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李响突然带着一帮人来到李家堰,热热闹闹走进于佑安他们工作的地方。于佑安赶忙起身,跟李响打招呼。李响拉过一位陌生人的手说:“来,于局长,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福建来的李老板,那位呢,是台湾李光兴先生,后面三位,都是李氏文化研究会的,他们是贵客。”接着又向客人介绍了于佑安和王林德几个。于佑安不明白这些人的来意,但也很热情地同他们打过了招呼。接着就听李响说,台湾李先生一行,是专门冲李家堰来的。

“真没想到,李家堰在台湾还有福建会有这么响的名气。于局长,值得庆贺啊。”李响的声音又热情又夸张。

福建李老板操着夹生的普通话道:“于局长,谢谢你为李家堰文化做出的努力啦,我们都是李氏后人,光兴在宝岛搞了家李氏文化研究会,福建这边也设了分会,我荣幸被选为分会长。今天来就是专程拜见李家堰这一脉的。”

于佑安哦了一声,心里有几分失望,还以为什么重大事呢,原来是家族寻根。这种事于佑安见得多了,每年总有人从遥远处来,寻根或是祭祖,文化部门有时候也会象征性地出面支持一下,捧捧场。可王林德不这么认为,他说这批人不简单,在县里的时候,是李西岳部长陪着吃的饭,市委组织部长亲自接待的呢。王林德说的很神秘,于佑安一笑了之,没往心里去。

李光兴一行在李家堰活动了大半天,于佑安推说身体不舒服,没陪同,李响脸上不太好看,但也没多说什么。王林德热情很高地陪同着,章山也去了,带着相机,不停地给他们拍照,说要把这些活动真实地记录下来。村子里先后涌出不少人,围着看热闹。下午吃饭时间,李响忽然说要回县城,给台湾客人接风。于佑安本不想去,王林德不停地冲他递眼色,于佑安才勉强上了车。

宴会很热闹,除县委书记外,县里四大班子在家的领导都来了,于佑安明显感觉到,李响在县里的号召力远比以前大,说话做事的派头也明显比以前足,估计是他到县委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从县里干部对他的态度就能感觉出来。

台湾李光兴和福建李老板是这天的中心,全都围着他们转,于佑安只是一文化局长,县里领导大都跟他简单客气一下,并不怎么看重他,都冲李光兴的投资计划去了。李光兴说要投资两个亿,在李家堰建一座李氏文化博物馆,还要在县城建厂,他是台湾光兴实业的董事长,据说身价在二十个亿以上。福建李老板是做外贸的,听上去做得很大,身价也不菲,他的公司马上要在新加坡上市。有两位大商人在,气氛自然是热烈不过。于佑安真搞不明白这一行人到底是为李家堰而来还是为投资而来,心里有层淡淡的失落,后来李响硬拉他跟客人碰杯,他勉强碰了几杯,借故接电话,放下酒杯出去了。

站在和风习习的院里,于佑安再次想到章山说的话,是的,不能再空抱住某些东西不放了,得尽快想办法把二十二座碑补报上去。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了县城,李响让办公室订的房,说是下面太辛苦,回县城养养神。王林德这天喝了不少,回到宾馆还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后来王林德敲门进来了,见于佑安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问:“局长不舒服?”于佑安说没有,王林德轻轻坐下,换了一脸正经表情,不大自然地说,“局长嗅出什么没有?”

“嗅出什么?”

“李县长的热情。”

“他就那样一个人,有什么热情不热情的?”

“不,局长,李县长对这帮人,热情不一样。我琢磨着这里面有名堂。”

“你老王什么时候也动这些脑子了,喝多了吧?”于佑安多少有些不快,这天他突然不想谈李响,敏感的人往往也脆弱,李响在酒桌上的风光刺激了他。

王林德借着酒胆又道:“李县长不是本地人,跟李家堰没关系,这点我核实过。但上面领导中有人跟李家堰关系很深,李县长的热情怕就来自这里。”

“老王你瞎说什么,上面领导也是你瞎琢磨的?!”于佑安近乎本能地就想到了李西岳,不知怎么,李西岳三个字现在成了敏感词,每每想起于佑安就肉疼,真是躲躲不开面对又面对不了,难煞人啊。

王林德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垂下头,坐着坐着,忽然动起情来:“局长啊,我王林德是没啥指望了,不管这次怎么改,我是退定了,我是为局长不甘心啊。”

于佑安怔住,没想到王林德会在这样一个晚上跟他掏心窝子,被酒精染过的脸上浮上一层感动,他忍着,没接王林德的话。

王林德又道:“不能坐等啊局长,坐等会错失良机的。你看他们,哪个不在四处活动?晚上喝酒当中我听人说,规划局长可能有人选了,局长知道是谁吗?”

于佑安已经波澜壮阔的内心又像是被王林德砸进一块石头,他听到一声轰响,坚持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谁?!”

王林德牙齿咬了半天,终于道:“罗如芬!”

“什么?!”

邪门,南州是彻底邪门了,甭说于佑安看不懂,怕是连陆明阳和李西岳,也看不懂了!

第二天一早,于佑安突然做出决定,要回南州。王林德说下面工作还没结束,要不再坚持两天?于佑安理也没理王林德,冲一同来的高科长说:“你跟章科长先回李家堰,把资料全带上,同时跟县里的同志道个别,就说省里有重要通知,我们必须赶回去。”

下午三点,于佑安主持召开南州申遗专题会议,他在会上讲了一大通李家堰文化,其中一半是章山那天讲给他的,讲着讲着,忽然道:“李家堰出了那么烈女,她们的故事感动着我,震撼着我,相信也会震撼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文化是有精神内核的,李家堰精神是什么,就是不屈不挠,自尊、自信、自强,这精神跟我们今天倡导的主流精神极其一致,对构建和谐社会推动南州精神文明建设更是有积极意义。我想,李家堰二十二座贞女碑留给我们的远不止这些,它还有着更丰富的精神内涵,特别是抗日八英烈,她们身上折射的,是我们中华民族坚强不屈的光辉,将它们发扬、广大并传承下去,是我们文化工作者义不容辞的责任。”于佑安讲得激情澎湃,下面的人听得热血鼓涨,尤其王林德,他是贞女碑申遗坚定的支持者与倡导者,一听于佑安变了口风,立马带头响应,李家堰贞女碑申遗很快定了下来。

为了在短时间内将这项文化遗产申报上去,除原来的申遗工作小组外,于佑安又临时成立了一个贞女碑申遗工作小组,他任组长,王林德任副组长,章山和杜育武被扩充进来,具体负责材料搜集及报告整理等工作。

会后,于佑安带上杜育武,直奔省城,他怕省里会怪罪他,更怕省里审批和认定环节出问题。没想省里负责申遗的王副厅长听了很高兴,拍着他的肩膀说:“老于啊,这就对了嘛,你放着有灵魂的东西不报,非要在古纸堆里做文章,好,我支持,省里全力以赴配合你们,力争让这二十二座碑名扬全国,成为南州甚至我省的一个精神符号。”说完,王副厅长还不放心,怕南州工作做不到位,特意叫来两位专家,要求他们深入到南州,深入到李家堰,帮南州把这项申遗工作做好。

于佑安不胜感激,当晚在省城最豪华的金天大酒楼设宴,宴请王副厅长和两位专家。席间王副厅长说:“老于啊,我看你是对文化越来越着迷了,怎么,还想着变动不?”于佑安豪情满怀道,“再也不想了,我想在文化部门扎根,踏踏实实给厅长做南州的一条腿。”这话说得,王副厅长多喝了两杯,意犹未尽道,“做腿我不喜欢,要做你就做一匹马,一匹为南州文化负重为南州文化嘶鸣的马。”

“好,我做马!”于佑安抓起杯子,极为豪爽地灌了下去。

回到宾馆,杜育武满是顾虑地问:“局长真的打算要在文化系统干下去,不挪动了?”

于佑安盯住杜育武愣神半天,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哪跟哪啊,我说育武你怎么越来越像书呆子了?”

杜育武腾地红了脸,酒桌上于佑安说得信誓旦旦,他还真以为……

这次于佑安没跟任何人汇报,也没向任何领导请示,按他的话说,自己为自己做一次主。其实他是怕汇报上去,领导们又要左讨论右商议,反把时间耽搁了,弄不好中间再出现变故,那就前功尽弃。

台湾李光兴和福建李老板在南州活动了将近十天,于佑安中间又陪了一次,是市政府秘书长丁育庆叫他去的。那天是参观南州博物馆还有几处名胜古迹,章山做的讲解员。中间丁育庆说:“怎么,申遗申得着了迷是不,其他工作不管不顾了?”于佑安没听出丁育庆是在批评他,陪着笑道,“秘书长真是抬举我了,哪是着迷,省里要求把二十二座碑报上去,这项工作我们以前做得不够,怕省里批评,才加班加点。”丁育庆听出是假话,并不点破,语气和蔼了点,道,“昨天市长问我,送文化下乡的工作怎么准备下了,安排下去快半个月,怎么到现在没有动静。”于佑安哦了一声,像是忘了这项工作似的,楞半天,忽然拍了下脑门,“我说眼睛怎么直跳呢,原来是……这个吴局,这项工作由他抓,局务会议定了的,他怎么就不当回事呢?”说着拿出电话,装模作样要打给吴副局长。丁育庆忙拦住,说,“完了再打吧,我也是刚才忽然记起,随口问问。对了,最近状态不错啊,是不是有好事?”丁育庆的口气忽然暧昧起来,目光也变得闪闪烁烁,很有一种意味。

