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当年赵荣昌有一句名言,叫做同舟共渡,让大家很共鸣。进了八培一班,上了同一条船,各自人生路径交会,互相都知道现在其实就是未来,这就是缘分。叶家福有些不一样,对他而言缘分是让人陷进去的,因为无奈,身不由己,别无选择。

轮到叶家福出事时,他撞到了蔡波手上。

蔡波接了那个电话。“叶家福还在教室,”他说,“你可以跟我说,我转告他。”“这个这个,”对方不安,急很急。”

“放心,一出来我就跟他说。”

“不是好消息。”

打电话的是市委组织部干训科的科长,蔡波跟他还熟。那天学校期末考试,上午下午各考一门,顺利考毕,本学期即告圆满,此刻己届盛夏,他们的第二个学期即将结束。蔡波一向不怕考试,总是比人家做得快,叶家福还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答题,刚对付了半张考卷,他己经完事走人。两个学期历经各种考试,小菜一碟己经得到公认,家伙真是会考。上学期末有一个“小麦事件”缠身,居然考了第三,这学期基本平安无事,那就更不在话毛今天上午蔡波提前半小时把题目做完,也不再检查一遍,水杯一拎走人。因为天气热,最高温度上了三十五度,教室里几架电风扇呼呼打转,还是热气难驱,蔡波只想快走。他心里有数,那些题目难不倒他。

结果他替叶家福接下了消息。确实很急,不是好消息,是噩讯:叶家福家里出事了,其妻不慎摔倒,头撞在水泥墩上,现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叶家福入学前在乡下工作,其妻却在市里,是市第二中学的教员。学校把消息紧急报告市组,请求通知在省里学习的叶家福赶紧返回。

“迟了就怕赶不上。”对方说。

蔡波很吃惊:“这么厉害?怎么摔的?”

原来不是走路时不小心绊跤跌倒,是从楼上掉下来。不是走楼梯滑倒滚落,居然是从自己家的阳台上掉下去的。叶家福一家住的是学校教工宿舍楼,那天上午叶妻爬到自家阳台上,忽然一跤掉下楼去。楼下有个花台,是水泥砌的,她的头刚好就撞在水泥花台的尖角上。

“她什么事要去爬阳台?”

对方不知道。不过显然是失足摔下,不是被人谋害从那里推下去,也不是跳楼自杀。因为叶家住的房子不高,是一层楼,想自杀不会在那里原地跳,肯定得找高一点的地方。住一楼怎么还能掉到楼下?原来人家这座楼比较特别,是通过特殊设计的综合楼,下边一层为学校的教学辅助设施,有体操房乒乓球室器材库房等等,上边五层是教工宿舍。所谓一楼即二楼,离地有四五米高,这么一点高度通常摔不死人,偶尔也有例外。

“医院已经发了病危通知,很严重。”对方说,“你赶紧通知叶家福。”

蔡波说老乡还在教室里,憋着一泡尿不肯出来呢。活该他。“什么?”蔡波说没什么,叶家福一出来小便,他马上转告。半小时后叶家福回到宿舍,蔡波什么都没跟他说。叶家福问:“又学习上了?”那时蔡波倒在床上,手里拿一张报纸,正看得津津有味。“不能老绷着神经,要设法放松一点。”他说。“又什么好消息?”

蔡波说好消息很多。英国有位内阁大臣跟一个相好女子秘密幽会,让狗仔队拍了照片,小报登了一版。

“老叶知道什么叫狗仔队吧?”

叶家福冷笑,说他知道,专搞隐私。咱们这里没有狗仔队,但是有叶家福。

蔡波大笑,称赞叶家福知识很全面。

叶家福是最后一个出考场的,他有些遗憾,因为检查最后一题的时候,感觉答得不够完整,应当补充几点。于是提笔赶写,只补了两点,铃响了,时间到。老师让他出场,只好起身,没顾上写个句号。

“你可以拖几分钟嘛,起码写完那个句号。”蔡波说。

叶家福说算了,有时间就赶,时间到就走。咱们按规矩办事。

蔡波说叶家福规矩太多。他跟老婆做那件事也按规矩吗?一共有几点?第一握手,第二宽衣,第三上床?

