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一回赵荣昌之灾前后拖了近一年,才最终解脱。

赵荣昌卷入的房地产大案让许多官员落入法网,受到法律制裁,严重者判至死缓。案中级别最高的是赵荣昌跟随的原副省长,他受到的处理却相对较轻,仅为撤职,行政降两级,同时给予纪律处分。躲过牢狱之灾,主要因为情节相对轻缓。这位旧日高官当年手握重权,涉案房地产商则是背景深厚,两人早有往来。副省长介入地产竞标案的具体情节与外界传闻有区别,比较间接。这件事的要害是房地产商事前己经靠大笔贿金与市建设局长达成交易,这位局长老奸巨猾,认为应当请出一尊大神,操作起来比较方便。开发商精心安排了一个饭局,请副省长大人隆重出场,市建设局长到场作陪。席间谈起地产事项,副省长即席发表意见,强调严格照章办事,也指示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能关照可以多关照。于是皆大欢喜。后来在操作竞标舞弊时,该局长一再打出副省长旗号,把责任往上推,说都是上边领导交代的,事情顺利办成。时候一到,副省长很顺利也给卷入了案中。

这位旧日高官在与该地产商交往中,曾多次收受对方所赠礼品、礼金,最多一次收有现金十万元,因此被立案查处。这笔钱与赵荣昌有关:开发商到领导家拜年,用一只小旅行袋送去了那些钱,隔天领导把旅行袋拎到办公室,交秘书赵荣昌,指示退还。几天后赵荣昌报称钱款已处置妥当,领导不再过问。案发时,开发商供称送贿」万万,副省长说此钱己退,开发商则坚称没有。赵荣昌因此入案。他提供了另一个说法,副省长这笔钱确实退了,但是没有按要求退回到开发商那里,是赵荣昌擅自将其挪为他用。当年春节前,副省长下乡走访慰问时,曾视察本省山区一家福利院,该院经费困难,景况极差,颇让领导动容。赵荣昌陪同视察,印象深刻。开发商的十万元最终去了这家福利院。当时赵荣昌把该院院长和分管副县长叫到省城,说省长关心,嘱咐一位好心老板相帮,老板捐赠十万,不要名不要利不要发票,只要一张签名收条为据。两个乡巴佬兴致勃勃打条签字,背着」万万现金返回。

办案人员核对事实,居然准确无误。除了当事人签字收据,当年福利院的账本也记有这笔钱,用于维修漏水屋顶及院墙等项目。

一笔大额贿赂因此得以排除。这里边并非没有疑点。赵荣昌身为秘书,怎么可以不按领导指示,擅自把钱转为他用,害得领导身陷案中?对此多有猜测。有人认为后边一定还有情况。涉案开发商很有背景,结交的高官远不止副省长州人,这笔钱可能还牵扯他人他事,让该领导不便直接退还,所以才弄到福利院去,案发时也不好明说。赵荣昌擅自行为的可能偏小,奉命行事,代领导承担责任的可能居大。不管有何隐情,细节如何,这笔钱确实己有着落,未入领导和秘书的口袋。但是除此之外,开发商与原副省长还另有数笔钱物往来,累积起来也己严重犯规,因而难逃处置。

结案不久,前副省长就因癌症去世,时身份为巡视员。

赵荣昌刚从案子中解脱,回家等待重新安排工作时,曾独自悄然下行,找蔡波和叶家福一叙。当时案情尚未公布,处境比较尴尬,不便太张扬,来了后他谁都不找,只见同学。三个人跑到蔡波任职的那个小镇,找了家乡下小酒馆,一起喝了次酒。当年赵荣昌当班长时,曾邀请叶家福到家里喝两杯,叶家福没去,蔡波因此打趣,嘲笑叶家福是不上“荣昌”号贼船。现在彼此有变,大家天各一方,又聚到了这边的小酒馆里,不禁很有沧桑感。

