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后来就到了叶家福买单付出的时候。

他们成为同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校部组织篮球队比赛,以求活跃学员生活。赵荣昌决定重用蔡波,委以本班球队队长之职,给了死命令,要求确保第一,拿不到就撤职查办。赵荣昌此说当然是开玩笑。球队队长算什么?当初蔡波曾被推举为第三学习小组副组长,列入班组干部序列,后因“行为不够检点”,挨了有妇之夫一拳,影响极坏,被撤职查办,从此变成普通学员。球队队长属临时性专项指定任用,算不上学员干部,蔡波却很当真,决心努力施展。

“表现给老乡看看。”他很自得,“不要以为有人只会搞男女关系。”

那一段时间蔡波的男女关系比较正常,不再小麦小周一天到晚不消停。不是没有种种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兴致勃勃前来探望,与小菜一碟相谈甚欢,但是再也没有哪个闹出麻烦。其原因不在叶家福看管有效,赵荣昌威力笼罩,或者是蔡波自己一改本性。主要因素是环境变化,被小林管住了。那一年蔡波的妻子也到了省城,进了省教育学院。小林大名叫林玮,原先文凭是大专,人家要拿本科,恰巧其夫也在省城,可能知道他有点毛病,春自就近加强管理,于是努力复习,一举考入省教育学院,女儿交外公外婆代管,自己到省城脱产学习两年。小林到省城后时常跑到这边,把自己和蔡波关在房间里。叶家福没意见,看到小林就自觉让位,有兄长之风。他说除刊、林,其他女的不行。

蔡波会打篮球,当队长却有困难,原因是培训班学员情况比较特殊,懂小球的多,会大球的少。这里搞个乒乓球、羽毛球比赛,不愁无人报名,能打网球的也不少,还有人摸过高尔夫球杆,能打篮球的却很稀罕。爱好者当然也有,多为“NBA”迷,碰上联赛,可以守在电视机前连看几个小时,有如喜好世界杯的足球爱好者,以及中国女排的热心观众。但是这些人基本都是君子,有领导之风,以动口不动手为主要特征,专业术语一套一套,自己却从不穿球鞋,下了场连位子都不会站。把这些人组合成一支球队几乎是不可能的。

赵荣昌却认定可以。学校搞比赛,培训一班不仅不能缺席,还必须得个头名,以扬班威,彰显团队精神。这个任务交给蔡波。赵荣昌知道蔡波会打篮球,因为小蔡时常在球场上跑来跑去,据说小麦最初就是在球场边注意到他的。班级会打篮球的不多,学校却有一些,各个不同学员班里都有个把爱好者,教职员工中也有喜欢摸两下的,课余时间大家聚到球场,认真拼凑.‘下,水平参差不齐,也能搞出两个联队,打场友谊赛。众多爱好者多为军队转业干部,部队重视军事体育,篮球运动有传统。蔡波没当过兵,却因为个子高,中学时代被老师挑为学校篮球队员,奠定了如今充当临时篮球队队长,为赵班长效力的基础。

这个人有办法,他为自己挑选队员,不计较个头高矮,不考虑看不看“NBA",是不是精通球场术语,要的只是勇气。班里比较年轻,比较外向,比较莽撞,性情容易冲动的几个家伙全部被他鼓动入伙。他说学校里的篮球爱好者都是业余水平,没有职业高手,平时打来打去,水平大多一般,他很清楚。强化训练一下体力,粗粗知道一点规则,到时候只要战术正确,主将敢冲,队员敢拼,把对方一两个厉害的封住,大家一哄而上,这就赢了。

赵荣昌拨出班费,还到外边要到赞助支持。蔡波手中有足够的经费,队员的训练、营养和服装都不成问题,球队水准不高,斗志却十分高昂。课余时间训练了三个多星期就上阵了,居然一路打上去,历初赛、复赛直入决赛。蔡波率队没打出水平,却打出威风,他的队员不太懂规矩,场上抱着球跑来跑去,一味哄抢,不断犯规,出一些很低级的错误,让对手和裁判都非常不满。但是偏偏这种战术管用,类似球赛总是重在参与,不甚严谨,活跃气氛成分大于比赛,一到场上,规矩的怕不规矩的,小心的怕勇猛的,认真的怕莽撞的,于是蔡波屡战屡胜。