叶家福说差不多,可以补充几点。

他显得心情不错,所以不反对开玩笑。估计考试的感觉还行,最后抓住时间补充,尽管没有写完,毕竟也补进了两点。

他们一起去餐爪叶家福说抓紧,回来还可以看几道题。

他还在考虑对付下午的科目。

蔡波跟叶家福东拉西扯,就是不讲人家家里的事情。蔡波说当年他从大学出来,以为从此不必再让人考什么试了。哪想还会到这里对付那几张纸,天气热成这样,趴在桌上这里写上一行,那里补充两点。现在他巴不得突然闹场地震,大家拍屁股走人,管他什么句号。

叶家福说那两回事,哪怕闹地震,句号按要求照画。

他们到餐厅时,吃饭的人已经不多了。蔡波要了一碗排骨面,坐到叶家福面前,拿眼睛往叶家福的碗里看了一眼。

“老叶你还是这个?”

叶家福一向随便,碗里就是烧茄子盖浇饭。

他说这挺好,热乎。

蔡波笑:“上午补充了两点,中午连一点也不补充?”

叶家福说用不着。

“省下来,给儿子娶老婆?”

叶家福说蔡波装什么傻,他没儿子。

“没儿子可以生啊,哪一条规定你不行?”

叶家福说规定可以,实际没有。算了。

蔡波说他知道叶家福没问题,早先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吗,所以不怕,少断子的问题在老婆那里,把老婆的问题解决好就徐叶家福问老婆的问题怎么解决。蔡波说很容易的,人家医生有办法,医生没办法也不要紧,大不了换一个老婆。叶家福说真是胡扯。蔡波说舍不得就不要换,听天由命,也许老天爷自有安排。

“我让一个家伙算过命,闹着玩的。”蔡波说,“让他给我算三件好事,结果头两件算有了,第三件没有,叫我丧气不己。知道是哪三件好事吗?”

叶家福说不要瞎扯,这是什么地方,算命也拿到这里说。

蔡波说开开玩笑,不违反纪律。三件好事其实大家都知道,叫做升官、发财、死老婆。现在大家都是小科级,将来或高或低,升一升还是会的,否则两年培训班不是白上了?工资也会提一点,哪怕只算年资,也不会总是原地不动。所以升官发财都可指望,死老婆这种事就不好说了。领导干部要是有心更换老婆,离婚肯定不是好办法,因为咱们这里跟人家老外有别,最痛恨陈世美,人人喊打,闹离婚可能影响前途。谋害发妻更不行,搞不好会把自己的命都赔上。所以只好指望自然灾害,老婆因自然灾害而死,哪怕再三换过,大家都会同情,没意见。但是这就得看天意了,老天不开眼,再怎么巴望也是痴心梦想,是不是?

叶家福即拉下脸来,把筷子用力一放道:“蔡波你这是故意的?”

蔡波做懊恼状,举手敲了一下脑袋。

“戳到心里去了?”他问。

“你不对头!”

蔡波说叶家福一直很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主要是男女关系问题,让他感激不尽。现在也该轮他来对叶家福关心一回。

“咱们讨论过。”蔡波说,“我这个人努力让自己活好,你跟我不一样,骨子里是那种为别人活的人。这样活着很难得,一定也很痛苦,要特别经得住。好在你一直很经得住。”

叶家福说:“这说什么呢?”

蔡波不谈究竟。只讲班里通知,下午考试完,不要去餐尽大家一起到温泉水乡聚餐,晚上联欢,庆祝胜利完成考试。聚会是赵荣昌安排的。温泉水乡在郊外,得集中坐车去,班长也把车安排好了。

“据说洗温泉有利生儿子。”他笑道。

叶家福恼了:“什么鬼儿子!”