赵荣昌那天说了许多话,喝得大醉,人事不省,被两个同学背进镇政府客房过夜。后来在不同场合,他们同学间碰过无数次杯,从来没有像当天那么严重。赵荣昌一向沉稳,不动声色,那天动了感情。他说回家后知道两位同学帮助送了老父,教了儿子,他哭了一场。现在见面就不哭了,以酒代泪,全都自己喝下去。大家都是一条路上的同学,本来彼此差距遥远,有如来自不同的世界。他是省城世家子弟,叶家福出自山乡农户,蔡波起于中层干部家庭,通常情况下他们不容易走到一起,只因为选择了同一条道路,各自的人生与这条道路缠绕,这才彼此同舟共渡,有缘相逢。这条道路是需要许多人一起走的,需要团队和同伴,选定了道路,也就选定了同行者,以及路上的风险与艰难。走过险境才会知道人生的沉重,以及朋友的无价。

他解答了蔡波的疑问。两位同学的工作安排果然是他一手促成的。本市市委副书记早先曾在省里工作,赵荣昌熟悉,两人关系很好。赵荣昌给这位领导写了信,信写于被审查地,经相关人员检查后发出。当时赵荣昌的情况比较特别,事情已经基本说清,但是还需留下来配合调查。算一算时间,知道学员毕业在即,他提出要求,得到许可,写了好几封信。不止为叶家福蔡波两个,班里还有其他十来位同学跟他谈过今后的工作考虑,他承诺过帮助,此刻应当履约。这些信有的起了作用,如叶家福蔡波这里,有的丝毫无益,如石沉大海。

那天他抓着叶家福,说回家后让他最难过的是老父,最高兴的是儿子。小矮人参加学校数学竞赛,居然争得第二。

“都是你的功劳。”

叶家福说他这个家教很业余,是孩子有天赋。离开后很想念那孩子。再过两年,该是孩子来辅导他了。眼下他渐渐不知道数学是什么,正在自学法律课程,以适应所从事的司法局工作需要。他觉得好的法律逻辑严密,跟数学有相像之处。

赵荣昌返回省城,不久有消息传来,他已经恢复工作,不跟领导了,仍在省政府办公厅当副处长。仅过了一年,一位新任省领导竟不忌讳,点名要他当秘书,职别提为处长。那时省政府首脑机关里就有笑话,说赵荣昌是“双规”出来的优秀干部。原来这人涉案被查,凡经他手的,没有一笔不清楚,导致领导受处分的那些来往多是他不知道的。身为领导秘书,免不了也有人打他主意,拉他下水。赵荣昌卷入那么大的案子,查了那么久,居然没发现他拿人钱财。

他想要的显然不是那个。

后来的日子过得飞快。赵荣昌当上处长、秘书。几年后他跟的领导成为本省常务副省长,赵荣昌成为省政府办公厅的副主任,再几年领导当上省长,他成为省政府副秘书长。真是“阳光总在风雨后”。

那些年里三位老同学时有见面。蔡波与赵荣昌走得勤一些,小菜一碟性格外向,喜欢交际,客观上,乡镇主官有权有车,自主性大,来去比较方便。叶家福一向被动,不擅长拉扯,家有病妻,诸事麻烦,加上身为市直单位的科长,上边领导多,这个叫那个管,没什么机动余地,他跟赵荣昌见得少。偶尔到省城开次会,他会到赵荣昌家走一走,碰上了就跟赵荣昌说话,见不着面他就跟赵妻和小矮人聊一聊。几年里小矮人个子蹿了上去,再不是那个拿着粉笔写门牌的孩子,已经上了中学。