于佑安端详了丁育庆一会,忽然就明白,丁育庆是在探口风。

自从陆明阳跟他谈完那次话后,于佑安发现,领导层对他的态度有了细微变化,他想一定是有人捕捉到了某种信息,要不然,高高在上的丁育庆怎么会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呢。他笑了笑,打着呵呵道:“最近老婆闲着,侍候得好。对了,我老婆从老中医手里讨了个秘方,对男人很管用的,哪天我让她把药方还有配料给嫂夫人送去,秘书长这么辛苦,也该好好补一下。”

“免了免了,我这身体还扛得住。”丁育庆一听他不接茬,敷衍几句,往人多处去了,于佑安站在人群外,思绪忽然又回到文化下乡上。

这项工作是市政府定的,几家部门联合为十几个乡镇送文化送科技,每年都搞,今年车树声想把它搞得更隆重一点。于佑安一开始也重视,还把它列入到近期重要工作中。谁知有次跟宣传部副部长一块吃饭,中间说起送文化下乡,副部长颇有意味地笑了笑,正好服务员给各位续水,副部长借着服务员手里的壶说道,“现在是一把壶里装一种水,我们都不知道喝哪壶了。”于佑安暗暗惊讶,这话明显是指车树声跟陆明阳在很多工作上达不成一致,车树声提倡的,陆明阳反对,陆明阳力主要做的,车树声这边又磨磨叽叽,积极不起来,弄得下面各部门不知听谁的令。于佑安多了个心眼,专门跑去请示谢秀文,心想如果谢秀文支持,陆明阳这边最起码不反对,谢秀文此时已跟陆明阳很那个了,凡是陆明阳接待客人,必有谢秀文陪同,谢秀文有啥活动,陆明阳只要能腾开身,必来捧场。于佑安装模作样将局里如何做准备,打算在这次文化下乡中做点什么跟谢秀文汇报了一通,谢秀文听了不到一半,就不耐烦起来,于佑安装作不觉,坚持着汇报完。谢秀文那天态度很差,带着批评的口吻道,“你们能不能拿出点新鲜的,每年都这样,基层群众都反感了,我看不是送文化下乡,而是送麻烦下乡。”说完话题又转到改制上,再三要求于佑安把改制工作当成重中之重,切不可一改而过,更不可学某些单位,牌子一翻了事。

“换汤不换药的事我们不能做,你看看设计院、理工所这些单位改成了什么,佑安这点上你要有足够准备。”谢秀文甚是严肃地强调道。

于佑安不敢再提文化下乡,就改制工作又表了一堆态,说了不少谢秀文爱听的,才算把谢秀文哄开心。

鉴于这种情况,于佑安就没敢在送文化下乡上再做什么文章,简单开了次会,将此项工作分工给吴副局长,让吴副局跟科委联系,该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之后一次也没再过问。

丁育庆这么说,一定是车树声发火了,车树声最近老发火,已经不止一次在会上点名批评下面部门的领导了。于佑安心里清楚,车树声不是在发火,是在发泄不满,他在南州越来越被动也越来越孤立。

都说南州现在是三虎相争,各踞山头,于佑安看来,车树声这只虎,是越来越发不出威了,关键还是上面没有坚强后盾!

见别人走远了,于佑安快步追过去,跟在李光兴他们后面。丁育庆跟人大文教卫主任走在一起,好像也在谈文化下乡的事。于佑安忽然就生出一丝悲凉,工作干到这份上,令人心寒啊,丁育庆现在是不遗余力给车树声拉“支持”,绑“盟友”,但这有用么?官场中哪个人不是墙头草,又有谁敢孤注一掷,在一个人身上押宝?

顺应形势,顺应当下的格局,你才能抓住机会,不被淘汰出局。

转到下午,于佑安心里就有了一些别的想法,李光兴一行果然是有用意的,真不只是寻根这么简单。于佑安几乎可以肯定,这些人是李西岳暗中邀请来的,为他制造声势。这盘棋李西岳也是逼迫着下的,他必须在南州有所作为,才能把几桩事产生的负面影响消除掉。当然,也不排除李西岳借此讨好陆明阳的可能,将李光兴这道大菜送陆明阳嘴下,陆明阳能不开心?

于佑安蓦然有了主意,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在南州制造点动静?陆明阳不是曾经跟他强调过,要在南州搞文化旅游节么,如果把李光兴他们煽动起来,文化节还愁不热闹?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啊,既迎合了李西岳又不显山不露水把陆明阳的指示贯彻了。

于佑安好不兴奋。李光兴他们到另一个景点后,他打电话给李响,问下午哪个单位接待,需不需要文化局表示一下?李响笑他晚了:“我说大局长,你才醒过来啊,市里四大班子轮流坐庄,招商局发改委还在排队呢,现在清楚我为什么急着把他们介绍给你了吧?”

一听李响又在卖弄,于佑安心里有几分不快,李响最近太过活跃,到处都是他的身影,到处都是有关他的议论,差不多赶上前些时候的梁积平了,于佑安不喜欢太张扬的人,他喜欢稳扎稳打。心里不快活,嘴上却说:“是啊是啊,我脑子笨,这么好的买卖都没看到。”本来买卖两个字是故意取笑李响,哪知李响接话就说,“是啊,大买卖,大局长总算看出门道来了。”

一句说的,于佑安又想了好多。

下午的宴会果然由市政协操办,于佑安跟着一行人来到酒店,政协秘书长带着一帮人恭迎在门外,等到了里面,就见政协主席、副主席全在场,招商局长还有发改委两位副主任也在,于佑安不得不惊讶,还是李响看事透彻,敏感度比他高,想象力也充分,好在自己及时醒悟了过来。于佑安大大方方走进去,跟领导们握手寒喧,该谦虚的谦虚,该恭敬的恭敬,该打哈哈的就打哈哈。等坐定,政协秘书长突然宣布,今天晚宴市委陆书记也要参加,请大家先喝水,等会陆书记就到。话说完没五分钟,门外跑进来一秘书,冲政协秘书长汇报了句什么,就听政协秘书长说:“市委陆书记和市委常委、组织部李部长百忙中亲临今天晚上的宴会,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大厅里迅即响起噼里叭啦的掌声,李光兴和福建李老板礼貌地站起来,翘首相望,眼里充满着热盼。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于佑安一边鼓掌一边往门口看,陆明阳和李西岳在一干人的簇拥下,谈笑风生走进来,两人激情饱满,气宇轩昂,尤其陆明阳,简直就像是在走红地毯。

哪有什么不和谐啊,太和谐了!于佑安再次神经质地感叹一声,心里同时道,领导就是领导,演戏都比别人高几个档次。

这天吃饭时,李西岳给于佑安敬了酒,这是自退钱事件发生后,于佑安跟李西岳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面对面。李西岳单手拿杯,挨个敬了一圈,轮到他时,目光稍稍动了动,像是有深刻的东西在蠕动,但也就是那么零点几秒的工夫,然后就又淡定了。于佑安早已起身,脸上堆着公式化的笑,目光却敏锐地捕捉着李西岳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李西岳爽朗地笑了一声,道:“来,敬文化局长一杯,构建和谐社会,于局长首当其冲,最近辛苦了,感谢你们。”于佑安忙往低弓了弓腰,双手捧杯,跟李西岳浅浅一碰,“谢谢部长,部长随意,我喝干。”说着一仰脖子将杯中酒灌了下去。李西岳本来要敬下一位,又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停住,冲身边抱着酒瓶的组织部副部长说,“你把光兴和李老板请过来,我要给他们介绍一位重要人物。”

于佑安正纳闷着,李光兴和福建李老板已满面春风走了过来,李西岳拉过二位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位才子,南州第一才子,文化局长于佑安。”于佑安冲二位点头,客客气气说,已经跟二位见过了,在李家堰见的。李西岳像是没听见,继续道,“二位大老板,要打南州文化牌,可少不了我们于局长,他是专家级领导,我们南州的活宝,你们应该多跟他交流,相信会有大收获的。来,共同干一杯。”

就这么几句,一下就把于佑安衬托了出来,大家的目光瞬间全集中到于佑安脸上,就连另一桌的陆明阳,也微笑着把问候送来,于佑安赶忙冲陆明阳鞠了下躬,等陆明阳把目光收回,他才忐忑不安地坐下。

接下来,李光兴和福建李老板不时捧着杯走过来,跟于佑安热情地碰上一杯,顺便再说几句多谢关照啦多多赐教啦。这天参加的部门领导多,政协各委的主任都在,平日这些人对于佑安并不怎么样,顶多也就见面点点头,意思一下,谁还拿文化局长当回事?李西岳这么一抬举,这些人的态度当下就变了,于佑安很快成了众人“围追”的对象。于佑安却丝毫不敢飘,一边应付着众人一边偷偷往陆明阳那边瞅,陆明阳刚才那一眼,看得他心里晕乎乎的,还有点清醒不过来。

陆明阳这天没学李西岳那样敬酒,只是礼节性地跟大家举了一下杯,这种场合他自然不会太失身份。没想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陆明阳远远地冲于佑安招了下手,于佑安快步走过去,陆明阳又学刚才李西岳介绍那样,再次隆重把于佑安介绍了一番,几位客人再次起身敬酒,全场目光又一次集中到于佑安身上。等客人把酒敬完,陆明阳压低声音说:“交给你的任务怎么样了,我可等着收作业呢。”

于佑安以从来没有过的底气说:“请书记放心,我会交上一份满意答卷的。”

“好!”陆明阳痛快地应了一声,拿起酒杯,“来,我也敬你一杯。”

