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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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州市公安局坐落在宣中区长江路1号,红星广场南侧。公安局大楼高十六层,非常气派。副局长高安河的办公室在八楼,他在局里是四把手,分管治安、派出所、经济文化保卫及控告申诉等工作。最近一段时间,局里另一名副局长到中央党校学习,高安河便把他的工作也接了过来,那位副局长分管的是国保和经济犯罪侦查以及出入境管理。高安河五十一岁,他在公安战线奋战了将近三十年,是名副其实的老公安。

秋已经很深了,寒意已经席卷大地,高安河刚刚接待了经侦支队支队长吴江华,东州公安系统一位女干将。吴江华年龄跟高安河差不多,也是一位资历不浅的老公安,此人善战,查案子是一把好手。以前在禁毒支队当支队长,是全国唯一一位女禁毒支队支队长。在公安部,吴江华也是出了名的。她的事迹罗列起来,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书。去年局里调整班子,针对目前经济领域犯罪出现的新情况和新动向,局里反复权衡,将她调到了经侦支队。吴江华到经侦支队后,将她那股敢打硬仗、善打硬仗的“铁警”作风带到了经侦支队,一年来,经侦支队的工作可圈可点,除连续破获两起在全国有重大影响的金融诈骗案外,还打掉了五个传销组织、两家非法生产假冒伪劣化妆品的企业。

吴江华找高安河,是汇报地条钢的事。这些年来,东州的建设步伐在加快,真可谓日新月异,但是各种非法建材的地下生产也异常猖獗,最明显的就是地条钢。地条钢是国家质监总局明令禁止的,但在暴利面前,利欲熏心的黑老板们仍然在疯狂生产。最近一个时期,建筑管理部门在不少工地上查到地条钢,证明在东州,有一个大的团伙在制售伪劣地条钢。市委、市政府要求,公安部门要深入排查,一定要找到这个团伙,并将它彻底摧毁。经侦支队领到任务后,吴江华带着她的部下,深入各县区,蹲点摸排,眼下已初步掌握了一些线索。

据吴江华说,地条钢生产集中在偏远地区,生产销售时间跨度较长,侦破难度相当大。据他们掌握的情况看,东州地条钢生产绝不止一两家,涉及面很广,涉案人员众多,而且老板大都是些有背景的人。她请求高安河,由局里成立专案小组,由经侦支队牵头,从刑侦部门和武警支队抽调得力人员,协助侦破此案。按说这样的请求,高安河应该答应。但他听完吴江华的汇报后,沉思良久,却做了模棱两可的回答,他让吴江华写个专题报告,报局常委会议研究。

这事不像高安河的风格,高安河在东州公安局,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做事从来不拖泥带水,遇到问题更不上交。公安嘛,不雷厉风行怎么行,三请示四汇报,犯罪分子早开溜了。但这次不行,高安河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慎重。

高安河这样做,的确有他的难处。一来,对经侦这一块,他是代管。代管跟分管虽然都是管,但有根本的不同。分管就是这一块是他的,他说了能算,就算说错了,他也担得起责任。代管则不,这一块不是你的,你是替人看管这一菜园子,种什么收什么,那是人家说了算,你说了也成,但你必须要说对,如果说错了,责任就大了,你也担不起。公安工作不同别的,每一句话,每一道指令,都有可能牵扯到人命。这是其一。其二,东州公安局现在是特殊时期,局面复杂得很,也微妙得很。局长肖长天是市长助理、市政府党组成员、局党委书记,论职论权都要比他们大得多。但肖长天最近不坐班,他生病了,到北京协和医院住院治疗。局里原来还有常务副局长,就在肖长天生病前一个月,原常务副局长调离了东州,到另一个市担任公安局长去了,这个位子到现在空着。空着的缘由不是没有合适人选,而是合适人选太多,竞争过于激烈。两个多月的激烈交锋后,另外三个人选被组织刷了下去,剩下高安河和庞龙两个人。庞龙也是东州市公安局副局长,但他排名在高安河之前。庞龙这人城府很深,若论城府,高安河根本比不过他。庞龙政绩也比高安河突出,以前庞龙分管过禁毒,跟禁毒支队支队长吴江华联手侦破过两起大案,这两起大案都是公安部挂牌督办的,特点是跨省区作案,涉案人员众多,贩毒手段极为隐秘,毒枭跟香港、台湾的贩毒组织都有联系,庞龙把它破了,两起大案的头目一个抓获在东州开源县,一个是在深圳抓捕的。两次抓捕,庞龙都在现场,他善于现场指挥。这就让庞龙一下名声大噪,公安部给他记了一次一等功,一次二等。这还不算,庞龙这两年分管刑侦,刑侦这一块,出政绩似乎总比别的块上要多,要显著,至少要比高安河分管的治安工作、派出所建设、经济文化保卫等容易得多。因此,无论是在部里,还是在省市,庞龙的知名度还有影响力都比高安河要高。高安河所以还能留在候选人当中,跟庞龙抗衡,关键原因在于群众基础好。群众对他的评价是工作作风扎实,不浮躁,少华而不实,工作不玩花样,一步一个脚印,重实际而轻政绩。另外,高安河清正廉明,在“清廉”两个字上,他是有口皆碑。当然,更重要的一条,也是不便明说的一条,高安河跟东州市现任市委常委、市委组织部长刘洋是党校同学。高安河到中央党校学习的时候,刘洋并不在东州,那时他还在西北某省担任下面一个区的区委书记,刘洋的作风跟高安河有点类似,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高安河跟刘洋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刘洋对高安河印象深刻,评价更是不错。刘洋到东州担任组织部长后,明里暗里对高安河做了多方面的考察,考察结果令他非常满意,所以这次推选常务副局长,刘洋毫不客气就把高安河放在了第一人选的位置上。可惜刘洋的意见遭到了两个人的反对,或者也不叫反对,党内叫意见不同。这两个人一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华喜功,另一个是市委常委、副市长钱谦。华喜功和钱谦都认为高安河过于保守,再者他也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更没有立过公安部一等功。他们主张让庞龙担任常务副局长。

两边的意见不一致,而且各不相让,这事就一直拖着,处于胶着状。据说在两次常委会上,双方争论得都很激烈,这在东州历史上,是没有过的。

胶着的后果,就是公安局两位副局长都没了自己的作风或风格,变得小心翼翼,异常谨慎。关键时刻,明哲保身,谁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雷厉风行开展工作。

当然,这对谁来说,都是一种必然选择,保守一点也无可厚非。在决定仕途或命运的非常时期,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实在是情理之中。

但高安河就是觉得不安。

高安河是那种自己欺骗不了自己的男人,但他刚才就是自己欺骗了自己。他嘴上跟吴江华说,让她打报告提交会议研究讨论,其实是把这个皮球踢给了副局长庞龙。高安河相信,吴江华在跟他汇报之前,一定是跟庞龙说过的,说不定她跟庞龙已商量好了对策。他们是老搭档,用不着怎么碰意见就能统一起来,而且依庞龙的性格,这个专案组一定会成立。不是说庞龙比他沉不住气,关键是庞龙要支持吴江华,对吴江华的工作,庞龙向来都很支持,以前是,现在也是。高安河让吴江华打报告,就是要看看,这一次庞龙怎么支持吴江华。

支持下面的工作无可厚非,但支持得过了头,这里面就有猫腻了。高安河深吸一口气,起身来到窗前,仰望外面的天空。天空灰蒙蒙的,令人压抑。东州的天灰了已有很长一段时日了。

高安河判断得没错,庞龙跟吴江华早就有了主意。副局长庞龙跟高安河有着完全不同的思维,他不喜欢把工作干在暗处,他喜欢干在明处,越明越好,不但要明,还要造声势,越大越好。庞龙对常务副局长一职是志在必得,认为没有人可以跟他相争。被上面淘汰掉的那三位,原本就是拉来给他当陪衬的,好在有华书记和钱副市长,他们跟庞龙都是知根知底的人,都是十多年的铁交情,两人又都分管公安,所以提出来的候选人根本就对庞龙构不成威胁,庞龙也喜欢让他们陪着。但庞龙没想到,组织部长刘洋会把高安河提出来,而且口气强硬。这一下就打乱了庞龙的计划,局面差点让庞龙应对不过来。

庞龙一开始也采取谨慎对策,心想,高安河跟他都是老公安,资历差不多,若论优势,怕还在过去办的那些大案上,但这东西有点不靠谱,上面要是认,也就认了,他要是不认,你也拿他没办法,谁叫他是组织而你只是个人呢。“组织”这两个字,深奥着呢,就说平衡这件事吧,他要是先把人选瞅准了,自然就会制定出有利于那个人的规则,这次群众评议就是例子,太有利于高安河了,表格上那二十六条,至少有二十条就是照着高安河的优势拟定的。庞龙自然就在群众评议中输给了高安河。好在现在提拔干部不是群众说了算,庞龙还有翻盘的机会。

必须得翻盘!这次如果输给高安河,那他以后在公安这条战线,就甭想再说话,再说也对不住过去那些成绩,那些成绩可是他提着命跟亡命之徒搏斗搏出来的,不是坐在办公室写文章写出来的,也不是陪领导打牌打出来的,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他身上的五块伤疤可以作证。

庞龙学着高安河的样子,低沉了那么一段时间,遇事不表态,轻易不召集会议,下面有案子请示他,他也说开会研究研究。包括现在社会上传得很凶的黑势力,庞龙清清楚楚,东州这地方如果没了黑社会,还能叫东州?你查查历史嘛,那些袍哥龙堂会,很早就有嘛,这也是一种文化,证明东州人骨子里有股辣劲儿,好斗,好胜,好称王称霸。庞龙装低沉,关键是在看高安河怎么出牌,要想获胜,就得把对方吃透,吃准,然后一口咬出去,让对方没法还手。这个理在黑社会白社会都一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可庞龙看了这么一段时间,觉得不妥,高安河有刘洋这棵大树,他没有,虽说他有华书记和钱副市长,但在干部任用上,这两个砣加起来,也没刘洋一个重,这理庞龙明白。庞龙认为要想扩大优势,逼刘洋改变主意,策略还应该放在办案上。

该装哑时要装,该说话时必须说话。

庞龙把吴江华叫来,问:“高局怎么说了?”