跟叶家福不能提这个,蔡波一清二楚,但是他这人口无遮拦,偏偏要说,哪壶不开就提哪壶。

叶家福个人情况有些特别,结过两次婚,却没有孩子。叶家福比蔡波年长两岁,所居村庄偏处深山,叶家世代务农,家族里第一个上大学,走出坑垅当干部的就是他。叶家福在村里上小学,到乡中学读初中,高中是在县城读的,大学读的是师范学院,专业是数学。当年叶家福满心期待将来能到县中学当个数学教员,为了实现目标他非常努力。他这个人天资并不突出,山区中学的教育资源和质量也比较差,基础不如别人,在大学里他靠刻苦弥补不足,以所谓“笨鸟先飞”来求进。哪想他居然飞得比大多数大学同学远得多。毕业那年,大家都在争取好去向,他天天闷在图书馆看书,因为山乡小子少有人脉,无从努力,只能争取一个好成绩,然后听天由命。这时运气忽然从天上掉了下来:省委组织部实施“选调生”计划,从应届大学毕业生中挑选一批优秀者,要求在校表现突出,成绩优秀,当过学生干部,学生党员优先考虑,入选者安排到乡镇基层工作,锻炼培养。叶家福条件全部具备,经几轮筛选和考试,终被挑选上。他的命运就此改变。

叶家福当了乡干部,工作单位在老家那个县,离他的坑垅村距离近百里。工作第三年他结了婚,妻子比他小三岁,只读过小学,是同村人。叶家福找这个老婆有缘故:妻子的父亲是他们村的村主任,俗称村长,两家是邻居。叶家福家境贫寒,是长子,下边有两个妹妹,家中劳力不强,父母供他上学很吃力。村长跟他们沾点亲,对他们一直很关照,经常帮忙,叶家福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的开支,大半出自未来的岳父之手。当时两家并没有说破,叶家福心里清楚,村长是相中他了。结果两家终于结亲。

叶家福结婚时,朋友同学多感到不解。大学毕业生在当地还算稀罕,乡干部也算一方人物,让农民兄弟们很景仰,叶家福年纪轻轻就有这番光景,没准未来大有前途,实没必要急急忙忙找一个乡下女子去结婚。如果确实忍不住想老婆,条件可以定高些,找个像样点的,绝对没有困难。他怎么倒回去搞娃娃亲了?

叶家福说自己要对得起人。

娃娃亲其实不错,彼此知根知底。叶家福很幸福,不必像其他年轻人一样,为房子、装修、家具、婚车之类事项操心,什么都是现成的,回老家贴一张红纸放两门炮请几桌酒,好事便成。如此娃娃亲确有一好,娘家夫家都是自己人。叶家福很放心地把老父老母包括岳父母交给老婆,自己独自一个在外头努力做官。所谓做官是乡下人的说法,叶家福那时候算哪种官?什么都不是。乡机关一个小干事而已。结婚后半年,叶家福头上终于有了一个官衔,叫做“乡党政办主任”,这就是乡的办公室主任。这个官衔充其量为股级,低得进不了正式的领导干部级别序列,但是对一个乡村走出来的年轻干部而言也属不易。才多少时间,叶家福能有此长进,无疑非常努力。

不料家里却出了事。

端午节,叶家福的年轻妻子在家打竹叶,蒸米饭,做了一锅咸肉粽。供两家老小食用之际,女子想丈夫了。于是装了一小箩,聋秒L件丈夫的换洗衣物,搭车出门,百里寻夫而去。他们坑垅村偏居大山深处,没有班车可乘,叶妻搭的是村人购置用于拉货进山的手扶拖拉机,这种车没有方向盘,靠驾驶员两手掌握机头的两支操纵杆保持方向。端午期间恰逢雨季,山路泥泞,叶妻搭乘的那辆车不慎在一个下坡处打滑,翻进沟里,机身倾倒,砸在叶妻的胸脯处,让她当即毙命。她身边泥水中滚了一地的粽子,全都血淋淋的。

