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曹海到家没看见平日冬妹忙着下厨、姣蕉忙着作业的景象,母女俩全神贯注盯着电视机,冬妹指挥,姣蕉摁遥控器。“菜单——重播——江南一频道——江南要闻,对,就这条。”冬妹如释重负地坐下,专注观看电视。

“什么节目,用得着这么废寝忘食吗?”曹海想,冬妹除了喜欢看看戏曲,平时对电视并不痴迷,今天怎么啦?还拉上姣蕉,她转学过来学习压力挺大,几乎不允许看电视。

“曹海,快来看,你们上新闻了。”冬妹一边招手,一边仍盯着屏幕。待曹海落座,新闻刚播完。“姣蕉,再重放一遍,让你爸看。”姣蕉又摁了一次重播键,电视里出现了昨天誓师大会的新闻场景。

“我以为恐怖分子又袭击美国,或者俄罗斯跟北约干起来了,原来是开会,每天都好几个,值得大惊小怪吗?”

“姣蕉,有没有看见你爸爸?”冬妹不理会曹海,继续让姣蕉一遍又一遍重放。曹海想,当年她跟录像带亦步亦趋学袁雪芬戏也不过如此吧!上镜头、上电视对冬妹这样一个国家二级演员来说,应当最平常不过了,可她为什么对自己一扫而过上了回电视竟这般兴奋?曹海感到一股无名压力,这个受中国戏曲熏陶的女人,不仅懂得嫁鸡随鸡、洁身自好,而且懂得夫荣妻贵,她是多么希望曹海干出一番事业,哪怕微乎其微一点点也好啊!

看看时候不早,冬妹起身,一边哼着《官人好比天上月》的越剧调门,一边下厨做菜,在轻松欢快气氛中,很快做好了三菜一汤。“开饭啦!”冬妹招呼全家吃饭。

这是一套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建造的小中套,四十来平方米切割为二室一厅一厨一卫,处处显得局促拘谨。冬妹说,小反而更温馨。的确,经冬妹一番布置,这间小屋处处洋溢家的味道。

好在还有这个窝,否则凭部队发的那点安家费,要在这个单价已蹿至数万元一平方米的城市,可怜得连个卫生间都买不来。曹海庆幸沾了越剧春天之光。

“爸,你们大人也戴小红花呀?真滑稽。”姣蕉隔着餐桌问曹海。

“谁说小红花?是大红花!”冬妹抢着纠正女儿。

“有区别吗?”姣蕉说,“爸,是不是特光荣、特自傲?”

“你爸戴不戴花,这点使命感总是有的。”曹海期待地看着女儿说:“你在学校要加倍努力,多戴小红花,让爸妈高兴高兴。”

“什么年代了,还戴小红花?”姣蕉挺起胸脯,表明自己已是中学生。“爸,你们这次治水动作好大,搞得我们也当回事。今天老师专门讲巴黎、伦敦的排水系统,人家那个叫先进!”姣蕉露出羡慕之情。“老师还布置作文,题目叫《城市的良心》。老师说,我们的政府真该学学人家。爸,是不是我们政府没良心呀?”

“老师还说了什么?”曹海对老师用这种简单化类比和一边倒评价,教这些尚无判断力的年幼学生感到惊讶。

“没啦,老师就说这么多。”姣蕉看父亲表情严肃,便开玩笑道:“爸,是不是说痛你啦?你也是政府官员。”

“事情没这么简单,先吃饭,吃完爸再跟你说。”曹海觉得有必要跟女儿谈谈。

现在只要一提起城市治水,很多人会搬出伦敦、巴黎作为典范,又总会引用雨果在《悲惨世界》里描写冉阿让在下水道与警察周旋时写下的那段“下水道,就是城市的良心”,并以此作为准则,拷问政府官员。下午,曹海就曾同一个话题跟皇甫柳莺争论起来。

皇甫柳莺几乎跟姣蕉老师一样,搬出雨果老先生,如数家珍般夸赞伦敦、巴黎的排水系统,对国内市政设施数落得一无是处。正在她显露出知识丰富,自鸣得意之际,冷不防边灵峰泼了一盆凉水:“柳莺处长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雨果除写了‘下水道,就是城市的良心’外,还有另一段文字不知你有没有印象?”

“哪段?”皇甫柳莺可不希望被人当作半瓶子水。

“仿效巴黎,就会使你破产。”边灵峰一字不差念出了雨果的原文。“从这段文字不难看出,雨果其实是骂伦敦、巴黎的管理者是败家子,哪有夸他们的意思啊?”

