第七章 别叫我黑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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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皮天磊都深陷在巨大的烦恼中。

烦恼是化工总厂那块地带来的,皮天磊原以为,只要拍卖成功,那块地就是他的,谁知事实远不是这样。

拍卖完第三天,皮天磊就让集团副总、自己的妹妹皮天星带人去接管化工总厂,为防万一,皮天磊没让顺三一同去,不只顺三,公司那些喜欢舞刀弄棒的他一个也没让去。

“我要文明接管,绝不能让外界起一点口舌。”皮天磊跟自己的妹妹交代。妹妹领会他的意思,风里浪里这么多年,哥哥已被渲染成一个妖魔化的人物,为那些能杀掉人的传言,父亲两年前心脏病突发,含恨离开了人世。因为有人找到父亲跟前,亲口跟父亲讲述哥哥的种种罪恶,把哥哥描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身为老红军的父亲,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儿子会成为黑社会大头目,成为跟政府作对的人,他本来就心脏不好,还患有高血压,那些日子父亲又患了感冒,在最不该动怒的时候,父亲动了怒。他让皮天磊当着他的面发誓,干的每一件都是正经的,从没伤天害理过,更不是什么黑社会。皮天磊一开始还耐着性子跟父亲解释,后来见父亲根本听不进去,左一声右一声教训他,说我一个老红军,当年跟着毛朱打过江山的人,怎么能生下你这么一个孽种?我皮家哪怕坟头上不能冒烟,也不能让人指着脊梁骨骂黑社会。皮天磊再也受不住了,他冲父亲吼道:“我是你的儿子,是靠着自己双手打拼下这份产业的,我不是黑社会,谁也别叫我黑社会!”

父亲指着他说:“你……你这样子就像是黑社会!”

“我不是!”皮天磊大吼一声,抓起父亲的喝水杯子,不顾一切后果地砸在了地上。那声巨响砸碎了父子之间修复感情的可能,也砸没了父亲下去的最后一线希望。父亲正是从他砸杯子的动作上,判定出告儿子黑的人没说假话,父亲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般,吃力地红着脸,半天,也起一个茶杯:“我……我……”那只颤抖着的手臂还没帮他把杯子砸地上,他的血压就升到了极限。

第二声响发出时,父亲去了,一个跟斗栽地,就再也没有起来。

皮天磊望着父亲,像是被雷电击着了似的,嘴里发出浑浊的声音:“我不是黑社会,不是,谁说我是谁就……”

也正是那一天,天星觉得哥哥身边应该有一个清醒的人,而不是那些只会操纵哥哥舞刀弄枪杀人放火的渣滓,是的,天星向来认为,哥哥身边那些人都是渣滓,包括那些女人。天星是爱哥哥的,父亲一生脾气暴躁,全是当年打江山时养成的,似乎不暴就不能体现他是老革命、老红军,母亲正是无法忍受他毫不讲理动辄就要大骂一通大砸一气而且刚愎自用唯我独尊的坏脾气,在天星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家,跟着一个教书匠远走他乡,后来抑郁而死,听说死时很凄凉。因为那个脾气过于温顺甚至称得上愚昧的教书匠怎么也不能给她提供一个老革命能提供的生活,母亲在女人巨大的落差里挣扎了二十年,最终没能挣扎出来。生活的重压最终让母亲明白一个早就该明白其实也很浅显的道理,男人是用来做依靠的,而不是唯唯诺诺讨女人喜欢的。暴躁的男人能暴躁出一大片天,有阳光有雨露,要彩虹他也能给你骂出一道彩虹来。温顺木讷的男人却只能在女人眼皮底下那点不用看都能摸得到的小世界里制造快乐,长大成人的天星最终把它理解为洗脚盆里的快乐,而这些快乐又是那么的经不起风雨。

天星向来认为,哥哥是跟顺三他们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尽管某些时候,哥哥的行为动作很容易让人把他跟顺三他们画上等号,但是顺三他们怎么能跟哥哥比呢?如果说哥哥是神,顺三他们只配做小鬼。如果说哥哥是一颗能照亮世界的太阳,顺三他们连借着太阳发光的行星卫星都不配。

可是这个神现在迷路了,他需要一根火把。天星就毅然辞职来哥哥公司做这根火把。

天星是学法律的,之前在东州一家名叫国正的律师事务所做律师,也不说是哥哥照顾着她的生意,反正她的事业很顺利,几年前就成东州的名律师了。但是天星突然意识到,与其用“法律”这两个字保护别人,不如尽心尽力保护好哥哥,哥哥是她一生中最爱最爱的人呐。

天星从律师事务所走得很从容,称得上义无反顾。她丈夫只说了一句反对话,她就警告道:“这是我兄妹之间的事,外人少插嘴。”说话的架势还有口气,怎么就那么像父亲呢,天星直摇头,看来血统这玩意儿,真是无法改变。

天星到皮氏集团后,专门替哥哥打理与法律有关的事,皮氏集团跟法律有关的事实在是多,几乎哥哥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跟法律玩博弈。按哥哥的话说,他就是要跟法律较劲儿,看是法律能约束他还是他能左右住法律。天星认为哥哥这样做不对,法律就是法律,是用来约束人的,而不是让你挑战的,有谁挑得过法律?

“你要是听它的,一件事也做不成。”皮天磊说。

这话天星承认有理。天星是律师,整天就是为别人打官司,那些请她打官司的人,多半是功成名就者,要么有一份显赫的事业,要么就有一个显赫的地位,或者两样都具备。但他们真是没按法律说的那样去做,要不就打擦边球,要不就钻空子,法律总是有空子可钻的,这就是律师存在的理由。

两人争辩几句,天星知道一下两下说服不了哥哥,笑着道:“好啦,不跟你争,但有句话我要说前头,只能暗着玩,明着绝不能对抗。”

“我干嘛要跟它对抗,你哥又不是傻瓜。”皮天磊也笑了。见妹妹一脸认真样,轻轻拍了拍天星肩膀:“以后这方面哥听你的,你说咋整哥就咋整。”

“真的?!”天星兴奋了,天星一兴奋,两个圆脸蛋就红扑扑的,毛茸茸的一双大眼也露出了可爱。

“淘气鬼,就这样说定了,谁让你是哥的妹呢,哥不听妹的,还能听别人的?”

皮天磊说到做到,这方面,真是天星说了算。

天星在化工总厂打电话给哥哥,告诉他她们进不去,厂大门被工人拿卡车堵住了。

“真有这么严重?”皮天磊问。

“哥,你没来现场,现场好可怕,几千号工人蹲在门外,跟狼一样,绿着脸。”

“我找人把卡车拉走不就行了。”皮天磊在电话那头呵呵笑,听上去没一点压力。

“哥你说什么,卡车能移走,几千号工人你能移走?”

“这倒是啊,要是百八十个,哥一句话,他们就得滚蛋。”

“哥你又来了,跟你说正经事呢。”天星嗔怪道。

“那你说咋办,这事你负责,你总得有个意见吧。”

“暂时先不进,查清原委再说。”天星道。

“姓李的呢,没跟他联系?”皮天磊又问。

“他不见影,我想是吓着了吧,电话关机。”

“操!”皮天磊骂了句脏话,又道,“这帮喂不饱的狗,关键时候就闪人。”

“他们就这德性,咱又不是没领教过。”

“算了,撤回来吧。”

天星就带人撤了回来。第二次再去,仍然跟前面一样,两千多号工人坐在厂门前,厂大门两边挂着白底黑字的标语:誓与工厂共生死,变相侵吞难得逞。天星笑笑,誓与工厂共生死,早有这份决心,工厂能到今天?想想当初跟香港奥妮集团合作,生产出的化妆品行销大江南北,尤其发哥做的那个广告,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这才几年工夫,厂子就像废墟一样弃在了这里,还敢说誓与工厂共生死。但天星没把这些话说出来,没人会听她这些,她扫了扫现场,发现除该厂的工人外,这天还多了声援队伍,一看声援队伍打的横幅,就知道,这些人是公交公司派来的。