叶家福闻讯赶到,号陶大哭。时他妻子己经怀孕,胎儿有五个月了。

那一天叶家福刚被任命为办公室主任。两件事一起发生纯属巧合,却有人偏要混为一谈,说看来是叶家福制不住。所谓“制不住”是当地人一种形容方式,指的是叶家福身子太单薄,不堪重任。别的人当官不怕大,鸡犬俱升天,叶家福没这种命,不当官还好,娃娃两家亲,其乐融融。当个小主任,老婆就没了。可见制不住。

蔡波说叶家福早先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指的就是其首任妻子腹中已经成形,没出生却己丧命的胎儿。显然他有生育能力。叶家福与他第二任妻子婚后没有孩子。

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市区人,毕业后进了市第二中学当数学老师。叶家福的后妻有文凭,有工作,长得也好,除了不会做粽子,其他方面都比他前妻强。当年在大学时,这女同学跟叶家福走得很近,有事没事,常找叶家福说话,看上去有点意思,但是没谈恋爱,因为叶家福有顾忌。叶家福跟女同学介绍过自己的坑垅老家,谈起村长的女儿。他说自知没有多大前途,农家子弟,背景稀薄,回去谋一份老师工作,当个村长女婿,可以估计到的,一生大致如此。女同学很失望很沮丧。大学出来后相隔很远,一个在乡下当干部,一个在城区当老师,两同学联系不多。叶家福结婚后不久,女同学也结了婚,找的丈夫是做生意的,家里很有钱。叶家福和女同学结婚时都给对方发过糖,但是彼此都没到场。叶家福丧妻之后痛不欲生,有一段时间情绪低落,女同学闻讯从市区赶来,到叶家福工作的乡政府探望,在叶家福的宿舍里陪他痛哭了一场。

那时女同学就说自己要嫁给叶家福。女同学的丈夫有钱,但是花心,婚前到处拈花惹草,婚后收敛没几天,又不老实,经常夜不归宿。两人没法过下去了。

叶家福说他不想再谈那个。

女同学最终净身出门,与丈夫离了婚。他们没有孩子,离婚事项相对简单。这以后同学俩走到一起已经没有障碍,水到渠成。但是叶家福一直拖着,不予松口,让人感觉困惑。叶家福一个年轻鳃夫,乡下小干部,除了个子比较高,做人刻板一点,做事认真一些若干优点,没有更多可取之处。人家一个城里中学女老师,哪怕离过一次婚,却无生育,年纪尚轻,姿色犹存,依然非常拿得出手。叶家福与之州比逊色许多,人家不计较,独独看中这位叶老乡。如此有情有意,叶家福几乎是白捡一个老婆,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轮到别人真是半夜三更排长队抢着上,他叶家福还要等什么?

他拖了三年多,终于跟女同学走到一块,再次结婚。这时有议论了,说看来叶家福心里有阴影,前妻的粽子让他伤得很厉害。

他们影射当年,叶家福升职时死了老婆,受到当地一些有识之士的批评,认为该同志制不住。这说法显然对叶家福有压力,所以他一直拖着不敢再婚。为什么最后还是结婚了?因为有一个坎终于过了:叶家福再婚之前两个月再次升了职,被提拔为副乡长。虽然级别不高,已经进入基层官员序列。这回他制住了,家里没有死人。

事实上叶家福身边己经无人可死。叶家福的父母在那三年里相继过世,两个妹妹相继嫁人,老家几间房子空无一认,关起来养蚊子了。

后来到了培训班,蔡波道听途说,知道了叶家福两个老婆的故事。这家伙嘴皮很损,什么都敢说。他曾经跟叶家福开玩笑,探讨情况是不是真像外边所传,叶家福拖延时间不跟人家女老师完婚是心里有所顾忌,叶家福的心理障碍到底是挂念前边,不愿对不起死去的前妻,或者是舍不得后头,怕自己制不住,再把后妻伤了。也许是两边都想到了。叶家福发怒,说全是胡说八道。