吴江华的脸暗下去:“还能怎么说,都是搪塞。”

“他怎么能这样?!”庞龙重重地将水杯放桌上。

吴江华苦笑一声:“你不也这样么?”吴江华不怕庞龙,这个女人在局里谁也不怕,怕什么呢,按她的话说,她是枪林弹雨中打出来的,是在刀尖上舔血舔出来的,是跟贩毒集团和黑社会较量出来的。她一身正气,外加一身豪气,一身洒脱,她怕什么?

庞龙尴尬地笑笑,他喜欢听吴江华说话,这女人说话跟别人不同,别人是想办法奉承领导,尽拣好听的说,漂亮的说。吴江华不,她说话给人丝毫不留情面,总是一针见血,冷不丁地就给剥皮。不过被她剥皮你很舒服,隐隐的还有种痛快。这不是说她长得漂亮,漂亮是另一码事,在东州警界,谁不知道吴江华是大美女,她当了将近三十年的警花呢。甭看她现在五十了,脸上一点褶皱都没有,皮肤光亮得能淌出水。更让人叹服的是她的气质,女人年轻时靠脸蛋,上了岁数,再想让男人折服,就得靠气质了。吴江华是什么也不缺,她那张脸,你什么时候望了心里都乱蓬蓬的,没有草也能给你拽出草来。当然,庞龙喜欢吴江华,并不只是喜欢她的脸蛋,大家都喜欢的东西,他就不凑热闹了,毕竟他是领导嘛,凑热闹多不好。他是喜欢吴江华身上的那股味。

那股味啊,什么时候咀嚼起来,都让人心旷神怡,爽得很。公安局如果没这么一位女人,日子不知有多寡淡。

“说的也是,你先别生气,坐,坐下我们慢慢商量。”庞龙离开大板桌,笑容可掬地走过来,语气里忽然多出一分亲切。

“我哪敢生你局长的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吴江华边发牢骚,边搬了把椅子,坐了。

“看,看,还说没生气,你一搬椅子,我就知道,你心里火不小。”庞龙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手里把玩着他那支金笔。庞龙喜欢玩两样东西,一是枪,另一个,是他的金笔。庞龙手里的金笔不仅是签字用,有时候,它也是武器。当年抓捕毒枭马得旺,他就是趁其不备,一支笔飞出去,扎瞎了马得旺右眼。马得旺捂着眼睛号叫的时候,吴江华才一个健步飞上去,制服了这个恶魔。

“我是有火,我的人冒着寒雨,在开源守候了半个月,现在终于找到造假者的窝点了,你们倒好,皮球踢过来踢过去,一句利落话不给,这游戏还玩个啥嘛?”吴江华不喜欢把办案叫办案,多大的案子,到她嘴里,一律说成是游戏。好像她跟犯罪分子不是较量,而是在玩赌,在耍。好在她总能耍赢。

“真的找到了?”庞龙突然来了兴趣。

“找到了,一共三个窝点,集中在两个村子里,为首的是吴大欢和吴大歌两兄弟。”

“那你咋不早说,看这游戏玩的,差点就误事。”庞龙腾地起身。

“我的大局长,我说了不下五遍了,再说就该给你画张地图看了,可你们谁当真?我看一个常务副局长,把你们都争昏了头。”吴江华也站起来,脸上已有了状态。

“瞎说!”庞龙止住吴江华,问,“这次你吃准了?”

“吃准了。”吴江华重重点头。关于地条钢的事,局里不是没支持过,上个月五号,吴江华汇报说,她的人在余庆县邓家湾村发现两个窝点,初步判断是地条钢制造团伙的大本营。当时肖局刚刚住院,按正常工作秩序,由庞龙暂时主持全面工作。庞龙一声令下,市、区、县三级联手,派了大约有五百名警力,严严实实包围了邓家湾,结果最后冲进去,一根地条钢也没找到,倒是找到不少炸药。原来那里是一个非法花炮生产基地。这事在局里闹了大笑话,庞龙也很没面子。要知道,这种大规模的突击行动不是乱搞的,浪费警力不说,对犯罪分子,也会打草惊蛇。

见吴江华说的认真,庞龙相信,这次吴江华没看走眼。他的拳在板桌上重重一擂:“那还等什么,马上行动,要多少人,只管说!”

2

吴江华和庞龙打了一场漂亮的围捕战。

高安河没想到,庞龙会亲自去,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毕竟,这不是一起大案,在公安局这个大盘子里,只能算一碟小菜,身为副局长的庞龙完全没必要亲临现场。

但他就是去了!

做秀,完全是在做秀!高安河心中愤愤不平,如果都像庞龙这么热衷于表现,公安局不叫公安局了,干脆叫刑警队算了。但是不管高安河怎么有想法,庞龙和吴江华这次却是露了脸。说来也是凑巧,就在他们行动当天,东州市长在视察一处建筑工地时强调:“一定要把地条钢赶出工地去,让它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市长的讲话刚在电视新闻里播出,庞龙他们的围捕战就打响了。这次吴江华把点踩得很实在,围捕的村子在开源县水眼村,这家村子以前办过两家村办企业,垮了。吴大欢派自己的手下跟村长谈,以每年三万元的出租费,将两家倒闭的厂子租过来,悄悄运来加工设备,还有回收的废旧材料,就在这里干上了。吴江华带人冲进去的时候,钢炉里还喷着火舌,生产线上正在出钢。大约吴大欢也没有想到,如此隐秘的地点也会被吴江华闻到,当时他还在村委会陪村支书耍牌,村支书身边坐着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都是吴大欢从东州带来供村支书消遣解闷的。听到外面震天动地的响声时,吴大欢还问村支书:“你村里练兵啊,闹得人牌也耍不成。”村支书刚想说句什么,经侦队员已破门而入,黑油油的枪口对在了他们脑门上。吴大欢以为是县局的,正要张口骂娘,忽然就见人称“二姐”的吴江华走了进去,顿时,他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了地上。

江湖上有句话,哪怕撞上鬼,也不能撞上二姐。让二姐撞上,你这条命,十有八九就完了。

可他们都是在刀尖上跳舞的人,二姐偏又是个刀客,能不撞上?

这场围捕战,共抓获涉嫌非法制造地条钢成员四十六名,除六名是吴大欢制假团伙的骨干成员外,其余均为这个团伙强行抓来的苦力。现场共查获地条钢92吨,同时从吴大欢的保险柜里搜到账簿,从账簿看,这个团伙先后制造或销售地条钢多达3729吨,牟利1000多万元。

遗憾的是,吴大欢的弟弟吴大歌没抓到,他带人到外面收购废旧钢材去了。

吴江华还在带人进一步深挖,从她掌握的情况看,藏匿在开源县的地条钢黑工厂绝不只是吴大欢一家,因为涌入建筑工地和建材市场的地条钢远不止这个数,她命令手下一鼓作气,把它们连草带根全挖出来。副局长庞龙已带着相关材料,四处汇报去了。

“好,干得好!”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华喜功重重拍了下桌子,激动地说,“干公安就要这样,见一个打一个,让这些黑工厂无处藏身。”

“华书记,下一步,我们打算配合建筑管理部门,对全市建筑市场和建筑企业来一次大清理,地条钢危害极大,光这样打下去不行,得综合治理,要把那些跟黑厂家串通一气的不法建筑商也一并打掉。”

“你这个想法很好,我们政法系统就是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的,这样吧,你拿个方案,再跟建委和质监部门碰一下,要多方出击,形成合力,从根本上对这些不法势力以坚决打击。”

正说着,秘书徐学进来了,轻声道:“华书记,佟副书记请您过去一趟。”

华喜功说:“好。”又跟徐学叮嘱:“你陪一下庞局,我去去就来。”

庞龙赶忙说:“华书记您去吧,不能让佟书记等,我跟徐秘说说话。”

华喜功满面春风地出门,往前走了几步,忽又转过身:“老庞你别走,等一会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华喜功走后,办公室就剩徐学跟庞龙了,两人相视一笑,极会心的样子。徐学为庞龙的杯子续了水,想了想道:“庞局,这下你可立功了,立得好。”

“这算什么功,小打小闹而已。”庞龙客气道。

“小是小,可要看什么时候,上周佟副书记还为东州的社会治安发火呢,说公安就跟摆设一样,任凭黑势力泛滥。这下好,这下好啊。”徐学一个劲地说好,却不说怎么好,当然,他也不用说,这里面的奥妙庞龙不会不知道。

两人扯了几句闲淡,徐学忽然道:“庞局,上次我朋友托的那事?”

