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滟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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滟秋跟洪芳吵了一架。

起因还是为了丘白华。这天丘白华兴冲冲从外面回来,告诉洪芳,他把两家技校的关攻下来了。这两家技校一家是市总工会办的,一家是市上原来一家中等专业学校改的,洪芳带着滟秋,曾经跑过几次,两家技校的口气很硬,拒不接受洪芳他们的供应。洪芳后来才了解到,原来两家技校的食堂都是承包出去的,一家是该校后勤主任一个亲戚承包的,另一家是校长的外甥承包的。因为这层特殊关系,所以洪芳他们的措施就在这儿不灵。洪芳他们为了把学校顺利拿下来,都是跟主管领导谈好利润分成的,也就是回扣。几家高等院校甚至是先把回扣送到领导手里,人家才让供货。既然人家是亲戚,就不能再挣洪芳这份钱。洪芳也是无奈,便冲丘白华说,这两家我们不做了,少了两家,也不影响生意。

丘白华不这么想,丘白华这阵子兴致高得很,他发誓要把东州的学校一所不落地拿下来。“要干就轰轰烈烈地干,见了这种硬骨头不能绕道走。”丘白华说。见洪芳面露难色,丘白华又道:“难关交给我,你等着吧。”说完,丘白华就带着几个手下出去了,没想,这次的牛皮还真让他吹上了。

按说听到这样的消息,洪芳应该高兴,这阵子,为了啃下几根难啃的骨头,她跟滟秋可谓吃尽了苦头,低眉顺眼不说,有一次,差点让人潜规则掉。那是在海东师范大学,这所大学学生人数多,食堂也多,是洪芳确立的重点单位。其他几个环节都打通了,独独到了主管后勤的副校长那里,卡了壳,托了很多关系,副校长仍然不表态。那位副校长是个色鬼,第一次请他吃饭时,洪芳就发觉了,因为副校长那两颗白眼珠子始终盯住滟秋不放。洪芳最恨这种人,仗着手中有点权,一见女人就起歹心,他那色迷迷的样子,好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洪芳发过誓,就算这事不做,也不能出卖色相,不是她出卖,她知道这些色鬼对她没兴趣,多的时候正眼都不瞧她。她是不让滟秋受伤害。

滟秋再也不能受伤害了,好不容易从那种地方逃出来,她应该拥有一个自己的后半生。

洪芳不甘心,又是一段时间后,通过银行一位领导,再次请到了副校长,副校长在电话里很斯文地说:“还吃什么饭啊,吃来吃去的多没意思。”洪芳赶忙说:“孔校长,好久没一起坐坐了,今天是周末,大家一起聚聚,联络联络感情。”

一听“感情”两个字,孔副校长来劲了,客套了两句,道:“既然洪老板盛情相邀,我也就不客气了,说好了啊,只谈感情,不谈别的。”洪芳在心里呸了一声,谈感情,你也配,还姓孔呢,把圣人都糟蹋了,披着人皮的狼!本来那天的聚会银行那位领导也要参加,如果那样,洪芳她们也不太尴尬,当着别人的面,孔副校长怎么也得斯文一把,他还不敢把大学副校长的面具全撕了。谁知银行那位领导都已到了场,又接到一个重要电话,走了。场面顿时尴尬起来。席间,孔副校长几次示意,要洪芳离开,给他和滟秋单独制造个机会。这头色狼,如此赤裸裸的话,他也能说出来。见洪芳装傻,没有离开的样子,孔副校长就提议大家讲段子。洪芳说不会,孔副校长不高兴了:“不会就学么,子日……”洪芳赶忙捧起酒杯:“喝酒,我敬校长一杯。”

“你这人,怎么老想着喝酒,既然你爱喝酒,那我就给你讲一个关于酒的段子吧。”

洪芳以为他要讲什么,谁知他竞讲了一个黄段子,说解放前有一个财主,娶了两个老婆,晚上让谁侍寝由管家安排,管家为了不曲解老爷意思,与老爷约定:晚餐时说喝白酒就是让大老婆陪寝,说喝红酒就是让小老婆陪寝。有几日,第一天管家问老爷喝啥酒,老爷说:“今个儿高兴就喝点儿红酒吧!”管家遂安排小老婆陪,第二天管家又问老爷喝啥酒,老爷说:“昨儿喝红酒不错就再喝点儿红酒吧!”管家又安排小老婆陪;第三晚管家再问老爷喝啥酒,老爷说:“红酒还有点儿就再喝红酒吧!”这时大老婆忍不住了,愤然道:“喝红酒,喝红酒,就知道喝红酒,未必白酒要留着待客?”讲完,目光色迷迷地盯在了滟秋脸上。滟秋倒是无所谓,她在夜总会,天天听段子,比这黄十倍百倍的她都听了,早已刀枪不入。洪芳却不一样,毕竟她曾经大小也是个领导,现在又是老板,觉得孔副校长当着两位女士面,讲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段子,既有辱斯文又对她们不尊重。况且这天喝的正好是红酒,包房里又是她跟滟秋两个女的,这一联想,就联想出很多不快来。她端起酒杯,一口气灌下去,道:“我原想孔校长是教授,是雅人,没想到,孔校长色起来,比我家那只公猫还色。这段子讲得好,讲得我都想入非非了。”说着,非常暧昧地瞅了一眼滟秋。滟秋并不理解洪芳的意思,只是傻笑。孔副校长大约觉得刚才那个“色”字刺激了他,一本正经道:“这跟色无关,段子么,权作消遣,权作消遣。”

酒终于喝完,三人脸上都染了红,尤其滟秋,她替洪芳抵挡了不少,孔副校长一心是要把洪芳往醉里灌的,灌醉他就好对付滟秋了,没想滟秋老是抢着帮洪芳喝,还说她是洪芳的三陪,不喝洪姐会炒了她。孔副校长也没办法,不过他心里还抱着一个目的,让滟秋多喝点也好,喝多了,说不定就控制不住自己。

孔副校长一看滟秋喝过了头,不但脸红,脖子也红了,忙说:“滟秋小姐喝成这样,怕是不能回去,要不,我把她送到楼上去,楼上这家宾馆经理是我学生,好说话,好说话的。”

洪芳佯装醉了,一个趔趄倒向孔副校长,孔副校长像躲瘟疫一般猛地躲开,洪芳嘻嘻一笑,伸手抓住孔副校长:“孔校长呀,有个秘密我一直没告诉你,要不要听?”

孔副校长见她说得认真,忙凑过耳朵:“要听,要听的。”

洪芳就对着孔副校长耳朵说了,洪芳话还没说完,孔副校长就猛然变色:“你说什么嘛,说什么嘛!”然后一躲脚,丢下滟秋和洪芳走了。

回来的路上,滟秋问洪芳,跟孔副校长说了什么。洪芳笑得前仰后翻,其实她们两人都是装醉的,姓孔的要想灌醉她们,除非他自己先趴下。

“我不说,你猜,小秋你要是猜出来,姐姐明天请你吃冰激凌。”

滟秋爱吃冰激凌,洪芳却见不得那东西,有时候她就限制滟秋吃。滟秋连着猜了几句,都没中。洪芳仍在笑,笑到后来,不卖关子了,对着滟秋耳朵说了,这一说,滟秋脸腾就红了,比喝了酒的还红。

而后,两人一片沉默,空气也像是凝固住了般。

洪芳说的是:“我跟那老家伙说,今天陪你的两位,是拉拉,拉拉就是同志,知道不,对男人不感兴趣。你要是想见识一下,我们一起跟你走,不过,到时可别吓坏你啊。”

丘白华把两家技校搞掂,洪芳居然不高兴。洪芳不高兴有不高兴的理由,她怀疑丘白华使了手段。就在一周前,洪芳忽然听说,这两家技校同时发生学生食物中毒,幸亏没死人,有关部门介入了,但随后又封锁了消息。洪芳怀疑,这事跟丘白华有关,但又不好明问,怕冤枉了他。不问心里又不踏实,于是就拐弯抹角问了一下,丘白华拍着胸脯说,他找了管技校的头,给人家烧了一炷高香,这事就成了。

“怕是这炷高香烧得不对地方。”丘白华走后,洪芳跟滟秋说。滟秋见她婆婆妈妈,不快地说:“你管他怎么搞掂的,我们要的是结果。”

“滟秋你怎么能这样讲?”洪芳瞪住滟秋,滟秋最近说话越来越没谱,超乎常理的话她也敢说,洪芳认为这不是一个好苗头。她们是想赚钱,还要赚大钱,但必须赚干净钱,赚不违法乱纪的钱,可滟秋说她现在只想赚钱,管它黑的白的,先有了钱再说。

“那你要我怎么讲?我和你不是没碰过钉子,我们那一套,吃不开。”滟秋说。

“吃不开也不能乱来!”洪芳加重了声音。

“啥叫乱来,啥又叫不乱来?我是想规规矩矩做,可这世道让你按规矩做么?你看看,这些有权有势的王八蛋,哪一个是按规矩做事的?!”