他极不愿意提起那些事情。

蔡波说有一种人非常在意别人,他们努力做一个女孔人,对自己很认真很苛刻,哪怕不利自己,也要让人家说好,叫别人无可厚非。这种人就是为别人活着。叶家福从州个深山沟里走出来,在家乡那里很光荣很难得,身上挂着父老乡亲多少眼睛,竭力要为他们做好人好事,成为一方乡邻的荣耀,绝不成为他们的耻辱,这种心情可以理解,太过在意却没必要。何必为别人的眼睛和嘴巴而活,别管父老乡亲,干部群众怎么看怎么说,管他什么制住制不住,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这才有意思。

叶家福说他不是蔡波。

“当然啦。”蔡波说,“彼此这么有别,陷入同一贼船,这叫缘分。”

“你上贼船了,我没有。”叶家福强调。

蔡波开玩笑一向不知轻重,班长赵荣昌形容大家是一个团队,走的一条道路,彼此同舟共渡,人家讲得很正面。蔡波故意曲解,说自己痛定思痛,自愿陷入“荣昌”号贼船。这个人对小麦一案显然还悻悻然心有余悸。但是他很聪明,如此犯忌的玩笑只对叶家福说,决不在外边讲,因为有过碰撞,彼此相知,叶家福绝对可靠。

“叶老乡越是不想上贼船,越是身不由己,终究也得陷进来,别无选择。”他说,“不是班长有问题,是现实很需要。谁都可以有自己的喜好,但是谁都不能脱离现实,只能接受现实,适应时代。没有团队没有自己人,哪里成得了事。”

叶家福说:“我不信这个。”

那时候他们俩关系挺微妙。小麦一案己经过去,尽管叶家福对蔡波有看法,彼此不是一类人,关键时刻宁可自己蒙受压力,绝不落井下石,让蔡波心存感激,但是摩擦并未就此停止,毕竟秉性各异。

寒假里发生过一件事情,在大年初一。那一天叶家福带着自己事迹很突出的后妻,去一个领导家里拜年,在那里撞见了蔡波,还有蔡的妻子。他们碰面的地点在市机关宿舍大院,这里住着一位林姓领导,叫林庆国,曾经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因年龄原因刚刚转岗,安排在市人大当专职常委。叶家福带着妻子上门拜年,恰林庆国出去参加市里团拜,其夫人在家接待客人。蔡波及其妻子在叶家福之前,己经捷足先登。

相见于领导的家中,两同学彼此都感到有些意外。叶家福问了一句:“蔡波你也在这?”蔡波即开玩笑,说他在这儿不奇怪,叶家福可就有点奇怪了,老叶什么时候也学会关心领导了。叶家福自我解嘲,说叶老乡学做这种事真是不太容易,大年初一到处打听,费好大劲才找到这里。以前他都是到组织部去见林部长的,今年寒假一去没见着,听说林部长调到人大去了。于是就想春节一定要带上老婆上门拜拜年,这种时候,尤其不能忘记。

他们各自介绍自己的妻子,两位夫人都同在教育系统工作,叶妻在第二中学教书,蔡妻在上级机关,市教育局里任职。叶家福的妻子比较内向,场面见得少,坐在那里十分拘谨。人家蔡妻不一样,她全没把自己当客人,搬椅子拿凳子,倒水沏茶,问候招呼,很亲切很大方很放松。蔡妻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娃娃脸,显得很年轻,言谈举止很得体,也很开朗,总是笑眯眯的,模样不错,跟蔡波十分般配。