“这个嘛……”庞龙面露难色。

“我知道这事有点难,不难也不找你庞局,你说是不?”徐学凑到庞龙跟前,显得很亲密。

“这个嘛,我说徐大秘书,给我点时间,急不得,急不得。”庞龙想把话岔开。

徐学神秘道:“庞局啊,有句话我一直跟你没说,托我办事的不是别人,关燕玲关老总你总知道吧?”

“关燕玲?”庞龙似乎惊了一下,旋即就笑着道,“知道,知道,不过从来没见过,听说她也是个女中豪侠。”

“岂止是豪侠,关总这个人,实在,也义气。”说到这儿,徐秘突然压低声音,“怎么,庞局也想认识?”

庞龙赶忙摆手:“哪里,我只是随便一说,人家是谁,哪是我见的。”庞龙说这话时,心里泛上一股酸意。关燕玲这个名,别人可以不知道,他庞龙不能不知。此人是东州最大的建材商,五年前她投资八千多万,在宣北区龙庙村建造东州最大的建材市场,此举在当时引起轰动,据说为了拿那块地,关燕玲的光大实业跟宣北区龙庙村农民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后来是市、区两级再三做工作,才将农民安抚住。但,就这,关燕玲手下跟当地农民也发生了至少十次以上的冲突,其中冲突最厉害的一次,关燕玲的四十多个手下将十二位农民打得住院,其中一位年长者被当场打死,还有一位妇女被打成重伤,后来成了植物人。那个名叫杨宏伟的男人,就是在那次暴力事件中被关进去的。此人以前是关燕玲的保镖,后来又是光大实业保安部经理。那次事件闹得太大,谁想压也压不住,最后杨宏伟站出来,说人是他打的,暴力事件也是他组织的,跟关总无关。检查机关将他提起公诉,最后杨宏伟被判了十二年。

从华喜功那儿回来,庞龙一点也乐不起来,尽管华喜功跟他说,那件事他又跟佟副书记说了,希望佟副书记能做做刘洋的工作。可他听了,反觉得华喜功在讽刺他。还做个屁工作,谁不知道华喜功跟关燕玲的关系,当年若不是华喜功力保,关燕玲能脱得了干系?就算关燕玲脱得了干系,杨宏伟也绝不会只判十二年。一死一重伤,加上在社会上构成的恶劣影响,怎么也是无期,可华喜功愣是给摆平了。那个时候华喜功是东州市公安局长、党委书记,是庞龙的顶头上司。

抓捕吴大欢带来的快感消失殆尽,庞龙甚至开始嘲笑自己,他自信是个聪明过头的人,怎么会犯下如此愚蠢如此低级的错误,还提出什么跟建委和质监部门搞联动方案,还跑去跟华喜功汇报,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地条钢最大的保护伞在哪,这不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东州建筑市场,百分之八十的建材从龙溪那边供应,没有关燕玲这棵大树,吴大欢这些跳蚤能兴得起风作得起浪?

糊涂,真是糊涂!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怎么偏偏就把这个关燕玲给忘了呢?也怪自己,太急于求成了,也太爱标新立异了,看看人家高庆安,不紧不慢,一副老牛破车的样子,反倒走得稳。

庞龙正冲自己生气,吴江华进来了,风风火火的样子。“怎么样,庞局,上面有没有指示?”

庞龙没吭气,他盯住吴江华,都怪这女人,如果不是她阎王催小鬼一样催他,他能做出那么失误的决定?

“你倒是说话呀,我这边等指示呢。”吴江华一边擦汗一边说,外面这么冷,吴江华身上居然出了汗,可见这女人有多急。

“没有指示。”庞龙冷冷地说。

吴江华扔掉毛巾,怔怔地望住他,她那白皙的脸庞红扑扑的,汗味带出的香气直往庞龙鼻子里冲,这女人据说身上天然有股香,她从来不用香水什么的,可她一到你跟前,那香就抵挡不住地袭击你。庞龙一开始不信,后来他跟吴江华一块出过几次差,真的发现,吴江华粗糙得跟男人一样,出门只带一条毛巾,一把牙刷,什么香水呀化妆品啊护发素防晒霜等等别的女人一股脑儿往包里填的东西,她那里全无。可纵是这样,庞龙也被她身上散发出的撩人的暗香弄得整天心旌摇曳,想入非非。可今天庞龙没那份情调,他粗鲁地拧了把鼻子,没好气地说:“你别催我好不好?”

吴江华并没发现庞龙有什么不对劲,还跟往常一样,大大咧咧说:“哎,庞局,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没催你,是那帮王八蛋在催你。那帮王八蛋不除,你庞局能安心?”

这话是真,吴江华说的一点不过分。过去的日子里,庞龙跟吴江华一样,也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只要听说哪里冒出了黑势力,或者有人在啥地方做了啥案,他的身子本能地会上紧发条,一刻也憋不住。他跟吴江华被东州公安界的人誉为两大战舰,被黑社会的人称作男女二煞。庞龙这个副局长,真是火拼拼出来的。

“好了,这事由不得你我作主,等我请示肖局后再给你答复。”庞龙想搪塞开吴江华,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吴江华说。

“请示肖局?”吴江华脸上画出一个巨大的问号,“庞局你不是开玩笑吧,现在是你主持工作。”

庞龙有点烦这个女人,她怎么就不开窍呢?别的人是一点就醒,她倒好,非要打烂沙锅问到底。

“我只是主持工作,这种行动必须征得领导同意!”庞龙加重了语气。吴江华哼了两声,阴阳怪气说:“行啊庞局,连你也学会踢皮球了。好了,这事不麻烦你老人家了,我自己摆平。”说完,一摔门走了。

庞龙在后面紧叫:“江华,江华——”

庞龙沮丧地回到办公室,心里不知有多窝火。这不是他的性格,绝不是!可是,他怎么突然间就变得这么萎缩了呢?

娘的!他恨恨骂了一声。任何人都是会变的,庞龙也抵挡不了这个宿命。庞龙变得这么缩头缩脚,一来是环境使然,东州的大环境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变得他有些看不清摸不着。二来,庞龙过了五十。对他这个级别的领导来说,五十是一个坎。五十岁前他们什么也不想,只管拼命干,干到哪个台阶算哪个台阶,反正前途一片光明,让他们无暇抽出时间去悲观,去叹气。可一过了五十,想法立马不一样了。现在各个级别的领导,年龄是个硬杠杠,错一天也不行,到了那个年龄,你上不了台阶,对不起,腾位子走人,哪怕以前你有天大的功劳,那也是以前,没人会因为这个,让你多占一天茅坑,别人还排着队呢。庞龙现在是副处,如果这次升不到常务,取不掉前面那个副字,怕是这辈子他就得戴着这顶帽子到二线了。

那样他会不甘心,也不服气。

人是过不了这道关的,谁也不是圣贤。

庞龙独自感叹一阵,抓起电话,想打给后山监狱,杨宏伟就关在那里。后山监狱长段子良是庞龙在宣北区当公安局长时提拔的,也是一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号拔一半,又停下。认真思考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打。

等等再说。他这么安慰自己。

吴江华是个说一不二的女人,她才不在乎庞龙怎么想呢,争官是你们的事,讨好领导也是你们的事,在我吴江华眼里,没有领导,只有罪犯。从庞、高二位局长手里没讨到尚方宝剑,吴江华并没气馁。她指挥着经侦队员,昼伏夜袭,终于又查到两个窝点,这次终于将东州最大的地条钢生产者江上钢抓获,当场查得地条钢近三千吨,后来又在龙溪建材市场附近一幢库房查得尚未销售出去的地条钢六百余吨。这一下,吴江华笑了,她冲协办此案的刑侦支队二支队长方大明说:“我就知道吴大欢不是这行当的老大,想蒙二姐,他们还嫩着呢。”

方大明问:“支队,下一步呢?”

“顺着挖啊,连夜突审姓江的,让他交代出后台。”

方大明这边还没开始审讯,副局长庞龙的电话就让人打得差不多快烂了。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先是出面说情的,让他们高抬贵手,放江上钢一马。“老庞,大家出来挣钱都不容易,罚点款,教育教育,以后不干就是了。”庞龙说不行,这事市长发了话,谁也不敢开口子。说情的电话果然就没有了,接着是了解案情的,曲里拐弯,问到最后,都在问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庞龙打呵呵,许多时候,他只能打呵呵。

“实在对不住啊,这事归专案组管,我也不掌握动态,等有了消息,我马上打过去,好不?”一听这口气,对方只能说好。

可是刚安稳没多久,电话又响了,这次来头不小,一开口便问:“是庞局长么?”