“边大队长不愧高考尖子,对经典名著烂熟于心。”皇甫柳莺嘴上夸着,心里并不痛快,她话锋一转,语出惊人:“正是因为冒着破产危险,砸锅卖铁也要建造一流下水道,不更说明人家是一个对市民高度负责任、有良心的政府吗?如果这是面镜子,可以照出我们国家以及政府官员多少丑陋啊!”

“柳莺处长,你为什么总喜欢美化外国、丑化中国呢?”作为军人,曹海最容不得有人对中国说三道四。此刻他必须站出来,捍卫国家尊严:“若论砸锅卖铁的话,只有社会主义才做得到,资本主义是绝不可能为了老百姓那点事砸锅卖铁的!”

“可人家做了,而且早在一百五十多年前就做了。我们呐,我们做了什么?”皇甫柳莺喜欢用质疑腔调,以显示话语的尖锐。

“不要问我们做了什么,而要问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曹海说:“他们把我们锅砸了,把我们铁卖了,他们欠我们良心账比天大!”

曹海上过军校,对资本主义那点历史是了解的。尤其得知要参加治水,专门查过这方面资料——都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嘛。“看一下伦敦、巴黎建造地下排水系统前后二三十年,英法政府对中国做了什么?”曹海犹如给官兵上政治辅导课,边讲边掰着手指头:“1840年英国挑起鸦片战争,1842年签中英《南京条约》,中国赔英国银元二千一百万,割让香港本岛,开放广州等五处港口。见英国发财,法国紧跟效仿,1844年签中法《黄埔条约》,开放广州等五处口岸。1856年英法挑起第二次鸦片战争,1858年签《天津条约》,中国赔英国白银四百万两,增开牛庄等五处口岸及长江沿线;赔法国白银二百万两,增开琼州等六处口岸。1860年英法联军攻进北京,抢劫并焚毁圆明园,签《北京条约》,中国赔英国白银八百万两,割让九龙半岛,增开天津商埠;赔法国白银八百万两,增开大连商埠。1898年,法国强行租借广州湾;英国气急眼红,签《拓展香港界址专条》,强迫将新九龙和新界租借九十九年。1901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签《辛丑条约》,中国赔英法等十一国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分三十九年还清,本息共计九亿八千万两,其中赔英国本息一亿一千万两,赔法国本息一亿五千万两……我们连吃饭的钱都被逼赔光,哪有钱扔阴沟里去?”曹海用重重责问回敬皇甫柳莺。

皇甫柳莺是捧电脑长大的,大都人云亦云缺少独立思辨。她在网上见的可不像曹海说的那样,除了赞誉仍是赞誉。尽管曹海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令她耳目一新,但她觉得缺乏可信度:“你能证明他们是靠发我们国难财,造了如此豪华的下水道吗?”

“英法等帝国主义从中国发了大量不义之财,铁证如山,还用证明吗?至于钱是如何花的,这本账只有他们心知肚明。但有一个现象非常有趣,足以证明资本主义是绝不可能为老百姓砸锅卖铁的!”

“什么现象?”皇甫柳莺急切想知道。

曹海举起一根手指:“伦敦建造排水系统的是1865年,工程之浩大不亚于地铁,竣工时总长度两千公里。当时伦敦总人口二百万,这笔费用如果平摊到市民头上,将是一笔难以想象的税赋,可伦敦市政府好像并没有为钱犯愁。”曹海举起第二根手指:“据英国《金融时报》2013年5月27日报料,伦敦计划建造一条横跨泰晤士河的超级下水道,长途为二十六公里,目前伦敦总人口超过八百万,人均GDP越过四万七千美金。可英国政府对工程经费愁雾弥漫,希望中国企业能够提供三分之一或更多比例项目资金。”曹海将两根手指头掰回,像老师结束讲解希望听一下学生反应一样,问皇甫柳莺:“对于发生在一个半世纪头尾两次同样的地下工程,真正需要砸锅卖铁时却很慷慨,不需要砸锅卖铁时却又止步不前。你说该如何解释这种现象?”