有一年春节,除夕之夜,蔡波在市宾馆摆酒请客,当时他已经当了镇党委书记,管辖一块小地盘,有些飘飘然了。除夕夜大家都在家过年,镇书记别出心裁,发布号令,命几位心腹要员于家中团圆饭之后,一起汇集宾馆,由他这个第一把手主持,再吃一回团圆饭,重过一次年,以示领导慰劳。蔡书记会领导,当年该镇各项考核指标在道林区名列前茅,大家很风光,所以要在除夕漏夜慰问。大年三十还把人抓着不放,这种做法是否合宜值得商榷,当时书记有令却不能不听,众下属趋之若鹜,放下家中筷子,匆匆赶到。蔡波再次显示出对年轻女士的感召力,除了四五个班子成员,当晚还有数位年轻女子从自家卧室跑来,陪同蔡书记等领导共度除夕,个个花枝招展,千娇百媚。女士们来历各异,有中学老师、医院护士、畜牧站配种员,还有工商、税务和镇妇联干部,只有两个共同点,一是都年轻漂亮,二是都在蔡书记领导之下。

那天他们喝多了。有漂亮女士在场,大家总是容易喝多。感谢蔡书记杰出领导,感谢同志们努力工作,一来二去,酒=下再下,末了不免一起头重脚轻。尽兴之后该放大家回家,蔡波余兴未尽,还不想走,提出一起唱唱歌吧,于是相拥进入宾馆的卡拉OK蔡书记率大家吼歌,气势豪迈,有这么多漂亮女士在场,不免也情意绵绵。歌厅里还有酒,一边唱一边敬一边喝,直弄到大年初一凌晨三点,蔡书记夫人林玮忧心忡忡,打来电话催促丈夫回家,虽然意犹未尽,只好收工作罢。

他们上车离开。除夕夜叫的士困难,动用的是镇里的两部越野车,男男女女使劲往车里塞,弄得大家都如锅贴一般彼此紧贴,这才勉强装走。越野车驶离歌尽穿过宾馆林荫道往大门口开,拐过一个弯道时,对面突然闪出几位步往人士,蔡波那辆车冲人家直撞过去。

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在宾馆林荫道上闲逛?当时宾馆内外灯火辉煌,节日气氛浓厚,人却多去睡了,闹过新年钟声,看完电视春节联欢晚会,谁还余兴未尽?除了蔡书记这两车男女,道路上不见丫人,.所以两车开得飞快。还好司机尽责,当晚未喝酒,虽疲劳,却还反应灵敏,否则就出大事了:过弯口突然看到一伙人从对面走来,司机狠命刹车,车上所有人“忽”‘下全被惯性弹起,碰个东倒西歪,越野车的四个轮子吱吱叫着,沙d一米外一直往前滑,直扑来者,冲到尽头,刚好停在步行于最前边的一位老者面前,距离不到二十厘米。

老者很镇定,一动不动站在车头。后边还有三个人,他们一起乎比前来。

蔡波坐前排,他下了车。

“你,你,你。”

他指着对方,晃着醉步朝老者走去。他还有点意识,知道自己的车差点撞了人家,需要上前跟对方理论一下。哪想人家不管“你你你”,只怕醉汉生事,没待老者发话,后边那三人已经冲到,不由分说一起动手,把蔡波的身子紧紧按在越野车车头上,压得他动弹不得。只听啪啦‘下,居然立刻给上了手铐。蔡波的两车醉人洲看不对,颠三倒四赶下车准备要个说法,对方一起吃喝,命令不许动。众人尸看,人家竟然带有武器。几支手枪指着,这时哪里敢醉,一个个全都醒了。

十分钟后市委主要领导赶到了宾馆。

蔡波闯了大祸。险被他撞丁封的夜半步行老者年近九旬,是一位大人物,老领导,来自北京,本市籍人,早己从岗位上退下来,却仍大有威望。今年春节老领导及若干家人从北京回到家乡,在这边过年。老人习惯早睡,每天午夜醒来后要在户外散步半个小时,除夕也不例外。在老者身后陪同散步的都是省、市警卫人员,他们对老人的安全负有责任,丝毫不敢怠慢。哪想到蔡波一帮男女尽兴而归,飞车急驶,差点酿出大祸。万一措手不及,车没刹住,大年初一凌晨把老领导撞死在家乡宾馆里,省、市各级官员哪里消受得起。