庞龙说是。对方说我是江上钢的表舅。庞龙呵呵笑了声:“表舅啊,你在哪?”

对方说:“你不用管我在哪,我是受人之托,给你打这个电话,请你手下留情,把小钢给放了。不就造了些废钢么,不让造以后不造便是,干嘛搞那么大动作。有人杀了人也没见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闹给谁看啊?”

庞龙故作惊讶:“杀人,哪里杀了人,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你是不给我面子是不,行啊庞局,你官当大了,认不得这些虎口里夺食吃的人了。不过有个人你总听过吧?”

对方说出了一个人名,这人是东北的,公安界一面旗帜。他为了打黑,在东北大地掀起一场又一场反黑风暴,这场风暴打掉了长期横行在东北的三十多个黑恶组织,他的大名,在网上风传,被广大网友尊称为东北保护神。他是公安部树立的特等英模,也是老百姓心中可敬可亲的英雄。相当一段时间,庞龙对这位局长也充满了钦佩,吴江华甚至拿他当偶像。可是他也付出了代价,他的妻子还有女儿,被黑社会残忍地杀害了。

这事曾经折磨过庞龙,按说,作为一名老公安,在人民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他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守护一方平安是公安战士义不容辞的职责,对黑恶势力予以严打痛击更是公安干警的神圣使命。但是,他听到那个不幸的消息时,心里还是重重地晌了一下。什么是轻,什么是重,有时候真是很难分清。那个人是赢了,对上,他是英模,对老百姓,他是好公仆,是新时代的包公。铁面无私,铁腕除恶。可是对家人呢,对他死去的妻子和女儿,他怎么交代?

庞龙是有妻有子的人,平常时候,他把这些都忘了,好像为了正义两个字,他把什么都舍得。但每每听到这样的不幸,或叫噩耗,他的心里,蓦地就会浮上妻子那张憔悴的脸,还有儿子担忧的目光。妻子是为他憔悴的,他的风光在妻子眼里全然不见,妻子看到的永远是“危险”两个字。儿子的担忧也是为他发出的,踏入大学校门不久的儿子,每次打电话,总要提醒他:“爸,悠着点,工作不是你一个人干的,危险也不是你一个人冒的,我们可不想看到那些事在你身上发生。”

儿子说的婉转,但儿子的担忧一点也不婉转。

这担忧,这憔悴,还有潜伏在儿子和妻子后面的危险,没法不让庞龙多想。

庞龙这些年思想的变化,不能不说与这无关,他也是人呐,为人父为人夫,他怎么会没有想法呢?可想法归想法,并不影响工作,这点上,庞龙做得很到位。

庞龙还在怔想,对方又说话了,这次这位自称江上钢表舅的,居然说出了庞龙儿子所在的学校还有住宿的公寓及房间号,还阴阳怪气问:“怎么样,庞局长,我说的没错吧?”

庞龙骂了一声娘,紧跟着吼道:“你敢打老子的主意,老子现在就把那龟儿子关监狱去!”

为了儿子的安全,庞龙在儿子考大学时,坚决不同意儿子报考本地院校,他给儿子的建议,离东州越远越好,哪怕到西藏,或者到云南广西,就是不能考本地的,邻省也不行。

没想到,这伙人还是能打听到。说的也是,吴江华他们连对方那么隐秘的窝点都能踩到,对方打听个学生算什么。

对方大约没想到庞龙敢这么发火,一时语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庞局你先别发火,咱们做笔生意好不好,你把江上钢放了,罚几万块钱,此事不再追究,我把你儿子送到英国去留学。”

“送你个奶奶,有种你到我办公室来谈!”

3

跟庞龙相比,常务副市长钱谦这边却是另番光景。

钱谦太忙了,东州要发展,项目是关键。自从市上提出抢抓机遇,招商引资,以大项目推动大发展,以大发展成就大东州以来,钱副市长的日程表就安排得满满的,节假日都不得休息。东州是改革开放后崛起的一座城市,它的发展,自然受到国际国内一大片目光的关注。有人说,东州咳嗽一声,全国的新闻媒体都要感冒。如此好的机遇,如此好的势头,如果再不乘风破浪,那真对不起那些关注东州的目光。

上午九点,钱副市长代表市委、市政府,参加了新开工的东川高速公路二号段工程开工仪式,这是今年东州从中央争取到的大项目之一,也是海东省的重点项目之一,无论省委、省政府还是市委、市政府,都相当重视。十点十分,钱副市长离开东川高速,又往市区赶,他要参加皮氏集团成立五周年庆典暨万豪大酒店开工奠基仪式。万豪大酒店是皮氏集团跟香港万华投资公司联合投资兴建的,这家酒店位于东州宣北区最繁华的八一路,在八一广场对面。以前那里是部队的驻地,部队撤走后,设施交地方管理,为拿到这块地,万豪集团可以说是施尽了手段,当然,钱副市长也从中出了不少力。要支持企业发展,有时候就得采取些非正常措施,老是按原来那一套按部就班,那怎么行,墨守陈规嘛,这是钱谦副市长的逻辑。在支持企业发展上,钱副市长向来是大手笔,这个城市好几块黄金地皮,有些甚至是寸土寸金,都是他力排众议大笔一挥划出去的,要发展,不冒险怎么行。

但是,有些险冒得他也很窝火。现在这些老板,需要你时,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围着你转,你上厕所他都乐意跟着,一旦目的得逞,地拿到手,项目开工,就不再是那么回事了。万豪大酒店就是如此。皮氏集团可以说是他钱谦一手扶持起来的民营企业,没有他钱谦,这家企业要想取得今天的成就,至少还得五年。钱谦把五年后的成就和梦想提前摆在了他们眼前,这伙人却……

算了,不提这个了,一提他就气得要咬牙。他今天本来是不想参加这个活动的,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别以为他钱谦是属棍子的,由着他们指挥,我钱谦要是翻起脸来,那也不认人。后来一想,这活动他还得参加,电视上不能没有镜头,一没镜头,下面又要乱猜测。现实就是这么回事。有时钱谦觉得,现在的领导是专门当给电视台的,不是电视台围着领导转,而是领导围着电视台转。不信你试试,要是电视上一周不出你的画面,不播你的讲话,小道消息立马就铺天盖地了。怪不得电视台那些记者那么张狂,不久前东州还发生过一起案子,市电视台“时代聚焦”栏目一位记者在福乐门夜总会消费,请了三朋四友,消费完一拍屁股走人。服务生过来让他埋单,你猜他怎么说:“要埋单啊,我没带钱,只带了一台摄像机,你要不?”服务生不明就理,见他耍横,动手教训起他来,结果,双方打得头破血流,记者被轰出了夜总会,摄像机让对方扣下了。这下好,第二天马上有人把状告到了钱谦这里,说记者到福乐门暗访,被福乐门老板发现后指使手下打成了重伤,还将摄像机砸毁。钱谦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记者们白吃白喝白耍白蹭油的事发生得多了,一出事,便打出暗访的旗号。钱谦把福乐门老板叫来,狠狠批评了一顿,此事最后还是福乐门认倒霉,又是赔情又是赔钱,直赔得那位记者满意。现在有些新闻单位啊,钱谦苦笑一声。

钱谦赶到现场时,现场已是人头攒动,彩旗招展,巨大的气球飘在空中,二十多个拱门外加五颜六色的几千面三角小旗更是将庆典现场渲染得一派喜庆。皮氏集团大老板皮天磊远远地冲他走来,脸上堆着厚厚的笑。皮天磊个头不高,不到一米七,人长得更是像个圆球,但就是这个圆球,在东州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的产业无处不在,人也无处不在,他的笑更是无处不在。有人说皮天磊跺一下脚,东州城都要抖上几抖,这话虽然夸张,但也道出了几分事实。皮天磊身后,跟着婀娜多姿的孙黑妹,这女人也怪,人明明长得跟出水芙蓉一样,皮肤白嫩得像藕,却偏要起这么个名。黑妹两边,是一男一女,男的个子奇高,怕有一米八五吧,女的也是亭亭玉立,气质上甚至还要胜过孙黑妹一筹。钱谦心想,这两位大约就是香港万华的代表吧。到了跟前,一介绍,果然是。女的姓戴,叫戴邈思,是香港万华派往东州的首席代表。男的姓成,成龙大哥的成,叫什么,钱谦没记住。人这么多,现场又乱哄哄的,记不住也是常理。握过手,问过好,钱谦在一干人的陪同下朝主席台走去,这中间他跟戴邈思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戴小姐这名挺有意思的,邈思,是有点意思。”另一句是:“戴小姐对东州印象如何?”第一句话戴邈思用浅笑做了回答,第二句话戴邈思回答得比较庄重:“东州是个美丽的城市,人美,环境更美。”