她说听小蔡提到过叶家福,知道叶家福年长一点,对小蔡很关照。

蔡波说其实老叶关照得很不够。

蔡妻发笑,说他们家这个小蔡就是嘴巴不好,叶家福不要计较。在这里认识叶家福很高兴,今后就把小蔡托付给叶家福了,请帮助多管管他。

蔡波装鬼脸,说这下死定了。

蔡波管自己的妻子叫“小林”,叶家福问是名字叫小林,还是姓林。蔡波说不姓林还能姓什么,老林家出来的,当然是小林。叶家福问是哪个老林。蔡波大笑,说叶家福真是骑驴找驴,大年初一家子上门拜年,不知道拜哪一个吗。

原来小林就是这家人的女儿,蔡波本是前林副部长林庆国的女婿。这个女婿与这家人来历不浅:蔡波的父亲原是一个老资格的县委书记,后患病去世。林副部长与当年的蔡书记本是好友,然后才成为儿女亲家。

现在明白了,叶家福没再等林庆国回家,坐一会儿就告辞走人,由人家的女儿女婿代致节日问候,这就行了。

寒假匆匆过去,回到学校后大家又聚到一起,继续“彼此同行”。叶家福警告蔡波说:“你们家小林有交代,从今以后诸事留神,不要轰轰烈烈。小麦没有了,大麦也不要,别搞得老叫不敢去见老林和小林。”

蔡波说:“一句客气话,你还当真了啊。”

此后一段时间,蔡波比较安静,没再发现与小麦有染,如他自己所称,沉重的句号已经画完。后来忽然又有些动静了。这回接受教训,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再跟学校员工纠缠不清,只跟外边的女孩搞动静。这女孩是做导游的,跟大家都认识。那学期班里组织活动,去安徽黄山,交由旅行社安排。旅行社给配的导游小姐姓周,长得小巧玲珑,模样可人。小周业务很好,爱说爱笑,一路导游服务周到,让大家感觉不错。回来后她开始出现在学员宿舍楼,起初这里走走那里坐坐,渐渐就不再四处招呼,一来就往叶家福这里钻,找的当然不是老叶,还是人家小菜一碟。两人在宿舍里一聊几个钟头,嘻嘻哈哈,眉飞色舞。大家一起去了黄山,回来怎么光剩下小周跟小蔡了?真是不服不行,蔡波就是有女人缘,模样很阳刚很帅气,嘴巴特别能哄,女孩子碰上他就是碰上了杀手。

这一回没杀成,好事被赵荣昌及时扼杀在摇篮里。他郑重其事跟蔡波谈了一次话,提醒他注意影响,不要忘记小麦的教训。他也找小周谈了话,和颜悦色予以开导。工作做得很到位,此后人家不再来了。

蔡波非常恼火,说他和小周什么事都没有,全是正常交往。“谈得来是什么问题?矮子又伟大了,真是变态!”

叶家福说班长不要骂,要骂可以骂他老叶。小周的事情大家看在眼里,向班长报告的却是他。他不打小报告,是直截了当要求班长关注,建议班长及时找当事人谈话。班长说话有分量,比他老乡管用。

蔡波异常惊讶:“居然你也会搬弄口舌!”

叶家福说从今以后他保证在第一时间搬弄口舌。如果班长这边解决不了问题,他会直接向老林和小林报告。必要时还会翻小麦的老账。他知道当初蔡波没说实话,挨了小麦老公一拳,住了四天医院,对家里只说是不小心摔的。

蔡波气坏了,有几天不跟叶家福讲话。

结果老天有意,该学期期末,叶家福撞到了蔡波的手上。叶家福在考场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尚缺一个句号,鬼使神差,蔡波替他接了家里的凶信。

叶家福的第二任妻子出意外时,叶家福还在省里学习,新的提升机会以及叶家福是否“制不住”的验证还在未来,其妻却等不及了,一个跟头从阳台摔下去,脑袋撞到花台尖角,当即人事不省。消息传到蔡波这里,他答应转告,却故意压着不说,一味跟叶家福东拉西扯,讲生儿子换老婆,着意刺激,还宣称叶家福州直很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主要是男女关系问题,让他感激不尽,现在轮到他来对叶家福关心一回。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