皮氏集团跟东州公交公司的矛盾,算是这座城市里最最扎眼也最最烫手的矛盾。自从两年前皮氏集团旗下“五字头”公交浩浩荡荡上路后,这矛盾就天天升级,时不时地,国营公交公司会点起一把火,烧一下皮天磊。公交公司的政府主管部门一看他们的属下发了火,立马就找皮天磊兴师问罪。皮天磊知道,现在有人怕矛盾,但有人十分喜欢矛盾,没有矛盾他们的权威就没处使,没有矛盾他们的口袋就没法鼓。一来二去,皮天磊也被他们烧惯了,索性现在是双眼瞎着,双耳聋着,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要有关方面不勒令他的“五字头”停开,他就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按他的话说,车照跑,钱照赚,一切只当看热闹。

天星也装作看热闹的样子,看了好长一会,一声未响地回来了。

“哥,是不是咱做得有些过?”回来后天星这么问哥哥。

“那你说怎么就叫不过?”皮天磊反问道。妹妹面前,皮天磊总是温暖着一张脸,说话也有了斯文,看上去他蛮讲道理的嘛。

“我也说不上,但我有种不好的感觉,有人会把这事做大,公交公司声援化工总厂,这事怎么想怎么别扭啊。”天星叹道。

“法律上没规定不让他们声援吧?”皮天磊故意挖苦妹妹。

“哥,人家跟你说正事呢!”天星不满了,这事真把她难住了,本想在哥哥面前露一手的,哪知……

“好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哥在,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我是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哪件事没猫腻,天下哪件事都有猫腻。天星我告诉你,凡事只要你不在乎,就算再有猫腻,它也不是猫腻。好了,这事先放一步,静观其变,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兴起什么风作起什么浪!”

皮天磊想放放,有人不想让他放。随后几天,雪片一般的状子就飞向政府各部门,化工总厂职工联名写抗议信,声称工厂拍卖是强盗行为,里面存在很大黑幕。那位名叫陈尚礼的前工会主席整整用了六十页纸,写给市委副书记佟昌兴一封控诉信,信中用一半的篇幅,讲了化工总厂的历史,另一半篇幅,就来骂皮天磊,好像化工总厂经营不下去,破产倒闭,是皮天磊造成的。还说皮天磊用暴黑手段,强买强卖,串通法院人员,将一块市价亿元以上的地产,用不到一半的价格收于囊中,既侵吞了国有资产,也严重损害了化工总厂职工的利益。陈尚礼在信中说,如果政府不替他们讨回公道,他将带着两千多号工人,到北京上访。

读完这封信,佟昌兴愤怒了,他不能不愤怒。关于化工总厂,关于轻化集团,佟昌兴听到的太多太多,一家龙头骨干企业,一家在全国都有极大影响力的企业,说不行就不行了,关门大吉。这先罢了,佟昌兴来得晚,对化工总厂及东州轻化集团,情况掌握得不是太多,再说企业竞争也是正常的事,国企经营不善倒闭的也不只化工总厂一家,但如果拍卖真如陈尚礼信中反映的那样,那他这个市委副书记,不过问就真是不对了。

佟昌兴打电话叫来宣中区委书记,化工总厂位于宣中区,按企业管辖权,它属于区上的企业。

区委书记先是装傻,花了将近二十分钟,向佟昌兴汇报。区委书记太聪明了,明知道佟昌兴要听什么,偏不讲,他避重就轻,只谈企业怎么垮了的,中间还讲了一大堆理由,好像化工总厂不垮实在说不过去。

听着听着,佟昌兴恼火了:“我不要听那么多,我只问这次拍卖到底合不合法!”

“应该是合法的。”区委书记说。

应该?这个回答多巧妙啊,佟昌兴长出一口气,他真是叹服现在领导回答问题的水平。泥鳅,这是典型的泥鳅式作风,滑得让你抓不到一点话柄。

“如果出现不应该的情况呢,你这个书记是不是要负点责?”佟昌兴正色道。

“这个,这个嘛……”区委书记开始擦汗,佟昌兴怎么这么认真呢,这不是故意给他难堪么?擦了几把,镇定了些,道,“区上也有区上的难处,现在是法治经济时代,这事也只能通过法院。”

“交给法院就由着法院了,那还要我们党的组织千什么?”佟副书记越发不满。

区委书记不敢狡辩了,狡辩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佟昌兴的作风他了解,这人是东州政界有名的另类,他们这一级的干部,私底下都叫佟昌兴“铜锣”,意思是佟昌兴总要冷不丁地发出些刺耳的声音,他到东州后,已摘过好几位领导的帽子了。撞他枪口上的那些干部,可真叫个冤。比如宣中区一位副区长,就因在佟昌兴提出双休日禁用公车这一号召后,还擅自驾着公车拉小情人去都江堰玩,被人举报到了佟昌兴这里,佟昌兴竟然亲自带着纪委的干部,追到了都江堰,结果在宾馆把副区长和小情人堵到了被窝里。这下好,副区长不仅丢了官,还捎带着把他们区上的领导都折腾了一番,让他们挨个写党性分析报告,还不许秘书代笔。你说官都当到这份上了,还要亲自动笔,这种形式主义,他佟昌兴就能玩得出来。

想归想,嘴上还是要诚恳一点:“我们工作是有失误,我向书记检讨。”

“我不需要检讨,我要你们切切实实把群众的事放在心上!”

“会的,会的,我一定按书记的指示办。”

“马上组织工作组,进驻厂子,详细了解,然后专题向我汇报。”

“是,是,我这就去落实。”

区委书记冒着满头大汗出去了,短短十来分钟,他像是上了一回刑场。一出门,他心里就怨开了,我们管了,说是干扰了正常执法,凌驾于法律之上了,不管,又说失职,这工作,到底怎么干啊。

区委书记走后,佟昌兴还不放心,让秘书叫来公安局副局长庞龙。

“化工总厂的事你们公安局知道么?”佟昌兴问。

“听说过一些,不多。”庞龙道。

“有人说这是一起典型的强买强卖案,怀疑有暴力成分在里面,你怎么想?”

“不可能吧,法院是受理单位,谁还敢对法院施暴,那不是不想活了?”庞龙说话就这口气,到哪儿也改不了,听上去总有一股黑社会的味道。

“我也想不可能,但化工总厂职工联名举报,我想你们公安应该查一下。”

庞龙想丁想道:“按说只要群众举报了,公安就该查,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还有经济大繁荣,是我们公安系统义不容辞的职责。可这事局里不归我管,经侦这一块,暂时归高局管。”

“是吗?”佟昌兴的脸暗下来,庞龙这话听上去挺谦虚,不抢同事饭碗,也仗义。但你也可能理解为他以此为借口,推脱。

“要不我把高局叫来,一起跟您汇报?”庞龙看出了佟昌兴的意思,谦恭着道。

“不用了,你回去吧,过问不过问还是怎么过问你们拿个意见,报到华常委那边去。”

佟昌兴说这话,也是逼的,按说这件事他跟华喜功两人一碰头,定了就交代公安去执行。但他到东州的这段日子,发现华喜功并不买他的账,好几次涉及政法口的工作,他都主动找华喜功谈了,华喜功态度也很诚恳,脸上堆满笑,说:“好的好的,既然书记说了,我一定按你的意思去落实。”但说过就说过了,华喜功并不去落实,佟昌兴回头再问,就有些张不开口。他虽是副书记,但华喜功也是常委,职务上并无高低,这种微妙关系有时候搞得人很头疼,但又没有办法。这次佟昌兴决计不再跟华喜功碰头了,碰不出什么结果,他倒要看看,公安局这些领导,这次是啥态度。

在地方为官,让人累的不是干事,而是你干不了事。佟昌兴到东州这么久,算是充分理解了这点。他叹了一声,又拿起桌上另一份检举信,也是举报皮氏集团的。说皮氏集团旗下的明皇夜总会涉嫌控制小姐人身自由,小姐如同进了地狱,除了忍受非人的折磨,还要每个小姐签下五年的卖身合同。前段时间有个小姐逃了出去,被皮天磊手下抓到,打成了重残废,目前小姐一家人正在四处告状。上周小姐的父亲突然失踪,向公安部门报案,公安部门居然置之不理。

佟昌兴手里拿的,就是一位人大代表写来的实名举报信,失踪者是一名农村教师,写检举信的人大代表是曾获全国先进教育工作者、“五一”劳动奖章的一位已经退休的中学校长,在东州教育界很有影响。

佟昌兴看着看着,猛就将信拍在了桌上,这个皮天磊,太黑了!