“滟秋你不能这么想!”

“我是不能这么想,想也是白想,可你那样想有用么,纯属扯淡!”滟秋失了控,夜总会那一套,这阵使了出来。

洪芳最怕她这样,滟秋要是回到夜总会那状态,那可真是全完了。她拔高声音,跟滟秋吵起来。吵着吵着,滟秋竟然一拍桌子:“志不同道不合,跟你这种人,没法合作,我走人!”

滟秋无处可去,滟秋真的没地方可去。世界这么大,她瞅来扫去,除了洪芳这里,她居然再找不到第二个落脚点。

滟秋中了魔。这魔其实一直在她心里,只是从来就规规矩矩潜伏着,没有机会抬起头。那天,就是滟秋陪着好朋友谭敏敏跟钱副市长吃饭的那天,这魔得着了机会,一下就翻起了身,在她体内还有心内开始活跃了。滟秋后来才知道,谭敏敏拉她去吃饭,并不是念着什么旧情,更不是要给她介绍钱副市长。谭敏敏才没那么傻呢。谭敏敏是借她一用。女人间相互耍起心眼来,那是能气死人的,滟秋就差点被谭敏敏这个臭乌鸦气死。她哪里是对我好啊,明明是拉我去垫背,好在姓钱的面前显摆她谭敏敏多了不起。两个人一同出道,一同到北京打拼,谭敏敏现在成腕了,有了助手有了经纪公司有了大把大把的鲜花还有大片大片追逐的目光,而她呢,还是小泥鳅一个,烂在污泥里。怪不得那天姓钱的一次好看的目光也不给滟秋,原来人家也明白了谭敏敏的意思,故意冷落她呢。臭乌鸦,死乌鸦,烂乌鸦!

乌鸦是滟秋给谭敏敏起的绰号,在北京的时候,她们两个互相攻击,谭敏敏骂滟秋泥鳅,意思是她挺不起脊梁骨,做事畏前缩后,不像她,认准了就敢做,什么代价也不惜。滟秋一直给谭敏敏起不了合适的外号,后来谭敏敏咒她,说再这么缩头缩脑下去,她就得到地下舞厅唱歌去,最好再兼个脱衣舞娘。“其实当脱衣舞娘也不错,你那么大的奶子,不脱可惜了。我敢断定,你一上台,男人们立马疯狂,他们一定会这个。”谭敏敏边说边做个下流的姿势,那姿势是男人要干的意思。

滟秋气红了脸:“谭敏敏,闭上你的乌鸦嘴!”乌鸦就这么骂了出来,以后不管谭敏敏说什么,滟秋都不听,说乌鸦嘴里吐不出好话。

滟秋现在有点后悔,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在北京做地下舞娘好了。地下舞娘有什么不好,地下舞娘也是人做的!

斗气归斗气,气过之后,滟秋就陷入了迷茫。

这段日子滟秋常常迷茫。滟秋像是忽然找不到方向,刚进三和时那股冲动还有热情一下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烦燥还有说不出的惆怅。至于愁什么,滟秋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还有,她现在看什么也不顺眼,包括洪芳,包括丘白华。

滟秋离开了三和,跟谁也没打招呼,小皮箱一提,就算离开了。滟秋想回自己的老家去一趟,那里有她的父母,弟弟,还有七十多岁的奶奶。滟秋离开老家的时候,奶奶跟她说过一句话:“秋,奔去吧,奶奶支持你,赶奶奶闭眼时,奔出个名堂。奶奶这辈子,是奔不出这巴掌大的地方了,就巴望着我的秋奔出去。”

滟秋奔出来了么?

一想,滟秋的眼泪就下来了,噗噗的,怎么也控制不住。

滟秋没能去成老家,上大巴的一瞬,滟秋忽然看见两个人,男的分明是火石财火老板,他西装革履,提着一个黑皮包,从车站方向出来,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吊在他膀子上的那只小鸟,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质地很好的那种,一头长发垂在腰间,滟秋没看清是谁,但她觉得有点像朵朵。滟秋后来都已坐到座位上了,那两个影子还是拼命在她眼前晃,尤其那女的。滟秋想,朵朵怎么会跟火石财在一起呢,这不是撞鬼了么。她想说服自己,那不是朵朵,定是别的女人。可越这样说服越觉得那女人是朵朵。到后来,就几乎肯定那是朵朵了。

朵朵跟了火石财,火石财没出事,没让顺三他们怎么着,他仍在东州。这个坚定的想法一出,滟秋就没法继续坐在车里了。她要追上去,她必须追上去。滟秋跳下车,原来还想退掉票,又一想不就几十块钱,难道比火石财还重要?

滟秋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刚才火石财拦车的地方,气喘吁吁,整个人都在剧烈地晃动,但那个地方已没了火石财,也没了朵朵。那里是有不少人,滟秋瞅来望去,没一个是她要找的人。倒是有两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男子朝她猥琐地走来,只一眼,滟秋就知道他们是吃哪碗饭的,滟秋这方面现在已经很有经验了。她没理那两个揩子(车站或码头上专门揩别人油的小混混),继续抬起头四下张望。滟秋似乎觉得,火石财不会走远,他会在某个地方等她的出现。滟秋失望了,车站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大家都在风尘仆仆,没有人理会一个站在那儿发傻的女人。不,有,那两个揩子以为她是刚下车的外地人,观察了一会,一左一右朝她逼过来,滟秋察觉到两个男人的不良用意,没慌,也没打算走开,正好可以借这两头猪撒撒肚子里的火。

两个男人终于夹住了她,一个装作打电话,还不时地喂喂两声,另一个把外衣搭胳膊上,另只手里拿了张报纸,滟秋知道衣服下面藏着什么。拿报纸的走到她跟前,突然往前一贴,小声警告道:“别出声,出声捅死你。”另一个收起电话,横在了她正面。

“哥们借点钱花花。”刚才打电话的那个说。

“快掏,把身上的钱还有首饰全掏出来!”拿报纸的跟着说。

“你不会连包拿走吧,还有这只皮箱。”滟秋说。

两个揩子愣了一愣,这话明显超出了他们的预想。拿报纸的说:“少废话,哥们只要钱,敢耍老子,废了你!”说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在了滟秋后背上。滟秋心里笑了笑,这两个出来混了可能还没一个月,居然连刀都不敢使,顶向她的是个啤酒瓶。

“别价,我怕。”滟秋装作颤抖地说了一声,眼睛朝四下扫了扫,远处有两个保安,但一看就是装样子的那种,就跟家里的塑料花一样,摆设而已。

“到厅子那边去!”两个男人大约也觉得滟秋站的地方太显眼了,没法下手,想把滟秋逼到西边那个废弃的电话厅子旁。

“那地方不保险,哥们,出来揩油先要瞅准地方,最好的地方是那个花池边,看清楚了没?”滟秋伸出闲着的那只手,指着花池的方向说。

两个揩子一下愣了,还没见过这种被打劫的人。“你……你是谁?”拿报纸的抖着声音问。

“我是你姑奶奶!”滟秋飞起一脚,踢向了这家伙的裆,那只手一把就夺过了他藏在衣服下的啤酒瓶。“妈的,拿个空啤酒瓶就能让人给你掏钱,应该用刀,知道不?!”说着,一瓶子就砸向了另一个的头。那家伙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头上就噗噗往外冒起了血。这边这位还蹲在地上,滟秋刚才那一踹太狠了,差点要掉他命。挨了砸的捂住头,嗷嗷叫着想反扑,滟秋又给了他一瓶子,这次瓶子开了花,滟秋将锋利的玻璃对他脸上:“就这点本事,挨了砸不应该抱头,要卡住对方脖子,妈的,这么不经砸就敢出来混,找死啊,给小阎王丢人!”

