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军舰是没有固定锚地的,这注定海军家属将四海为家。这辈子曹海觉得最对不住的是妻子冬妹,最放心不下的是女儿姣蕉。

冬妹是江南越剧团一名花旦,貌若天仙又婀娜缠绵。曹海是在一次来江南海军疗养院休养时,正赶上“八一”建军节慰问演出遇见冬妹而一见钟情的。在一个休假期间他把终身大事搞定了。曹海深知占领阵地容易巩固阵地难,若要让这位柔情似水又天天演绎爱情戏文的妻子一年夫妻只团聚一次,做丈夫的哪里舍得又哪里能放得下心?曹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领出结婚证就要妻子辞职跟自己做随军家属。冬妹尽管很意外,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似乎很懂,内心搏斗挣扎了几天,便一纸辞书去了南疆。说是随军,其实更多时间仍是隔海相望。

老婆到手,曹海觉得不地道,一点海的气魄都没有,竟小心眼到怕老婆搁家里不放心,硬逼着她抛弃天堂生活和心仪舞台,跟他到这荒礁孤岛上风吹日晒。细皮嫩肉的冬妹哪受得了这般苦?岛上蚊子多且大,又特别欺生,喝冬妹的血犹如人类吃海鲜大餐。冬妹的手臂、腿脚被蚊子咬得没一片好肉,有些毒蚊子甚至把皮肤咬得红肿发炎,留下女孩子最犯忌的疤痕。南海阳光灿烂但紫外线格外强烈,加上海风生猛,从江南绵绵细雨中浸润出来的冬妹,很快被晒脱了皮吹黑了脸,哪里像花旦,不化妆就能演包公。

环境恶劣还在其次,最难办的是冬妹的工作。部队驻地大都远离城市,海军更特殊,不是岛就是礁连村寨都不挨边,上哪落实单位?只能自我消化。冬妹干过舰队小卖部售货员、基地招待所服务员,做的全是上不了台面伺候人的工作,她可是国家二级演员啊!

每每想起这些,曹海心里便不是滋味。他拥着妻子说:“对不起,没让你过上好日子。是我太自私,不该逼你辞职的。”

冬妹不以为然:“越剧的春天已经过去,你不叫我辞职我也可能下岗。听说我们剧团转制后,有的演员迫以生计,只好去卡拉OK厅陪唱,好歹我总比她们强吧?”冬妹仰头与曹海作交颈状:“夫妻团聚、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大幸福,我没觉得不好呀。”

曹海想,或许这是妻子为解脱他的内疚故意说的。他拥冬妹更紧了。

若要海军家属夫妻团聚,恐怕太理想化了。这些年不说南海、东海不太平,单就我国海军正由近岸防御、近海防御,逐步迈向近洋防御,其使命和责任是以往任何中国海军所不遇的。军舰出海的频次越来越密,出航的时间越来越长。

每次曹海出海,冬妹下班后便到栈桥旁的礁石上眺望,直到太阳落入海平面下;第二天又早早站在礁石上,眺望太阳从海洋深处一跃而出,日复一日,直到曹海所在军舰安全返港。第二次、第三次……从不厌倦。她把脚下这块屁股般大的礁石,美其名曰望夫石。

当她在月光下,和着微风、踩着细沙、踏着浪花将这些告诉曹海时,这位在大海中劈波斩浪的军人禁不住泪眼婆娑。

那一年冬妹将临产,曹海已请好探亲假打算送妻子回江南生产。不曾想从种种迹象探明,菲律宾军方将抢夺我一座岛礁,上级命令曹海所在军舰立即出海抢礁守礁,粉碎菲方不良企图。

礁抢回来也守住了,但冬妹只能在部队医院生产。曹海回来,女儿都三个月大了。冬妹像天底下所有当了母亲的女性,总希望第一时间让最亲爱的人分享喜悦一样,她把襁褓递给曹海:“看,你女儿漂亮吧?十足一个大美人。”

说实话,三个月大的孩子好不好看难于分辨,但曹海信心满怀:“那是自然的!咱女儿阳光雨露、日月精华一样不缺,加上父母刚柔相济的基因,长大了肯定没得说!只是我没在你们身边,让你受苦啦。”

“这样不更好,礁也得了,女儿也得了,双喜临门。我想咱们女儿就叫姣蕉,如何?”

“姣蕉,好听。”曹海一万个满意。

……

姣蕉不枉父母期待,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既有江南女子的柔美,又有海岛姑娘的飒爽,俏皮活泼,伶俐机智。

曹海本想多了女儿,自己出海冬妹不致太冷清,可以放心些。谁知揪心事才刚开始。

首先是女儿的上学问题。部队没有子弟学校,离得最近的地方学校也有三四十里。路远倒也罢了,关键是教育质量连江南农村学校都不如。女儿长得漂亮,如果学习上差劲,不应了那句“聪明脸孔笨肚肠”的老话?