“有了戴小姐,东州就更美了。”钱谦说,目光很深刻地在戴小姐脸上望了一望。

“谢谢市长。”戴小姐脸上飞过一团红。

钱谦发现,政法委书记华喜功也来了,满面春风地坐在主席台上,离他不远处,坐着光大实业的老总关燕玲。看见关燕玲的一瞬,钱谦的心里疼了一下,很尖锐,像是被人扎了一锥子。这两年,钱谦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都喜欢拿自己跟华喜功比,尽管他跟华喜功私人交情不错,但私人交情归私人交情,所得又是另一回事。官场就是这样,你不可能跟职位比你高的人去比,比不过,官大一品压死人,老百姓都懂的道理,钱谦不可能不懂。更不可能跟职位比自己低的人去比,那不是自我陶醉么,钱谦还没无聊到那程度。官场的比较和竞争,都是同级之间展开的,只有跟同级比,你才能比出水平,比出高下。但是华喜功比他滋润,尽管他是副市长,按说比华喜功那个政法委书记来头大,但他就是比不过华喜功。比如女人,华喜功就比他占优势,优势很多,华喜功有关燕玲,钱谦却没有。钱谦倒也不缺女人,副市长嘛,缺了女人那成何体统,道理上也讲不通。但那些女人都是小角色,只会躺在他怀里撒娇,三天要这个,两天要那个,要得他心烦,哪像人家关燕玲,女中豪杰,大手笔。两人曾经一块对电视台二号女主播杨妮发动过进攻,钱谦采取的手段还比华喜功更有爆炸力一些,一出手就是一套房,外带一辆车,但最终他还是败给了华喜功。杨妮现在也是华喜功的女人,他钱谦想让人家做个专访,人家都借故工作忙,安排不了,其实是华喜功从中作梗。这口气钱谦咽不下,过去咽不下,现在更咽不下。凭什么?在全国各地,市一级的政法委书记,哪一个混得超过了同是常委的副市长?钱谦没听过。思来想去,问题还是出在东州上,东州是个怪胎,这地方,只要跟公检法一沾边,你不火都不行。

钱谦盯着关燕玲,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又奋力咳嗽一声,将刚才咽下去的吐出来。这女人,艳得没边了。钱谦说的艳,并不是常规女人那种香艳,或者色艳,俗,钱谦不玩那个。她的艳,是骨子里的,是女人身上对男人的那股征服力,是女人不得不让男人臣服的一种魅力,这种魅力是与生俱来的,后天修炼很难,关燕玲就属于这种女人,初看她像一团火,再一细品,就成水了,能淹死你。

钱谦喜欢有这么一个女人来淹死他,他情愿。可惜,到现在他也没遇到。

钱谦把目光从主席台上挪开,往人群中望,这一望,他就望见了更新鲜的。先是看见了公安局副局长庞龙,皮氏集团搞的任何活动,都缺不了庞龙,钱谦一直闹不明白,庞龙为什么喜欢参加这样的活动?就如同他始终搞不清每次参加这类活动庞龙那身打扮一样。今天的庞龙仍然是一身黑西装,戴着墨镜。望着庞龙的样子,钱谦忍不住就笑了,他想起一个笑话,说有次市里一位主要领导召集公检法领导开专题会,商讨怎么扼制越来越猖獗的黑势力,开始是通知了庞龙的,但庞龙没来,参加会议的高安河说他临时执行任务去了,那位市领导也就没多说什么。公安嘛,跟别的部门不一样,随时都会有重要任务。可是会议开到中间,庞龙忽然来了,就是今天这种打扮,穿着一身皮衣,把身子裹得紧紧的,当然是黑色,他走进会场半天,脸上的墨镜仍未摘下来,看得那位市领导不高兴了。当时会议正出现僵局,有人说东州存在黑势力,而且不只一股,也有领导认为,东州哪有什么黑势力,抱怨个别人神经太过敏感,总是夸大事实,两个孩子打架,也说是黑社会。市领导盯了庞龙半天,问他怎么看待这问题,庞龙想也没想就说:“你们到底见没见过黑社会啊,没见过就回家看看周润发演的那些碟,带劲,别看见只耗子就说瘟疫来了,自己吓自己。”

主持会议的市领导被他这种不成体统的作派还有回答激怒了,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骂:“我看你就像黑社会,还让我们看什么碟,看你就够了!”原以为市领导说了这样过分的话,庞龙会闹出不快,哪知他立马摘了墨镜,笑眯眯地冲市领导说:“谢谢领导夸奖,我一直觉得自己扮演得不像,今天我终于成功了。”

庞龙就这德行,谁也看不惯他,但谁也不能把他咋样,因为东州公安局,离了他还真不行。那些离奇荒诞的案子,只要他到场,准能给你破了。听说那些黑社会的成员听到他的名字,不由得会发抖。这样一个人,市里虽是有这样那样的说法,但每次遇到提拔,他总能顺利通过。这么些年过来,非但没能把他身上那股黑气改造掉,改造得像个公安局长,相反,他那股恶气黑气,越来越严重了,好像不这样不足以表明他就是庞龙。不但他这样,他身边跟的几位警察,也是那打扮。还有人说,庞龙靠着他这股黑劲,愣是在公安系统征服了不少人,外界传闻他有六大弟兄,个个都是办案好手。当然,钱谦也在个别场合听到,有人不管这六位同志叫六大弟兄,而叫六大金钢。

为这股传言,有人曾含沙射影在会上公开质疑过公安局长肖长天,说公安频频出席那种活动,而且装扮得跟黑社会分不清,是何用意?肖长天回答得也很巧妙:“公安有时候就得像黑社会一点,要不然,让黑社会一眼认出了,你还抓谁?”肖长天这番话,算是为庞龙挡去了尴尬,但还有一种说法,肖长天却无法遮挡住,有人说,庞龙喜欢玩黑社会那一套,他办案完全不按法律程序,更多的时候,是在以黑治黑。

这些都跟今天的活动没关系,人家皮天磊皮老总不是黑社会,这是常委会上反复强调了的,人家是民营企业家,是精英,是东州的建设者,当然也是纳税人。皮氏集团每年向东州纳的锐,是过去同类规模的国有企业的三倍还多。要不然,他头上能顶那么多光环?什么政协常委、工商联副会长、商会会长、房地产协会常务副会长,等等。

钱谦再往那边望,就望到了一个女人。

在公安局副局长庞龙那边,众人簇拥着的,竟是从东州走出去的歌星谭敏敏!

钱谦心里呀了一声,谭敏敏来了东州,怎么他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这天的庆典活动,钱谦参加得心不在焉,完全被谭敏敏搅乱了。中间讲话的时候,他差点把话讲错。整天赶场子似的来回讲,有时候脑子里就是一锅粥,根本分不清出席的是谁家的庆典活动。幸好,秘书史小哲在边上及时提醒了他,要不,钱谦就闹出笑话了。庆典还在继续,钱谦接到市委佟副书记的电话,要他马上去市委一趟,钱谦带着没跟谭敏敏打招呼的遗憾,回了市委,中午的宴会自然没有参加。

这对钱谦来说实在是件正常不过的事,他的活动经常会被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打乱。佟副书记叫他,就是发生了突发事件,经济开发区另一家工地上,开发商跟原国有东州阀门厂的职工起了冲突,开发商整体收购了东州阀门厂,但职工的善后问题未按协议解决,就强行开工,遭到了职工的抗议。开发商居然动用黑社会,威胁和恫吓职工。双方在开工现场发生冲突,现场发生了流血事件,两名职工代表被打成重伤,阀门厂原工会主席、全国劳模苏进泉被歹徒头上砍了三刀,生命垂危。钱谦赶到市委时,佟副书记已去了医院,市委五楼会议室,坐着市里相关部局的领导,其中就有市公安局副局长高安河。后来召开的紧急会议上,佟副书记责令公安局限期破案,缉拿凶手,同时以警告的口吻跟钱谦说:“我宁可不要这个开发区,也不能让流血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这话令钱谦非常恼火,建设开发区也是市委、市政府做出的决定,当初开发商收购国有东州阀门厂,是市长办公会议定的,同时向市委两位主要领导也汇报过,都点了头。现在矛盾激化了,佟副书记又反过来批评他,好像是他钱谦硬让搞这个开发区。这便是不出问题你好我好,出了问题谁分管谁挨板子。典型的冤大头。

恼火归恼火,在佟昌兴面前,他还得姿态低一点。当天下午,钱谦赶到开发区,将开发商黄蒲公狠狠骂了一顿。钱谦一开始还担心,黄蒲公雇用的黑势力是皮天磊的手下,后来一问,不是,是张朋那边的,心里的火就不一样了,没好气地说:“好啊,你黄蒲公也学会了这套,知道让黑车给你辗路了。钱多是不是,这次我让你倾家荡产!”