更黑的是,他居然也是人大代表,还是东州市的功勋人物!

不,这不能叫黑,佟昌兴立马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词。可叫什么呢,叫什么才能把这件事解释通?想了半天,佟昌兴颓丧地倒在了椅子上。他清楚,其实什么也不用想,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再怎么洗,黑也洗不白。只是作为市委副书记,他不能扇“自己”的嘴巴。

荒唐啊——

2

令佟昌兴万万想不到的是,一周以后,公安局和法院同时给他呈上来一份材料,两份材料口径居然完全统一,矢口否认化工总厂拍卖中存在不法行为,特别是法院方面,言辞凿凿地强调,一切都是按法律程序进行的,拍卖当中不存在任何违规交易,更不存在群众反映的什么强买强卖,拍卖程序经得起任何司法部门的鉴定。公安这边也附和道,拿到地的并不是皮氏集团,而是光大实业,陈尚礼他们连这点都没搞清楚,还举报什么?

两封材料上都有华喜功的签名。

华喜功用这种方式将了他一军,将得他佟昌兴有火没处发。你说是违规违法,得拿出依据来,而不能凭一封举报信就断定。而拿证据靠谁,还得依靠司法部门,也就是还得依靠他华喜功,他说没违法,在东州谁还敢说违法?

又是几天后,宣中区委的结论也出来了,呈上来的调查报告说,法院委托拍卖公司拍卖化工总厂,程序是合法的,当天的拍卖也是依法进行。至于群众举报的强买强卖,调查证据不足,不能定性。化工总厂职工对拍卖结果有异议,主要牵扯到厂区占地的评估,三年前该厂班子调整时,曾请相关部门对厂区土地评估过价格,当时评估价为4268万。陈尚礼认为三年后土地只能增值,不能贬值。但陈尚礼他们没搞清一个事实,就是公开拍卖之前,原化妆品厂跟合作方香港奥妮集团就因债权债务发生纠纷,按双方算的账,合资后的化妆品厂也就是化工总厂中方一面共欠奥妮集团4600万元,拍卖土地正是为了还这笔账。但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拍卖以后原化妆品厂的职工怎么办,不能让他们一分钱也拿不到,特别是老职工的养老金还有拖欠全部职工未上交的三金。为了妥善解决这一矛盾,保护原化妆品厂职工的利益,法院方面跟化妆品厂委托的律师事务所提前达成一项协议,将来不管由谁竞拍到手,都要在拍卖价之外额外支付给化妆品厂1600万人民币,用于化妆品厂解决老职工的养老问题和补交全体职工的三金。这样做正是为了保护我方职工的利益,而不至于将拍卖到的钱全部让奥妮集团拿走。还有,律师事务所的一切费用也由竞拍成功者额外支付,这都是化妆品厂职工代表跟法院方面谈妥的,陈尚礼当时也是谈判的职工代表之一,里面情况他比谁都清楚。现在陈尚礼故意隐瞒掉这些,在职工中间煽风点火,制造新的混乱,目的和动机都不纯。调查组并不排除陈尚礼有借此机会泄私愤的动机,因为陈尚礼是化工总厂合资以前的工会主席,跟奥妮合资后,他的工会主席就让职代会选掉了,对此他一直不满,为这事还到区总工会上访过多次。

佟昌兴看完这份调查报告,头都大了,真是不调查还简单,一调查,越发复杂得让人搞不清头绪,什么律师事务所,什么1600万的额外支付费用。他实在想不通,应该明着做的事,干嘛非要暗着来呢,难道真是为了保护我方职工的合法权益,不让香港奥妮公司把钱全部拿走?

这事看起来还真不能草率,得想办法调查清楚。

佟昌兴随后做出一个批示,由市政法委牵头,市维护稳定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市工商局、市律师协会、区委有关部门联合成立新的工作组,专项对化工总厂拍卖一案展开调查。在多家部门召开的联席会上,华喜功一改往日松松垮垮的口风,义正辞严地要求道,联合工作组一定要端正思想,坚定不移地按市委佟副书记的要求,本着高度负责的精神和实事求是的态度,对此起拍卖案件展开深入调查,给市委,也给化工总厂职工一个满意的答复。

市上一连串的运作,让天星意识到了某种危机。凭她在国正律师事务所做律师的经验,她似乎感到,有人正在把靶子慢慢指向哥哥皮天磊。这天她担心地说:“哥啊,我怎么觉得气味不对!”

“是盐多了还是醋多了?”皮天磊笑着问。

“哥你别不当回事好不,我跟你说正经事呢。”天星不乐了,她最见不惯哥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都多大人了,还有这一份产业,却从来没个正形,说话老是油腔滑调,让人听着不舒服。

“那你就是闻见火药味了?”皮天磊仍旧保持着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边把玩手里的鹰嘴烟斗,一边说。

那支鹰嘴烟斗是爸爸留下的,爸爸抽了一辈子烟斗,听说这支烟斗是当年他带着解放军镇压大土豪时从土豪手里没收的,没收后没舍得交上去,偷着留给了自己。没想到,后来爸爸居然娶了土豪的女儿,那是爸爸的第一任老婆,为此他还挨了上级的处分,官也降了一级。爸爸说值,拿一纸处分换一个老婆,太值了。可惜,“文革”当中,爸爸受到了连累,被当成那种对象折磨了三年,土豪女儿终因忍受不住非人折磨,撇下爸爸先走了,这才有了哥哥和她出生的机会。他们的妈妈是当时唱现代戏的,长得漂亮自然不用提,关键是在那个年代很红,中央来的领导都要亲自点名看她的戏。后来组织上让她专门给一批老革命演一场,结果演完之后,她就把自己给了大她二十多岁的天磊的爸爸。红颜薄命,这句俗而又俗的话搁在天星妈妈身上却十分地不俗。

天星抢过烟斗,她的意思是让哥哥能认真些。

“不只是火药味,我怎么闻着,还有一股更怪的味儿。”天星说。

皮天磊总算认真起来,他道:“行啊,哥没白培养你,有这个嗅觉,就证明,我妹是可造之材。”

“什么呀,谁是你培养的,可别把自己太放大了啊。”

“好,好,不是我培养的,是党培养的,这样行了吧。我差点忘了,我妹还是优秀共产党员呢。”

兄妹俩斗了会儿嘴,皮天磊沉下脸说:“你的感觉没错,是有人想给我找些麻烦,但哥不怕,哥什么也不怕。我说妹子,你别这么胆战心惊的,不好,哥看着不舒服。现在是什么社会,你这么担惊受怕的,好像咱活在另一个世界。别这样啊,该千嘛就干嘛,甭一惊一乍。”

“哥!”天星见哥哥始终躲躲闪闪,不肯正面跟她交流,不满了。

“哥什么哥,谁敢把你哥咋样,你说谁敢,谁敢!”皮天磊忽然就变了脸,说话的语气也有了那股凶味,特别是那双眼睛,立刻就充了血。

天星不再纠缠了,哥的这模样一出来,她就知道,哥遇到危机了。这天她去见自己的老上级,东州律师协会会长,拐弯抹角把内心的担忧说了,会长呵呵一笑:“杞人忧天,杞人忧天啊,别听风就是雨,风是有一点,雨也有一点,但吹不到你哥头上,也淋不到你哥头上。如果你哥被风吹倒了,这东州,怕会倒掉一大片。”

听着会长的话,看着会长那副表情,天星心里忽然就不是滋味,一种怪异的感觉爬上心头,抓得她心里挺难受。

会长也不管她怎么想,只说:“别的事你都不用管,只有一件事,你得做周密了,当初国正事务所代理化工总厂在破产拍卖一案中全权负责一事,合同还有备忘录包括收款凭证什么的,一定要做得过硬,要经得住考验,明白我的意思么?”