决赛对手是学历班队,那个班年轻人多,出场的都是些毛头小子,体力比蔡波这一队人马好,阵前风格也差不多。所有场次里,那一场球打得最凶险最艰苦。最终八培一班险胜,靠的是蔡波,当天他冲锋陷阵,打得坚决顽强。对方一个大个子球员撞了他一下,他带着一脸鼻血继续率队拼抢,把对手吓住了。对手毕竟年轻,精神上比较脆弱,一旦吓住就难以振作,就这样被蔡波打垮。

当天赵荣昌下令全班同学上阵助战。他还请兵助阵,提供激励。时省妇联在省委党校举办一期青年妇女干部培训班,班里鲜花一片,赵荣昌设法把她们请来观战,为蔡波喊叫,莺声燕语最是动听,满目鲜艳很鼓舞斗志,该同志越战越勇。

赵荣昌很满意,说蔡波这个人可用。

时候未到,他己经在考虑日后用人。他找蔡波谈话,说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他。

“想法不多,舒服一点就成。”蔡波说。

赵荣昌批评,说一个人不懂得看远,他就不可能走远。

“班长你替我看一看。”

赵荣昌说,蔡波这种人不宜安逸。条件太好,空闲太多,日子太舒服,不容易办成事,还可能出问题。蔡波在市里有上一辈的关系和人脉,政治基础不错,来之前已经是市人事局一个热门科室的副科长,回去之后,不必太费劲就可能当个科长,之后继续向上也不存在太大问题。但是这条路对他太舒服,太顺利,也没太多意思。

“你要到下面去,吃点苦,从乡镇干起来。”他说。

蔡波笑,说那个不好。他跟叶老乡不一样。

赵荣昌还是批评:“所以你才特别需要。”

赵荣昌跟叶家福谈话时也提到了日后,他说叶家福起自底层,为人沉稳实在,有定力,可靠,加上基层工作经历和经验,基础很好。但是为人过于内敛,讲规矩近于刻板,不擅经营团队,在基层恐怕不太有前途,到上层机关反而好一点。

“留在省里怎么样?”他说,“我来帮助推荐。”

叶家福感叹,说班长这么看重让他很感动。他不敢有太多想法,眼下妻子的病情让他很难远离,毕业后还是回去为好。通常情况下他得回乡镇工作,他想设法调到市直单位,以便就近照顾家人。

赵荣昌认为叶家福跟蔡波情况不一样,缺乏有力支持,在市直机关不容易发展,那里干一辈子当不上科长的多的是。叶家福说他现在局面困难,不能多想那些。

“你还得振作,”赵荣昌说,“我会帮你。”

没想到他自己突然出了事情。

那个星期天叶家福没有回家,留在学校。上一周因为妻子病情反复,他请假回去料理,落了些课程,这个假日留在宿舍里赶作业。蔡波也没回家,他比较快乐,早早出门,与小林相约到公园划船去了。

上午十点来钟,有敲击门板的声响传起,“笃,笃,笃”,声响小小的,不太连续,有些迟疑,不像是通常打门,像是小猫抓挠。叶家福挺纳闷,走过去开门看究竟:外边居然站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周日上午,宿舍走廊上静悄悄的,房间门大都紧闭,小男孩以为人都不在,独自玩得很开心。

“小孩干什么?”

男孩大头圆脸,模样很精神,且不怕生,很大方。他把手伸到叶家福面前,让叶家福看他手上的东西,是一支白粉笔。

“楼下都抄完了。”他告诉叶家福,很自豪。

抄什么呢?门牌。学员宿舍楼各房间都钉有标牌,在各自的门框上。叶家福房间的门框标牌是409号,男孩用粉笔把那三个小数字放大数倍,抄写于17板上。男孩抄门牌一丝不苟,从走廊那头一路抄过来,每个房间门框上的牌号全部复制于门板上,没有遗漏一间。而且他已经把下边那一层宿舍全部复制完毕。

叶家福特别喜欢小孩。他逗男孩玩,吓唬说粉笔只能写黑板,乱写门板不行,警察要抓的。小孩却不怕,说他爸爸认识警察。

“爸爸是谁?”

他说是赵荣昌。

这一说就看出来了,长得跟赵荣昌真是像。

“你爸爸来了?”叶家福问。

小男孩往叶家福后边看,看到屋子里没人,问那个叔叔和阿姨去哪里了。

“蔡叔叔吗?”