老领导对自己的安全倒没太在意。一听说两部车上醉蘸醇的都是附近一个乡镇的人员,为首的是镇党委书记,说了‘句话:“不像样。小土匪。”

他还记得车上变戏法似的,一个接一个下来一堆女孩,其中几个吓得脸色发青,挤在一起抹眼泪。老领导说查一下,小土匪都对她们干了什么坏事。

蔡波在劫难逃,那个春节对他完全就是一场噩梦。市委主要领导严词训斥,区委常委在大年初一召开紧急会议,决定蔡波停职检查。从除夕夜出门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家,被直接送去隔离,写检查。其妻林玮听到消息,如五雷轰顶。

几小时后叶家福得知了情况。这个人消息通常不太灵通,那一天例外,因为是大年初一,叶家福依例到林庆国家拜年,在老林家见到刊、林。小林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叶家福听她一说,大惊,说这事很严重。

他立刻在林庆国家给赵荣昌打了电话。还好,赵班长没有外出,电话找到人不赵荣昌听了情况,异常生气,说蔡波该死。

第二天他就从省城赶了过来。说也凑巧:老领导回乡前曾路过省城,在省城国宾馆住过两天,当时赵荣昌随同陪伴,领着老领导在省城参观游览,其间有过几次愉快的交谈,老领导对他印象很好,这时候刚好可资救命。

赵荣昌去见了老领导,告诉他自己是专程下来探望。省领导听说这里差点出了意外,非常不安,特地派他赶到。老人不以为然,说没什么事,几个小东西,虚惊一场。赵荣昌说这事他来办,一定要搞清楚。

他在市里陪老领导呆了四天,天天晚上只睡一半觉,午夜起床,陪老人一起散步。他还要求市里加强警力,确保安全,务必杜绝类似大年初一凌晨的那种意外。几天密切接触,老领导与赵荣昌关系越发融洽。最后一个晚间赵荣昌让市里把蔡波叫过来,安排在宾馆过夜,凌晨弄起来,跟他一起去陪伴老领导散步。老人看看蔡波,觉得眼熟,说:“这个是谁啊?”

赵荣昌说就是闯祸的镇党委书记。

“小土匪啊,”老领导问,“来干吗?”

赵荣昌说,让他向老领导当面道歉。

老领导问:“是不是干过什么坏事?”

赵荣昌说市里关了他几天禁闭,春节不许回家,隔离审查,已经基本搞清楚了。看起来做事还是努力的,除夕夜也还在工作。但是后来喝了酒,还开快车,差一点肇事。除此之外,没有发现干坏事。

老领导说那就好。

赵荣昌说市里责成这个人做深刻检查,还将严肃处理。

老领导说主要是批评教育,让他接受教训。

他还记得这小土匪有些口吃。喝多了,下车“你你你”。

蔡波抓住时机赶紧告饶:“谢谢老领导,从今以后,一定接受教训。”

赵荣昌喝道:“快跟上。”

他们陪老领导夜行半个小时。蔡波的灭顶之灾就此安然度过。

但是赵荣昌没放过蔡波,把他狠训了一顿。赵荣昌斥责蔡波忘乎所以,小小一个镇书记那般神气,只差一点就把自己毁了。

“总告诉你看远一点,记不得吗?”