这一杯酒,算是给于佑安给足了面子,于佑安后来在南州所有的变化,怕都跟这杯酒有关。

2

其实,李西岳和陆明阳那天敬的两杯酒,与其说是敬给他于佑安,不如说是敬给那张磁卡。这是于佑安后来才悟到的。

不是他真的能干,而是那张卡让他变得举足轻重。物有时候比人更重要。

李西岳为什么不过问那张磁卡,那是人家心里有足够的底气,这就是领导气概!他吃定了于佑安,坚信于佑安不会把那张磁卡拿出来,更不会交给车树声或别的什么人。底气来自力量,来自综合实力的较量与抗衡。虽然李西岳到南州后磕磕绊绊,走得不十分顺畅,但人家远没到摔倒的程度,他亲近陆明阳,就是想减少摩擦,调整步态,为自己赢得喘息的机会。事实也是,华国锐去省里检查身体有些时日了,各种不好的消息相继传来,方卓娅已哭过不止一次,惆怅百结地说,这可咋办啊,要是华局真那个了,丽娟她们娘俩咋活?痛归痛,但再也听不到华国锐夫妇告状的消息。陶雪宁虽然从精神病院放了出来,但再也没对谁提起过那张卡,似乎那张卡根本就不存在。一周前陶雪宁请病假回了老家济南,离开南州前一天晚上,陶雪宁用公用电话拨通了于佑安手机,于佑安当时跟尚林枫两口子在一起,尚林枫不知从哪听说了秘书长一事,激动得不行,就跟自己马上要升官一样兴奋。龚一梅更是喋喋不休,话比以前多了不知有多少倍,什么早就知道局长要高升,像局长这样的人不高升谁还会高升,难道让梁积平那样的败类去高升?于佑安本来兴头也高,谁知龚一梅败类两个字狠狠刺着了他,这两个字杀伤力太强了,他不满地瞥了龚一梅一眼,希望她那张嘴能很快合上。后来电话响了,于佑安没意识到是陶雪宁打来的,当着尚林枫两口子面接了,听出是陶雪宁的声音,马上拿着电话出了包房。

于佑安怕陶雪宁说出什么不痛快的话,更怕她提出什么非分要求。没想陶雪宁开口就哭了,悲悲切切,哭声像海水一样裹住了于佑安,于佑安听出那是一个女人最无奈也最软弱的声音,似是声讨,又似是求救。他耐心地听着,内心里非常痛苦地挣扎着一些东西。陶雪宁哭了足有五分钟,然后抽泣着道:“于局长,谢谢您啊,没有您,我知道自己出不了那个地方,他们会把我当疯子一样关一辈子。”于佑安赶忙说,“陶科长别这样,能出来就好,就当是虚惊一场吧。”其实他并不知道陶雪宁谢他什么,陶雪宁和华国锐被关进精神病院后,他一次也没敢去探望,更没有东奔西走,为二人疾呼。而恰恰是他的不作为,救了陶雪宁。如果他到精神病院去上那么一两次,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那些盯着陶雪宁和他的人会认为他们贼心不死,还要密谋着做什么。他没去,别人就以为他们怕了,彻底妥协了。后来有人又将车树声找他要磁卡的情况暗中反馈给李西岳和陆明阳,李西岳和陆明阳这才确信,磁卡到了他手中,方是最安全。加上陶雪宁在里面表现好,梁积平又畏罪自杀,纵是谁再有能耐,也不会掀起什么波浪,这才将她放出来,不过前提是,她要永远闭上自己的嘴,否则随时都有二次进去的可能。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更不是天方夜谭,南州这些年对待上访和顽固的告状者,已积累了不少经验,往精神病院送还算轻的,让你不明不白出车祸遭抢劫,甚至让你的家人出事,都不过分,这就叫非常事件非常手段。巩达诚手上,湖东一名顽冥不化者家里突然遭了大火,一家六口烧死五人,另一人烧成重伤,事后消防部门给出的结论是线路老化,自然起火。你别不信,北京不是还有专门的保安公司成立黑监狱黑看守所替下面“管理”上访者么,不信你试试。

“于局长,我要回济南了,打个电话向您报声平安,于局长您保重。”说完,陶雪宁将电话挂了。

于佑安握着手机,久长地站在楼道里,感觉心被人掏空一般,难受而又茫然。后来龚一梅走出来,并不知情地说:“局长,进去唱支歌吧。”

“唱什么唱,回家!”

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于佑安就知道,该是自己出击的时候了。外面虽然风传他要当秘书长,于佑安却觉那太遥远太过缥缈,远没有规划局长这位子牢靠。况且规划局长这位子在他心里折腾了那么多年,怎么舍得轻易放弃呢?

他决计分两步走,一方面紧紧抓住陆明阳,充分利用陆明阳对他的好感,把“综合能力”四个字演绎足,演绎出超级水平,让陆明阳由被动欣赏转为主动欣赏。另一方面必须借李光兴他们,将自己跟李西岳这边的关系调整到最好状态,借助李西岳,往规划局长位子上冲。这里面有个辩证问题,那就是陆明阳有绝对的话语权,秘书长位子只能他点头,李西岳使多大劲都无济于事,这是常识。但陆明阳到底能不能把秘书长位子给他,眼下真是不好判断,估计希望渺茫,毕竟那是常委才能坐的,难度太大。所以还不如退一步求规划局长这位子。而规划局长这位子就不能跟陆明阳提,否则,陆明阳来个顺水推舟,秘书长位子岂不永远是梦,这种傻事做不得。

做好这些规划,于佑安思路就非常清晰,行动起来目标也就相当明确。他先是有意识地强迫自己变换角色,自那天酒桌上陆明阳再次暗示后,于佑安思考问题,就不再站在文化局长这个角度了,有意识地将自己提升几格,用市委秘书长的眼光去判断去分析。这天他把李响请来,说是商量文化节的事。李响最近也急这事,李光兴他们虽说是走了,但留下的那个巨大诱惑却让他睡不着觉。李响让县里又拿出几个方案,看了仍然摇头,总觉音是对的,但没弹到正弦上。于佑安看完李响带来的几个方案,摇头道:“你马上要当书记了,怎么格局老是这么小,高度,一定要有高度。”李响先是叫嚷,“你给我书记啊,就这县长我还怕当不稳呢。”又看于佑安没心思跟他斗这种嘴,改口道,“是啊,总觉高度不够,没有正确领会领导意图,还有,光我们湖东搞,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点?”

于佑安呵呵一笑:“县长就是县长,开窍还挺快的。”说着将一份方案递给李响,李响看到一半,惊讶道,“请哪里专家搞的?”又一看于佑安脸色,恍然大悟,不过嘴上仍然吃不准地问,“大局长,不会是您老人家亲自动笔吧?”

于佑安移开目光,似是带着某种心事:“怎么,李县长怀疑我没这水平?”

“哪,哪,我是不敢相信啊,您老人家一出手,天下谁人敢敌。好,太好了!”李响边看边赞叹,等看完,表情就跟先前完全不一样了,除了吃惊再就是敬佩。

“不亏是南州第一才子啊,这方案,怕是我花几十万都整不来。”李响由衷道。

“别拣好听的说,考虑一下,这么调整合适不,可别说我砸你的饭碗。”于佑安依旧保持着谦虚。他这次拿出的方案是在湖东原来的方案上又提升一格,将湖东文化节提升为南州文化节,主会场设在湖东,分会场设在李家堰和南州,他怕李响有想法。

“太合适了,我说咋就总整不到位呢,原来是格局出了问题,大局长这么一调整,一下就把立意还有格局抬了上去。好,湖东搭台,南州唱戏,我还是主角嘛。”

“你算什么主角,跟我都是跑龙套的。”于佑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纠正一句。

“对对对,跑龙套的,让陆老板唱主角,咱们伴舞,这个调整好,太到位了。”说完,狠狠握了一下于佑安手,“你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不瞒大局长说,这些天我愁得饭都吃不下,台湾人和福建人是抱着大把的钱来,如果不把这些钱留在南州,我就是罪人啊。”

“他们抱来的不光是钱,还有赚钱的野心。”于佑安莫名其妙说了这么一句。

李响脸一绿,半天才说:“这个我明白,在商言商,他们不会把钱白砸到湖东,说白了,就是拿钱开道,然后在湖东狠赚一把。我那两块地,算是不保了。”

李响说的两块地,是湖东新开发区两宗商业价值最高的地,其实就是原来的两片废湖,湖东人戏称金池和银池,李响当了三年县长,前后打两块地主意的开发商、地产商不下十位,可他还是没把它卖出去。那两块地李响不想让人开发成楼盘,市里也不同意,他想建成两个特色产业区,将湖东目前颇有朝气的几个产业凸现出来,进而打造成强势产业,这样湖东以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于佑安对那两块地是清清楚楚,李响把话说透,他说话也就从容许多:“算你还有点眼光,怕不只是那两块地,我查过李光兴和福建李老板材料,他们此次来,目标直盯南州水产品市场和建筑材料,这是两块大蛋糕,可惜一直没做起来,你就再准备几块地吧,人家胃口大着呢。”

“要是真能那样,白给他们也划算。”一谈到发展,李响又开始兴奋。李响现在算得是自己的帐,当县长这几年,他干出了不少政绩,南州四县二区算他李响最有建树,接下来当了书记,湖东这盘棋更要下活。

“别当败家子啊,人家是来投资的,白送给人家,你拿人家当要饭的啊。”两人越说越投机,越说越兴奋。于佑安也不觉得李响张扬了,相反李响很多想法又启发了他,暗暗想,以后如果真到了秘书处,李响这个朋友还不能疏远,他跟华国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啊。

话题最终又回到方案上,两人围着节会名称争论半天,最后还是同意于佑安提出的“首届南州民俗文化节”,不过怎么也得把李光兴他们融进去,于佑安悄悄打了埋伏,没跟李响明说,这次举办文化节的钱,他要从李光兴和福建李老板腰包里掏出来,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没有三千万绝对拿不下来,甭看现在陆明阳激情高涨,真到拿钱的时候,牢骚就有了,南州财政还没到乱砸钱的地步,况且真要掏钱时还有车树声这一关。如果把这事解决好,相信陆明阳和李西岳都会心情愉快。至于车树声那边,于佑安现在真是顾不上了,三方都讨好,天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具体到怎么把李氏文化跟这次文化节融合到一起,怎么舒舒服服让二位老板掏腰包,于佑安还得动一番脑子,不过能得到李响支持,他还是颇为开心。

两人很快分了工,于佑安负责组织力量,进一步细化方案,李响回去重点做李家堰的文章,这次一定要把李家堰做为一个闪光点,能挖掘的全部挖掘出来,这样以来,李家堰就不只是湖东和南州的李家堰了,它会名扬全国,有了这般声势,还愁申遗不会成功?