滟秋知道这一带是小阎王的地盘,就是张朋手下那个。这两个绝不是小阎王手下,小阎王手下个个是亡命徒,这是两个打野食的。

果然,一听滟秋说了小阎王的名,两个人吓得从地上爬起来,没命地就逃了。

滟秋扔掉啤酒瓶,掏出纸巾擦擦手,伸手拦车。

用啤酒瓶砸人,也是在夜总会学到的。对那些没有来头而又想耍横的客人,顺三就让她们这么对付。顺三还当着一百多个小姐面,猛从服务生手里抢过啤酒瓶,噼里啪啦就砸了三个服务生的头,然后将露着寒光的玻璃刺在了一位服务生的胸脯上。

“看清没,动作要快,下手要狠,最好能把烂了的酒瓶扎到孙子脸上。”顺三教导她们说。

滟秋在明皇用过不下十次,每次都很灵,有一次还把碎了的啤酒瓶扎在环保局一位小科长脸上。“妈的,老娘干的就是最环保的产业!”吓得那位小科长当场尿出尿来。那些装腔作势把小姐不当人的男人,一旦看到小姐玩命,全成了孙子。

2

滟秋没找到火石财,她怎么会找到呢?她把自己交给出租车,冲司机说:“随便你开吧,开哪儿都行,钱我照付。”司机一开始还兴高采烈,以为遇到了冤大头,后来越开越不对劲,放慢车速,愣怔地望住滟秋,用一种很同情的语气说:“想开点吧,小姐,别这么糟践自己。”

“少叫我小姐,没长眼睛啊,我哪点像小姐!”滟秋恶凶凶地骂。司机讨了没趣,扭过头,又往前开。车子环着沿江大道,跑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司机不敢再开下去了,要是滟秋耍赖,他这一下午的苦就白吃了。再者他也担忧,车里的滟秋会不会出事,到时候连带到他,那可说不清。他停下车子,很认真地望住滟秋:“大妹子,看你也是一个挺有心计的人,遇上事,要想开点,千万别钻死牛角。你看我……”司机于是就给滟秋讲了一个故事。按司机的说法,五年前他还是个百万富翁,虽然不显赫,但也足够很滋润地过日子。

司机姓王,他是这个城市里最早的中巴司机,原来在运输公司上班,后来运输公司倒闭了,他凭借着在运输公司认识的那些关系,没怎么费劲就办了一套客运手续。“那时候手续费便宜,中巴车才刚刚起步,政府一心在扶持。”司机说。他跑的是开源到东州那条线,山路虽然崎岖,但坐车的人多,几年下来,他就发了。后来见这行能赚钱,他又买了两辆车,雇了两名司机跑,加上他这辆,也算个小型车队了。可是突然有一天,这条线被别人控制了,说是成立了一个榆通公司,专门负责这条线的客运。一开始他还没当回事,心想自己能跑,别人也能跑,大家公平竞争么。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他的车不是被撞就是被一伙不掏钱的混混给欺负,那伙混混天天等在车站,车一来就蜂拥而上,抢占了座位,后来还发展到不让别人乘车。有乘客上去,混混们一拥而上,吓得乘客掉头就走。忍无可忍之下,他跟混混们的矛盾爆发了,结果,他被打个半死,跟车的是他的表弟,让混混们打断了两根肋骨。

那条线最终还是被榆通公司霸了,榆通公司先是说,交了管理费,就让他继续跑,但每辆车的管理费几乎是一年收入的一半,他想卖车,马上有人找上门,说车只能卖给公司,否则,让他落个人财两空,还没地方诉冤。他大着胆子卖了一辆,成交那天突然从一辆车里跳下来二三十个年轻人,清一色的平头,手里全抄着家伙,二话不说就是一顿乱打。把人打伤不说,还把车也砸了。没办法,其他两辆只能卖给公司。签合同时公司出来一个叫顺三的人,说先签车辆报废协议,签了这个协议,公司就按原价付款,到公司领新车也行,说这是公司统一行动,要统一车辆。他不敢签,跟他一道跑车的师傅也不敢签。后来顺三就把车扣在了公司里,说啥时想明白啥时签,不急。顺三是不急,可他们急,停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半个月后,所有的司机都妥协了,按照顺三他们的要求,签了那个报废协议。顺三说半个月后到公司领新车,手续由公司统一办,不要新车也行,按新车价格领钱。结果半年过去了,他们不但没领到新车,自己的车也不见了,钱更是没影子。找顺三理论,顺三说车辆都报废了,想开新车,拿钱来。二十多个司机联合上访,找运输管理部门,结果又是一顿毒打。

“太黑了,我一家人辛辛苦苦十年的努力,一夜间就成了一张报废合同,还没处说理去。”姓王的司机差点哽咽起来。

如果换上平常,滟秋听到这样的故事,一定会愤慨,一定会替当事人鸣不平,可这一天,她出奇的平静。姓王的司机还在一个劲劝她,人这一辈子,哪能不遇到伤心事难过事,挺过去也就挺过去了,像他,现在不也熬过来了么?

“这辆车是我租的,现在我只能租得起车。”姓王的司机又说。

“不要说了!”滟秋愤愤打断他,甩给他一百元钱,跳下了车。

像你,我怎么能像你呢?滟秋提着小皮箱,满身都是气,这气一半是冲那个多嘴的司机撒的,另一半,是冲自个儿。其实她连司机都不如,真的不如,司机还能租起一辆车,她呢,什么也租不起。

不能这样,绝不能!滟秋一边发着空洞的誓,一边往前走。那位姓王的司机不放心她,开着车跟了过来。滟秋就又被感动了,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素昧平生,却能替她担忧,好人啊。可好人为什么都这么艰难呢?滟秋又发起了感慨。

司机跟了她一会,发现她并没有跳江的意思,一摁喇叭,走了。

滟秋回过头,愣愣地盯着那辆车,发了半天呆,好像这辆车把她什么东西带走了。

其实那是人跟人之间最原始也最淳朴的一种情分,这种情分现在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奢侈,只在极偶尔的情况下,才能被唤起。

滟秋有些感动,看来她还并未完全麻木。

风吹过来,打在身上凉凉的,也爽。滟秋最后把屁股落在了那个鱼塘前,就是她跟洪芳一块去过的那个鱼塘。滟秋发现,那天她跟洪芳说的话,其实是冲她自己说的。这一刻,那些话又回响在耳边。那个关于囤地的梦想,其实是她定给自己的,只不过自己离这个梦太遥远,所以才把它转嫁到了洪芳身上。现在看来,靠洪芳实现这个梦,太艰难了。但这分明是一个远大的梦想啊,滟秋甚至看见,梦想那一头,站着光芒四射的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不再被人小瞧,不再被人欺耍,她站在成功的金字塔尖,挥斥方道。

滟秋激动无比。

滟秋觉得另一个自己正从这里诞生。

滟秋一直站到了夕阳西下,当大地渐渐被暮色吞没的时候,滟秋回身,决定离开这里。转身的一瞬,滟秋听到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分明来自远处,又似是很近。

“冷滟秋,你一定要成功,一定!”

滟秋往金色花园去,也是突然有的想法。滟秋本来住在一家招待所,早上起来,忽然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洪芳倒是打过电话,滟秋没接,滟秋决定不再接洪芳的电话,至少这个阶段不接。滟秋想冷冷静静想一想,认真思考一番,她觉得要思考的问题太多了,多得一时不知该从哪一个想起。

滟秋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就冒出金色花园那套房来。是啊,火石财既然回来了,那套房他应该用了吧,说不定此时房主人已换成了朵朵。

朵朵?