蔡波苦笑,说班长的话哪敢忘记。叶老乡说他本性难移,一针见血。

“还得叶家福跟你住一个房间,自己管不住吗?”赵荣昌训斥。

蔡波说这一次刻骨铭心,大年初一凌晨的惊险一瞬至今让他后怕。自知班长是他的大救星,要不是班长他己经完了。

“振作点。尾巴要夹起来。”赵荣昌说。

后来蔡波有所收敛。这人还是能干,点子多,办法也多,一个小镇经营得不错。一年后机会来了,蔡波被提为道林区的副区长。这一任用依然得益于赵荣昌,他向市领导推荐了蔡波。蔡波年纪轻轻,资历不比别人深,进得快了,不免有人反对。反对者翻老账,提起那年春节的风波,还有人提及蔡波身边的女人,平日来来去去让人眼花缭乱,出事时一辆越野车塞进一大堆,个个花枝招展,实在不检点。类似议论对蔡波不利,但是最终没有伤及任用。

赵荣昌也关心叶家福,问他有什么想法,要不要他出面帮助,找市领导提几句。叶家福说不必,这样很好,他己经满足了。

叶家福满足什么呢?那几年里,叶家福与命运尽力相搏,死死抓住一个东西,有些成就感。被叶家福抓在手中的不是别的,是他的妻子,她的情况很不稳定。

叶家福刚从学校出来,调到司法局上班时,他老婆就出过一回大事:因为轮椅行动不便,叶妻于煮饭时在自家厨房被一锅面汤严重烫伤双手,住进医院,一个月后烧伤初愈.脊椎病情又出现反复,大小便失禁,人陷入昏迷。当时叶家福咬紧牙关,单位家里两边忙,天天加班加点,夜夜医院陪护,白天眼睛大睁,不让旁人有话,夜晚几乎不睡,百般用心照料,唯恐一转眼妻子就过去了。

有人给予评价,说叶家福是拼上了。这话看似称赞人家夫妻情深,实际另有所指,相当恶毒。什么叫“拼上了”?这是说叶家福为老婆拼死拼活,因为他有前科,曾经死过一个妻子。当年他升个小职,死了老婆,被认为“制不住”,这回他从乡下调机关,直接当了科长,级别有升,事情跟着就到。他没回来还好,老婆轮椅推来推去,自己尚可料理生活。他一回来一升官,老婆就烫手住院,要是一不留神真的死掉,岂不说明果然不行?“制不住”?所以拼死拼活要救。

这一回救之有效,亏得叶家福悉心照料,众目睽睽之下,他老婆终于从鬼门关转了出来。叶妻出院时叶家福的头发开始显白,与年龄极不相称。

后来叶妻的病情时好时差,好的时候可以坐着轮椅在家里活动,差的时候躺在床上长睡不醒。虽然已经证明自己尚能“制住”,职务有变而老婆依然存活,叶家福还是锲而不舍,一如既往相帮。时光时好时差,悄然流淌,几年过去了,病妻依旧,叶家福的日子平淡如常,与蔡波之丰富多彩恰成对照。叶家福生性内敛,一向不善于诉说,只能自己对付困顿和苦闷,这种人特别需要给自己寻找精神依托,他的依托很奇特,与其工作相关,就是啃法律条文和教科书。那几年他悄悄参加专业考试,’在两度失败之后,居然通过难度很大,淘汰率极高的国家考试,取得了律师资格,让知根知底者大为惊讶。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很聪颖很能读书的人。

赵荣昌说:“叶家福这种人应当用。”

叶家福请赵荣昌不用多费心,他知道班长一直非常关心他自己眼下却不敢考虑太多,只求紧紧抓住手里有的。

赵荣昌批评:“怎么也去信无稽之谈?”

叶家福苦笑,说不是怕“制不住”,是没春自思。

蔡波成为副区长的第二年,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病逝。从当年一跤摔下到此刻,叶家福紧紧抓着她不放,数载起落,历经磨难,最终还是走了。当年晚些时候,市直机关有一轮干部调整,叶家福被任命为司法局的助理调研员。

他没找赵荣昌。那段日子赵荣昌很忙,也无暇过问。事过之后赵荣昌从蔡波那里得知消息,不太满意,说怎么会是非领导职务,叶家福应当重用,早就应该。

蔡波讲怪话,称叶老乡谁都不找,还有这种喜事从天上掉下来,已经算是命好。人家老婆有先见之明,赶紧跑到前头去死,不让丈夫再有自理负担,真是好老婆。

赵荣昌说:“告诉他振作起来,总有用他的时候。”