再一个是女儿的情感问题。不知是阳光太足还是海鲜生猛,姣蕉比正常女孩发育早,才十一二岁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本来女孩子进入青春期,性格会变得含羞、矜持,可从小在部队长大的姣蕉野惯了,一点不顾自己已是女儿身,照样跟那帮野小子们冲冲杀杀、爬树下海。军人后代哪个不荷尔蒙过剩?这帮满脸粉刺、喉咙沙沙的愣头青看姣蕉的眼神全都又贪婪又狡猾,总想在姣蕉身上占点便宜揩点油。尤其是3203舰政委儿子更加诡计多端,每次下海游泳,不是腿肚子抽筋就是脚被蛤蜊壳划破,故意在水里作挣扎状。若是其他人去救,他就乱踹乱踢,只有姣蕉游过去,才会把手搭在姣蕉背上,让她驮上岸。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装的,唯有姣蕉脑子一根筋,每次使诈都让他得逞。莫非女儿是有意为之?曹海发现自己看这小子如眼中钉,女儿看这小子像藏着蜜。他真担心什么时候女儿吃亏自己还蒙在鼓里。曹海想叫冬妹看女儿再紧些,可冬妹自己也有难言之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部队也盛行起吃吃喝喝、吹吹拍拍那一套,招待所变成小宾馆,大食堂改成小包厢,吃饭要唱歌,喝酒要人陪,作陪要靓女。可随军家属不要说城里人,就连发达地区农村嫂子都不愿来,像冬妹这样来自大城市,又漂亮、又有气质的女人可谓绝无仅有。起先,首长们酒至半酣兴致上来想高歌一曲,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缺个织女、唱《纤夫的爱》少个妹妹、唱《心雨》找不着明天嫁人今夜还在精神出轨的新娘时,会临时叫冬妹上场救急,唱完便完了。可后来发展到不光要陪唱,还要陪酒,不光要喝首长敬的酒,还要跟首长喝交杯酒……冬妹哪里知道陪了第一支歌,就会有第二支;陪了第一杯酒,就会有第二杯;陪了这一拨客人,就会有下一拨……如果冬妹不赏光,大家就会扫兴,而首长岂能得罪的!冬妹根本无法招架。

尽管冬妹隐忍着,但曹海还是听说了。自从娶了冬妹,曹海对中国女性艺人算是作了些研究。她们一般具有截然相反两种性格,要么视贞洁如粪土,水性杨花;要么视名节如玉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妻子肯定属于后一种。他不迁怒妻子,是世风不正。血性的曹海见不得岸上的污浊,想想还是出海好,海上风清气正;可出了海的曹海又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妻子女儿,毕竟放心不下。

这天,基地政治部副主任下基层蹲点,人称“海量”的副主任跟冬妹喝过交杯酒后嫌不过瘾,要跟冬妹喝大交杯酒,说有好消息告诉她。冬妹知道喝大交杯酒跟搂抱没啥区别,死活不依,最后招待所长当调停人,连喝三个交杯酒替代。当喝到第三杯时,副主任故意贴近冬妹耳朵露了句“曹海要提副司令”,说完用别样的眼神看着冬妹。放下酒杯,冬妹突然冒出让曹海转业的念头。冬妹把此前陪唱、陪喝统统都算在“逼”的账上——她是不情愿的,但今后如果成为报答,她岂不要甘心情愿、主动迎合他们?这才真对不起曹海!而且曹海一旦提了副司令,是否也会像这些人一样,跟别人老婆唱歌、喝交杯酒?她怕曹海上岸后学坏。

到家后,冬妹把即将到来的喜讯告诉曹海,也把这段时间以来陪唱陪喝的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最后由曹海定夺。曹海觉得对妻子判断是正确的,她是重名节的女人。既如此,有什么可选的:“老子不能无耻到用老婆做梯子往上爬吧!”

就这样,曹海在大家普遍觉得一帆风顺的中途,突然掉转航向,携妻带女转业啦。

按曹海职务,加上长期驻海防艰苦地区,又立过功,安置分很高,他也选好了市港航管理局——好歹与船舶搭边的一个单位。可局长死活不肯,专门到组织部告状:局里去年接收了一名副师职军转干部,上班头一天竟把办公室主任叫去质问:“有几家定点饭店?副局长签单金额多少?”这哪是来工作,分明是来享乐的?何况局里没有这一套。为了消除局长火气,组织部只好临时要求调整安置方案。最后协商来协商去,并答应算作明年指标,计生委才同意接收,解决了曹海的安置。

其实,军转安置是政治任务,国家有特殊政策,没有编制可以暂时不占编制,没有位置可以暂时拉长“板凳”,按理说地方单位一般不会推三阻四。还是咱军转干部自己不争气,曹海心里骂道:“坏了部队风气嫌不够,还到地方丢人现眼,真不知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