皇甫柳莺早在网上看到过这条消息,当时觉得又是国人吹牛外,并没有产生更多联想。曹海一番话使她猛然醒悟:当过兵的实在狡猾,喜欢综合各种信息抽丝剥茧搞分析,不像自己只知道直筒筒发问。更无奈的是,她脑子像突然遭遇停电,连发问也想不出题目,空白一片。

“说完他们,再来说说我们做了什么。”曹海接着皇甫柳莺开头的话,继续掰开指头:“中国是一个水患严重的国家,洪涝与干旱并存。新中国在一穷二白基础上,修好了淮河、办好了黄河、治好了海河、治理了长江、筑起了红旗渠、建成了三峡大坝、实现了南水北调……每一项都惊天地泣鬼神,受惠百姓论亿计数。事实雄辩证明,只有社会主义才会干出这种砸锅卖铁、造福百姓的事情!”曹海把他们、我们的事情说完后,又转回雨果那段文字:“其实网上和你刚才引用的这段文字并不完整,雨果完整的描述是‘下水道,就是城市的良心,一切都在那儿集中,对质。’可见雨果要说的并非下水道,而是下水道里种种物质的对质。雨果是用下水道做比喻,对资本主义社会制造的悲惨世界进行无情揭露。因此,我们不能断章取义,把资本主义管理者当成道德骑士歌功颂德,反倒把我们自己钉在耻辱柱上无情曝晒,这是天大笑话,更是天大不公!”曹海觉得该说的说透了,这才结束跟皇甫柳莺争论。

姣蕉巴结吃完饭,还帮妈妈收拾好碗筷,然后等着父亲讲故事——以往父亲跟她讲的几乎都是故事。

“人家下水道的确造得宽畅、先进,至今我们还不如他们。”曹海与姣蕉并排坐下,缓缓对女儿说,“但是仅凭这点,并不能说明他们政府有良心,我们政府没良心。”曹海怕姣蕉听不懂,指着自己家打比方道:“譬如我们家只有四十多平方米,而你同学家有的八九十平方米、一两百平方米,甚至大别墅。你能简单说,有大房子住的家长良心好,没大房子住的家长良心不好吗?”

“不能。”姣蕉摇摇头。

曹海进一步启发:“父母是否讲良心,关键看是不是真心爱孩子,对孩子负责任。爱孩子、负责任的家长即使家境贫困,也是好家长;相反溺爱甚至纵容孩子的家长,即使有金山银山,也算不上称职。”

“爸,我懂啦,我们国家还不富,造不起那么好的下水道,不是政府没良心。”

“是啊,我们虽然欠了老百姓许许多多事情没做,但我们没有做过昧良心的事。相反,那些所谓讲良心的富国却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资本家的第一桶金几乎都是带血的,这个国家也一样。因此,从本质上讲资本主义或者帝国主义才是悲惨世界的制造者!”曹海摸摸女儿脑袋,说:“如果爸爸妈妈靠贪污受贿得来不义之财买了大房子,住得安心吗?”

“不安心!”姣蕉说:“凭能力踏踏实实做事就是讲良心。城市的良心靠每个市民共同讲,治水也有我一份。爸,到时你带我去;妈,你也要去呀!”

“你去能做什么?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读书,这是有良心的最好表现。”冬妹一直津津有味听着父女俩交流,接姣蕉的话接得很牢。

“现在我们有能力做点事了,因此这次治水不仅要截污纳管、疏浚河道,还要建造水库、拦洪蓄水,我们将堵疏结合、洪涝兼治,用不了几年,我们会跨过这道坎的。”曹海把这两天听来的一些治水术语搬出来,不管她们听懂听不懂。随后,又回到姣蕉作文题目,“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才能真正看出良心来。现在知道怎么写了吗?”

“爸,你讲得比老师好。我好好想想,一定把这篇作文写好。”姣蕉用佩服的目光看着父亲。

平时都是姣蕉先睡,夫妻俩才上床的。今天姣蕉特别兴奋,埋头作文,一副挑灯夜战的劲头。夫妻俩相视一笑:女儿照此用功,学习一定跟得上。

“到了地方,我总觉得有些人不太看得起军转干部,有的军转干部也有点自暴自弃。曹海,我看你行!”躺在床上,冬妹回味着父女俩的交流,吐露出心中想法。

“那是自然的,你老公什么时候不行过?”曹海侧身,趁机抱住了冬妹。

“要死,弄痛我啦。”嘴上说痛,其实并没反抗。“哎,是不是到计生委,连那个也计划掉啦?”冬妹逗他。

“谁说的,有计划比没计划质量高。”曹海猛地一头扑了上去,“不信,试试!”

“别,姣蕉听见!”曹海果真被冬妹唬得瞬间一动不动。冬妹扑哧一笑:“你不会轻点声?”

“明白,我当潜水艇。”说完,曹海一头钻进被窝。

“慢一点,我还没准备好呢。”冬妹想拉他出来,可曹海早已潜进被窝,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