一想到朵朵,滟秋就一刻也坐不住了,我必须去看看,如果真是那样,我是不会甘休的。

滟秋匆忙下楼,一股寒意朝她袭来,滟秋打个冷战。天气已经很有些冬的味道,街上人们已穿起了御寒服,厚厚地把自己包裹在里面,有入围着围巾,有人戴着口罩,滟秋穿得却跟秋天没什么两样,只是没把胳膊露出来。她喜欢单薄,夜总会里做过的女孩子,都不爱把自己打扮得臃肿,她们透明惯了,总喜欢露点胳膊或是腿的。滟秋紧了紧衣服,想把自己藏在冬寒之外,可惜不顶用,最近来的这股冷空气实在是太猛。此时正值上班高峰,出租车生意好得出奇,滟秋连拦几辆都没拦住,后来一辆黑色捷达在她面前停下,司机探出头来,冲她怪怪地微笑。滟秋知道遇上了黑车,这些车没营运手续,或者干脆就是公车,司机瞅准机会就出来载客,赚点小外快。

“要上车么?”司机问。

“去金色花园多少钱?”滟秋想跟司机讨价还价,这种黑车往往比打的价要低一点。

“你看着给吧,不给也行,算我学雷锋。”司机是个帅哥,大约他也觉得遇上了靓妹,想豪爽一把。滟秋跳上车,飞给司机一个媚笑:“走吧。”

司机跟她搭讪,问她在哪儿做事。滟秋说你看我像哪儿做事的。司机真就看了看她,摇头道:“看不出,像是写字楼的白领。”

“还金领呢,开好你的车。”滟秋就闭上眼想她的心事去了,滟秋现在有心事,其实滟秋一直有心事,只是很长时间,生计问题逼迫得她把更深的心事藏了起来,现在情况稍微好转一点,那些潜伏着的东西便活跃起来,折腾得她难受。

车子经过高架桥时,被一列车队挤到了边上,车队很张扬,绝对的豪华阵容,打头的是大奔,接着是两辆宝马,后面跟一辆宾利,再后面,就是为那辆宾利扫尾的越野车了。不了解东州的人还以为是中央哪位首长来了,其实不然,稍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不是政府的车队,政府还没这么张扬,这是东州的另一景,老百姓管它叫大佬。

果然,司机说话了:“知道吧,又有一场热闹看了。”

“啥子热闹?”滟秋装作感兴趣地问了一句。

“还啥子热闹,化工总厂今天拍卖,不知道这次又要谁做冤大头。这年月,还是他们吃得开啊。”司机叹了一声。

一听化工总厂,滟秋来劲了,化工总厂是东州化妆品总厂,后来组建轻化集团,被列为集团第化工总厂。这家厂子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在东州算是一家老字号,但组建集团没几年,厂子就运转不灵了,后来跟香港奥妮集团联合投资,新上了奥妮化妆品生产线,红火了一阵,可惜好景不长,因内部管理混乱加上化妆品市场竞争激烈,厂子终于关门了。两千多号工人下岗,厂子抵顶给了银行。化工总厂尽管破了产,可那块地皮很耀眼,位于东州第二大什字红桥什子东侧,红桥广场正对面,围绕这块地,这两年各路人马纷纷出击,明枪暗箭展开争夺。据说,单是为了拿到这块地的拍卖权,就有北京、上海等地不下十家拍卖公司挤进东州,最后拍卖权到了东州一家毫不起眼的公司手里,让东州金融界目瞪口呆。滟秋是学这专业的,现在虽说专业丢了,但平日对这种事还是很上心,这些行当里的事,除非没人跟她提,一提,准要问个清楚。夜总会偏又是个万象会所,比世博会的消息都要全,你不听都由不得。

“师傅,跟上那列车队,跟紧点。”滟秋忽然说。

“做啥子哟,这不好耍。”

“让你跟你就跟上,多什么嘴。”滟秋紧盯着前面的车队,她相信,刚才那辆宾利,坐的一定是皮天磊。今天这出戏,要么是皮天磊跟张朋唱,要么,就是皮天磊要吞掉哪家公司。她要看看热闹,一定要看。

“你说跟就跟上啊,有没搞错,让他发现我这辆车就玩完了。”司机没了刚才那份热情,不情愿地道。

“玩儿什么完,玩完了我赔你。”滟秋想也没想就说。

“赔我?”司机怪怪地盯住滟秋,半天道:“看你也不像个有钱人,知道不,车队是皮老板的,警车见了都得让它三分。”

“是我皮哥,快点跟上,要不然你可真就玩完了。”

滟秋说得极自然,司机眨巴了几下眼,似乎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不吱声了,远远跟在车队后面。

滟秋原以为,进入拍卖现场是件容易的事,没料她下车没久,便遇到一伙人的阻拦。那伙人全都黑西装,清一色的平头,其中有两个没戴墨镜,其余的,全用墨镜罩着脸。滟秋生怕遇上顺三,所以那伙人一拦她便退后了,躲在一辆车背后,朝拍卖大厅这边张望。后来滟秋发现,两个没戴墨镜的不是皮哥的人,是前来维持秩序的便衣警察。怎么跟黑社会着装一样呢?怪不得老百姓分不清。皮哥的手下大约有二十余人,滟秋没看见顺三,但看见了顺三的贴身马仔小精猴,一个十分精明的家伙,也是从牢里出来的,进监牢前的罪名是杀人未遂,他把跟他娘偷情的奸夫捅了十刀,那家伙命大,居然没死。听说那人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小精猴的母亲是那所中学的会计,校长跟会计偷情,再也合理不过,但小精猴认为不合理,所以他把校长捅了,替他当文物专家的父亲报了一箭之仇。

滟秋盯住小精猴看的时候,小精猴正堵在一辆车前,那辆车滟秋不认得,但一看档次绝不在悍马之下,比皮哥的宾利也逊色不到哪里,车牌号就更牛皮,后面四个“8”。滟秋想,一定也是前来参加竞拍的,但小精猴挡住不让人家进。那车的老板很着急,掏出电话就打,正打着,小精猴那帮人就围了过去,他们手里全都拿着报纸,报纸下面肯定藏着家伙,这点小把戏,滟秋早就知道,因此平头帮有时候也被人称作报纸帮。

那车的老板一看阵势,知道遇上了耍家,不敢再坚持,钻进车里一溜烟不见了影。小精猴又走向另一拨人,那拨人也是前来竞拍的,小精猴如法炮制,用同样的手段吓走了那拨人。

滟秋倒吸一口冷气,啥叫垄断,这就叫。有了这二十多个不要命的平头,谁还敢跟皮哥抢这块地?

滟秋想离开,她知道自己进不了拍卖现场,不但她进不了,就连那些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也被拒之门外。有记者不甘心,想跟小精猴理论,结果小精猴一抬手,那记者的摄像机就掉到了地上。滟秋听到了吵架声,不多工夫,记者就被两个便衣警察劝走了。

滟秋摇摇头,龟儿子,她骂了一声。就在她转身离开的一瞬,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闯入眼睑,那不是规划局长梁栋么?滟秋脑子一转,计上心来。

规划局长梁栋正大步流星往拍卖大厅去,滟秋从身后窜上来:“梁哥,梁哥呀,这么巧,你也来参加拍卖啊。”

梁栋抬起头,盯着滟秋:“你是谁,认错人了吧?”

“哎呀梁哥,怎么这么快就把小妹忘了,我是蔡霞啊,蔡国庆的蔡,林青霞的霞。”夜总会小姐都有另一个名字,在那种地方,是不方便跟客人说真名的,吧台上登记的也全是她们的假名,就跟作家用个笔名,艺人用个艺名一样,蔡霞就是滟秋的夜店名。当然客人也能充分理解这一点。因为大多数的客人到了那种地方,也会给自己取一个新名,本来姓方,宁说自己姓袁,本来该叫常叔,却非要让小姐唤他段哥。好像一进到那里,就连老祖宗的姓也卖了,辈份什么的更是乱了。尤其那些政府官员,明明是牛处长,非说自己是马老板,非驴非马的,惹出很多笑话,让小姐们能把大姨妈都笑出来。

“蔡霞?我不识得你,你认错人了。”梁栋说着就要离开,他的秘书走过来,用身体挡住了滟秋。

“让开!”滟秋冲秘书吼了一声,几步跨过去,堵在梁栋前面:“真不识得,我的梁哥哥,你可好记性啊,你留在我屁股上的那个唇印还记得吧?”