说归说,还不能让人家倾家荡产,也荡不了。不过放点血是应该的。黄蒲公是聪明人,一看钱谦发火,立马就知道怎么做了。他带着人赶到医院,先是向苏进泉的家属赔了一大堆不是,接着将一撂票子推苏进泉儿子眼前:“请最好的大夫,花多少钱,我们出。”

至于参与了械斗的黑社会成员,钱谦已给公安局做了交代,严格按照法律程序,该怎么收拾怎么收拾,谁要胆敢庇护,自己掂量着办。

这事他交代给了高安河。

突发事件后的第三天,皮天磊突然打来电话,连着赔了一大堆不是。皮天磊并不知道那天钱谦遇着了什么事,还以为钱谦生气了,也怪他,那天怎么也得把谭敏敏给钱副市长引荐一下,人家认识是人家的事,到了他的地盘上,不介绍就是他的不对。忙晕了头,真是忙晕了头。

皮天磊赔完了不是,笑着道:“怎么样首长,累坏了吧,晚上我邀了几个人,一起坐坐,帮首长放松放松?”

钱谦一听这话,就晓得皮天磊已经晓得张朋手下惹乱子的事,这种消息他们听到的最快。以前皮天磊也干这个,刚起家时,靠给人收欠账,讨要三角债过日子,再后来发展到替开发商做搬迁户的工作。做工作是文明说法,其实就是用一些下三烂手段,逼迫搬迁户就范。东州著名的“3·12”枪案,就是皮天磊手下干的,当时把赶来值勤的一名110警察脑袋都打穿了。皮天磊现在不干这个了,早就洗手,他现在是民营企业的代表性人物,大企业家,是市里竖起的一面旗帜。

“放什么松,我能放松么?”钱谦没好气地说,他不清楚皮天磊都请了些什么人,有些人,真是不适合一起坐的。别借这个名,再给他弄来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给他脚底下挖坑。

“市长大人,革命工作是干不完的,该注意身体的时候,还是应该注意身体。对了,那天太忙,忘了给你引荐一位客人,北京来的,说来也是咱东州人,眼下在演艺界还算有点小名,谭敏敏,最近正好在东州拍戏,市长如果不介意,我把她叫来,给市长助助兴?”

“拍戏,她会拍什么戏?”钱谦心一动,嘴上仍然很严厉地说。

“好像是一部古装戏,还担任女三号呢。”皮天磊进一步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谭敏敏拍什么戏,他对这些不感兴趣,那天请谭敏敏,也是事出无奈,依他皮天磊的性格,是断然不会让这些末流的演员前来捧场的。可眼下有人喜欢这个,东州每一项大的项目开工,总有人要变着法子请来一些演艺界的歌星影星或者笑星什么的,好像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的能量。而且此风愈演愈烈。其实台面上每一种风气的盛行,都跟官员私底下的的嗜好分不开,试想一下,如果官员不好这一口,他们会动这个脑子?吃饱了没事干,撑的。

果然,一听谭敏敏到场,钱谦口气不一样了,不过他还是没失掉威严:“好吧,我尽量来。你也注意一下,人不要太多。”

地点选在江边的狮子楼,一个很有个性的地方,酒店档次也不低,跟五星级酒店没什么两样,这里的厨师据说常常出国,给国外那些大财团大企业的富豪们做私宴。东州人好吃,便也吃出一大批顶尖级的厨师来。不只如此,这家酒店的厨师还在东州电视台开了一个“吃在东州”的栏目,收视率奇高,拥有一大批粉丝,不过都是些老太太或者退了休赋闲在家的妇女。但这里的菜,味道的确没得挑。

钱谦到狮子楼的时候,谭敏敏她们到了已有一刻钟,谭敏敏目光莹莹,在殷切地盼望着市长大人。谭敏敏跟钱副市长是在北京认识的。去年五月份,钱副市长去北京开会,中间有一天,一位姓方的东州老板出面请钱副市长吃饭,为了热闹,就把谭敏敏也请去了。姓方的老板说话特别油,也特能侃,跟北京人学的,他把谭敏敏简直侃到了天上,说央视“同一首歌”马上要请谭敏敏去红色地区江西,还说央视著名主持人老毕也看中了谭敏敏的潜质,计划让她走星光大道。侃得谭敏敏心惊肉跳,其实她还不知道央视大门朝哪边开。谭敏敏在北京的情况,只有谭敏敏自己清楚,像她这种跑到北京打拼的,起码有上万人。谭敏敏算是运气好,碰上了纪老板,纪老板一直答应,要包装她,推她,但到现在为止,她除了陪纪老板睡觉,再就是偶尔花一下纪老板的钱,唱歌的事,八字还不见一撇呢。但这些话谭敏敏不能跟外人讲,外人面前,她总是努力保持着歌星应有的风度和傲气。这次到东州,起先是纪老板安排的,说是有家化妆品公司,要拍一个广告,原先请的是樱桃小姐,可一切都准备妥了,樱桃小姐又因拍片忙,抽不出空,临时换了主角。纪老板多方活动,才在32秒的广告片中为谭敏敏争得一个镜头,谭敏敏演厂家一个质检人员,出镜不到一秒钟。但为了造声势,纪老板愣是给谭敏敏雇了助理兼保镖,就是此时站在她身边的男人。

吃哪碗饭也不易啊,谭敏敏现在是身陷泥潭,身不由己。她除了陪纪老板睡觉,还要陪纪老板的老板睡觉,有时候,还要陪身边这位保镖睡。

睡觉她不怕,反正陪谁都是睡,眼睛一闭,任他们折腾,只要他们不累,她是不会累的。谭敏敏是怕青春。青春这东西,流逝得太快,怎么也挡不住,青春一过,谭敏敏还能剩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所以谭敏敏非常看重跟钱副市长的关系。上次北京吃饭,谭敏敏能感觉出,钱副市长对她有点那个,如果不是钱副市长太忙,说不定在北京的时候,谭敏敏就向钱副市长发起进攻了。北京几年,谭敏敏别的胆没练大,向男人进攻的胆却练大了。不大白不大,这个世界,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谭敏敏早就想通,无论有钱的,还是有权的,只要对她感兴趣,她就一个也不放过。

抓住一个是一个,逮住两个是一双。就是当不了歌星,她也要靠“歌星”两个字挣够下半辈子的。

皮天磊老早就等在电梯间,看见钱副市长,马上恭迎过去:“市长辛苦了,本该开车去接你的,又听史秘说,你不在市委。”钱谦对皮天磊这些话不感兴趣,皮天磊这种人,十句话九句是假,剩下一句还是废话。他的心思在谭敏敏身上,他用目光询问皮天磊,皮天磊马上会意:“到了,到了,敏敏小姐在恭候市长呢。”

进了包房,谭敏敏立刻扑上来,热情似火地说:“市长大人姗姗来迟,小女子可是望眼欲穿。”她说话跟唱歌一样动听,加上那丰富的肢体语言,男人真还抵挡不住。钱谦绷着的神经立马松开:“大歌星,到了东州怎么也不吭一声,是不是害怕给你接风啊?”

“市长忙么,我哪敢打扰。”谭敏敏娇滴滴道。说着,一把拉过身边的女伴,向钱副市长介绍道:“这是我妹妹,冷滟秋,还请市长多多关照。”

“冷什么?”钱谦挪开盯住谭敏敏的目光,扫了一眼滟秋,像是漫不经心地问。

“冷滟秋,我最好的妹妹,以前也在北京发展,歌唱得比我好,现在当老板了,搞食品。”

滟秋赶忙道:“市长前些天参加过我们的开业庆典。”

“是么?”钱谦这么问了一句,就把目光拿开了,在包房里扫了一圈,又落到谭敏敏身上。“怎么,现在两栖了,搞起电视剧了?”

滟秋讨了个无趣,感觉被人狠狠地冷了一下,她后退一步,尽量不阻碍住钱副市长视线,好让钱副市长跟谭敏敏交流得更从容些。

“市长取笑我哩,我哪是拍电视剧的料,是人家唤我来捧场,就算是试试水吧。”

“好,好,这水该试,这水该试,没准还能试出个大明星呢。”钱谦的声音既夸张又饱满,说得谭敏敏一阵花枝乱颤,都不知该摆什么造型了。

皮天磊感觉着差不多了,道:“市长入座吧,菜马上就好。”

“好!”钱谦痛快地应了一声。

这顿饭,滟秋吃得相当尴尬,她本以为,跟着谭敏敏来,主角当不了,至少也能混个配角,就算配角混不到,也不至于让人像垃圾一样遗弃在一边。可滟秋真就做了一回垃圾。从饭局开始到结束,她就像一把冰冷的椅子,闲置在那里,没有人关注她,最起码的一点照顾都没得到。滟秋是不指望皮天磊照顾的,算起来,皮天磊还曾经是她的老板,只是那个时候,滟秋没有福气一睹皮天磊庐山真面目,这天见了,倒也觉得皮天磊没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倒是比钱副市长还显得彬彬有礼。可惜他的彬彬有礼全送给了钱副市长,对在座的女士,他似乎视而不见。皮天磊还带了黑妹,滟秋原来以为,黑妹是因为长得黑才叫黑妹的,她错了,黑妹白得让人嫉妒,白得让人眩目。三个女人中,要论姿色,或论风采,黑妹当之无愧要拨头筹,这没办法,漂亮就是漂亮,你是嫉妒不来的。滟秋跟她相比,远着呢,怪不得她能做皮天磊的压寨夫人,也怪不得她能替皮天磊统领住千军万马,不一般啊。除了黑妹和皮天磊,桌上再就是发改委一个主任,光秃秃一颗脑袋,上面居然一根头发也没飘,滟秋起初以为是此人喜欢光头,后来仔细看半天,才发现不是,那儿原本就寸草不生。滟秋就替这位主任伤感了,主任年龄应该不是太大,不到五十岁吧,可因了这颗光头,一下子就老了许多。这位主任倒是对她殷勤一点,见她冷落得不知怎么是好,主动跟她说了几句话,但仅仅也是说话而已,目光里并没什么别的内容。滟秋就有些失望,不,这一天带给她的是绝望。女人是不能让人如此冷落的,哪个女人不渴望被人众星捧月,哪个女人不渴望像璀璨的花一样一枝独秀?可滟秋秀不起来,她总算是知道自己的差距了。