他点头。

原来小孩已是本宿舍熟客,知道这里偶尔有男有女。叶家福告诉小孩,蔡叔叔今天不在,跟阿姨到公园划船去了。

“在人家门板上乱画不行,”他告诉小孩,“让你爸知道要骂的。”

小孩倒听话,即把粉笔扔了。

小孩离开后,叶家福关上门继续努力,以小孩那种精神,把教科书上的字往笔记本上复制,竭力避免遗漏。没几分钟他的门再次被小男孩敲响,这次很慌张,伴有哭声:“叔叔!叔叔!”

叶家福赶紧开门,门外还是那个男孩,赵荣昌的儿子,一张小圆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吓得脸色发白。

“别哭,”叶家福赶紧安慰,“什么事?”

小男孩指着楼下,放声大哭,什么都说不出来。叶家福知道不对,肯定有大意外。他把小孩的手一抓,顺走廊快步朝楼梯口跑,下楼梯到三楼,直奔赵荣昌那间宿舍。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幕:赵荣昌刚巧被带出房间。

他背着一只旅行袋,手上还拎着小孩的书包。他身边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中年,均陌生人,两人脸色平淡。中年陌生人在前,先走出房门,后边跟出来的是赵荣昌,年轻那个押后,用力一拽房门,砰一声把门关上。三人出门时表情刻板,情况却也不算太异常。突然发现叶家福带着小男孩快速奔跑过来,局面顿时一变:两个陌生人一起伸手,一边一个掐住赵荣昌的胳膊,年轻的那个往前一挡,朝叶家福厉声喝道:“站住!干什么!”

叶家福没管,跨大步逼向赵荣昌和陌生人。赵荣昌立刻也喊:“叶家福,没事。”

叶家福把步子放缓下来。

“你们是谁?”他问陌生人,“干什么的?”陌生年轻人不回答,只是下令:“闪开。”叶家福挡在走廊上,不放他们过去。“他们是谁?”他问赵荣昌。

赵荣昌被两个陌生人紧紧抓着,人却很镇定。

他笑了笑:“他币门执行任务。”

“什么?”

赵荣昌还说没事。他唤他少仔:“小鹏,不要哭。”

陌生中年人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叶家福,压低声音,严厉警告:“赶紧走开,不要妨碍公务。”

“班长!”

赵荣昌不做解释,他对儿子说话:“小鹏,背上书包,跟叶叔叔去,别调皮。晚上叔叔会送你回家。”

他用力一挣,从中年人手中挣出一边胳膊,把手中抓的小孩书包放在地上。然后他举起手,食指放到嘴唇边,示意叶家福不要出声。

“没事。”他低声道,“让我们过去。”

叶家福顿时明白。这里发生的意外不那么简单,不是赵荣昌可以控制,更不是他叶家福可以阻挡,而且还不宜闹腾开来。他没再追问,按赵荣昌的吩咐侧身让了道。

赵荣昌被两个陌生人押着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叶家福带着赵荣昌的儿子尾随不舍,一起走到楼下。楼外空地上停着一辆轿车,车上有司机候着,前排还有另一个人。两个陌生人推赵荣昌上车,一左一右跟他一起挤在后排。轿车发动驶离。

小男孩放声大哭。叶家福把他紧紧揪住。

他带着小男孩回到自己房间,向小男孩询问究竟。这个年纪的小孩哪里知道什么,他不认识这两个陌生人,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为了什么事要带走赵荣昌。

“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今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上午赵荣昌带孩子到宿舍来,答应让他玩一会,然后做作业。孩子在楼梯口墙报栏下捡到支粉笔,兴高采烈到处跑,给一间间宿舍写门牌,玩了好久。被叶家福劝阻后,小孩想起父亲的交代,赶紧下楼做作业。但是赵荣昌宿舍门已经关起来了。小孩用力打门,开门的却不是赵荣昌,是另外的陌生人。小男孩看到他爸爸坐在里边床上,绷着脸不说话,地上丢着一些纸张本子,觉得很奇怪,却被陌生人拦着,进不了屋子。男孩给吓住了,哭,赵荣昌喊了他一句:“别哭,去找叔叔。”他掉头就跑到叶家福这里来了。

显然赵荣昌没有意料到会出事情,否则他不会把孩子带到这里。被带走前他交代孩子,说叔叔晚上会送他回家,那肯定不是跟孩子说,是在交代叶家福晚上再把孩子送回去,不要安排在上午,也不要下午。为什么呢?