一句话,说得梁栋得脸立马成了猴子屁股。那天滟秋给梁栋坐台,没想到这家伙也是个变态,喜欢咬女人,划拳要是赢了,就要脱滟秋衣服,脱了还不算,还要咬一口。滟秋被他咬急了,生怕把她的宝贝奶子咬坏,就脱了裤子让他咬屁股,没想梁栋真咬,还在滟秋屁股上留下深深的几个牙印。

“把她弄走,疯子!”梁栋边骂边仓皇离开,秘书用力夹住了滟秋,滟秋一膝盖顶过去,秘书哎呀一声,捂住了裆。一边站着的记者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围过来,镜头对准了梁栋。梁栋边喝边逃,滟秋哈哈大笑。

滟秋报复了梁栋,感到无比的快意。但随后,心就暗落下去。这样的报复有何意义呢,她到这里来,是想进拍卖大厅,她真的想看看,皮天磊他们是怎么连打带压,把一块黄金宝地弄到手的。

有个男孩朝滟秋走过来,远远就喊:“姐姐,姐姐,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滟秋接过男孩手里的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赶快离开这里,回到洪芳公司去。

滟秋循着男孩指的方向望过去,停车场那边,一辆黑色奥迪正在缓缓启动,车子离开的一瞬,滟秋认出了给她字条的男人,他是棉球。

3

滟秋万没想到,金色花园8号楼那套房的门还能打开。她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将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了两圈,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

滟秋有点傻眼。

更傻眼的是,屋子里一切没变,她走时怎样,现在还怎样。滟秋傻傻的,像是让谁欺骗了。半天,她冲空荡荡的屋子唤了一声:“火老板,火大哥,朵朵。”

没有人回答。

滟秋傻坐在沙发上,那是曾经属于她的沙发,是她跟火石财共同拥有的。滟秋曾在这里过过一段不算体面但也不能算屈辱的日子,她没有被火石财包养,尽管性质跟包养差不了多少,但绝不能称包养。滟秋怎么会被人包养呢,这是从来没想过的事,她又不是朵朵,更不是谭敏敏,她是冷滟秋。滟秋拼命地搜索着记忆,想记起一些什么,可是遗憾的很,她记起的非常有限。她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这里只是她过去留下的一串脚印,就跟在北京,在明皇留下的脚印一样,她没打算把它们记住,也没打算把它们重新拾起来。

但是她现在又坐在了沙发上。

沙发上还残留着她的体香,她能嗅到,当然,她也嗅到了火石财的味道。

滟秋掏出手机,试着拨了一下火石财的号,从她出事那天起,这个号就再也没有拨过,她曾发誓再也不拨了,但这阵又忍不住想打给他。他既然没出事,为什么不把房子拿走,或者不让朵朵住进来,滟秋有点搞不懂这个火石财。连拨两遍,都被告知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滟秋泄气了,她想,自己在车站会不会看错?又一想,不会,绝对不会,那男人确确实实是火石财。滟秋再给朵朵打,一连打了好几遍,电话里同样传来空号的提示音。

这就奇怪了,难道火石财会把这房子留给她?天下不会有这么好的事吧?

管它呢,既然还留着,就当是我的。滟秋开始兴奋,就像平白捡到了什么。她要打扫卫生,把自己的这个小家打扫得干干净净。滟秋忙活了一中午,把屋子彻彻底底清理了一遍,又跑到街对角那个花店,替自己选了几束花,然后兴冲冲地往回走。路上她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滟秋接通,喂了一声,对方不说话,但能听见那边的呼吸声。滟秋又喂了一声,对方还是没反应。

火石财?

滟秋第一个反应,打电话的是火石财,火石财一定是看见她回来了,说不定他就躲在小区的哪个角落里。

“火石财,你给我出来,本小姐要跟你算账!”滟秋骂时,就想到了送货的那个下午,还有那个下午发生的一系列事。

“火石财,你听到没有,我知道你还在东州,你跟朵朵在一起,有种你出来,把你的房子拿走!”滟秋越说越气,越说越凶,她的声音惊着了路上的行人,好几个人停下步子看她。

“我不是火石财。”等她骂得差不多了,对方才这么沉着地给她回了一句话。

“棉球?”滟秋几乎没有分辨,一下就确定这声音是棉球的,那个高高大大英俊帅气的男人。

“你是棉球?”滟秋紧着又追问过去一句,这一次,她的声音有点变形,好像发着颤。

对方却啪地挂了电话。

是棉球!

回到住处,滟秋越想越觉蹊跷,那个叫棉球的怎么知道她的号码,再说他为什么要打给她电话?

滟秋睡了个大懒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太阳已快要爬到窗户口了,这是东州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太阳穿破厚厚的云层,终于露了脸,把大地照得暖融融的。滟秋拉开窗帘,冲冬日的阳光伸了个懒腰。

人逢喜事精神爽,滟秋并没有遇到喜事,但还是感觉到一股少有的爽气。也许她的心情跟这天气一样,终于把那层阴霾冲破了,冲破好,滟秋才不愿整天神神经经。人可以苦恼一时,但绝不可以苦恼一世。况且,她还需要好的精神状态为明天打拼呢。

我要打拼,我一定要打拼。滟秋给自己鼓着劲,钻进厨房,为自己烹煮了一顿热腾腾的早餐,一边吃一边构想未来。这时候未来还是很模糊的,滟秋并没有清晰的思路,但她已感觉到,自己快要抓住未来的手了。那只手很烫,很有力,滟秋感受到鼓舞。

吃过早餐,滟秋打扮一番,决定去找周火雷。周火雷说过,无论何时,只要她遇到困难,都可以找他的。滟秋现在没困难,她有的只是一个目标,还有满腔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热情,她需要周火雷伸出一只手,帮她把这个目标实现。

滟秋刚要出门,门却先她一步敲响了。

火石财?滟秋疑惑了一下,飞快地打开门,令她失望的是,门外站的不是火石财,而是洪芳。

“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等进了屋,洪芳坐下,滟秋才想问不想问地问了一句。

洪芳盯住她,仔细地端详半天,见她并没少掉什么,才道:“你个死丫头,想急死我啊。”

“我干嘛要急死你,你又不欠我什么。”滟秋站在门口,她有点不适应洪芳的到来。

“那你干嘛要跑开,姐还以为你耍两天性子就会回来,没想……”洪芳的嗓子居然湿了,脸也变得潮红,好像被水洇了般。“你知不知道,姐是真替你急。”洪芳又说。

“不知道。”滟秋垂下头,望住自己的脚,脸上真就一副什么也不知的表情。

“死丫头,快过来,让姐看看,再找不见你,姐就该进疯人院了。”洪芳伸出双手,要迎接她。滟秋却站着没动。

“过来呀,愣着干啥?”

“那你先告诉我,这地方你是从哪里知道的。”滟秋问。她觉得洪芳没有道理能找到这里来,这地方她从没跟洪芳提起过,她隐瞒了她。

洪芳扑哧一笑,大约是被她的样子逗笑了。“说你傻你还真傻啊,你当姐真的不知道,你瞒不了姐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滟秋咬住不放,这个问题有点麻烦,她必须搞清楚。

洪芳又笑了一声,这才说:“其实姐也是瞎碰,实话告诉你吧,是那个棉球。”

“棉球?”滟秋惊讶了。

洪芳点点头,道:“你可能不知道,棉球也是从牢里出来的,他跟我还有华仔都熟。”

“可他跟我不熟。”

“你先别顶嘴,听姐把话说完。”洪芳就给滟秋讲了过去的事,其实这些事滟秋早就听烦了,也听腻了,无非就是他们都曾犯过案,进了那种地方,然后被彼此身上那股豪气或义气吸引,结为盟友,发誓出来后同富贵共患难,携手打一片天下而已。

洪芳说棉球以前是个警察,也在安庆县,在“扫黄”行动中,带人扫过安庆最大的涉黄场所金沙滩洗浴城,洗浴城老板是县委书记的儿子,牛×得不是一般,在安庆,是没有警察敢到他的场子骚扰的,你可以去白玩白洗白找小姐,他热忱欢迎,但你绝不能去扫他的黄。棉球不信这个邪,带人去了,结果双方发生冲突,书记儿子指挥二十多个手下跟棉球他们对抗,后来发生了公开的袭警事件,两名警察中枪倒下,棉球被迫开枪,结果那一枪打得太准,书记儿子当场毙命。棉球的不幸因此开始。他先是被停职,后来又调离开公安队伍,到下面一所农场当保卫。再后来,他在县城的家无端起火,母亲差点烧死。又是一段时间后,他高中刚毕业的妹妹被一伙混混轮奸,最后扒个精光扔在垃圾场里…