一举多得啊。

这只是工作方面,更重要的力,要用在“私下”,用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这天于佑安让杜育武办了几张购物卡,每张卡三千到几千不等,最大一张,一次性充了一万元。特意跟杜育武强调:“你把这卡送谷雨手里,一定要亲自送去,就说是局里一点心意。”杜育武点头去了。于佑安装起别的卡,给安小哲和金光耀打了电话,说下午一块坐坐,手痒了,想摸几把牌。安小哲痛快地答应了,金光耀那边正好有事,实在走不开,于佑安就让办公室另一位同志专程把卡给金光耀送过去,然后又打电话乱扯一阵,金光耀那边甚是客气,连着说了不少谢。晚上他把方卓娅也叫到了酒店,热热闹闹聚了一次,以方卓娅名义将那些卡分别塞到了安小哲他们手里。

回到家,方卓娅担心地问:“只在秘书身上下功夫,不行吧?”于佑安笑道,“这哪是下功夫,这要算功夫,官位就太不值钱了,充其量也只能叫鱼饵,先撒出去一些。”

“这才算鱼饵啊,那将来要送出去多少?”方卓娅心疼那些卡,自己还没享受一张呢,白白送给别人花,心里真是舍不得。女人对钱的感觉跟男人永远是不一样的,要不古训怎么说,男人是耙女人是匣呢。

于佑安没跟妻子多解释,有些事可以让妻子知道,有些事永远不能。他笑笑,色色地拍了一把方卓娅屁股,带着某种诱惑说:“洗洗睡觉吧,别只知道心疼钱,该多疼疼你老公。”

方卓娅白他一恨,娇声道:“就知道那事,能当饭吃啊。”

给谷雨的那张卡果然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于佑安很快接到谷雨电话,谷雨说书记交给她一项任务,她自己能力有限,无法完成,想请于佑安坐坐,给她出出主意。于佑安故意问:“能不能透露一下,到底什么任务,也好让我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谷雨结巴了一下,道:“也不是啥硬任务,书记最近对南州历史上的书法家颇感兴趣,连着问了我许多南州书法家还有他们的代表作,我这方面知识浅薄,积累又少,被书记考住了。”

于佑安哦了一声,知道谷雨这话什么意思了。

陆明阳绝不是对南州书法家感兴趣,而是对南州流传下来的那些字画感兴趣。于佑安相信,上次送给谷维奇的那张字画,一定到了陆明阳手里,谷维奇不会贪为已有,因为他也怕于佑安在陆明阳面前提起。原以为一张画就能打开一扇门,没想它只是充当了一张门票。门票就门票吧,到这时候再缩手缩脚,就显得自己不够执着。他愉快地答应了谷雨,说晚上请她吃饭,边吃边聊。谷雨高高兴兴挂了机,于佑安开始思考,到底要送给陆明阳一幅什么样的画呢?他手里倒是还有几幅,这些年陆陆续续收藏的,其中有两幅来路虽然不光明,但绝对是宝中之宝,怕是香港黑市都觅不到。一直想留给自己的,现在看来得舍出去了。

他做了一番艰难斗争,最后只拿了其中一幅,顺带又给谷维奇拿了一幅相对大路货的,但至少也能让谷维奇激动一阵。往酒店去的路上,于佑安忽然想,谷雨现在俨然成了陆明阳在南州的经纪人,不过这样也好,如果让他直接面对陆明阳,怕是还送不出手呢。

这天的饭吃得极为开心,谷雨一看到于佑安手里拎着东西,脸上的笑容就怒放了,嘴上依然一口一个于叔叔,叫得十分亲切,脸上的内容却跟先前完全不同。等于佑安把两幅字画展现在她眼前时,那张青春的脸忽然就换成了贪色,这种贪色于佑安真是习惯不过,这些年几乎就是在这样的脸色下走过来的。

没有哪个人能阻挡住贪婪,尤其依附于权力的女人。于佑安收起画,将它郑重其事交谷雨手上,说了一句多重含义的话:“希望你能给书记交了差,有机会不妨也帮于叔叔美言几句。”

谷雨故意讶异了一声:“什么话呀于叔叔,您还用得着我美言,书记老在我面前提您呢。”说到这又觉失言,忙噤声,一边利落地包着字画,一边红脸偷看于佑安脸色。

于佑安更加直白道:“以后有需要于叔叔的地方,只管吭声,你于叔叔权不大,但多少还能办点事。”

“于叔叔谦虚呢,都说您前程不可限量,我也相信于叔叔马上要时来运转,更好的位子等着您呢,到时候谷雨第一个就给于叔叔放炮祝贺。”

“呵呵,小丫头,别乱开玩笑,你于叔叔可会当真的哟。”于佑安用幽默掩饰着脸上的兴奋。两幅画换来这么一句开心话,也算值。

“本来就是真的嘛,于叔叔我走了,替书记和我爸谢谢您哟。”谷雨摆个手势,欢欢快快走了,于佑安又独自在包房品了会茶,才心情愉快地离开。

章山他们的报告很快弄齐,两位省里来的专家很是卖力,在章山和王林德提供的原始材料基础上,又挖掘出不少传说,其中一位姓方的专家以前操弄过小说,笔下工夫很是了得,巧妙将这些传说跟历史结合起来,李家堰二十二座碑就又丰满出许多。专题讨论会上,于佑安对新成立的申遗小组给予高度评价,说他们为南州做了一件好事,大事,同时对他们加班加点整理出的报告也寄予了充分肯定。姓方的专家之前就对于佑安有所耳闻,特别是对于佑安在申遗上做出的不懈努力深表钦佩,要知道,在全省,并不是每一个市的文化局长都这么关心申遗,更不是每一个市的文化局长都懂申遗。借此机会,他也表示了对于佑安和市领导的感谢,说文化只有在各级领导的重视下,才能在经济的夹缝中求得生存与发展,这次他到南州,看到的听到的都跟别处不一样,南州的确有丰厚的文化底蕴,更有别处不可比也不敢比的土壤与环境。方专家表示,自己将会不遗余力继续为李家堰文化申遗做出努力。会后,于佑安设宴,热情款待两位专家,申遗小组的全部成员都参加,气氛相当热烈。宴会结束后,于佑安亲自将两位专家送回宾馆,说了一大堆感谢话,一人送了一个红包。这红包是酬劳之外的,两位专家的劳务费会前就给过了,考虑到长远,于佑安临时又让尚林枫准备了四万块钱,一人两万,算是额外表示一下。两位专家甚是感谢,一再表示要把此项工作关注到底,请于佑安心,如果李家堰二十二座碑申不了遗,他们就不当这专家了。于佑安自然放心,他已从北京傅处长那里得到消息,姓方的专家在申遗方面很有话语权,傅华年说,如果方表态了,那也就基本定了。

第二天一早,于佑安让王林德和章山陪同两位专家去省城,要他们办完省里手续后,直接到北京找傅华年,一定要抢在部里二次公示前把二十二座碑补报上去。

王林德信心满满的,最近他像是找到了感觉,工作起来格外有劲头。也许是快要退休,忽然被于佑安委以重任,身上每一个细胞就都活跃了起来。章山似乎不大乐意去北京,见于佑安说得十分珍重,也没敢多讲理由,跟着王林德去了。

这项工作做完,于佑安潜下心来,将民俗文化节方案从头到尾又整理一遍,很多之前没考虑周全的环节又往扎实里做了一遍,然后打印出来,趁着周末,交到了陆明阳手里。

这次他是越过谢秀文和车树声,彻底走了一次高桥,在官场也算是暗暗犯了一次规。

方案交上去一周,没有动静,于佑安正纳闷呢,谷雨来电话了,亲切地问了声于叔叔好,然后就问于佑安下午有没有安排,她想请于叔叔吃饭。

于佑安说:“好啊,小雨请我吃饭,就算有安排我也要推了。”谷雨惊讶一声道,“真的啊,那我先谢谢于叔叔了,晚上六点,上海路皇都大酒店2088包房,于叔叔您可一定要早到啊。”

于佑安感觉这顿饭跟提交上去的方案有关,遂欣然应下来。下班出门时,又多个心眼,把杜育武也叫上了,让杜育武从财务那儿拿了五千元钱,说以防万一。两人赶到皇都,包房里已是热闹一片。谷雨跟岳台长还有两位美女在打牌,岳台长刚和了一把,正冲三位美女伸手要钱呢。谷雨尖叫着不给,说岳台长手气太冲,怎么好意思老自摸呢?岳台长说我才摸了两下你就尖叫不止,我要是一止摸下去呢?谷雨坏笑一声道,那我们就回家告嫂子去,说你欺负三美女。正说着看到了于佑安,忙起身:“局长来了呀,快请。”岳台长这把没收着钱,有点扫兴,冲于佑安说了声,“大局长来的不是时候,我正收租子呢。”于佑安开玩笑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台长别处失了宠就来欺负我们小雨。”谷雨立马接话道,“是啊于叔叔,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台长快要把我们搜刮光了。”