叶家福却完全蒙在鼓里。

当天下午他去参加考试,如同上午一样,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分钟。走出考场时天已经黑了,学员宿舍楼很安静,本班学员差不多走光。当晚赵荣昌安排大家到温泉水乡聚会,庆祝考试结束,学员都已经坐车走了。

留了一部吉普车等叶家福,车上还有蔡波。

他说:“赶紧,现在肯定己经开吃,去晚了只好吃剩的。”

车开出校门,忽然停在路旁,叶家福一看,原来赵荣昌也还没走,与班生活委员两人站在路旁招手。吉普车停下来后,赵荣昌招呼,让生活委员把一个花篮拿上来,放在车后座,还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了蔡波。

“行了,你们快走。”他说。

叶家福不解,问班长怎么不上车,另外有安排。

赵荣昌没多说,跟叶家福握了扁下手。特别使劲。

然后车开上马路。叶家福问蔡波这花篮怎么回事。蔡波说班长自有安排,到地方就知道了。十几分钟后叶家福发觉不对:吉普车根本不是去什么温泉水乡,它直接开匕国道,迅速往北驶去。

“蔡波,这什么?”

蔡波说:“别急,到时候就知道了。”

叶家福恼了,大喝:“停车,停!”

他要下车。蔡波不说实话,他哪里都不去。

蔡波这才把叶妻之事告诉了叶家福。下午蔡波曾打电话回去询问过,得到的最新消息是医院还在给叶妻做手术。因为叶家福在省城一时赶不到,没法等了,就由叶妻的父亲以家属身份在手术认可书上签字同意。

“车是班长为你叫的,所有安排都是他定的。”蔡波说。

叶家福有如巨雷轰顶,一时说不出话来。

“天灾人祸,碰上了也没有办法,不要太过不去。”蔡波说。

叶家福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抱住头,咬紧牙关呜咽,声响压抑骇人。

“也许没什么事,手术室出来就好了。”蔡波赶紧安慰。

叶家福翻倒过来,脸朝下趴在座位上,嘴巴顶住坐垫,放声号陶。

蔡波顿时被他吓蒙,张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家福整整哭了一路。蔡波心惊肉跳,一路没再出声。那辆车开得飞快,平日四小时的路程,三个小时多一点就赶到了。

他们直接去了市医院。那时手术已经结束,病人被送进重症护理病室。医生说情况很不好,这条命能不能保住还很难说。这时才知道叶妻从阳台摔下之际是在晾晒物品。她对邻居说今天出大太阳,刚好晒被单。丈夫就要放假回家了。

蔡波把叶家福送到医院,自己带司机匆匆离去。赵荣昌的花篮和信封留给叶家福,信封里装着五千元钱,是赵荣昌自己先掏的,帮叶家福应急。实为雪中送炭。

经医院努力抢救,叶家福妻子的一条命最终保住,但是人没有醒过来,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病人脑部损伤严重,可能将从此卧床不起,最坏的情况是变成植物人终了此生。这时赵荣昌带着班里两位同学从省城专程赶来,蔡波领他们到医院探望病人和叶家福。叶家福己经憔悴不堪,意气消沉。

他说自己筋疲力尽了。

赵荣昌再一次显示出他的惊人能量。他在医院里打了几个电话,半小时后,市里分管卫生的副市长和卫生局长分别赶到,他们和医院院长在现场商量,决定组织专家为叶家福的妻子会诊,确定治疗方案。赵荣昌直接给省立医院院长打了电话,请院长支持。两天后省里派的专家到了本市,参加了市里的会诊。这个会诊和确定的治疗方案非常有效,叶家福妻子的病情开始好转,神志渐渐恢复,直至苏醒。

但是她再也没有站起身子。

暑假匆匆结束。叶家福自知命运难违,决定半途而废。他请蔡波带去一张报告,说明自己因亲人遭遇意外,正在进行康复治疙需要日夜陪护,无法继续学习,请求准予退学。这份报告被赵荣昌压了下来。