天星想了想,肯定地道:“这个没问题,合同包括备忘录都是我做的,谈好的费用一分也还没收呢,不存在什么财务凭证。公是公,私是私,这点我分得清。”

“那就好,说穿了,我就担心有人会在这上面做文章,既然费用还一分没收,就更不用怕了,你放心回去吧。对了,最近把你哥盯紧点,你哥这人呐……”会长说到一半不说了,吭半天,然后笑着摇摇头:“好吧,等忙完这阵子,约你哥出来,一块吃个饭,我也跟他好久没一起坐了。”

天星本来还想打听点什么,一听会长的口气,就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她矜持一笑,跟会长说了句客气话,将随手带来的一件礼物交给会长,出来了。

就在这一天,黑妹也没闲着。黑妹在皮氏集团是皮天磊的特别助理,还挂着副总的头衔,皮氏集团很多事,都是她出面张罗的。

这天黑妹请的是庞龙。

皮天磊把这项任务交给黑妹后,黑妹起初犯一会儿难。平常请庞龙倒也不是难事,笑吟吟一个电话过去,庞龙庞大哥就来了,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从不忌讳你是做哪行的,只要他要来的场子,他就敢来。但现在怕没这么容易,毕竟东州已有人开始刮风了,这风指不定就要刮到黑妹他们头上,庞龙怎么说也是政府的人,不能不避这个嫌。黑妹起初想到了徐秘,这个心肝宝贝常常怪听话的,一打电话准来,徐秘一来,庞龙就不好推辞了,再说也没了推辞的理由。难道你是政府这棵树上的,人家徐秘就不是?人家还在树梢呢,尽管一个绿叶儿,可这个绿叶儿掉下来,也能砸着你个树权。黑妹就将电话打给了徐秘,亲亲热热聊了几句,就把意思挑明了,说想请庞大哥吃个便饭,请他出个面约一下。没想从不推辞的徐秘这天玩起了神秘,沉吟半天,拉着怪难听的官腔道:“这个嘛,我就不出面了吧,大家都是熟人,你直接约吧。啊,就这么办了,我还忙,有重要材料准备呢。”说完,竟没等黑妹再回旋一下,啪就将电话合了。黑妹气得呀,手机拿在手里,半天不知朝哪出气去。后来黑妹忍不住就骂了句:“忙你老娘个头,喂不肥的白眼狼,准备材料,准备给你老爹下葬吧!”

骂完,又觉不该动这个怒,没劲,跟这种小白脸动哪门子怒呢。黑妹知道,姓徐的是拿捏她呢,都怪顺三,把那个姓冷的小妖精吹得天花乱坠,让姓徐的动了心,几次都在她面前提起,说她手里有好货,就是不肯让出来。我让个头,龟儿子!黑妹不是不想成全徐秘,不就一个小姐么,玩一百个老娘也给你找得起,问题是那个冷滟秋现在不在她手里,人家跟了洪芳,而洪芳这娘们,黑妹是不想惹的,她怕拔起萝卜带出泥,毕竟,洪芳男人的死,跟皮氏集团沾点关系,到现在黑妹还没摸清洪芳的底呢,这娘们明着是卖肉,暗中还不知打什么鬼主意。

生完徐秘的气,黑妹又把电话打给另一个人,这人也是同样口气,说最近身体不舒服,这种饭局,他就不参加了。过些日子他作东,请大家一块坐坐。

坐你个鬼啊!气得黑妹差点就冲电话吼过去。

风还没怎么吹呢,这帮靠不住的,就想着溜号了。能溜得掉?黑妹笑笑,真要到那一天,狗娘养的一个也甭想溜掉,当陪葬品老娘也要把你们一个个拉进去!

黑妹正犯难呢,没想庞龙自个把电话打了过来。

“我说黑妹妹呀,听说你要请我吃饭?”

黑妹惊了一惊,这个庞龙,做事总是这么出人意料。“是啊,庞哥,好久没一起坐了,妹妹想你了。”黑妹扮着嫩嫩的声音说。

“别吓我,妹子,哥胆小,经不住这些。”庞龙在电话里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又道,“说吧,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妹真的是想你了,怎么,不许妹想你啊。”

“想我个脚,你孙黑妹要是想我,这天底下的女人,就都想我了。直说吧,是不是皮老板又给你吩咐任务了?”庞龙快人快语,在孙黑妹面前,从不遮遮掩掩,就是在别人面前,他也很少遮掩,那些虚的玩起来没劲。

“好吧,庞大哥是痛快人,我还真有事求庞大哥呢,就怕庞大哥不给面子。”

“该给的面子我庞龙会给,不该给的,就是你们皮老板出面,我也给不了。”

“知道知道,庞哥的为人谁不清楚,就今天,能腾出时间么?”

“时间多得是,说吧,啥地方?”庞龙痛快起来,比自来水管的水还痛快。

黑妹心里叫唤了几声,没想到绞尽脑汁的事,这么容易就解决了,于是她说了地方和时间,庞龙没打磕巴就应了下来。

黑妹将这一好消息告诉皮天磊,皮天磊也显得兴奋,这是他整个计划中的一步,这步棋下好了,其他就不用犯愁。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一把钥匙,说:“这个给他,其他你看着办,记住了,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知道。”黑妹撒了一声娇,皮天磊交代她的事,还从没办砸过。她站了一会,似乎心有所想地问:“怎么,你不一块去了?”

皮天磊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会黑妹:“一道去,真这么想的?”

“你看你,人家不是征求你意见么?”黑妹被皮天磊看得不好意思,好像心中什么隐秘泄露了似的,脸无端就红了起来。皮天磊呵呵一笑:“开个玩笑,你去吧,他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人多了坏事。”

皮天磊这话一点没说错,庞龙吃请,有两种情况,一是那种大家凑的场子,请客者无明确主题,无非就是叫些人一起坐坐,拉拉家常吹吹牛,联络联络感情,这种场合他毫不介意地就去了,往那儿一坐,海阔天空,能吹到哪吹到哪,不在乎你对他什么态度。另一种,就是你求他,这种场合他格外留神,人可以去,但绝不允许有第三者在场,就算你们是夫妻或者兄妹,他也不答应。按他的话说,这种只能一对一,你带个影子去,就是对他的不尊重,不信任,非但事谈不成,说不定还会给你节外生枝。几年前,皮天磊上过一课,至今仍记忆犹新。那次也是黑妹约的庞龙,说好在一家酒店见面。庞龙笑呵呵推开门时,看见皮天磊跟黑妹都在里面,他捋了下头发,道:“今天人多啊,热闹,人多热闹。”说着便掏出电话,一阵乱打,等皮天磊明白过来,庞龙已叫来二十多号警察外加红道白道黑道上的十多号人,一下给皮天磊坐了五桌。“要热闹咱就往热闹里整,喝他个一醉方休。”那天皮天磊让庞龙灌得爬不起来,黑妹想保护他,给他代酒,被庞龙连灌十二杯,最后倒在一个小警察怀里,不省人事了。

不是说庞龙好色,不容许黑妹带电灯泡。庞龙虽然好色,但他好得极有尺度,也颇为讲究,不像徐秘那种没出息的,是个马子就想泡,有一次竟然对黑妹动手动脚,还说些不知天高地厚听了让人想立刻上厕所的话。一想徐秘黑妹就来气,居然为一个小姐跟她耍官腔,娘的,哪天真该教训教训一下他,不要让他以为给姓华的当个秘书,就成天下第一了。年纪轻轻,才三十出头,就得靠春药耍威风,一天没药,他就急得嗷嗷叫,想想为这杂种弄药的事,黑妹自己都脸红。真是应了那句官场上的妙话,上面行下面不行,不行还要硬行。这种男人,迟早得让他付出代价。黑妹将姓徐的从脑子里驱赶开,像挥手驱走一只苍蝇,思维又回到了面前的庞龙身上。

这是个真男人,黑妹服他。

被庞龙拿捏了的女人是不少,这点皮天磊和黑妹掌握得都相当清楚,但庞龙有庞龙的原则,一是从来不对求他的女人生什么非分之想,二是对江湖上这些颇有绯闻的女人比如黑妹呀关燕玲呀等不产生兴趣,他没拿她们当女人。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庞龙喜欢玩点情调,也就是说女人必须得先让他动心,动了心啥都好说,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敢干。如果仅仅凭一张漂亮脸蛋,或者几句骚情话,就想让他扒掉裤子,那简直是你自己给自己多情。黑妹知道,庞龙现在的心思在那个吴江华吴支队长身上,这点黑妹观察得很细致。

黑妹还傻傻地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促成他们两个,促成他们两个,等于自己一下就握了两张牌,还都是王牌。

3

晚六点,黑妹准时来到火凤凰,一家在东州很有名的情人世界。这里来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大部分是为情,其中不乏野情暗情,也有极个别的,像黑妹和即将到来的庞龙。黑妹是喜欢这里温馨浪漫的气氛还有那野野的情调,女人嘛,当然是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就算是这些极没情调的事,黑妹也喜欢在这里谈。

庞龙是六点二十到的,推开包房门,只看到黑妹一人,他脸上那份警惕才放了下来。庞龙就是这样,谈事么,两人足矣,何必要第三者在场,就是你老公也不行,不能把他当贼一样防着,再者,要是留下证据什么的,那不是成心害他么。一对一的谈了,就是你留下证据,那也是死证据,算不了数的,庞龙不怕。

“大妹子果然准时。”庞龙边脱衣服边说。

黑妹赶忙起身,从庞龙手里接过衣服,挂在衣架上。脸上渲染上一层色彩,道:“跟庞哥吃饭,不准时咋能成,路上堵车?”