县委书记还有个儿子,跟死去的那个相比,这个文静得很,也体面得很,两个儿子一个走黑道,一个走官道,老大那时是县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还兼着县招商局副局长。结果在一个深夜,这位副局长失踪了,再也没有找到。同一天夜里,在农场上班的棉球也失踪了,一年后安庆警方在缉捕一个叫丘二的杀人疑犯时,在西安一家五星级宾馆里,将丘二跟棉球堵在了一起。棉球拒不承认县委书记的儿子失踪跟他有关,但他承认这一年里跟这个叫丘二的人混在一起,最后他以窝藏和包庇丘二为罪名锒铛入狱。

棉球出来后就跟了张朋,这是他的梦想,从他发誓为妹妹报仇那天起,他就不再相信警察,他觉得警察的力量太虚了。要想制黑,先得让自己黑起来。这是棉球的话。

“这话有点道理,看不出他还是个有思想的人。”滟秋说。

“乱讲,有什么思想,他那是在玩火。”洪芳道。

“谁又不是在玩火呢?”滟秋讥笑了一下,离开沙发,她觉得应该给洪芳拿听饮料。

“跟我回去。”洪芳说。

滟秋回头望了洪芳一眼,没说话。

“秋子你不能想走就走,我们是在办企业,不是玩家家。”洪芳一本正经起来。

“企业是你跟华哥的,我只是帮忙。”滟秋说。

“秋子你还在生气?”

“我生什么气?”

“你自己清楚,公司不能那样做的,真不能。”洪芳急起来,一急,她就又跟滟秋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滟秋听过,是华哥讲给她的,说的是洪芳以前的事。洪芳以前的确是个好女人,优秀,本分,对工作敬业,深得同事喜欢。但她一步走错,就把一生毁了。

滟秋觉得太过乏味,谁一开始不是好人呢,再说好人跟坏人怎么分?钱副市长是好人吧,天天在电视上露面,每次讲话都是重要讲话,可他做的事,能叫好事?皮天磊是坏人吧,东州的老百姓都这么说,可人家还不是天天大摇大摆,哪个官员见了他,不得低头?滟秋现在早就没有好人跟坏人这个概念了,或者说这样的概念太幼儿园。她觉得洪芳在这上面陷得太深,不可救药。

“算了吧洪姐,我还是不回去了,那笔钱就当是我的股,赚了钱分给我一点就行。”

“不行秋子,这绝不行,公司不能没有你。”

“笑话,我算什么,公司怎么就不能没有我呢?”滟秋冷笑道。

“我知道,秋子,你是嫌在公司里没有说话权,净给我当影子了。行,姐答应你,这次回去,姐给你说话权,按股份大小说话行不?”

滟秋不语了,滟秋最终还是没能瞒过洪芳,让洪芳看穿了她的心思。滟秋是计较这一点,她也出了钱,虽没洪芳和丘白华多,但洪芳明明白白告诉过她,她也是股东了,可公司就是没她说话的份,到现在为止,她还只是洪芳的一个跟屁虫。滟秋当然对此不满,她是有不少好想法的,这些想法很有可能让公司在短时间内做大,但洪芳不给她机会,滟秋对此耿耿于怀。

不过滟秋并没立即答应洪芳,滟秋现在另有想法了,滟秋说:“暂时我还不能回去,有些事我得找雷哥哥商量商量,听听他的想法。”

“你是说周老板?”洪芳凝起眉头问。

“是啊,我得问问他的意见。”

“秋子,你……?”洪芳欲说又止,脸上滑过一道子怪怪的表情。

“我怎么了,这是我跟雷哥哥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滟秋的话里有几分得意,每次提到雷哥哥,她都少不了得意一番。

“秋子。”洪芳叫了一声,这一次洪芳没再控制自己,她一把抓住滟秋:“秋子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滟秋慌了,她是被洪芳的神情吓慌的。“洪姐你要说什么?”滟秋问。

“秋子,周老板他……”洪芳吞吐着不肯把实情说出来。

“洪姐你快说呀,雷哥哥他怎么了?”

“周老板出事了。”洪芳重重道。

“出事,他出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滟秋完全乱了方寸,大呼小叫的样子让人一看就是一个没经过风浪的人。

4

周火雷栽在了化工总厂那块地上。

按说,像周火雷这样小心谨慎的人,是不应该在化工总厂这块地上栽跟斗的,但世事就是这样,你越是小心,坏事反而越容易找上门来。半年前,也就是化工总厂那块地刚刚交到法院手上时,光大实业的关燕玲找上门来,说她有意于那块地,想把它拍下来,不过得请周火雷帮忙。周火雷之前跟关燕玲有过几次生意上的接触,两人一起合手搞过几次地,关燕玲留给他的印象是能干,人也义气,而且路子广。周火雷没有拒绝,答应了。有些人你是拒绝不得的,拒绝了她,你的路也会越走越窄,比如说关燕玲。关燕玲提出,由光大实业、雷海地产和另一家三江实业共同竞标,当然,雷海和三江只是配合,目的就是帮光大把那块地拿下来,至于费用,还是老惯例,全部由光大实业来承担。这是地产界经常玩的一个游戏,一家公司看中了一块地,想把它拿到手,上上下下先活动一番,差不多了,再找几家陪标的,大家一起去竞标,竞标完全是走过场,目的就是让政府的招标或法院的拍卖合法化,不给他人留有口舌。

这本来是个顺水人情,做了也就做了,留不下什么后遗症。偏是,消息很快让皮天磊听到。皮天磊对这块地也是垂涎已久,而且志在必得,当得知光大实业跟雷海他们联手,想吞下化工总厂时,皮天磊阴阴笑笑。为掩人耳目,他指使顺三,迅速注册了一家万银财务公司,恰巧周火雷要启动雷海二区,资金不足,找别人融资,朋友向他介绍了万银,周火雷也没怎么调查,就从万银手里先借了两千万,月息二百多万。周火雷原想周转一两个月就还,哪知钱到手后,他的公司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原来答应给他贷款的几家银行都先后打退堂鼓,逼迫着他继续把高利贷用下去。

就在化工总厂拍卖前两天,周火雷突然被皮哥请去,去了后周火雷才知道,万银是皮天磊的,周火雷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这才知道,那几家银行为什么不给他贷款,原来都是姓皮的从中作梗。

皮天磊指给周火雷两条路,要么退出竞拍,要么还钱。还钱显然不可能,雷海一区、二区开发正在关键时期,雷海地产根本就拿不出两千万的现金。退出竞拍也不是周火雷说了就能算,一则他向拍卖公司交了保证金,退出就意味着几百万的保证金打了水漂。另则,他得跟光大实业关燕玲通个气,必须征得关燕玲同意。

“好吧,那你慢慢想,想好了给我答复。”说完,皮天磊就走了,留下几个手下,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周火雷。

周火雷被皮天磊软禁了。

一道软禁的,还有三江老总吴茂江。

那天的拍卖会,参加者只有关燕玲和皮天磊,其他公司都被拒之门外。当拍卖公司的拍卖师报出4760万元的底价并加价100万元时,现场仅有的两个买家6号光大实业和7号万银财务都无动于衷。拍卖师开始降低加价,从80万元一路降到10万元,7号终于举牌。轮番举了四次后,6号光大实业如愿以4800万元的价格拍到化工总厂。

要知道,这块地的市值绝不低于一个亿,如果按透明程序操作,拍到1亿2000万也没问题。

据事后得到的消息,光大实业关燕玲最后也被迫退出了那块地,不过她从皮天磊那儿拿到了三千万的补偿。

按说这笔交易做成,皮天磊就该放了周火雷,可是皮天磊没放。滟秋赶到南江区三台岗,周火雷的办公室锁着,公司里倒是人影绰绰,但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愁容。滟秋找到周火雷的助手、总经理助理李和生,李和生说,姓皮的把雷哥软禁在皇冠酒店,到现在不肯放人。滟秋说,不就两千万么,给他还了不就是了?李和生摇摇头:“滟秋啊,哪有那么简单,姓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还想杀人不成?”滟秋急了,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以为还了钱就没事了,她的想法的确有些简单。

李和生苦笑一声:“滟秋,姓皮的目的不在钱上,他看中了雷海二区。”

“什么?”滟秋瞪大了眼睛。

李和生放下手里的材料,忧心忡忡说:“雷海二区临着江,前面是一片废弃的码头,我们是五年前买的这块地,当时谁也没看到它的前景,都以为这块地是死地,开发不了。但是五年后这块地活了,你过来看。”李和生打开图纸,把滟秋拉过来,在图纸上指指点点,滟秋听了半天,算是明白了一点。原来在废弃的码头东端,政府要出资修建码头广场,码头广场一修,这里的风景立马就不一样了,加上二区西端原来是一片死湖,也叫臭水湖,现在政府决定要填湖造路,贯通东西,还要在原来臭水湖的地方修城市公园,这样一来,二号区立刻就成了风水宝地。

“他想拿走就拿走啊,他是谁!”滟秋气呼呼说。

“他是皮天磊。”李和生说。

“我知道他是皮天磊,皮天磊想拿哪块地就拿哪块地,还有没有王法?”