叶家福问男孩家里现在有人吗。孩子说没有。爷爷住院,妈妈一早到医院去不?

叶家福明白了。赵荣昌走前给他一个动作,让他别出声。原以为是让他别在走廊上嚷嚷,搞出什么动静。现在看来可能还有其他意思,他家里似乎正有麻烦。

叶家福决定等待,情况自会明朗。这个时候先安抚小孩要紧,其他不必考虑。时近中午,他带小孩去了食堂,问他想吃什么。男孩惊魂初定,觉得肚子饿了,说他要吃肉包子,还有卤鸡爪子。

叶家福说小孩鸡爪子吃多了会抓破书。不好。

他还是给他买了二大盆。男孩吃得津津有味,那时就忘记哭了。餐桌上没吃完,叶家福向服务员要了个小餐盒,把剩下的卤鸡爪包回宿舍。

当天下午叶家福哪都没去,把自己和小男孩关在房间里。小男孩的书包里装着他要完成的作业,居然不是老师布置,是母亲安排的。小男孩泪又岁,已经读四年级,比同龄孩子早上学一年,他的语文很好,数学却一塌糊涂,特别不会做应用题。他书包里的课本和作业本都是数学,妈妈布置的都是数学题目。

当天下午叶家福什么事都没做,在宿舍里当家教,辅导赵荣昌的儿子做应用题。叶家福读的是师院,专业是数学,小学四年级的课目真是太容易了。那天他拿鸡爪子当奖品,诱导小男孩做题,听懂了做对了有爪子啃,小男孩格外来劲。

黄昏时蔡波回来了。开门进屋一见叶家福在,不由吃惊,说老叶搞什么名堂,关在里边干什么。

叶家福说:“认得这个是谁?”

蔡波把小男孩抓过去看,说:“这不是小矮人吗?怎么跑这里来了?大矮人呢?”

小男孩嘴巴快,说他爸爸让两个人带走了。

“什么?”

叶家福说赵荣昌上午到这里,碰上紧急公务,把孩子托给了他。

“让咱们把他送回去。”他说。

“班长呢?”

“他脱不开身。”

上一回赵荣昌请叶家福到家里吃饭,同学聚一聚,喝两杯,让蔡波带叶家福上门。结果叶家福临阵脱逃,未曾赴会。后来他一直没有登过班长的家门,等到忽然需要护送小男孩回家时,根本就不知道地方,只能把蔡波叫上。他没把上午发生的事情告诉蔡波,只问蔡知道赵荣昌父亲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情况不好。”蔡波说,“癌症,手术效果不理想。”

叶家福感叹,说这么大的事,没见人家有什么异常。

蔡波说:“这个人又伟大又好强,他不会让咱们看破。”

两人跟男孩一起吃了晚饭,出校门叫出租车,把孩子送了回去。

叶家福第一次登赵荣昌的家门,用蔡波的怪话,是首登“荣昌”贼船船长室。赵家让叶家福极为惊叹。这是个大宅子,位居省城的老城区,街路不宽,两侧高墙深院,都是旧日大户人家。赵家的宅子门口钉有一面铜牌,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为本地一位历史名人的故居。房子己显老旧,看起来有大把年纪,但是气势依然恢宏,深深的天井,宽阔的门示雕梁画栋,廊柱相对,有着通常人家罕见的气韵。

蔡波说这就是世家。人家祖上不寻常。

叶家福听说过一些情况。赵荣昌祖上曾出过大官,大约在清代中叶,出过一名总督,两代巡抚。后来赵氏为省城显族,从政从商,代有名人。赵荣昌祖父转而从学,是民国中后期本省教育界重要人士。赵荣昌的父亲则学考古,是省内有名的文物鉴定专家,退休前长期供职于省博物馆。赵荣昌的祖父、父亲都有许多弟子,其中有一些非常了得,活跃于本省政治、经济、文化领域。赵荣昌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省政府机构,迅速成长,得益于家族遗风,自身能力,也得益于有人提携。他到机关不久就被一位副省长指定为秘书,该领导本是他父亲的学生。赵荣昌在领导身边工作得力,几年后当上副处长,又进培训班深造,一路风顺。却不料突然会有两个陌生人上门,掐着胳膊把他悄悄带走。

赵荣昌的妻子姓曹,职业为医生,模样端庄,气度不凡。叶家福第一次和她见面,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赵荣昌的事情。她却什么都不问。

小男孩说了一句:“他们把爸爸带走了。”

赵妻点点头,不动声色:“作业做完了吗?”