两位美女矜持地站起来,谷雨一一做了介绍,原来是阳光广告公司曹总和公关部经理小苏,于佑安跟她们握过手,正要落座,忽然听到安小哲的声音:“好啊,眼里只有美女,大局长怎么也重色轻友。”于佑安回过目光来,才见这边还有两个人,安小哲正陪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品茶呢。一介绍,对方是从陆明阳老家来的,明珠烟火制造燃放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姓林。

岳台长牌兴正浓,说时间还早,请于局长摸两把。于佑安说我摸不了,你们继续,我陪大秘书喝茶。谷雨说她也不玩了,要陪于叔叔聊天,一把拉过杜育武说,你替我打吧,赢了归你,输了耍赖。杜育武平时根本没时间玩牌,也压根不好这个。办公室主任的嗜好都是依领导的嗜好联在一起的,于佑安不赌,杜育武自然也不赌,可谷雨和岳台长一个劲吆喝,硬着头皮就坐了上去,谷雨又张罗着要了新茶,亲自给于佑安斟上,安小哲笑说:“叔叔就是叔叔,没办法,我们来半天了,她理也不理,叔叔一来,谷记者立马就让服务员下岗了。”谷雨抡起小拳头,亲昵地打了安小哲一拳,“我叔叔在,看你还敢胡说。”

这一小拳头擂的,于佑安心里就又多出些味道,安小哲跟谷雨是越来越近了,这份近自然不是情男情女之间那份近,他们像陆明阳的两只鞋子,配合默契而又分工明确,当然亲密是少不了的。于佑安忽然就又想到老朋友谷维奇,很别扭地就替老谷生出一种锥心的惆怅来。后来意识到这样想有点残酷,人的眼睛应该有所收敛,不能把啥都一看到底。

于佑安摇摇头,知道在这种场合不该分心。

谷雨和安小哲相视一笑,开始给于佑安上菜,等含含蓄蓄婉婉转转把要表达的意思表达完,于佑安才知道这顿饭是谷雨和安小哲联合请的。那份方案里提到过广告宣传还有大型烟火晚会,目的都是为了营造气氛,扩大影响。没想这么快人家就把招揽生意的人拉来了,尽管谁也没说林经理和曹总到底有什么要求,但安小哲不止一次强调,如果将来南州文化局有什么大型活动,一定要多多关照两家的生意。

等到了饭桌上,意味就更加明显,曹总率先捧起酒杯,礼貌而又恭敬地给于佑安敬酒,接着是林经理,然后才是谷雨和安小哲。于佑安一边喝一边想,动作真是快啊,八字还不见一撇,就把相关生意都张罗了出去。转念又想,安小哲和谷雨此举,不正是证明陆明阳对方案满意么,这顿饭指不定还是陆明阳的意思呢,要不然姓林的怎么会闻风而来?这么一想,心情立马愉快起来,喝酒也变得痛快。

杜育武却不快乐,他刚才输了钱,岳台长见他上去,一下把赌注加大了两倍,杜育武本来就不熟练,加上气势不如岳台长,玩了一个多小时,居然一把未和,来时借的五千没剩下几个。幸好,饭后要结帐时,林经理跟曹总抢着掏钱,杜育武也做了做样子,最终单还是让曹总买了。回去路上,杜育武吞吞吐吐就把输钱的事跟于佑安说了。于佑安听完哈哈大笑:“我说育武啊,你怎么越来越拉不到台面上了,输就输呗,工作需要嘛。”说完又道,“回头弄张发票,以后不要在这种小事上缩手缩脚,要有大气派。”

杜育武眉头这才舒展开,长长吁了口气,钱的负担算是卸掉了。

于佑安微闭上眼,有几分陶醉。他想,陆明阳对他交上的这份答卷,应该满意吧。

3

南州部局级班子调整的消息终于放了出来,市委组织部下发一红头文件,上面写着《关于对南州各部局及县区班子进行考核的意见》,此考核不同于年度考核,这是新班子上任后第一次对南州各部局暨两区四县班子进行综合评定,尽管文件上写着很多光明亮堂的理由,但明眼人一看,迟迟不肯揭的盖头终于要揭了。

兴许是捂得太久,忽然一下揭开,人心立马惶恐起来,当然也很兴奋。就连于佑安这样远离权力中心的人,每天都要接到不少电话,几乎都是询问这次考核的。有个别消息灵通者,甚至提前把他想象到权力核心地带了。于佑安这次一改沉默,表现得相当热情。官场为官,什么时候该活跃什么时候该低调一定要分得清,一般情况下,是非或风波面前一定要保持冷静,不该掺和的绝不掺和,要主动远离是非,保持足够的政治觉醒。但遇到调整这种事,你就不能麻木,更不能装作浑然不觉。这么多人找你,证明人家是看好你,这是人气的表现,人在仕途,缺了人气便缺了一切,况且这是联络感情的绝佳时机。感情是什么,感情就是在关键时候想到你。每每接到电话,于佑安总是满含关切地跟对方聊上半天,祝愿的话能送出去不少。碰到敏感处,马上就变得警惕,没原则或有伤原则的话,一句不说,他会搪塞道:“我哪知道啊,我又不在朝廷。”问话者自然不依不饶,非让他透出一些具体信息来。这个时候于佑安就变得分外谨慎,生怕不小心说错一个字,让对方误听误想,也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打电话的多是区、县朋友,平日关系还算可以,说话也没太多顾虑,拉拉杂杂中就跟于佑安把想法或担忧都说了。有些抱着更上层楼的远大目标,有些只是想保住目前位子。于佑安理解他们,但又遗憾地表示,自己力量太小,爱莫能助啊。

这天金光耀突然打来电话,说部长请他过去一趟。于佑安心里连惊几下,莫非?等赶到市委,金光耀刚巧出去了,办公室门畅着,里面没人。于佑安犹豫一会,径直敲响了李西岳的门。李西岳正跟副部长说事,见他进去,主动收住话头,冲他道:“于局长来了,先请坐。”副部长知趣地退了出去,李西岳又忙活一阵,才抬起头道,“怎么样,申遗的事忙完了吧?”于佑安说,“阶段性工作已基本结束,就等部里或省里通知。”

“不错嘛,我看搞得轰轰烈烈的。”

于佑安听出李西岳是在打哈哈,没敢把申遗的话题往开里引申,站在那里等正题。李西岳又说几句,道:“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于佑安往前迈了小半步,道,“部长请讲。”

“关于你们局纪检组长人选,于局长有什么想法?”

于佑安没想到是问这个,一时有些懵,不过也只是怔了那么一怔,马上变得精明,他道:“纪检组长一直不到位,对局里工作影响很大,今年很多工作都没展开,特别是党风党纪方面,我们抓得不够。希望组织上能尽快补充力量,纪检工作真的不能放松。”

李西岳不露声色地听着,等于佑安说完,他道:“还有呢?”

“具体人选我们没有意见,相信组织上会严格考察的,请部长放心,无论派谁去,我们都会搞好团结,齐心协力把工作抓上去。”

李西岳听到这,表情不大自然了,起身道:“佑安你跟我打马虎眼,怎么,不敢放开谈是不是?”

于佑安一阵尴尬,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李西岳又琢磨了一会儿,忽然说:“是不是对我有保留?”于佑安紧忙摇头,“没,部长面前,我是怎么想就怎么说。”

“这就好。”李西岳附和一声,道,“上次那件事,我方法上简单了些,没处理好,事后也没跟你解释,不会对我有太大意见吧?”

于佑安脸一下红了,心也通通直跳,似乎有点乱了方寸。给陆明阳送完画后,他的心思就一直琢磨在李西岳这边,怎么才能把李西岳这道关攻下来呢?赤裸裸送钱显然不行,上次退卡事件就是教训,莽莽莽撞撞再去送,让人家二次轰出来咋办?方卓娅不知是真还是假,居然给他出主意,说能不能在章山身上下点功夫,再怎么说章山也算人家半个小姨子,弄不好将来还能扶正呢。一句话吓得于佑安变了脸色,盯住妻子望半天,喃喃道:“我发现你这张嘴是属陀螺的,哪种话都说得出来。”方卓娅嫣然一笑,“怎么,舍不得了是不,还说我吃醋,你自己不也一样?”

玩笑归玩笑,在如何跑通李西岳这边,夫妻俩真是下了不少工夫。方卓娅不知从哪里弄来三十万元钱,非常悲壮地说:“拿去攻堡垒吧,免得将来说我不支持你。”望着一堆票子,于佑安内心非常纠结,如果不是梁积平出事,方卓娅根本不会有如此大手笔,看来她对规划局长的位子比他还热盼,可是这些钱真的能攻下那个位子么?

迫于无奈,于佑安只能求到徐学谦头上,徐学谦听完淡淡一笑,只给他一句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是位子还空着么,再看看形势。”

这一看就看到了现在,等于他在李西岳这边,啥作为都没有,原地踏步。李西岳突然提及退钱一事,不会是冲这层原因来的吧?

“部长太客气了,是我做事欠妥当,考虑不周,给部长添了麻烦。”于佑安边想边说。

李西岳笑出了声:“麻烦谈不上,不过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误解有时候是毒药,好好一件事,一误解就全变味了,搞得乱七八糟,于局你说呢?”