李和生不说话了,大约他觉得滟秋这话太白痴,没法跟她交流。滟秋也觉得这话说得没水平,想了一会又说:“难道就没有一点法子了?”

“我们这不是正想法子么,难啊滟秋,姓皮的只要盯上,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了。”李和生泄气地说。

滟秋在周火雷的公司待了三天,三天里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糟,先是说皮天磊提出,以原来买地两倍的价格把二号区这块地买过去,所有的投入都算皮天磊的,周火雷提出多少就返还多少,周火雷退出二号区,专心经营他的一号区。后来又说一号区他也要,周火雷的投入算股份,两家再成立一个股份公司,共同开发。周火雷当然不答应,雷海花园是他的全部家当,如果雷海花园没了,他这个开发商,就成了一张空头支票,他在东州二十多年的拼搏,就都归了零。至于股份公司,那更是骗人的鬼话,空头支票都算不得。皮天磊用这种方法,已经股份掉了不少企业,有些企业最后是血本无归,欠了银行一屁股债,逼得老板只能跳楼。再后来,滟秋就听说,公司财务部长和行政经理去了皇冠酒店,说是把公章还有财务章都拿走了。

难道雷哥哥要妥协?

滟秋急了,一把抓住李和生的手说:“不能妥协,一妥协就全完了。”

李和生苦笑着说:“不妥协还能咋,除非咱能打得过他,可这现实么?”

滟秋沮丧地离开周火雷的公司,她帮不了任何忙,就连一个像样的主意都出不了,她出的那些主意不叫主意,全叫添乱。李和生说得对,游戏不是按她脑子里的想法玩的,是按皮天磊脑子里的想法玩的。皮天磊不是冲周火雷一个人来的,他是冲整个东州地产界来的,他不容许那些有升值空间的地到了别人手里,你先下手也不行,他照样要夺过来。

滟秋没脸去见周火雷,再说也见不到,皇冠大酒店不是她一介小女子能进去的,就算进去了,周火雷关在哪,她照样没得知道。她只能在心里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地诅咒皮天磊。

可光诅咒顶屁用,诅咒到后来,滟秋就开始诅咒自己了,亏雷哥哥对你那么好,雷哥哥有了难,你连一句安慰话都说不了。

滟秋把电话打给棉球,这也是突然有的想法,既然棉球跟着张朋,就有办法帮她把雷哥哥弄出来。不是江湖上一直说,能对付皮天磊的,就一个张朋么?

“我是滟秋。”滟秋对着话筒,突然哽咽起来。这一刻她感到了自己的弱小,感到了人们常说的那种无依无靠。

棉球倒也畅快,听见滟秋的声音,他慢悠悠说了声:“是你啊。”然后他咳嗽了一声,滟秋的心就怦怦跳了,她不知道棉球会跟她说什么,黑老大的跟班们都挺狂的,轻易不会把别人放眼里,滟秋跟他又没有交情,她这样唐突人家不怪她就算是好的。滟秋正在乱想,棉球说话了,棉球告诉滟秋,他这阵忙,腾不出身,晚上吧,晚上我给你电话。

滟秋就开始等晚上的到来。

滟秋已经想好,只要棉球能帮她,能把雷哥哥从姓皮的手里救出来,多大的代价她也答应。这想法其实荒唐得很,滟秋能花得起什么代价,除了她自己,她是什么也没有的,只不过滟秋没意识到这点,她把自己想成周火雷或洪芳了,认为可以花得起代价。

晚上九点,棉球果然打来电话,说他刚吃过,问滟秋在什么地方?滟秋说,我在皇冠酒店对面,马路牙子上。棉球吃了一惊,问你蹲马路牙子上做什么?滟秋说,我还能蹲哪里,我只能蹲马路牙子上。两人在电话里饶了一阵舌,棉球说你别走开,我马上到。又是半小时后,一辆黑色凯雷德停在了滟秋面前,棉球从车里跳下来,边摘手套边走向滟秋:“你果真在这里啊?”棉球脸上写着不相信。滟秋起身,也有点不相信地望住棉球。这是滟秋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棉球,她承认,棉球长得很帅,帅得让人立刻想扑上去抱住他。棉球摘下墨镜,四下看了看:“这儿说话不方便,上车吧。”滟秋就跟着棉球上了车。

棉球问滟秋出了什么事,滟秋就把周火雷的事说了。棉球听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滟秋身上起了一层热汗。本来她在棉球面前就心虚,棉球这一笑,滟秋心更虚了。

“你笑什么?”等棉球笑完,滟秋问。

“你长没长脑子啊?”棉球问。未等滟秋回答,棉球又说:“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你瞎掺和什么?”

“雷哥哥待我不错,我不能见死不救。”滟秋很认真地说。

“救?你怎么救?当是过家家啊,你不希望我骂你脑残吧?”棉球说。

“你得帮我。”滟秋望住棉球,一本正经道。

棉球又笑,笑完了把车子开到一家酒店门口:“还没吃饭吧,下车,先填饱肚子。”

滟秋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她在皇冠大酒店门口坐了有六个小时,中间她进去过两次,酒店太大了,进去后感觉像进入了迷宫,走一步腿都要抖。滟秋还从来没有腿抖过,她发现自己并不是那种上刀山下火海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人,她真的还嫩着呢。

两人在一雅间坐下来,棉球拿过菜单,让滟秋点。滟秋只顾着看棉球,哪还有心思点菜。滟秋自觉阅人无数,对男人早已麻木,但见了棉球,忽然就有些把持不住。兴许,棉球给她留下的神秘感太多。

“发什么愣,快点菜啊,看你脸色,就知道一天没吃。”

“你替我点吧,我饿过头了。”滟秋冲棉球腼腆地笑笑,说了一句撒娇话。

心动的男人面前,十个有九个女人都会先撒点娇。

棉球拿起菜单,弹了个响指,就有服务员朝他走来。棉球一气点了十多个菜,滟秋惊呼:“你想撑死我啊,去掉几个,我可不想一顿就撑死。”

“我陪你吃,刚才在酒桌上,只顾着招待别人,自己倒没怎么吃。”棉球倒是落落大方,好像滟秋是他老朋友似的。

滟秋扎扎实实吃了一顿,棉球说是陪她吃,其实是看着她吃,偶尔也动筷子,但都是在替她夹菜。滟秋起先不安,劝棉球也吃点,后来就变得享受。她知道是女孩子的虚荣在作怪,能让这么一位帅哥陪着,多么惬意啊,滟秋美滋滋的,反把周火雷的事忘了。棉球也不提,只是劝她多吃,滟秋吃得都不能动了,棉球还给她夹菜,滟秋就觉得自己被一股幸福包围着。

幸福有时候就这么简单,一个帅气而又关心她的男人,一顿可口的饭菜,在滟秋看来,就能算幸福了。这样的幸福,她并不是天天能拥有,想想,从离开大学到现在,她身边就没有出现过一个让她心仪的男人,更别说帅哥了。

“吃饱了。”滟秋搁下筷子,冲棉球扮了个鬼脸,她刚才的吃相一定很贪,不知道棉球会怎样想。

“看着你吃饭真享受。”棉球说。

“真的?”滟秋抬起眼睑,受宠般地望住棉球。棉球递给她纸巾,笑道:“都说漂亮女孩子不贪食,你是例外。”

“我不漂亮。”滟秋顺口道,在棉球面前,她真的少了自信。

“漂亮不漂亮不是你说了算,你瞧,到处都是看你的眼睛。”棉球开玩笑道。

“他们大约没见过我这么能吃的。”滟秋也说了句玩笑话,见棉球坐着不动,就说:“走啊,还坐着干嘛?”