她可能已经知道点什么了。

蔡波询问赵父的病情。赵妻忧心忡忡,说医生正在考虑是否进行第二次手术。老人家七十多岁,身体怕是经不起折腾了。

小男孩把作业本翻出来,缠着母亲要她检查。赵妻说放着,妈妈跟叔叔说话呢。男孩非让她看不可,于是她随手一翻,非常吃惊。

“自己做的?”她问孩子。

孩子说当然,每一题都是自己算出来的。叔叔一讲,给只鸡爪,他就懂了。

赵妻“哎呀”一声,看了蔡波一眼:“小蔡这么能干,怎么从不提起?”

蔡波发笑,说嫂子搞错了,是这个叶家福。这个人当副乡长可惜了,应当去中学教数学,他懂那个。

赵妻道谢,说赵荣昌提起过叶家福,知道叶同学为人特别可靠。却不知道还懂教育。要不是亲眼看见,她哪里相信作业是儿子做的。这孩子数学总不开窍。

叶家福说不对,这孩子的数学天赋好得很。

赵妻说怎么会呢。

叶家福很认真,称自己绝不瞎表扬。小孩有兴趣,兴趣就是一种天赋,值得大人发现和开发。叶家福还举例,说今天上午小男孩拿支粉笔,在学员宿舍楼画门板玩。别的小孩可能会随手画刁叭,或者写字,这孩子一丝不苟,在门板上复制门牌,写的每一个都是阿拉伯数字。可见其兴趣。

赵妻发笑,问孩子:“是这样吗?”

孩子很得意,说爸爸让他自己玩,他玩了好久。直到爸爸被人带走。

赵妻的眼泪突然滚落下来。

她没在丈夫的同学面前当场号陶,但是眼泪悄无声息,止不住一串串下来,那场面也很骇人。蔡波不知底细,在一旁呆若木鸡。叶家福把他的手一抓,起身告辞。

“有事尽管找我们。”叶家福说,“你筋合。”

赵妻忍着哭,点头送客。

两人匆匆出门。走到僻静处,蔡波张嘴就骂:“妈的叶老乡,你还瞒我!”

叶家福这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蔡波感叹道:“原来如此。”

这个人比叶家福敏感,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注意到赵荣昌有些异常。以往赵班长定期找学员谈话,再怎么忙碌也坚持不懈,乐此不疲,视为打造团队同舟共渡之重要措施。这些日子忽然不要团队了,没事时常把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一改以往做派。蔡波听说其父重病,以为赵荣昌是痛于父患,却不知还另有麻烦。

“肯定跟老板有关系。”蔡波断定。

几个月前,本省召开两会,选举了新的省领导,有一位原副省长不再出现于班子名单里,这就是赵荣昌入学前跟随的那位领导。对该领导去职的正式说法是另有任用,有消息传他将调离本省,到另外省份担任重要职务,可能是常务副省长,或者副书记。不料未待走马上任,其前秘书赵荣昌就被两个陌生人从学员宿舍带走了。

两天后,校有关方面到班级宣布一项决定:赵荣昌因故需要配合调查,暂停学习。班长一职指定副班长代理。

那时小道消息开始漫天飞舞。原来旧日副省长己经犯事落马。其事件与省城一起地产案相关。省城城区黄金地段有一块地,数年前由一家很有背景,声名显赫的外资企业竞标获得。其后有关部门接到附有详尽资料的举报,称竞标过程存在猫腻,于是进入调查。一起大案渐渐出露,竞标存在舞弊黑幕,竟然还串出数起政商勾结、行贿受贿、弄权贪赎的案子,牵涉到一批官员,从主持该地产竞标的市建设局局长,到主管副市长,再到省相关部门领导,直至那位分管副省长。据说该副省长曾亲自打电话下命令安排那个地块,因此得到了地产商的大笔好处。

这是赵荣昌入学前的事情,时赵为该领导的秘书。

从被带走那天起,直到学期结束学员毕业,赵荣昌没再露面。蔡波打听到消息,说为了保证办案不受干扰,副省长被隔离于省外某地受审,赵荣昌也被弄去那个地方。早先处置蔡波时,赵荣昌曾说他是四七人的班长,不希望本班少掉哪一而认。他把蔡波揪住了,把叶家福拉住了,待到毕业还是少了一个,不是别人,却是他自己。