赵荣昌有办法,他通过上边联系了省工人疗养院,在那里为叶家福的妻子安排了一个康复治疗的名额,然后他再次跑来看望叶家福,让蔡波同行。他把叶家福的报告退还,叫叶听他的,带妻子到省城治东省城医疗条件比市里好,对病人有利。叶家福还可以利用就近之便,想办法到学校上上课,能上几节是几诗亨,只要坚持,并不强求。学员遭遇这种不幸,学校与班级都很同情,帮助通融,都是做得到的。

“总之一条,不许退学。”

蔡波帮着劝说。他开玩笑,说班长考虑得这么周到,对叶家福这么铁,真是比铁还硬。最难的时候叶家福都挺过来了,眼下有班长支持,有大家相帮,怎么可以放弃。

叶家福情绪低落,说感觉自己可能真的不行。想来很悲凉。赵荣昌不解,问这说的什么。蔡波聪明,一听就明白了。

“你自己清楚,那都胡说八道。”蔡波说。

叶家福说原来是不信的,也不服,现在却总想着那个,很感慨,也很无奈。从深山坑垅里走出来真是很不容易,基础太差,起点太下氏,每前进一步,得到的比别人少,付出比别人多。这个不要紧,认就认了。还得这么凶险,这么接受煎熬,他接受不了。自己受苦受难都经得起,为什么还得把亲人赔上?他这样的人是不是不该走这条路?不应当从下往上爬那些台阶?

赵荣昌明白了,果真有个阴影。叶家福不是“制不住”,他给困住了。

赵荣昌说:“你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他问叶家福当初上路时怎么想的,让坑垅里的乡亲为自己荣耀,不让他们为自己羞耻,是不是,以往遇到艰难怎么想的,咬紧牙关坚持住,基础起点不如别人,因此需要更多的努力和坚忍,是不是。一路走来很不容易,一朝放弃就那么容易了。

“不要只知道自己一个人扛。记住大家在一条船上。”他说。

叶家福说事到如今,真不知如何是好。

“你就服从领导。不要陷进去转不开。”赵荣昌下令。

最终叶家福听从赵荣昌的安排,把妻子送到省城住了两个月疗养院。病情比较稳定后又送回家乡,由岳父母代为照料,从自己老家请来一位远亲女孩当保姆,帮助照顾病人,渡过难关。叶家福这人有特点,一旦下定决心,很能发狠坚持。他一边跑上跑下为病妻张罗,一边继续学习。很多课没法去听,他借其他学员的笔记看,在照料病人的间歇做题。艰难几个月,终于熬过那个学期。

期末,班里做学期总结,叶家福赶来参加活动。赵荣昌表示关切,问他情况怎么样。叶家福说还好。“爱人好点了吗?”叶家福说己经可以坐轮椅了。也能说点话。“还有什么需要的?”

叶家福说没有。

“别客气,同舟共渡,需要就说。”

叶家福还说没有,谢谢。

赵荣昌让叶家福当晚别去食堂,到他家去吃饭。蔡波知道地方,让蔡波领着去。没叫旁人,就是七八个同学,马上放假走人了,大家聚一聚,喝两杯酒。

叶家福点了头。

当天下午他给蔡波留下一张纸条,请蔡波代向班长致歉。说家里的情况放不下,他先走了,班长一片好意,非常对不起。

就这样一跑了之。

蔡波说这家伙真是自闭,没有“团伙”精神。经过这么一劫还不上船,一躲了之哪像自己人。他是喝不下这杯酒,还是怕自己太感动,会趴在“荣昌”号旗舰的沙发上痛哭不止。

赵荣昌却称赞叶家福有特点。他打个比方,说一条船上的人也是各式各样。大家进了船上餐,会有人主张AA制,会有人磨磨蹭蹭等着别人去买单,还有另一种人:不抢着买单就找不到感觉。这是各自的方式。

蔡波开玩笑,说这道理“班歌”里有。除了比铁还硬,还有比钢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