至于钱副市长,滟秋来时的期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大。滟秋记得,三和开业那天,钱副市长的胸花还有贵宾牌都是她戴上去的,当时钱副市长的目光还在她脸上刻意停顿了那么一会儿,像一条蠕虫,爬得她痒痒,没想,人家一点不记得了。他的兴趣还有热情全让谭敏敏一个人吸引了,就连黑妹,也无法把他的目光抢过来。

男人呐,滟秋深深叹了口气。

滟秋既为自己悲哀,同时也为洪芳难过,洪芳为那天能请到钱副市长,激动了好几天,说以后可就要有靠山了,钱副市长如此重视企业,有困难不可能不帮三和解决。现在看来,市长剪彩就跟她当初陪客人一样,只是在例行公事罢了,一拨接着一拨,轮到这个便把那个忘了。滟秋又想,如果全记下,还不得把人累死。

这么想着,她脸上终于有了笑,但也是苦笑。

滟秋把这天的感受牢牢记住了。

4

按照钱副市长的指示,公安局副局长高安河迅速布控,对发生在开发区的恶性暴力事件展开侦查。初步查明,那天对阀门厂职工施暴的是张朋手下的光头帮。张朋手下有好几个帮,什么平头帮,寸头帮,光头帮,这些是按发型分的。还有讨债帮,拆迁帮,出气帮,收地帮等,这些是按工作性质分的。讨债帮就是专门替人讨债,讨回来的债按四六分,债主得四,张朋得六。拆迁帮是专门为开发商扫清拆迁户的,按搬迁户数和拆迁难度收费,出气帮就是你觉得谁碍事不顺眼了,跟他们吭一声,他们替你出这个恶气。收地帮就是你的地盘被别人霸了,他们替你讨回来。东州这么大,一个人是占不完的,码头分成三六九等,分属不同的黑帮管辖。一些边边角角,霸主们看不在眼里,留给那些才出来混的,这些人还不大懂江湖规矩,常常是你在我的地盘上晃一枪,我在你的地盘上插一脚,收地帮便出来为他们维持秩序。这个帮属于小儿科,是张朋专门用来训练手下的。光头帮的大哥姓米,叫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人们送他一个外号:小米汤。你可别小看这个小米汤,他岁数不大,才十九岁,混江湖的时间,却比他手下三十好几的人还要长,足可以称得上是老江湖。大约八岁时就在解放路一带混了,那时靠乞讨,再后来就偷,有神偷之称。再大一点,就敢一个人夜闯民宅,连偷带抢了,顺带着,还糟蹋过两个比他年龄大的妇女。东州几家看守所,小米汤都蹲过。最长的一次,他在少管所蹲了一年零三个月,是张朋的兄弟黑虎托人把他从里面捞出来的,出来后他就跟了黑虎。

那天小米汤本来不闹事,开发商黄蒲公请他们原是为了别的事,黄蒲公又相中了一块地,跟政府这边也说好了,但牵扯到棚户区拆迁,那里面都是一些老居民,有着丰富拆迁经验的黄蒲公自然知道,这种棚户区拆迁难度相当之大,跟那些老居民谈判,简直比跟美国人谈判还难。黄蒲公叫来小米汤,让他打听一下,那片棚户区,有几个刺儿头。刺儿头就是政府所说的钉子户,黄蒲公他们不叫钉子户,钉子是铁做的,有钢性,那些刺儿头不配这称呼。在黄蒲公他们眼里,这些刺儿头都是些贪得无厌的人,仗着先人占了一块好地皮,张着血盆大口,漫天要价,恨不得一间破草房换给他一套别墅。这些人骨子里其实软得很,或者压根儿就没骨子,有骨子的人能住在那种地方?黄蒲公跟小米汤是老关系,铁得很,跟黑虎也是老关系,也铁得很。开发商么,没有这些人给他做坚强的后盾,他还怎么开发?黄蒲公让小米汤搞出一个方案来,看哪些刺儿头使点小手段就能摆平,哪些刺儿头使点小手段不行,必须来横的。对那些挑头闹事耍蛮横的,黄蒲公丢下一句话,一条人命三十万,十万给死者,二十万归小米汤。小米汤那天是跑来给黄蒲公报信的,情况他已摸清了,没问题,这片棚户区就交给他。谁知就碰上苏进泉他们围攻开工现场。小米汤最见不得苏进泉这种人,企业好时,他是领导,要威风有威风,要体面有体面。企业搞垮了,他又站在职工一边装可怜,还当起了职工领袖。呸,领袖也是你当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挨过几刀挡过几砍,你身上有洞么?黄蒲公一开始还跟苏进泉讲道理,很温和地讲,说厂子已经卖了,善后问题会逐步解决,开发商也有开发商的难处,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开发商满身是钱,随便你们拿。有个职工冷不丁就说:“没钱你充什么胖子,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黄蒲公最恨这个“滚”字,他在十岁的时候,被后爹踹了一脚,骂他滚出去。十二岁的时候,他又被亲娘踹了一脚,也骂他滚回他老子那儿去。这之后,黄蒲公为了讨饱一张嘴,经常让人踹,也经常被人骂滚出去。等他靠盗卖光缆发了一笔横财,打算做点正经事时,这个“滚”字,就更多了,有些是赤裸裸说出来的,比如工商局有个女科长,就因黄蒲公没按她的要求在工商局内部的打印室打印材料,就骂着让黄蒲公滚出去。有些是用目光说出的,比如税务局长,比如银行信贷部主任,等等。黄蒲公如今是大老板了,再也听不得这个字。那个职工骂完,黄蒲公想也没想,反手就掴了他一巴掌。如果不是那天黄蒲公要接待那么多领导,他可能就亲自教训这帮人了。可惜他没有时间,他要热情似火地陪市、区领导,陪那些已经不让他滚的官老爷们。他冲小米汤说了一声:“这儿交给你了,让他们马上消失。”

就这一句话,小米汤身上的血性就被激了出来,他操起一块砖头,工地上有的是砖头,对了,那天小米汤没带家伙,因为不是准备去打架的,他手下也没带家伙,都捧着花篮,在给黄老板贺喜呢。一看大哥操了砖头,弟兄们扔了花篮,便在工地上找家伙。有抡起铁锨的,有顺手操起钢管的,也有学小米汤一样,不用别的,只用砖块的。稀里哗啦一阵猛打,苏进泉他们就被打散了。

案情摸得差不多,副局长高安河下了命令,马上缉捕小米汤。话音未落,他的办公室门开了,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张朋,他说:“不用缉捕,人我给你带来了。”说着,将身后的小米汤一推,推到了高安河面前。

小米汤嬉皮笑脸,一副小地痞的样:“首长,找我有何贵干啊?”

“你就是小米汤?”高安河望住这个一脸憨相的小不点,怎么也把他跟黑社会对不上号。

“首长,我就是小米汤,我们老板说,你正在找我。”小米汤又往前走一步,脸上的笑更厚了。

高安河愤怒地瞪住张朋,张朋进入他办公室,就跟进入自己的家一样方便,可见他有多嚣张。瞪了一会,将目光转向小米汤:“你千的好事!”

“首长,我没干好事啊,我这种人,配干什么好事。”小米汤越发肆无忌惮。这种有恃无恐的样子彻底激怒了高安河,他冲门外喝了一声:“来人,给我把他带下去。”

这时候张朋说话了,张朋往前一步:“我说高大局长,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怎么说,我也是客人啊。客人来了,一杯水也不赏?”