那一段时间里叶家福多了件事情,就是充当家教,为赵荣昌的儿子辅导数学。事情是他自己揽的。赵荣昌被带走当晚,他和蔡波送小男孩回家,跟赵荣昌的妻子谈起过孩子的数学能力。隔天他给赵妻打了电话,说知道孩子的学校离这边不远,以后放学时,孩子有空就先来找他,他给孩子讲讲题目。他也会安排孩子吃晚饭,然后送孩子到附近的公共汽车站搭车回家。

孩子的母亲说怎么好这样麻烦。

“孩子的爷爷在医院,事情肯定很多,家人顾不过来的。”叶家福说,“我帮不上其他忙,就给孩子说点数学吧,举手之劳。不管出什么天大的事情,都不要紧,只要孩子不耽误。”

赵妻在电话那头呜咽,连声道谢。

后来小男孩三天两头出现在叶家福这里。孩子叫赵鹏,小名小鹏,他跟叶家福特别有缘,两人相处很快活。短短几个月,小男孩数学成绩突飞猛进。

班里有不少学员见过这个小矮人,知道他们家的大矮人是谁。时消息相当严峻,传说赵荣昌涉案很深,情节严重,己经转司法程序,必重判无疑。有人偷偷把情况告诉叶家福,提醒他这种时候让小矮人三天两头来恐怕不好,让人注意会有议论。叶家福冷笑,说赵荣昌要是有问题,判个十年八年,哪怕枪毙都是他自找,不是孩子的错,更不是同学的错。这种事桥归桥路归路,不必混在一起。当初他妻子从阳台上掉下去,差点死掉,人家赵荣昌想尽办法帮助,否则现在他妻子哪可能坐到轮椅上,他也不可能呆到毕业。如今赵荣昌给逮走了,他叶家福不过给人家儿子弄几根鸡爪子吃,算什么?处置腐败分子他拥护,该记住的还得记住。

毕业前夕,有一天小矮人肩膀上别一块黑纱来到叶家福这里。爷爷死T,明天他不上学,跟妈妈去送爷爷。叶家福很感叹。

他说:“小菜一碟,咱们明天去。”

蔡波说明天有课。

“没空算了。”

小男孩还小,具体详情不清楚,叶家福也不多问。当晚他独自出门,跑到省立医院的殡仪馆实地考察。他知道赵荣昌父亲生前在这里住院,死后仪式不会设于其他地点。他在殡仪馆外没看到丧事讣告,问了管理员,了解到赵家丧仪的时间。这种事本可打个电话问一下赵妻,他担心人家不愿相烦,还是自己行动为好。第二天上午他推病请假,没去上课,早早动身,独自前往省立医院。到地方时他很吃惊:场面非常冷清。赵荣昌母亲己故,有三个姐姐,没有兄弟。事到临头,赵荣昌身陷异地,为其父治丧的纯为女眷,加上几个女婿和老少亲属。生前友好来得很少。

赵妻己经无泪。她说他们没有声张。父亲死得不是时候。

“谢谢你们两位同学。”

叶家福这才发现蔡波在一旁向他招手。这家伙不吭一声,来得比他还早。

赵妻说,本来不必这样。赵荣昌可以站在这里尽儿子的孝道,会有很多人前来送别老人,只要当年他听从了父亲。

“爸爸让他搞学术,他却走了那条路。”

赵荣昌是学历史的,毕业时父亲为他联系了大学的职位,希望他如祖父一般从教治学。他没听,从政去了,虽然违背父训,却也上接祖传。赵荣昌对自己的家族史了然于心,清楚几代祖辈中的每一个高官显贵。有一种人研究历史,另外一种人则在历史上留下印记以供后人研究,赵荣昌对历史的兴趣显然在于后者,如他的几位先人。

他一定没料想到自己会让父亲走得如此凄凉。

叶家福和蔡波一直把赵父送到了火葬场。返回路上,叶家福问蔡波怎么会突然跑来。蔡波自嘲,说他历来如此,越是人家怕的,他越来劲,从小喜欢凑热闹,看枪毙犯人,为一大毛病。本来他以为,赵荣昌父亲也算一方名流,葬礼多少还得有点样子,哪想会这么悲哀。赵荣昌刚出事,生死未卜,这时不幸举丧,家属不想为难朋友,不事声张,情有可原。但是如今信息社会,这种事很多人是知道的,他们不来而已。有的人是不敢来,有的人是不想来,还有的是不好来,各自都有考虑,怕被牵连怕惹麻烦,都怕成这样了。

“赵荣昌真是完了。”他说,“矮子这么伟大,结果这么悲凉。”

“你还幸灾乐祸?”