两年后,春天里赵荣昌给叶家福打来一个电话,让他跟蔡波一起到省城,那个星期天他有时间,准备在家里跟老同学聚一聚。

“赵鹏想见你。”他说。

当年的小矮人如今要参加高考了。赵荣昌夫妇打算让他学法律,孩子自己竟然要去读数学。赵荣昌找叶家福来跟儿子谈,因为叶家福大学读的数学,眼下却搞司法,且是小矮人数学的开蒙家教。他义不容辞。

那天蔡波叫上车,两位同学赶到省城。当天中午在赵副秘书长家里,三位老同学喝了点酒。小矮人从学校回家,跑过来跟叶叔叔说了几句话。这孩子已经长得高过其父,星期天还得上课,一回家就关在房间里做题,备考冲刺。他告诉叶家福自己的主意已经拿定,不读数学也不读法律,要学航天。

“也好,”叶家福开玩笑,“准备一根粉笔,去银河系里画门牌。”

赵荣昌说孩子母亲担心孩子上天,他则考虑地球上的事情太复杂,特别是政治太复杂。孩子能够摆脱的话,上天也好。

叶家福顿时显得轻松。他说来之前感到压力很大,担心自己不能承担起说服孩子的重任。现在终于可以旗合吃饭。

“知道你这个人,不求不来。”赵荣昌批评,“其实赵鹏的问题早就解决了。”

他却不多谈,直到酒足饭饱。

两位同学告辞时,赵荣昌问了一句话:“有什么需要我办的?”

蔡波提起他们区里的新任书记,那人跟他不对路。蔡波转任道林区副书记己近一年,区长可能于近期调离,职位空缺,书记却拟推荐他人。

赵荣昌点点头,问叶家福:“你呢?都好?”

叶家福说都好。没有空缺,也没有愿望。当助调不错,不少拿工资,不多操心。

赵荣昌说那就行。

两人返回。路上,叶家福纳闷道:“班长叫咱们到家里喝酒,这么隆重,好像没什么大事嘛。”

蔡波说这就是温暖,彼此有感情。人家胸有成竹,替他们考虑。赵荣昌也不是经常主动发话,这种机会,叶家福应当抓住的。该说就说,该要就要,又不是夕队。

“我不想那样。”叶家福摇头。

他有感而发,跟蔡波提到往事,问蔡波是否清楚同学那两年里,为什么叶老乡总是把小林挂在嘴上,对小蔡大不客气;为什么他每年大年初一必找蔡波的岳父林庆国拜年,蔡波没问过自家岳父吗。

蔡波说当然问过。老头子说叶家福这年轻人不错。

叶家福说其实是老头子不错。

叶家福跟林庆国的交往远在与蔡波结识之前。叶家福在老家乡下工作时,曾作为基层选调生参加过一次青年干部训练班,时间一个月,地点在市区外的一处军营里,内容包括军训和政治课程。当时恰逢乡镇换届,拟起用一批青年干部,组织部办青训班,准备从中考察物色拔尖人选。林庆国很看重这个班,抽空到营房讲了一课,还住了三天,了解参训人员情况。年轻干部们都敏感,知道这种时候让林副部长有印象非常重要,都尽量设法接近,介绍情况,聆听教诲。几天下来,领导记住了不少年轻人。离开前年轻干部列队欢送,领导与大家一一握手,一个一个叫出好多人的名字,被记住的个个兴奋不已。忽然领导叫不出来了:眼前这个人又瘦又高,看起来有些面熟。领导问:“你是谁?以前见过?”那人回答他是叶家福,树叶的叶,全家福的家福。半年多前林副部长到他们乡视察,问过情况。

领导想起来了:“哎呀,小叶,乡党政办主任。”