“没,临时办了个案子。”庞龙轻松地说。

“办案?庞哥可别吓我,妹子胆小,一听办案我就发抖。”黑妹故意道,声音里故意抖起几个哆儿。

“你黑妹胆小,你现在是越来越会扯淡了,这种话也能说出口。”挖苦完黑妹,又道,“一点小事,一窝囊废谈恋爱不成,人家女的不要他了,他把女的侄子绑架了,要从金顶大厦楼上跳下来。妈的,没见过这种男人。”庞龙抓起桌上的酒瓶,咬开瓶盖,灌了一口。看来,刚才这场惊险戏,还真吓着了他。

“后来呢?”黑妹被吸引了进去,问。

“心理警察说服不了他,逼老子出手,我爬上楼顶,逼他往下跳,你猜怎么着,小子吓得尿了裤子。”

黑妹长吁一口气,金顶大厦是东州最高的百货大楼,十八层啊,黑妹一想头就发晕。她看着庞龙,他怎么就敢逼着让人家往下跳呢,要是真跳下去……

“对了妹子,哥给你提个醒,以后请我吃饭,直接打电话就是,甭到处张扬,哥还不是市委书记。”

黑妹的脸越发红了,这话听上去随意,其实警告劲儿大着呢。

“妹子不对,给庞哥赔不是。”说着起身,恭恭敬敬给庞龙麴了一躬。

庞龙不为所动,依旧不冷不热说:“妹子啊,也不是哥多心,你们这样一做,我庞龙就不是人了,以后注意点啊,别给我找事,我这人事够多了。”

“庞哥教诲得好,妹子记住了,庞哥千万别生气,今天我多喝酒,算是赔罪吧。”

“那倒未必,我这人向来是先把话讲到明处,至于妹子心里咋想,那是妹子的事。说吧,今天约我来,到底啥事?”

“庞哥,先点菜吧,边吃边聊。”黑妹将菜单捧给庞龙,庞龙如此郑重其事警告她,证明他心里是有事的,这事,一定跟皮氏集团有关。黑妹的心不安了,感觉已没有来时那么自信。

庞龙扫了一眼菜单,火凤凰以西餐为主,中餐很少,庞龙偏偏不喜欢学洋人那样吃东西,别扭,再者他自认为是个粗人,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他说:“随便点几样吧,今天不是冲吃来的。”

“谢谢庞哥,我也是实在没地方可去,才选择了这儿。”

“这倒是实话,东州一半的地盘都是皮氏集团的了,在自家屋里吃饭,哪有什么味道,就跟老婆一样。”

黑妹的脸红得越发厉害,庞龙这话分明是在刺激她了,她强忍着,尽量装出淑女的样子,点了几样菜,将单子递给服务员,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望住庞龙。

庞龙尽管只是公安局副局长,但这人的传言实在太多,再者他办事从不按常规出牌,今天跟你是两肋插刀的朋友,明天你惹怒了他,照样能把刀插进你肚子上,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都说他是冷面魔头,黑妹觉得魔头两字远不能代表他。这个人,反复无常,飘忽不定,实在是无法琢磨,跟他打交道,你留足了神也不行,还得时时提紧神经。哪句话说得不对,他立刻就能翻脸。而且别人都怕会被某些东西绊住腿,庞龙从来不怕。今天从你这里拿走好处,明天就敢带人扫你的场子,你要是敢跟他提昨天的事,他立刻会说:“老子是收了你的礼,那是你心甘情愿送给老子的,老子没逼你。”你要是再敢多嘴,指不定他的枪就顶你脑壳上了,声音更凶蛮地说:“不服是不是,不服去告啊,要能把老子这身皮扒了,老子给你磕三个响头!”

江湖上真有不服他的,也告过,但最终结果是,他毫毛未损,告他的人却一个个栽了跟斗。他拿你钱财收你礼品是在暗处,当警察当到他这份上,早把你留证据啊拍照啊那点花花心思摸得十足透,防范得也让你没法下手。而你干的事却在明处,权又在他手里,随便找一条理由,就能把你整死。当然,你可以做得隐蔽,不让他抓到把柄,但这样的人还没生下,至少在东州没有。庞龙不但有六大金钢,哪一个提起来也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主儿,你对付得了一个,能对付得了全部?还有,听说他在各大码头和各大势力内部,都安插了内线,按他们的叫法是卧底,按黑妹他们的叫法,就是奸细了。皮氏集团内部也有,集团干的所有事,都逃不过庞龙的眼睛,遗憾的是,到现在,她跟皮天磊还没法查出这个奸细到底是谁!

有了这些绝招,你再想跟他交手,就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水有多深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时时刻刻讨他欢心,千万别让他对你有意见。

庞龙有句经典话,是讲在公安系统大会上的,那就是当公安就要学会以黑治黑,你都黑不起来,还怎么治那些从心到肺都黑了的王八蛋!

从他这话传开以后,东州公安果真就活泛起来了。黑妹这方面有深刻体会,因为她手里就捏着不少小公安,这些穿警服的做起事来,既光明又磊落,而且干净利落,不留任何脚印。

黑妹傻想的空,庞龙开口了。他一开口,就能捅到你心窝上。

“大妹子,问你件事,你要跟我如实回答,瞒了我半个字,咱这朋友就没法做。”

黑妹赶忙点头。黑妹多有气势的人,啥场面没见过,可独独怕庞龙这场面,到这会儿,身上已连起几层汗了。要是庞龙跟徐秘那样,只图一个色字,好办极了,两腿一叉,全部拿下,这是黑妹她们闯荡天下的绝招。就算现在跟了皮天磊,是皮天磊的女人,该叉的时候,照叉不误。为事业献身嘛。

“说吧庞哥,妹子哪敢瞒庞哥。”

“好,我问你,失踪的那个中学校长,是不是你们干的?”

黑妹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庞哥,你可千万别冤枉妹子,妹子吃了豹子胆,敢玩那些,玩不起啊。”

庞龙死死地盯住黑妹,脸上是高深莫测的表情。

黑妹的心虚得快要崩溃了,娘的,他干嘛连这事都要提起,这顿饭本来是请他来办事的,怎么现在变成受他审讯了,怪不得他主动打电话来,原来……

黑妹拼命抑制自己,不敢露出一点慌张来。黑妹毕竟是黑妹,心里虽然抖,脸面上仍然风平浪静,而且也能装出一副高深莫测样。这就叫山有多高风就有多高,浪有多急,水就有多湍。黑道两个字,玩得不只是凶和狠,还有沉,沉才是黑的最高境界。

“我再问妹子一句,是不是你们干的?!”

黑妹这次沉着了,沉着得很。她有什么怕呢,细想起来,这事做得天衣无缝,而且下手的不是顺三也不是顺三手下,而是祝勇,就是道上人称“小猪哥”的林榆路派出所长。那个中学校长也实在是太讨人厌,又不是你家女儿,管哪门子闲事!再说了,不就一个小姐被打断腿了么,这事多小啊,我就是把她丢进下水道你又能咋,这事咱又不是没做过!