“干嘛去?”

“帮我啊,雷哥哥还在他们手里呢。”滟秋终于记起了要说的事。

棉球把玩着手机,并没动,目光在滟秋脸上扫来扫去,扫得滟秋浑身不自在。

“干嘛那样看着我?”滟秋问。她侧过了头,避开棉球火辣辣的目光。

“我觉得你好玩。”棉球说。

“好玩?”

“是啊,你跟周火雷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滟秋道,紧跟着又说:“能不能先不问这个,我知道你有办法,帮我个忙吧,把雷哥哥救出来。”

“你说救就能救出来?”棉球反问了一句,又道:“这事不是你管的,你也管不了,吃饱了就该回去,是我送你还是你自己回去?”

“你让我回去?”滟秋猛地起身,吃惊地瞪住棉球。她没想到棉球会对周火雷的事无动于衷。

“不回去还能咋,真以为你能救得了他?”棉球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脸上换了玩世不恭的表情。

“我救不了他,所以才来求你。”

“这事我帮不了,而且我劝你一句,少管闲事。”

“这怎么能是闲事?”滟秋生气了,刚才她还对棉球抱着莫大的希望,没想到棉球会是这样一种态度。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我讨厌你这种口气!”滟秋说完,抓起桌上的包,就要走人。棉球一把拽住她:“脾气不小啊,我好心好意陪你,你居然这样对我。”

“放开我!”滟秋尖叫了一声,她的小姐脾气又上来了,棉球不帮她,棉球居然不帮她,可恶的棉球!

“听我话,乖乖回你的家去,这事少掺和,对你没好处。”

“我不要好处!”

“可我不能让你任性!”棉球猛就加重了语气。

滟秋怔住,棉球语气一重,她的任性就被压了下去。

“我不能见死不救。”过了一会,她喃喃道。

“他死不了,没有人会让他死。”

“但有人打二号区的主意!”滟秋强调了一句。

棉球松开滟秋,郑重其事说:“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皮天磊跟周火雷之间的恩怨,已不是一天两天,他们之间迟早得有个了断,这种事外人是帮不上忙的。你如果真是为他好,就乖乖回家去,别添乱。”

“我怎么是添乱?”滟秋不服气地嚷道。

“你这样子就是添乱,你信不信,如果让姓皮的手下看见,是会打断你一条腿的,江湖上的恩怨向来不容许第三人插手,况且你也没插手的资格。”

“我是没有,可我不想做缩头乌龟!”

“大小姐,别把话说那么难听,缩头乌龟也不是人人能做的,你要是再不听劝,我可要动粗了。”

“你敢?!”

未等滟秋把话说完,棉球伸出手,用力捏住了滟秋胳膊。棉球手上的劲太大了,滟秋疼得嗷嗷叫,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棉球见她龇牙咧嘴的样,并没松开,他把滟秋带出了餐厅,拖上车。

“我不要坐你的车,混蛋,放我下去!”滟秋忍着剧痛,奋力大喊,她几乎要张开嘴咬棉球的手了。

“不相信是不,老老实实坐着,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说完,棉球发动了车子,滟秋还想挣扎,一看棉球的脸色,不敢了。棉球的脸色很骇人,刚才他还满面春风,这阵,竟是恶云翻滚。车子很快离开市区,往江边方向去。四十分钟后,车子在离雷海花园二号区几百米处停下,棉球打开车窗,指着前面亮灯的地方说:“那就是你说的二号区,五年前,这块地被三家看中,张朋,皮天磊,还有关燕玲。为争这块地,张朋跟皮天磊明着干了好几次,最凶的一次,他们在国土局交易大厅里打了起来,双方倒是没伤着,但把前来劝架的土地拍卖中心一位副主任打伤了。此事惊动了当时的市长,市长大发雷霆,说国土局在纵容黑恶势力,并且声明,这块地绝不能落入他们三家之手。后来皮天磊惹了一档子麻烦,他手下一个叫黑熊的,把国土局长的儿子打成了重伤,皮天磊知道这块地再也不能属于他了,就跟关燕玲达成协议,让她设法拿到这块地,然后两家合伙开发。关燕玲嘴上应承着,但却瞒着皮天磊找了周火雷。没有关燕玲,这块地周火雷想也甭想,但是拿到地后,周火雷变了卦,他想一个人开发,把关燕玲踢出去。关燕玲一再跟周火雷商量,一号区由周火雷开发,二号区由她开发,周火雷横竖不同意,他以为土地手续是他办的,上面他也有人,就想吃独食。关燕玲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恨得要命。她就等周火雷投入,等周火雷投入得差不多了,她再下手。这不,前些日子,关燕玲借化工总厂那块地,设计把周火雷套了进去。”

滟秋听得毛骨悚然,但又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怯怯地问:“你是说,化工总厂拍卖,是关燕玲设的圈套?”

“你以为呢,这就是商场,每一步都是陷阱,就看你踩不踩,踩了,你就脱不了身。”棉球说。

“不可能,雷哥哥绝不是那种人!”

“我说你嫩,你还真装嫩啊,现在我告诉你,不只是这块地,这上面所有的投资,都是白搭。关燕玲还算心善,如果换了别人,这一次,周火雷怕是会倾家荡产。”

“不会的!”滟秋的声音变成了狼号。

棉球并没说谎,也没编故事吓唬滟秋。雷海花园二号区那块地,的确是在关燕玲的一系列运作下才到周火雷手里的。关燕玲他们拿地,向来是自己不出面,找一家公司当替身,他们在背后操作,像周火雷这种公司,常常就充当这种角色。当然,周火雷也不是想吃独食,他是想把地还给关燕玲。滟秋那阵子看到周火雷心事重重,就是为这事。但关燕玲收回地的条件太过苛刻,让周火雷无法接受。当初他们议定的是,如果将来关燕玲要自己开发,除拿地所有的成本外,每亩地再加二百万,算是给周火雷的酬劳。但关燕玲连当初拿地的成本都不愿付给周火雷,她让周火雷入股,入股等于是更大的一个陷阱,周火雷不想陷进去,他想拿到自己该拿的,专心开发他的一区。关燕玲后来开了一个价,说要不你按每亩地付给我三百万酬劳费,二号区就是你的了。周火雷信以为真,东拼西凑,四处举债,给关燕玲付清了酬劳。然后就雄心勃勃搞起了开发,谁知他前脚动工,后脚阴谋就到了,周火雷万万没想到,这一次,是关燕玲跟皮天磊合起手来给他下套。

这套是死套。

若干天后,周火雷走出皇冠大酒店时,雷海花园二号区就跟他彻底没了关系,一张合同,周火雷等于把二号区拱手送给了皮天磊。

有什么办法呢,不送你就得天天待在酒店,什么事也甭想做。这还不算,他们还天天派来一帮人,陪你打牌。这些人一上了牌桌,个个都是赢钱的好手,今天赢你五十万,明天赢你一百万,不怕你不心疼。没带钱没关系,会有人专门给你借,一张借条出去,第二天一百万就变成二百万,只要你钱多,尽管在里面玩便是,他们有的是时间。

还好,皮天磊也没赶尽杀绝,毕竟,像周火雷这个身价的地产老板,他们还不敢赶尽杀绝,也不能赶尽杀绝,很多时候,他们还需要这些人做他们的掩体,为他们抛头露面。皮天磊把一号区完整地留给了周火雷,并把自己开发了一半的一个楼盘,当作礼品送给了周火雷。

滟秋听到这个消息时,周火雷已经在悄悄处置自己的财产了,他知道地产这碗饭自己再也吃不下去,再吃,不是被噎死,就是被鱼刺卡死。周火雷打算把雷海一区还有皮天磊送的那个烂尾楼贱卖给开发商黄蒲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