没多说,就一句。

青训班归来,叶家福回到乡里,不久即升任副乡长。在当时县里选送的几个年青干部里,叶家福并不特别突出,尤其不如别个会活动,偏偏那些人没有,上的是他。有知情者说这是因为林庆国副部长对他特别肯定。最让林庆国夸奖的,竟然是叶家福没去找他。半年多前,林庆国到乡里视察时曾见过叶家福,当时叶家福忙前忙后,话很少,做事很踏实,领导曾询问过他的一些情况,知道年轻人意外丧妻,很不幸,却没有影响工作,因此留有印象。彼此见过,叶家福在青训班主动接触,无疑比别人更方便,他却躲在后边,直到被林庆国认出来。这位领导认为叶家福不会钻营,却很踏实,规矩行事,正派为人。眼下会吹会拍会找会活动的人多得很,比较占便宜,如果用的全是那一类人就坏了。还应当留一些位子,用一些踏实正派的干部。

他特别交代,要叶家福每年必须到部里找他汇报一次。见不上的话,可以交一份汇报材料。

“告诉他,只靠钻营不对,没让领导知道也不行。现在就这样。”

叶家福与林庆国的年际交往如此开始。每年找一次,交一份个人汇报材料,在组织部林庆国的办公室。有一回叶家福去时,林庆国交代了一句:“现在有个机会,去读两年书吧。”叶家福因此报名,参加了省委党校八培的招考,这才得以与赵荣昌、蔡波等人为伍。在林庆国离开组织部去人大后,叶家福每年大年初一必上门拜年,风雨无阻。知道蔡波妻子就是林家女儿后,无需太多嘱托,叶家福自觉承担起为小林监管小蔡的重任。为什么?因为心怀感激和温暖。

“从自里起来的。”叶家福说,“我还是喜欢那样。”

蔡波发议论,说他父亲、岳父那代官员有特点,为政行事比较正经,可敬可佩。所以应当坚持拜年,常回家看看。但是那一套现在只供拜年回味,不敢多参照。现实情况已经不同了,通行规则不断发展,如今为官从政别有讲究。

“上了这条路,只能顺着走,没有其他选择。”蔡波说,“你和我和他,这就是人类社会,说刁了叫现实,说大了去,人生、世界都这模式。”

“我看也未必。”叶家福并不认同。

那一天从赵荣昌那里返回,一路上叶家福总在思忖,觉得赵荣昌请他们去一定有些缘故,不可能只是想念了,要一起吃顿饭。赵荣昌为什么呢?

两个月后谜团终于揭开。那天市里召开大会,叶家福在会场外见到了蔡波。两人握手时,蔡波哈哈大笑。

“怎么会激动成这样?”他问叶家福,“手心都是凉的?”

叶家福说他一向凉血。他不像蔡波这么容易激动。

蔡波说现在明白了,彼此有缘,人家那顿饭真是温暖啊。

叶家福交代蔡波小心,以后“班歌、团伙、贼船”什么的,别再胡乱说。

“那种话只供内参使用。”蔡波笑道,“别怕,本来就是比铁还硬。”

叶家福说记住铁上有钢,世间肯定有东西比钢还强。

他忆及往事,提到当年一个端午节,乡里下发文件,任命叶家福同志为乡党政办主任。当时叶家福同志私下里十分激动。黄昏有电话赶到:拖拉机翻了,叶家福同志的妻子被压死于坡下。“蔡波咱们制得住吗?蔡波骂道:“乌鸦嘴!

当天气氛温暖祥和,会场里聚集了千余官员,囊括了全市各方面重要人物。专程前来的一位省里的领导给大家介绍了本市的新任市长人选,他就是赵荣昌。

真是彼此有缘,这种缘分很沧桑。

赵荣昌到任后迅速成为一位强势市长。只过了半年,叶家福和蔡波就在他的有力支持下分别履新。蔡波成为道林区区长,叶家福则从司法局调到政法委,直接担任副书记。当年让他们走到一起的那个机缘曾经面目模糊,此刻终于清晰一笑。

他币门间当然不止于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