“……”

高安河无语了,张朋的黑社会不是刻在脸上的,这种人,最懂得伪装。从他打算把自己洗白那天起,就再也不出面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了,相反,他在公众面前以另一种形象出现。远的不说,去年他还出资五百万元,为十家养老院送温暖,还在自己的家乡修了一所希望小学。张朋名义上是东州万家乐实业公司董事长,万家乐是一家连锁超市,店面现在开到了五十多家,在全国都很有名。至于他手下的夜总会、洗脚城、桑拿中心等,都不用他自己的名字,随便找一个女人当总经理,他自己在背后指使罢了。这种事你可以不平,但不能拿出来跟人家理论,况且,张朋跟上面的关系,远比皮天磊还要过硬。要不,他能当选人大代表,去年好像还当选过东州十大功勋人物。他出入领导的办公室,远比他高安河自在频繁。高安河只好忍住怒,换了一种口气:“张董事长啊,你坐,坐。”

一听让坐,小米汤赶忙跑沙发前,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然后冲张朋做了个请的动作。这是故意表演给高安河看的,目的就是将高安河激怒。去年吴江华查一起案子,有人以一种豪华坐便器为名,说是能治百病,无病养身,在东州地区大搞变相传销,上当受骗者无计其数。吴江华最终查明,此起非法传销案件,幕后老板就是张朋的一个情妇。张朋至少有不下十个情妇,这位名叫马雪丽的女人,最早还是一名警察,是在五年前东州集中打黑时跟张朋认识的,没想,认识之后非但没将张朋治罪,反而让张朋拉下了水。一开始她还担任着派出所所长,后来嫌这碗饭不好吃,辞职不干了,开了一家保健品公司。当时吴江华带人包围了马雪丽的保健品公司,在那间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马雪丽跟张朋就合着给吴江华演了这么一出,生性冲动的吴江华果然被他们激怒,当场拔了枪,一颗子弹出去,差点就击中马雪丽。后来为这颗子弹,张朋大做文章,还请来了中央媒体的记者。幸亏开枪者是吴江华,换了别人,怕是上面保都保不住。而那起案件最终也不了了之,马雪丽的保健品公司现在照样开得红火,据说最近她正在热销什么洗脚盆,这个产品还拿到了有关单位的荣誉证书。

世界是个万花筒,你认为它有多怪,它就有多怪。

“对不起张董,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件,小米汤涉嫌聚众滋事,对他人形成重伤害,需要配合调查。”

“重伤害?”张朋猛地掉头,盯住小米汤:“你个龟儿子,说,什么时候伤害了别人?”

“我没有啊,我哪敢伤害什么别人,首长,你搞错了吧?”注小米汤哭叫起来。

“搞没搞错我也不知道,等一会,让办案人员跟你说。”高安河一脸正色。

这时候,进来丽个警察,想将小米汤带走。张朋猛地站起:“高局,这样做不够意思吧,人我是给你带来了,至少也得让我明白,他犯了哪一条?”

张朋的话还没落地,桌头上的电话响了,高安河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打电话的是负责此案的治案支队副支队长季平,季平说:“高局,情况有变,阀门厂职工集体翻供,不承认被黑社会打了。”

“什么?!”高安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重重地又问了一遍。

“我怀疑有人采取非正常手段,逼阀门厂职工就范。”季平又说。

“怀疑顶屁用,我要的是铁证!”

“高局,这案子得暂缓,免得我们被动。”

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暂缓。望着张朋跟小米汤扬长而去,高安河恨不得一拳把桌子砸烂。

事实果真如此,阀门厂职工集体翻供,再也不说那天被打的事。就连工会主席苏进泉,也突然变了口供:“我没挨打啊,我哪挨了打,是我自己不小心,骑摩托车撞的。”

奶奶的,堂堂公安局长,居然也让人耍!

被人耍的还有吴江华。地条钢事件,吴江华并没住手,她仍在查。吴大欢嘴巴硬得很,把事儿一个人兜了,怎么审,他也就一句话:“老子不就造了些钢么,能怎么着,想判你们判啊,不就三五年,多大个事。”追问他生产的地条钢卖到了哪里,吴大欢哈哈大笑:“是你们办案还是我办案啊,查不出来是不,查不出来你办个啥子案子哟,要不你放了我,我不出三天,就给你们查出来了。”

这份嚣张劲,气得办案的警察吐血,却又无可奈何。跟吴大欢过了几招,吴江华认为审下去也是白审,这家伙完全是老皮条,又涩又硬,不好嚼,必须得另外寻找突破口。于是她一声令下,开始缉捕吴大欢的弟弟吴大歌。后来在东州郊区一个叫麻村的村子里,将吴大歌缉捕归案。当时吴大歌正在耍牌,那天他手气特别臭,连着输了二十几把,输得他眼都红了,跟他一起耍的建材商老姜劝他:“今天歇手吧,你扳不回本的。”吴大歌呸了一声,恶恶地瞅老姜一眼:“再来,老子不信这个邪!”结果再赌,还是输了,吴大歌身上带的三十万不出两个时辰,就分别装在了老姜几个人口袋里,后来他跟老姜借,老姜笑着说:“歌老大,你在场子上也泡了几年了,哪有听说场子上借现的,改天吧,改天兄弟陪你。”吴大歌靠了一声,还没等老姜他们看清,猛地掏出一把刀来,架在了老姜脖子上:“屁话少说,借还是不借?”老姜吓得脸白,打着哆嗦儿说:“做啥子嘛,不就几个小钱,犯得着?”正僵持着,门被一脚踹开,进来的是经侦队员。

吴大歌跟他哥哥吴大欢一样硬,不,比他哥哥还硬。他哥哥还多少说两句话,他就一个字:“靠”,问什么他都靠你,愣是不交代案情。后来吴江华便从老姜身上下工夫,老姜不是东州人,是江西人,这人原来也是个正经商人,做点小本生意,经营小五金,后来认识了吴家兄弟,尝试着做了几把地条钢,发现甜头大大的,便改弦易辙,把原来那家小店盘了,在龙溪建材市场租了几间门面,开始经营钢材。

老姜终于还是没抵挡住警察的轮番审讯,强大的攻势面前,他垂下了头。据老姜交代,吴家兄弟生产的地条钢,一半销在了龙溪建材市场,另一半,直接卖给了建筑商。但吴家兄弟做生意很鬼,比如说跟吴大欢联系的人,吴大歌就不知道,跟吴大歌联系的人,吴大欢自然也不知道,别人就更难晓得。他们从来都是单线出货,对方也不得打听还有什么人在接货,建材市场肯定有不少人吃了吴家兄弟的货,但这些人是谁,老姜说不出。他只是听说,有个叫老校场的地方,有吴家兄弟的仓库,其他事,他真是不晓得的。

老校场?吴江华眉头微微一皱,怎么把这么重要的地方给忘了。当天夜里,吴江华带人突袭了老校场。这里清朝时期曾是府衙专门杀人的地方,后来变成了野坟滩。大炼钢铁那会儿,这里架满了炼钢炉,东州十多万人在这里炼钢,再后来,这里便被拾荒者和码头工人占领,成了棚户区。棚户区边上,码头管理处曾修了几栋房子,当初说是要把这里改建成料场,后来又没改建,那些房子便空着,成了出租屋。

吴江华他们在老校场一共查得十二家库房,里面一半是地条钢,另一半,是冒牌的瓷砖还有木地板,总之,都不是正道上来的,清一色的假冒伪劣产品。吴江华兴奋了,这个意外的收获令她精神大振,她相信,关于东州建材市场的黑洞,就要从这里打开。

就在吴江华寻着十二间库房,顺藤摸瓜,眼看就要拔出萝卜带出泥,弹到老弦上时,上头来了电话,让吴江华到政法委去一趟。

华喜功热情地接待了吴江华,他亲手给吴江华沏了茶,笑呵呵道:“辛苦了啊,江华,多亏是你,要不然,地条钢这案子,还不知压几年呢。”

吴江华说:“应该的,警察么,天生就是办案。”

“是啊是啊,你江华本来就是女中豪杰,警界奇才么。怎么样,案子快结了吧?”

“还早着呢,抓的尽是毛贼,嘴巴一个比一个硬,撬都撬不开。”吴江华边喝茶边道。

“还能硬得过你,再硬的骨头,到了你江华手里,都能化成面条。”

“书记夸奖我了,我吴江华也就凡人一个,还没修炼到那份上。”

扯了几句闲淡,华喜功觉得差不多了,再扯,吴江华还不知冲他说出什么难听话呢。这女人,嘴巴臭得很,跟她逗乐子,一点没趣。他言归正传,说起了正事。

“是这样的江华,最近呢,公安部在深圳举办一个经侦学习班,深圳嘛,特区,案子多,经验也多,很多经验都是值得我们学的。部里要求我市派两名代表参加,这可要求很严的,必须是在全省公安系统有影响的,而且要在经侦这条战线上。组织上斟酌来斟酌去,就你最合适。另一个名额,给了下面,让区一级的同志也多出去出去,学学人家的经验,听听专家的讲授,很有好处嘛。昨天我跟你们两位局长已碰了头,他们也是这意思,谁让你现在是咱市里的一面旗帜呢。”

华喜功话还没说完,吴江华就打断他:“华书记你甭说了,我不去。”说完,就要起身离开办公室。华喜功被吴江华的无礼激怒了,但又不好当场发作,硬着头皮说:“江华同志,这事是组织决定的。”

“不管谁决定的,我都不去。而且我明确表态,我手中有重大案子,地条钢一案不彻底查清楚,我哪也不去!”

这一下,华喜功不能再忍了,他扫掉了脸上的那股笑意,换作平时那种威严的表情,十分严肃地说:“吴江华同志,太过分了吧,派你去这是重视你,也是市委反复研究了的,我现在是代表市委跟你谈话!”

吴江华也不客气:“那就让市委书记亲自跟我谈!”说完,干净利落地转身,走出了华喜功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