李西岳这么一说,于佑安心里就有几分释然,感觉说话不那么气短,鼓起精神道:“部长能这么想,我真是太感激,这段时间我一直惴惴不安,思想压力很大。”

“干嘛要这么想,要说不对也是我做得不到位,该向你检讨才是。”李西岳脸上已全然没了部长那层威严,跟老朋友似的,于佑安再次松口气,没想今天场面会这么轻松。

“好啦,佑安,这事过去就过去了,就当一场笑话,把它忘了。”

于佑安恭恭敬敬应了一声:“谢谢部长,我会忘掉的。”

两人就说些工作上的事,李西岳问什么,于佑安回答什么。说着说着,李西岳忽然问:“对了,章山最近表现怎么样,她是你的下属,你应该了解。”

“这个嘛——”于佑安再次语塞,刚刚才顺畅的思维忽地断了线,李西岳怎么突然又问起章山来呢?结巴半天,吃不准地说,“她很能干,对工作也负责,在文化系统算是中坚力量吧。”

李西岳脸上再次绽出笑:“能让于局长这么评价,看来她是表现不错了,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于佑安仍然摸不准李西岳心思,自谦一句,又补充道:“最近我们把她抽出来,集中力量搞申遗,这项工作越来越离不开她了。”边说边眼巴巴地望住李西岳,渴望着李西岳能对章山多评价几句,也好让他从中捕捉一些信息。

李西岳却把话题原转回到纪检组长人选上,似乎章山只是一个小插曲,他说:“关于纪检组长,部里还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既然于局长没思想准备,这个人选就先放放,你回去考虑一下,合适时我们再交换意见。”

于佑安一阵兴奋,要知道,像配备纪检组长这种事,组织部门根本不需要征求部门意见,有时候调整像他这样的单位一把手,都连招呼都不打,等知道消息时,已经成了事实,想改变都来不及。而今天李西岳居然说要放放,放放就意味着给他一定的话语权。

不管是真是假,于佑安都有种被重视的幻觉。脑子里忽然涌出尚林枫李维汉等人的面孔来,心想这次总算可以替他们说句话了。

气氛越来越融洽,谈得也越来越自然,谈到后来,李西岳出乎意料地又问:“你自己呢,有啥想法和要求,不妨谈谈?”

于佑安又被惊住,感觉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上……

吞吐半天,抱着试探的口气说:“想法是有一些,也想跟部长汇报。”

“那就直截了当说,没关系的。”

于佑安被激励了,瞬间,一个声音又提醒他,切不可冒失,一定要沉住气,于是装作惶恐不安地道:“我个人是想动一下,一直想跟部长汇报一下的,可一想难度太大,部长又这么忙……”

“难度当然有,不过你的心情我们也能理解,人嘛,总得要求进步是不。我听说,你对规划局长情有独钟?”李西岳说着,目光搁到了于佑安脸上。

于佑安的脸简直要着火,心里也是火烧一片,差点就脱口说出是。稍稍难为情一下,道:“不瞒部长,我心里有这个愿望,只是……”

“只是什么?”李西岳穷追猛打,似乎不把于佑安那层伪装的皮剥开誓不罢休。

于佑安感觉没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道:“我个人是想到规划去,也望组织上能帮我实现这个心愿。”

“野心不小嘛,我说佑安啊,你知道有多少人抱你这个想法?规划局,怎么都想着往那儿去呢?”李西岳忽然把目光挪开,哲人一样把目光投向窗外。

于佑安的心凉下去,刚刚腾起的那股热浪瞬间没了声息,嘴唇蠕动半天,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让部长笑话了,如果实在没可能,我就安心在文化局干吧。”

李西岳蓦地转过脸来说:“也不是没这个可能。行吧,你的意思我理解了,等调整时再说吧。”

一语拯救了于佑安,于佑安立刻又心花怒放,差点就要给李西岳作揖了:“谢谢部长,一切仰仗部长了。”

于佑安好不后悔,今天身上要是带着卡多好啊,千载难逢的机会!人真是怪,先前于佑安对李西岳还有这样那样的想法,甚至……可是这一刻,所有的想法都变成希冀,变成未来某个实质性目标,那就是他梦寐以求的规划局长!

“仰仗我什么,都是为了工作嘛。”李西岳表现得却相当坦然,说着说着,话头一转问,“对了,一直忘了问你,陶雪宁最近跟你联系没,好像最近她不在南州?”

到了这时候,于佑安就不能不回答了,虽然清楚,李西岳是一步步把话题引到这里,但毕竟,刚才他们已经深入到那份上了。他往直里站了站身子,几乎是以立正的姿势,非常郑重地说了句没有。又怕李西岳不相信,跟着解释:“她去了济南,离开南州时跟我通过一次电话。”

李西岳脸上的表情忽然绷住,绷了很长一会儿才慢慢松开。

“她跟你说什么了?”

磁卡!于佑安心里连跳几下,李西岳终于还是关心起这小小东西来了。这次他没急着回答,脑子里反复过了几遍,才道:“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很后悔,终于知道错在哪儿了,可惜晚了。人总是要犯下这样那样的错误,陶雪宁是把自己彻底毁了,现在说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好在她自己明白了过来。”

李西岳被震住,刚才还谈笑自如的他忽然间沉默,低着头不说话了。于佑安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在心里把刚才说的话重新咀嚼一遍,确信没任何问题。他是很坦率地把一切都说透了,与其打哑谜,不如把底交给对方。那张磁卡李西岳是望不掉的,他只是在选择时间和地点来过问,这时候再遮掩,等于就是给自己埋炸弹。

当你把底牌交出去的时候,也就替自己化解了危险。于佑安长出一口气,然后很坦然地望住李西岳。这个时候他心里居然没有了负担,更没有了不安。

李西岳也在咀嚼着于佑安的话。

多少个日子里,那张卡一直压他心上,时时刻刻折磨着他,有时还会做出恶梦来。梁积平虽然有了该有的结果,叶冬梅闹了一阵,通过多方努力,现在也闹不动了,一切危险看上去已被扫除,可那张卡仍然是潜在的危险。所以迟迟不问,是他没法问啊。陆明阳和车树声等人都在关注着那张卡,包括省里不少人,也都想借那张卡把他打倒,他只能装不知。

现在外围形势发生了变化,他跟陆明阳斗争缓解了许多,快要斗到一条线上了,斗争不能无休无止,谁都会累,两败俱伤的结果谁也不想看到,到该和谐的时候,还是低下姿态来和谐吧。他相信陆明阳也有类似的想法,要不然,南州部局班子调整不会这么快达成一致,就跟今天对于佑安一样,必要时就得用温情的力量。

可是于佑安这句话到底含着什么意思,他怎么不提那张卡,只说陶雪宁后悔了,明白了,明白什么呢?

想到这,李西岳声音沉沉地道:“人是要走弯路的,其实我们谁也在走弯路,弯路走不得啊佑安,谁走了谁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见于佑安一个劲点头,他又道,“但愿类似的悲剧不要再发生了。”

这句话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李西岳貌似说陶雪宁,其实是给于佑安敲警钟,于佑安深吸一口气,算是领教到了李西岳的另一面。不过他还是坚持着没说到那张卡,那张卡他再也不会提起,相信李西岳也不会再问起,因为该表白的他已表白清楚,大家都是聪明人,谁也知道游戏该怎么玩。接下来他只想以实际行动来证明,彻彻底底把李西岳心头的戒备消除掉。

回到办公室,于佑安就想,这是不是就是所说的机会?按常理,组织部长是不可能随便找哪个人谈话的,就算任职通知下来,一般也是副部长谈。李西岳今天这番谈话,至少向他传递两层意思,一是他在意那张卡,那张卡是他们之间的关键,是基础也是危险品。二是规划局长人选目前还没尘埃落定,于佑安有机会,别人也有机会,就看后面该怎么操作。

按说有那张卡做老本,于佑安满可以守株待兔,就等着官帽往头上落。于佑安却不这么想,一来官场从来没有要挟一说,甭以为你拿到人家把柄,人家就会怕,就会事事依着你。那是跟小官员玩,比如科长乡长什么的,人家是组织部长,胆量没那么小,况且你要真敢抱那样的想法,证明你压根就不配在官场混,就算给了你这个官位,你照旧坐不稳,随时都会摔下去,而且后果一定很惨,于佑安不会傻到这程度。官场讲究彬彬有礼,讲究君子风范。再者,于佑安也怕,假如自己真的不再行动,不积极表示,李西岳会不会以为他是利用那张磁卡要挟?

对啊,只有积极表示了,才能让李西岳彻底打消顾虑。想到这一层,于佑安兴奋起来,决计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心意表示出去。他起身,来到柜子前,打开柜子的一瞬,脑子里忽然又闪出送给陆明阳的那幅画,心里莫名地就涌出一层伤感。

手头真是没什么能送出去的了,除了上次留下的那幅画。可这幅画他真舍不得送人啊——

于佑安开柜子的手僵在空中。

后来他又想到方卓娅拿来的那三十万,但送钱李西岳会收吗,钱比画敏感,也比画难送,这次一定要百分之百成功啊。

于佑安后来还是拿出了那幅画,心情复杂地将它包好,还傻兮兮地说了句,对不住了,怪我没本事,留不住你,将来吧,将来一定把你再收回来!