明皇的小姐都是经黑妹手弄进来的,调教小姐也是黑妹的工作。当然,黑妹调教小姐的手段是狠了点,这她承认,不过她黑妹要是不狠点,那帮小姐能听话,能让客人们舒舒服服离开?都学了冷滟秋,这场子还开不开了?不过黑妹也没把那个人大代表咋样,只是跟祝勇说了一声,让他离开东州,到该去的地方去。祝勇办这种事,再拿手不过,他正好在扫某个场子时扫到一批针剂,据说这玩意儿打进人体,人立刻会变得疯癞,胡言乱语不说,还从不说以前的事,尽说些云里雾里他这辈子想过却没干成的事。祝勇想试试,到底是不是在吹牛,这玩意儿是美国那边弄进来的,老美吹起牛一向是没边的,但祝勇又找不到合适的人试,总不能拿小姐试吧,试了小姐,傻子都能猜到黑妹身上。正好撞见了这位人大代表,祝勇呵呵一笑,就试了。灵,他娘的真灵。这是祝勇的原话,表情他没学,学起来能把人夸张死。那位当过中学校长的人大代表一疯癫,黑妹立刻通知民政部门的人,把他裹在一帮乞丐里,连夜遣送了。

与其让他疯疯癫癫当什么人大代表,说些鸡毛搔痒痒的话,不如就让他说些心里话。

“给他留条命吧,毕竟他也是代人受过。”这是黑妹的原话。

事情做到这份上,黑妹还怕什么,就算庞龙狠,能查得出来?庞龙也不是神啊,毕竟他还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嘛。

给他留条命吧,毕竟他也是代人受过。这话又在黑妹耳边回响起来,黑妹觉得自己还是很仁慈,并不像庞龙想得那么没有人味。

女人嘛,还是仁慈一点好。

黑妹笑了,想到这儿她真是笑了。笑过,她板起脸,她应该跟庞龙板脸了,礼尚往来这四个字黑妹还是懂,不能把戏交给姓庞的一个人唱。

“庞哥想得太多了,沾人命的事,皮老板早就说过,皮氏集团不干,咱是正经企业,干的也是光明正大的事。庞哥如果查出来,这事是妹子做的,任凭处置。”

“好!”庞龙猛地抓起酒瓶,又给自己灌了一口。

这时门推开了,黑妹要的西餐上来了。

西餐吃到中间,酒已喝了不少。庞龙就这脾气,话只要一说开,立马就跟什么也没说一样,该吃照吃,该喝照喝,依他的话说,这叫啥也不耽误。庞龙举起酒杯,跟黑妹咣当了一下:“我敬妹子,妹子给我脸,我当然得给妹子脸了。”

黑妹望着庞龙脸上恢复了的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从坤包里掏出皮天磊给她的那把钥匙,盈盈道:“对了庞哥,公司在龙女山开发了几个楼盘,卖得不好,闲着也是闲着,这钥匙你拿着,有空去散散心,其他手续我会办到你夫人名下。”

庞龙盯着那把钥匙,眼睛里冒出了金光。那把钥匙真是真金做的,在暖色的灯光下,金子发出的光既夺目又璀璨,绚丽死了。

龙女山庞龙当然知道,是东州市著名的国家森林公园。五年前皮氏集团通过令人不可想象的关系,打通了别人根本无法打通的关系,在龙女山拿到两千多亩地,分批次地整了几十幢别墅,一度引得舆论哗然,每幢别墅听说占地二十多亩,房子修得多好就不用说了,单是在那样一座山上有二十亩地,就足以让人把一切丢掉。

不会是真的吧?庞龙盯着那把钥匙,感觉脑子里被灌了水,思路无法清晰,更无法明确。他只听说过这些别墅都是用来送人的,这人是高级中的高级干部,绝不是像他这样的公安副局长。好像在东州,华喜功华书记有一把这样的钥匙,还极其神秘地说有关手续办在香港的一个情妇名下,国内情妇都挨不上。常务副市长钱谦自从别墅动工那天起,就一直流着口水,到现在都还没见过金钥匙是什么形状,皮天磊怎么就舍得把这样贵重的东西送给他呢?

庞龙困惑地抬起目光,盯住黑姝,这个时候的黑妹在他眼里生动起来,像一朵金色的玫瑰,越开越艳越开越奔放。

“怎么,不喜欢?”黑妹娇滴滴问。

庞龙不知怎么回答,事实上他根本就张不了口。他从黑妹这里拿过三把车钥匙五六串小区楼房的钥匙,当时还觉手烫哩,可这些东西跟眼前这把金钥匙比起来,算嘛玩意儿啊,小菜都算不得一碟!

不是做梦吧?要说姓皮的也没多大事求着他啊,就佟昌兴交代的那些事,也不至于就能让姓皮的伤筋动骨,稍稍打点一下,做点低姿态也就蒙混过关了,犯得着……

金钥匙能打开天下万道门,皮天磊要从他这里打开哪一道门呢?

困惑,困惑死了!可这把金钥匙发出的光,真诱人啊,谁要是能抵得住它的诱惑,那真就不是人了,是神!

“收起来吧庞哥,它上面没毒的,请庞哥放心。”

庞龙努力了几下,还是伸不过去手,手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了,动不了,胳膊上有劲,心里也有劲,就是指挥不动那只手。

“妹子。”他这么叫了一声。

“这礼物太重了吧?”他又这么叫了一声。

黑妹就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十分脆,也十分地鼓舞人心。

“啥重还能有你腰里的东西重?”

庞龙下意识地就朝自己腰里摸了一把,这下他摸实在了,是枪,他带着枪。对啊,啥东西还能重得过它?庞龙一下就有信心了,娘的,就算它是毒药,我也把它干了!

庞龙一把就将金钥匙攥在了手里,攥得那个紧哟,生怕黑妹会把它再拿回去。

“庞哥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皮氏集团做到今天,也有庞哥一大份功劳,别的话就不多说了,以后庞哥想拿什么,只要集团有的,只管来拿,不拿我可要生气哟。”黑妹脸上已是别种色彩了,那种色彩很容易让男人发情。

“好,好。”庞龙说着,又灌了一口酒,这下没咽好,差点噎着。黑妹立马奔过来,轻轻抡起小拳头,给他敲起了背。本能地,庞龙就把黑妹那只细软白净的手捏在了手里。

庞龙以前也捏过黑妹的手,但太没味道了,就跟握住枪一样冰冷。今天不同,今天好像捏住的不是黑妹的手,他心里泛上一种滋味,那是跟金钥匙同样令人心乱的一种滋味。

“妹子啊……”

“庞哥……”

包房里的声音立马换了味儿。

“妹子,这……”

“庞哥,我……”

黑妹呢喃着,就将脸轻轻蹭在了庞龙肩上,空气静止了似的,两个人就保持着那种姿势,谁也不再前进一步,但也绝不后退。任一种异样的味儿在屋子里泛滥。

大约觉得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黑妹又喃喃道:“庞哥,妹妹还给你准备下一份礼物呢,不过今天不能给你,过些日子吧,皮老板说了,你的常务副局长,包他身上。”

庞龙麻乎乎的身体猛一下有了感觉,他清楚地听见,身体内发出了一声响,要爆炸开似地。不由分说,他的手就更用力了,声音也十分用力。

“我的好妹子,哥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了。”

“那就吞啊,还等什么,来呀,哥,吞了妹妹吧。”黑妹的声音像是从世界另一个角落里发出的,带着某种强电流,击得庞龙连着打出几个颤来。他猛地起身,反手就把黑妹给搂住了。

“庞哥……”黑妹呢喃得不成样子了,像条无骨的鱼,软丢丢地就消失在庞龙怀里。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金钥匙的刺激力,这天的庞龙一改往常那种对女人视而不见的态度,突然就把黑妹当宝贝一般箍到了怀里,箍得黑妹都喘不过气。

庞龙正要进一步时,黑妹梦呓一般道:“这里不行吧,庞哥,楼上有房间。”

“那就去楼上!”庞龙这次的声音有点像他自己的。

等一切结束后,庞龙又恢复了原状,黑妹也成原来的黑妹了,一点看不出他们刚才做过什么,更想象不出他们刚才那场激战是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的,过程有多热烈。完事后他们平静得很,就像刚刚进入这房间的两个陌生人。单冲了这份定力,你就不能把他们想象成一般人了。