蔡波说他是由衷痛心。平心而论,赵荣昌确实有能力有水平,天生一个领导人术抱负大,基础厚,起点高,现实吃得透,规则很明白,长袖善舞,察人用人都有过人之处,看他当班长,感觉是在当省长。精心打造团队,将来分布全省,时候一到会是一支很好用的领导队伍,彼此知根知底,都曾同舟共渡。赵荣昌大概就是为了领导“荣昌号”,领导大家而活的。他学历史,可能也是春已为历史而活。可惜到头来一厢情愿,人家历史不需要他。

“我都替他凄惨,不好受。”蔡波感叹,"OR看只剩咱们俩比铁还硬。”

叶家福说旁人不敢来有人家的道理,怕惹麻烦是人之常情。他们俩也没什么了不起,无需担心。同学之间,有些感情来去,没有利益交割,这就什么都不怕。蔡波就此可以得到一点教益。

“还是廉洁从政为好。”叶家福说。

蔡波笑,说临近毕业,叶老乡认真背书,看来卓有成效,真是记牢了几个词。不必叶老乡这么关心,他这个人从来不贪财,最多就是样子长得好,有些男女作风事情。

叶家福说那个麻烦恐怕更大。

两星期后他们打道回府。毕业归来,两人意外地一起面临工作变动:蔡波被调出市人事局,派往道林区工作,任命为该区下辖一个重点乡镇的副书记兼副镇长。该镇镇长即将离任,已确定蔡波为代理镇长人选。叶家福则从乡下调出来,安排到市司法局当科长。市委组织部干部科长奉领导之命找他们两人谈话,说出于培养和关心,市领导直接考虑了他们的安排。

两人面面相觑,都非常惊讶。小蔡忽然变成老乡,老乡却要进城,两人刚好调了个方向,对他们各自都别具意味。蔡波是重用,下基层独当一面,于年轻干部无疑是重要机会。叶家福则属照顾,可救家庭之难,让他求之不得。叶家福很明白,从下边乡镇基层调到市直机关极不容易,要过几道难关,得做很多沟通努力,特别需要贵人相助,绝对不会因为家庭困难就能摊上这种好事。叶家福秉性这般,求人谋事格外困难。不料没待自己争取,好事从天上自行砸到头顶,调入,还安排为科长,让他有如中了头彩。高兴之余不免感到奇怪。

蔡波问:“你跟赵荣昌提过没有?”

叶家福把他与赵荣昌谈话的情况告诉蔡波。提到自己家庭困难,没想留在省直,希望到市机关,赵荣昌答应到时候给予帮助,但是没过多久他自己就出事了。

蔡波说:“他想留你在身边,倒没想留我。”

他告诉叶家福,赵荣昌也替他画了路线图,不让他安逸,要他到乡镇去。

“别看人家矮,简直就是诸葛亮。”蔡波啧啧不止,“看他算得多准。”

“难道还是他帮助安排的?”不由叶家福猜测。

蔡波说不可能。时候未到,赵荣昌自己就进去了,哪里还帮得上忙。哪怕他那般有心,曾提前打过招呼,没出事的话,身份地位比较特殊,发挥一点影响力也许可能,一出事刚好相反,谁会听他的?只怕打过招呼更为不利。

“可是能这么巧吗,刚好就这么办了?”叶家福很疑惑。

蔡波说真是特别有趣。

两人就此分手,各自履新。

几个月后一次相逢,蔡波把叶家福拉在一边,悄悄告诉他:“矮子很伟大,真是铁。这个人还没完。”

蔡波在市里的关系多,消息特别灵通。他了解到的情况令人吃惊:原来市里一位副书记曾亲自过问他俩的安排。领导说有位熟人从一个很特别的地方给他寄来一封信,介绍了这两个学员的表现和家庭情况,评价很高,请求他给予关心和帮助。

“不会是别人,肯定是赵荣昌。”蔡波一口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