第二天下午四点,金光耀打电话说,部长这阵不在办公室,回宾馆了。于佑安赶忙问,不会有别的客人吧?金光耀说,估计不会,部长中午喝了酒,身体不舒服,想提前回去休息。于佑安好不兴奋,李西岳在南州的住处他是知道的,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给金光耀们送卡的原因,秘书秘书,涉及到领导的私密,就只有找他们。

直接找到宾馆去当然是大忌,十有八九你会吃闭门羹,就算不吃闭门羹,你也不会讨到好脸子。电话更不能打,在官场,只有平级或上级可以在电话里说事,级别越低,打电话的资格就越低。甭以为电话是用来谈工作的,那要看谁跟谁谈。于佑安先给李西岳发个短信,很礼貌地问李西岳在不在办公室,有件急事想这阵汇报。然后就望住手机等,如果短信回得快,证明希望就大,回复慢或者不回,他就得重新考虑。好在李西岳很快回过短信来,语气很友好地说,他在宾馆,有什么事到宾馆来说吧。于佑安正要兴奋,李西岳又把电话打了过来,客气几句,问于佑安知不知道他住在哪家宾馆?于佑安赶忙说,我正准备请示部长呢,实在抱歉,部长在哪下榻我还真不知道。李西岳呵呵笑了两声,告诉他宾馆名还有房号,并说下午他还有应酬,不能耽搁太久。于佑安说就几句话,请示好部长我就回来。李西岳说那你来吧,我等着。

揣着一颗激动不安的心到了宾馆,楼道里静悄悄的,服务员的影子也不见。南州上档次的宾馆不少,这家宾馆排名虽然不算最前,但里面设施还有装修绝对够得上奢华。眼下省派或中央派干部比较多,来了没地方安排,就都先在宾馆过度,有些是过度,有些其实就是长住了。另一个奇怪现象是,没有哪位领导愿意跟别人住在一家宾馆,安排者也不会把自己的常委兼部长跟别的常委兼部长放一起,那样不但领导别扭他们也别扭,好在各部局都有自己的联系宾馆,于是宾馆或酒店也都按所住领导或联络部门的权威程度又暗暗排出一个排序来。比如李西岳住的这家就明显比宣传部长住的那家要体面一点。同样,纪委书记下榻的又比统战部长下榻的高点档次,这也算是规则吧。

于佑安敲开门,李西岳穿着休闲装笑迎出来,目光好像瞅了下他腋下的画,于佑安装作不觉,一边谦恭着一边走了进去。

要汇报的工作其实是一件根本无需汇报的工作,于佑安装模作样请示文化单位改制后组织建设怎么搞,说他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有些地方事业单位改制后党的组织建设也瘫痪了,原有的党组织不再组织活动,党员无家可归,新党员的发展速度更是缓慢。这问题真可谓冠冕堂皇,但也确实适合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谈。李西岳自然清楚于佑安来的目的,但还是一本正经就此问题谈了自己看法,要求改制绝不能把党的组织建设改掉,要在方案中完善进去,在改制过程中切不可削弱基层党组织的作用,要有长远规划。于佑安煞模煞样在笔记本上记着,轮到自以为重要的地方,还要抬起目光来,认真向李西岳讯问。等李西岳讲完,他像解了大惑似地道:“这下我明白了,改制工作目前遇到阻力,我想应该是党组织发挥的作用不够,再者我们提前没把将来党组织建设这一块考虑充分,回去之后我们按部长的要求重新讨论一次,要在思想上引起高度重视。”

李西岳颇为享受地望住他,没再强调什么。

于佑安看看表,道:“那就不打扰部长了,部长抓紧休息一会,下午还有应酬的。”说完就告辞。李西岳也不多留,送于佑安出了门,忽然发现什么似地道,“你把东西拉下了吧,我见你刚才拿着什么?”

于佑安像是忽然记起似地说:“看,光顾着听部长指示,差点把另件事给忘了。前些天我同学曹冬娜打电话说,部长对字画有研究,我就随手带了一幅,想请部长过目一下。部长时间紧,先放您这儿,啥时有空部长帮我看看,我收藏不多,别弄了赝品让人笑话。”

“于局长是专家,哪能轮到我替你鉴定?”李西岳像是要回身拿画,于佑安急了,紧跟着就道,“部长才是专家,不只是冬娜说,建明局长也说,让部长鉴定了我心里放心,请部长一定帮我看看。”

李西岳犹豫了几秒钟,爽朗地笑道:“既然他们抬举我,我就班门弄斧一次,不过可说好了,将来你要把它拿走。”

“一定,一定的。”于佑安说着,步子已快速离开酒店。到了楼下,他长舒一口气,原来想象中十分困难的事,做起来不见得有困难。李西岳这边的高香,算是烧出去了。

方卓娅非要嚷着去省城看望华国锐,说人家病成那样,不去看看实在过意不去。于佑安没响应,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眼下这种时候,千万不敢再有什么非议,更不能让李西岳产生怀疑。方卓娅倒也理解,体贴道:“要不我一个人去吧,我是普通人,去了别人不会注意,丽娟那边我自然会说。”

一提杨丽娟,于佑安又变得紧张,说上次她那么凶,去了不会把你赶出来吧?方卓娅笑道:“不会的,丽娟我了解,她这人挺会为别人着想。”又道,“老公你不要怪她,其实上次她是为你好,故意演戏给别人看,你想想,她要是答应让你去了,情况会咋样?”

于佑安没点头也没反驳,类似的话方卓娅说过不止一遍,于佑安真是不好判断杨丽娟当时究竟出于哪种动机,但愿是替他着想。

方卓娅走了,于佑安忽然觉得冷清,又是周末,心格外的空荡。应酬倒是有,但于佑安不敢去,也不想去。眼下只要是饭局,就跟班子调整有关,所有的信息都堆到了饭桌上。于佑安现在不需要那些信息,对自己的未来,他越发有信心了。跟李西岳送完画第二天,他把情况告诉了曹冬娜,曹冬娜说行啊佑安,动作越来越迅速也越来越有力了,接着曹冬娜告诉他,李西岳最近也在拼命活动,自己不想在南州干下去了,想换到另一个市去。他的顶头上司省委组织部长也是个字画迷,见了画就想收藏,李西岳正四处搜集名画呢,于佑安主动送去,李西岳当然求之不得。

送礼者大都有一个心态,送时真有些不舍,感觉自己珍藏多年的宝贝,就这么拱手送给别人,残酷啊。可真要是送了,心情立马就不一样,痛快啊,物是死的,守着价值连城的物未必能快活,权力却充满活力,享受权力远比享受物更有意思。当你把礼送出时,心里的不安也就彻底没了,这也许就是跑官者的一大快乐吧。

一个人在家无聊,于佑安拿出一瓶红酒,想解解闷,忽听得门外有动静,像是有人在他家门前活动,半天却听不见敲门声,心中讶疑,打开门一看,李维汉鬼头鬼脑站在门外,怀里抱个大箱子。

“是大所长啊,没走错门吧?”于佑安带着奚落的口吻道。

下午李维汉给他打过电话,说一起吃个饭,于佑安推辞了,没想这阵他又给摸上门来。

“呵呵,不会走错的,我是怕局长家有人,不方便进。”李维汉边说边进门,小心翼翼抱着他的箱子,于佑安心里边埋怨边朝楼道扫一眼,这人也真是,抱这么大个物件,也不怕别人撞着。

进屋坐下,李维汉问:“夫人不在啊?”于佑安撒谎说去湖东了,她姑姑有病。

“跟我一样,我那位也去了娘家,她妈乳腺炎又犯了,麻烦。”李维汉道。

“丈母娘有病,你这当女婿的也没去表现表现?”于佑安一边沏茶一边开玩笑,李维汉的小妻子比李维汉小许多,丈母娘自然比他大不了多少,据说跟他丈母娘之间还闹过不少笑话呢。

“表现什么,她喜欢钱,把钱拿去就成。”

“丈母娘喜欢女婿的钱,听上去怎么怪怪的。”于佑安故意又说一句,李维汉也不介意,反正别人拿他跟新丈母娘开的玩笑多了,什么怪话都有,有人还把他们说到了床上,他从不恼,听起来反而还很享受。谁有谁的隐私,这可能算是李维汉的隐私之一吧。怪人怪事多,李维汉这辈子就喜欢搞些怪事。据说他敢当着丈母娘面把小妻子抱怀里,做出一连串亲昵动作。丈母娘嘴上骂文化人没一个好东西,眼睛里却放着光,也难怪,他丈母娘四十多岁守寡守到现在,不容易啊。

玩笑开过,李维汉说起了正事:“局长啊,今天我把它们全带来了。”

于佑安一愕,不明白李维汉说什么。李维汉起身朝箱子走去,等把箱子打开,于佑安才醒过神来,李维汉居然把它那对“金童”和“玉女”全抱来了。

“怎么,又让我饱眼福啊?”于佑安装傻道。

“不,今天我是割爱了,这两件宝贝放我那儿的确糟了,局长这里才是它们的家啊。”李维汉一边把玩着“玉女”一边说。

于佑安暗暗一惊,清楚李维汉来意了,忙道:“李所长你可甭乱来啊,我这家哪供得了它,你把它带回去,听见没有。”

“不行,这次说啥也不带走,局长你得给我面子。”李维汉将“金童”“玉女”抱茶几上,一边欣赏一边固执地说,样子就像跟于佑安吵架。于佑安也不坚持,跟他坚持没用的,反正自己不会收,怎么处置他自有办法。

“这么大方,不会是发横财了吧?”于佑安仍旧笑呵呵地问。

“哪,发财谈不上,不过这次来,还是想麻烦局长。”李维汉终于把目光从他的“宝贝”上移开,热情地望住于佑安。

“麻烦我什么,跟老婆吵架还是丈母娘提意见了?”

“都没,就上次那事,还望局长能鼎力相助。”

李维汉的镇定和从容让于佑安叹服,看来每个人都是有优点的,至少这点上,于佑安比不了人家。那天去给李西岳送画,他手心里都在冒汗,哪有李维汉这么理直气壮。

“这事你应该找组织部,我说你找错门了嘛。”于佑安这次没客气,径直了当就把李维汉的话挡了回去。

李维汉脸上的热笑瞬间没了。

于佑安没再说话,打开电视装作很有兴趣地看起来。李维汉一时没了词,就那么站着,也不坐,面目几近愁苦。

过了一会,李维汉又开口了,这次显然没刚才自信:“局长,是不是人选已经定了,不会真是老尚吧?”