庞龙掏出一张纸,噌噌写了几个字,交给黑妹。

“把手续办她名下吧。”

黑妹盯着那纸看,竟看到了吴江华三个字。

黑妹傻了,也呆了,这男人,真是大手笔啊。

离开房间,黑妹心里就多了股味,酸酸的,涩涩的,怎么也不舒服,好像某个部位被人扎了一根青刺,还不太好拔。后来她明白,她是女人。

女人总是比男人要多生出一些坏感觉。

4

庞龙迅速布置下去。当他确定这件事上要为皮氏集团出力时,心中就再也没有犹豫了,管他陈安河是支持还是反对,会不会从中设阻,庞龙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他把刑侦支队长胡卫东和治安支队长李宏勇叫来,这两人号称他的左膀右臂,也是六大金钢的核心人物,如此这般叮嘱了一番,要他们抓紧点,别落在他人后面。他还特别叮嘱李宏勇,把副支队长季平看紧点:“别他妈让这小子坏事,实在不行,就搞点小动作让这小子下去。”

李宏勇会意地去了,庞龙将胡卫东留下,他还要更要紧的事跟胡丑东谈。

“卫东,中学校长失踪案,有眉目没?”

胡卫东摇头,此事由宣北区公安局办理,胡卫东跟哈得定哈局问过多次,老哈都在打呵呵。“看来难啊,又是一桩离奇案。”胡卫东说。

“你亲自插手,帮帮老哈,老哈那人,混混日子还行,干正事没门。这事你记住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怀疑还是姓皮的在背后捣鬼,这次咱把证据搞铁实了,不能有半点含糊。”

胡卫东点头,并说没问题,老大你就等好消息吧。说完,思谋了一会,又问:“老大,不会是想动姓皮的吧?”

庞龙笑笑:“你想哪去了,我动他干嘛,动了他,你我靠谁去,不过咱也得防着点是不?好了,这话不多说,记住了,这事你只对我一个人负责,消息一定要封锁好,不经我同意,绝不能泄出去,明白么?”

“明白,请老大放心!”

“好!”说着,庞龙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卡,交给胡卫东:“弟兄们辛苦了,拿去,一点伙食补助,让大家轻松轻松。”卡上有一百万,庞龙将百万以内的数字,统统称伙食补助,小钱嘛。

“老大,弟兄们不缺这个。”胡卫东拒绝道。

“让你拿你就拿着,跟我客气什么。”

胡卫东不再推辞,上周他到香港办案子,夜里无事,想试试手气,结果手气糟透了,输了近一千万,‘这阵手头正紧,正好救救急。

等胡卫东拿了卡,庞龙又问:“最近张朋那边有啥动静?”

“好像没,老实着哩。”胡卫东说。

庞龙想了想,道:“老实不行啊,老这么风平浪静,咱不得失业,你告诉内线,让他激激姓张的,给咱惹点事。都这么四平八稳的,我都要打瞌睡了。”说着,自己先笑了。怕是佟副书记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黑帮之间很多事,都是庞龙安排进去的人挑起的,目的,就是制造出一种气氛。

“好的,我明白,我这就去安排。”

胡卫东走后,庞龙怔怔地坐了好长一阵,脑子里涌上很多事,也涌出一些困惑,但都被他一一驱开了。不能困惑,绝不能,认准的事,一定要做下去。要做就要做老大,这是庞龙的人生座右铭,也是他的信条!他再次警告自己,关键时候,绝不能退缩,更不能瞻前顾后,否则,将会前功尽弃。

他的思路再次回到胡卫东和李宏勇身上,对这两个人,庞龙满意极了,也颇为欣赏,可惜,像他们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外界传说他庞龙有六大金钢,这远不够,他有一个宏伟的目标,那就是旗下要拥有四大天王,六大金钢,八大铁虎,这样以来,谁想撼动他在东州公安局的地位,那就真是痴人说梦了。

吴江华,庞龙猛就将思维回到这女人身上。如果能把吴江华拉过来,让她为自己效力,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想着想着,吴江华那张脸就在他眼前盛开了,两道浓眉,清秀而又脱俗的面孔,丰腴饱满保养得极好的的身子,还有,还有她那满是智慧的头脑。尤物啊,啥叫尤物,这才是人间尤物,是上帝的绝品!什么警花,那是糟蹋人嘛,叫她教母或许还差不多。对,就叫她教母!

那我,是不是该改做教父?

庞龙色色地笑了一会儿,心里涌上一股甘甜。奇怪,每次想到吴江华,心里总会涌上一会甘甜,仿佛,她是六月的飞雪,寒冬里的甘露,不,她就是一个自己想拥有的女人!

雅到极致便是俗,情到深处便是毒。庞龙真的要以毒攻毒了。

他这个毒只有跟吴江华这个毒融为一体,才能成为武侠小说中的东邪西毒,才能成就更大一番事业。

他抓起手机,拨通了吴江华电话。远在深圳的吴江华懒洋洋地说:“庞局啊,什么事?”

“想你了呗,还能是什么事!”

“晕死,你也会说这种无聊话,不怕酸掉牙啊。”

“酸掉牙不怕,我给你镶一嘴金牙,上面再镶个边,最后,最后再……”庞龙一时想不起词了。

“行了,你庞局啥时也学得这么肉麻,说吧,啥正事?”

“没正事,就想肉麻一下下。”庞龙学那些小年轻的口吻,故意说得很暧昧,他想试试吴江华的反应。

“再乱说我可要挂了。”吴江华不上他的钩。

“敢,领导找你谈话,也敢挂?!”

“领导?兵在外,不由帅,难道你没听过这句俗话?”吴江华开始跟他斗嘴。斗嘴好,斗嘴就证明她并不想太严肃,干嘛非要严肃呢,女人一严肃,上帝都哭泣。

“我在深圳,就住在你们学习的地方。”庞龙突然来了灵感,这么说过去一句。

“真的,快说,哪家酒店?”吴江华的声音立刻变了,庞龙明显听到一股冲动。他窃窃笑了笑,看来女人都善于伪装。

“我不说,你要是能找来,就证明你心里有领导。”他换成了调情的口吻。

“快说嘛,说了我马上过去!”吴江华的声音急起来。

“不说,你自己找,你是公安,这点事难不住你,我也借此机会,考考你的能力。”

“我说老板,你就别折磨人家了,要不我现在订桌子,中午一起吃饭?”

庞龙觉得差不多了,再装下去,真就成折磨人家了,便笑着说了实话,没想他刚把话说完,吴江华砰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这女人!

但很快庞龙就笑了起来,挂得好,女人什么时候才能这么生气地挂电话呢,一定是觉得自己的心思不慎泄露给对方的时候!

庞龙似乎看到电话那边吴江华面红心跳脸上染满怒色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样子,他闭上眼,尽情地想象了一会,然后打开抽屉,很有信心地握住那把金钥匙,握了很久。

两周后,东州又出案子了,这案子是由张朋手下棉球制造的。

张朋的“放水”公司曾经给一个叫于川阳的地产老板放过两笔高利贷,一笔是张朋亲自放的,那个叫梁栋的规划局长找的他,张朋看在梁局长面上,放了一千五百万,可是于川阳没把他用在项目上,他陪着规划局长梁栋,还带着梁栋的小情人、《生活娱乐报》一名小记者到港澳玩了一趟,不幸的是,到了澳门禁不住诱惑,去赌场观了观光,一不留神就观进去两千多万,观得姓于的和梁栋脊背里就都冒起了冷汗。好在那个时候于川阳的项目还没启动,才拿到地,一切都在启动中,钱还不是逼得他太紧。等项目正式启动,摊子彻底铺开,于川阳就让钱压得喘不过气来。梁栋两次找到张朋这里,央求着再给于川阳周转一点。这时张朋的“放水”公司已由棉球打理了,棉球按张朋的指示,又给于川阳放了两千万。

这账本来不会成为死账,只要项目在,就不怕钱收不回来。可棉球手下那些盯客户的人说,于川阳又迷上了赌,每周都往澳门那边跑一次,有时一人去,有时带着一个女人,不用说便是他的情妇。棉球怕于川阳把钱全砸到赌场里,就提出提前收回,于川阳一听就叫嚣了:“提前收回,哪有这种理,提前收回你贷给我做什么?”棉球让探子们继续观察,看于川阳的项目到底怎么样,结果他吃了一惊。于川阳把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两个项目还有一大块地全转让给了皮天磊。这下棉球醒悟了,指望从于川阳这儿收债,那得等嘉陵江的水干了。

棉球带着弟兄,三次找到于川阳,逼于川阳还债。于川阳先是支支吾吾,说他正在做还款计划。后来又让梁栋出面说情,再后来,竟耍起了横,要钱没人,要命有一条。

棉球呵呵一笑,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这天晚上,等于川阳和那个常去澳门的情人陪着梁栋老婆从酒店出来,棉球手一挥,一辆面包车开过去,车上跳下四个马仔,大号塑料袋往于川阳头上一套,腰里给了他一家伙,就把他提到了车上。等小情人反应过来,大声叫喊时,早就候在一边的小米汤走过来,亮出刀子,很轻松在小情人脸上划了一刀:“回家准备钱去,一周内还不了债,老子连你也绑!”小情人吓得当场晕倒,还是梁栋老婆镇静,啊啊了几声,掏出电话就给男人打。梁栋在那边一听,吓得赶忙从明皇逃出来:“报警啊,还犯什么愣?”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又冲老婆吼:“回家,快回家,先别报警。”

警最终还是梁栋报的,梁栋跟老婆商量,这事只当没看见,也没听见,不闻不问。于川阳的小情人天天找上门来,央求梁栋夫妇想办法,说咱家老于跟你们是一条线上的啊,他一半钱,是梁哥你输的,你怎么也要帮他啊。梁栋大张着嘴,啊啊几声:“是我输的,怎么是我输的,妹子,你记错了吧,我可从没跟你们家老于去过什么地方。”

“梁哥,做人不能这样啊,求求你,看在咱家老于像伺候亲爹一样伺候你的份上,帮帮忙吧,再不帮,咱家老于就死定了。”小情人哭得好不恓惶。她也算仗义的,没翅膀一张飞掉。天下小情人,到了这种时候,多一般就扑啦一声飞了,还管你撕票不撕票。

梁栋原想搪塞搪塞,就把小情人搪塞过去了,哪知见他没帮忙的那份真心,那个小情人竟找到了规划局,坐在楼道里哭天哭地,左一声梁哥救我啊右一声梁哥救救小妹啊,弄得规划局职工还以为梁大局长把人家怎么了。梁栋坐不稳了,单位里好事者太多,尤其单位那个书记,天天烧香拜佛,巴望着他梁某人栽跟斗呢。小情人在楼道哭了两天,别人都是远远观望,心里虽然乐,但行动上还不敢表现出来,唯有那个书记,竟两次走出来,把小情人搀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梁栋害怕,书记要是从小情人嘴里问出什么,那可就全完了。于是他赶忙跑到皮天磊这里,求皮天磊想办法。

“我能想什么办法,人又不是我绑的,再说欠了人家钱,那就还钱啊,这也是常理。”皮天磊说。

“拿什么还,他把卖地卖项目的钱,全输了。”梁栋眼看要哭了。

“他输的不是你输的,我说梁局啊,你是国家公务人员,又是显赫的规划局长,要是……”皮天磊不往下说了,点起雪茄,悠然自得地抽。

“皮哥,帮帮忙吧,看在我为你东奔西波的份上,救他一把,救了他,也是救了我啊。”梁栋没说谎,于川阳的项目,的确是他从中帮忙给批的,不过后来他又帮忙,让于川阳把两块地连同地上刚开工的项目,一揽子卖给了皮天磊,让于川阳拿着这些钱,重新炒作另一块地。那块地马上要开发了,升值空间很大。

“东奔西波,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据我所知,你一直在为于川阳奔波。”皮天磊冷声冷气道。

这话也不假,更多的日子里,梁栋的确是在为于川阳奔波,不过梁栋也有梁栋的难处。梁栋之所以不直接让皮天磊炒那块地,是皮天磊这种人给他的好处太少,不像于川阳这种小老板,谈好五五分成,就是五五分成,赌啊嫖啊一应花销,都给你报了。到了皮天磊这里,你能拿二成就算不错了,谁让你只是区上的一个规划局长呢,哪像人家市上的规划局长,他皮天磊敢得罪?

梁栋央告半天,皮天磊还是一句话,这忙他帮不了,让梁栋快找警察。

梁栋哪里能想到,所有这一切,都是顺三设的计,当然,背后指使肯定还是皮天磊。皮天磊这样做,目的就是把于川阳逼到绝路上,让张朋那些钱打水漂,谁让张朋跟他争客户呢。包括那个小情人,也是顺三以前睡过的一个女人,她主动投靠到于川阳怀里,就是替顺三完成这件事,把姓于的逼成张朋的一张肉票。像于川阳这种可怜的暴发户,脑子简单得像猪一样,只能对付一些政府官员,哪能对付得了皮天磊?皮天磊和顺三想要什么结果,就一定是什么结果。现在顺三和皮天磊要做的,就是逼张朋撕票,最好再让梁栋报告警察,这样一来,热闹可就大了。

梁栋最终还是报了警,不报,他的事就遮掩不了,已经炒得沸沸扬扬了。当然,梁栋也有梁栋的想法,按他的判断,只要一报警,棉球那边就会撕票,这样一来,他和于川阳之间所有事,都就撕干净了。难道纪检部门还能从死人嘴里掏出什么证词?

这事惊动了市委佟副书记,还未等佟副书记做何指示,庞龙抢先一步就下了令:“市区联动,确保人质安全,限半小时内把人质安全救出来!”

胡卫东领命而去,等佟副书记召集庞龙他们商量对策时,胡卫东的人已牢牢包围了郊外那栋孤楼。人质和嫌犯都在里面。十分钟喊话,不见效果。胡卫东下令强攻。闻迅赶来的于川阳老婆抱住胡卫东的腿:“不行啊,强攻他们会撕票的。”

胡卫东顾不得跟她解释,命令部下将她拉出去,把腰里的枪一拔,亲自冲了进去。

负责看守肉票的是小米汤,还有三个马仔。胡卫东命令再次喊话,喊了半天,小米汤回过话来:“全部退出去,给老子提供一辆车,要不然,老子一枪把他崩了。”

崩字还没出口,胡卫东的枪已响了,打在一个马仔的胳膊上,里面也开始还击。小米汤哪是轻易让人抢掉票的,再说棉球给他把话说得很死,要是让公安把票抢了,他就得吃一年号子饭。

小米汤想也没想,就冲胡卫东他们放响了枪。

“妈的,敢跟老子玩真的,眼镜,打那边窗户跳进去,看我手势。”

叫眼镜的是去年才到刑警支队的大学生,毕业于公安大学,本来要做文职,胡卫东看他有培养前途,就将他要到了刑警队。这次胡卫东指定要考验他,所以最危险的活儿,他都交给眼镜干。刚才从外面往里面冲,眼镜就跑在最前面,这点随行的记者早已摄下了镜头。

眼镜二话没说,就摸到了窗户下,他冲胡卫东瞅瞅,胡卫东给了他一个手势,他嗖一声,就爬上了窗户,几乎同时,胡卫东这边的猛攻也开始。

仅仅五分钟,就结束战斗。小米汤和四个马仔全部举手投降。遗憾的是,小米汤实在不甘心,冲眼镜开了一枪,也算眼镜反应快,没击中要害部位,只打在了左臂上。

消息传来,佟副书记终于松下一口气,他说,公安真要动起真来,犯罪分子还是很害怕的么。

这话说得庞龙想笑又不敢笑。

审讯工作还没开始,庞龙这边就急着为负了伤的眼镜请功了,要知道,眼镜不是别人,他是现任市长老婆的亲侄子!为那一枪,市长老婆眼睛都要哭肿了,再三说不让眼镜吃公安这碗饭了。

“这饭哪是人吃的,早晚得把命搭进去。”市长老婆哭哭啼啼说。

还是市长深明大义,厉声教训老婆:“谁都这么想,老百姓的安危由谁来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