于佑安本来还有心思应付,李维汉一提老尚,心里的反感就压不住了。

“李所长,这事你应该去问组织部长,我实在没有能力回答你。”

“明白,明白。”李维汉脸上出了汗,“我也就是这么一问,局长不要发火,不要发火嘛。”

见于佑安没有反应,尴尬地站了一会,又道:“我听金秘书说,这个位子还是局长说了算,局长您就……”

“那你就去找金秘书!”

李维汉抱着箱子狼狈离开后,于佑安望着他苍凉的背影着实发了一阵呆,尔后想,金光耀怎么能把这样的机密也透露出去呢,这里面会不会有其他文章?

4

方卓娅说,华国锐怕是撑不住了,人瘦得只有几十斤重,皮包骨头,看上去非常可怕。

“那就抓紧手术啊,还磨蹭什么?”于佑安心里发急。

“大家都这么劝他,可他执意不做。”方卓娅说。

“这个老华,固执了一辈子,还是改不掉他那臭脾气。丽娟呢,难道她没主意?”

“她有啥主意,丽娟这次是真垮了,那么坚强一个人,说垮就垮了,想想我就流泪,佑安,得想法帮帮他们啊。”方卓娅说着眼泪真就下来了,看来此行对她触动不小。

“怎么帮,现在咱们真是没法帮啊。”于佑安苦叹一声,突然就对自己生出一种恨来,他问方卓娅,“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太卑鄙?”

方卓娅没正面回答,只道:“多好的一个家,硬是让一个官字给毁了,他为什么就要跑那个官呢,平平妥妥不好么?”

于佑安无言以对。

方卓娅说完回了卧室,于佑安还怔在那里,过了一会,他抓起电话,内心里真想打给杨丽娟,号拨一半又放下,接通说什么呢,说不出口啊。最后他将电话打给杜育武,叮嘱杜育武明天去省城,特意安顿到财务借点钱。

“拿上五万吧,你打个借条。”

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章山从北京回来了,一回来就给于佑安打电话,说的不是申遗的事,而是他们的家事。

“我要气死了,钱晓通这王八蛋,他是疯子,流氓!”

于佑安吓一跳,忙问章山怎么了?章山气急败坏道:“我都说不出口,他跟姓孟的明铺暗盖倒也罢了,居然,居然……”

“到底怎么回事,小章你慢慢说。”于佑安心跳加速,因为章山提到了孟子歌,忽然让他有了不详的预感。

“局长,孟子歌没病,这边误诊了,北京复查后说只是一良性瘤。她现在跟钱晓通混在一起,得意得很,这次去差点没把我气死。”

“是这样啊。”于佑安长出一口气,还以为……

“他们明天到南州,我怕……”

“怕什么?”

“钱晓通说要找李部长算账,姑姑交待他的,姑姑把啥都告诉他了。”

“没这么严重吧?”

恰在这时候,于佑安桌上的电话响了,他跟章山说了句稍等,抓起电话喂了一声。

电话里传来李西岳的声音:“佑安吗,你过来一趟。”

于佑安跟章山说了句完了再联系,紧着往市委赶,到了李西岳办公室,李西岳正在生气,面目有几分可怕。于佑安怯怯走过去,问:“部长叫我有事?”

“钱晓通是什么人,你们系统的?”李西岳厉声问。

“钱晓通?”于佑安故意装了会傻,然后恍然大悟道,“是他啊,几年前在艺术剧院上班,后来下海,现在不在南州的。”

“混蛋一个,流氓!”李西岳说着,愤愤将一封信撕掉。

于佑安猜想,信一定是钱晓通写来的,虽然不知道上面写什么,但凭他对钱晓通的了解,应该是那种要挟之词吧。他将李西岳扔在地上的纸屑一一拣起,放进垃圾筒里,不作声地默站边上,等李西岳说下一句。

“垃圾!”李西岳又骂一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部长干嘛生这么大气,为这种小人生气不值得。”于佑安陪着小心,替李西岳杯子里续上水,几滴水不慎落在了桌上,于佑安拿毛巾小心谨慎地擦掉,望了望李西岳,将毛巾放回原处。

甭小看这些小动作,如果你没做过秘书,这样的动作是做不出来的,就算做了,一眼就能看出破绽。于佑安做得却流畅,特别是望李西岳那一眼,既是安慰,又是检讨。李西岳的气果然就下去了,抓过杯子喝了一口,道:“这个人可能要来南州,佑安你说说,南州怎么能出这样的人。”

“他是无赖,部长就别管了,他来就来,难道部长还怕他不成?”

“我怕他什么,我是不想见这种人!”

“部长不想见就不见,放心,他来了我应付,怎么说我也是他局长,这点小事部长就不要烦心了,交给我吧。”于佑安巧妙地就把李西岳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替李西岳化解了一份尴尬。

李西岳脸上终于有了笑:“好吧,这个麻烦就交给于局长,相信于局长会有办法的。”于佑安正要点头,李西岳又说,“还有,你抽空跟章山谈谈,她最近是不是思想负担很重?”

“她有什么负担,她是工作累的,最近给她压的任务多。”于佑安故弄玄虚地笑说一句,跟后又道,“行,下去我就找她谈。”

当章山坐在面前时,于佑安心里就没那么轻松了。这是章山从北京回来的第三天晚上,钱晓通跟孟子歌也来了,孟子歌还给于佑安打了电话,说话的口气令于佑安十分不舒服。她说:“大局长啊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我的病查清楚了,请转告你太太,没她说的那么严重,不过也花了不少钱,你借我的那十万,一下两下是还不上了,还望大局长不要心急,我会用别的方式还的。”

于佑安被孟子歌阴阳怪气的口气弄愣了,本来孟子歌排除掉癌症,他心里挺高兴,压根也没想着那十万块钱,孟子歌这样一说,立马让他反感。这人怎么能变成这样呢?

孟子歌还不过瘾,又说:“局长现在又在培养新人了啊,恭喜恭喜,不过千万要小心,后院起火可不好玩。”

于佑安忍不住就来了气,冲电话里吼了一句,差点骂出脏话。孟子歌一点无所谓,还在电话里咯咯笑着,话筒里同时传来男人的声音,一听就是钱晓通的,好像钱晓通捏了一把孟子歌,孟子歌淫荡地笑骂一句,又故意跟于佑安解释:“不是骂你啊,有人揩我油,想知道是谁吗?”

于佑安愤愤地压了电话,心里同时吼了声“婊子”!

此时听章山说起钱晓通跟孟子歌,于佑安就感觉,钱晓通这次来,是做足了某种准备。

章山说,钱晓通回来后只跟她通过一次电话,几天都见不着面,据说是住在姑姑那里。

“他现在讨好姑姑,姑姑啥也听他的,他们倒是挺有缘。”章山说。

于佑安没有吭气,钱晓通住哪他不感兴趣,他要搞清的,是钱晓通这次来到底想做什么,李西岳凭什么要怕他?

“我姑姑怂恿我姐,要起诉李部长,我姐没主意,我也不知该怎么劝她,心里好急。”

“起诉李部长?”于佑安蓦地紧起神,跟着又问,“起诉他什么,这事可不能乱来的章山。”

章山蚊子般地嗯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于佑安在包房里来回踱了几步,道:“你是南州的干部,目前文化系统又在改革,这个时候跟部长过不去,你想过后果没?”

“这个我懂,但部长他……”

“他怎么了?”

“北京回来后,他像失踪般,一次也没去看我姐。我姐天天盼他、等他,可他……”章山说着,眼里就有了湿,抹了把泪又道,“他怎么能这样呢,我想他至少应该去关心关心她吧,毕竟我姐是为了他。他把我姐毁了,把一个好端端的家毁了,现在我姐一个人,我妈又那样,生活都不能自理,若不是姑姑照顾,我都不敢想下去。”

章山又哭了,这次是放开嗓子哭,哭声打在于佑安心上,生出坚硬的痛。于佑安想安抚,又不知怎么安抚。有太多的事别人是没有发言权的,李西岳绝情也罢,狠辣也罢,一定有他的道理,兴许他有他的难言之隐。有些东西不是永恒的,再美妙的感情如果危机到一个人的生存,这情也只能破灭!

可惜女人们意识不到这点。她们错误地以为,一旦跟男人有了那种关系,男人就要对她们负责一辈子。这个世界上,谁能为别人担负一辈子啊?

于佑安又想到自己,感觉自己也高尚不到哪里。

章山哭了一会,停下,抬起头来,捋了把头发,努力挤出一丝笑:“让局长见笑了,我真没出息。”

于佑安真诚道:“别那样想,有些事虽然我无能为力,但是非我还是辩得清,振作起来吧,先把你自己的事处理好。”

一句话说得章山心又暗了,这次去北京,她终于明白自己跟钱晓通缘分尽了,现在钱晓通跟谁在一起,她真是无所谓,甚至恨都恨不起来。但一个现实问题是,她必须把自己的事处理好。离婚她能接受,迟早的事,她们的婚姻本来就是个错误,她怕的是改制,人不能同时失去太多,家没了,工作再没,那她这辈子可就失败透顶了。

想到这,她鼓起勇气说:“有件事一直想求求局长,可我就是张不开口。”

“说吧,不要为难自己。”于佑安像是已经进入到某个角色里。

章山咬了咬牙,道:“我想请局长帮帮我,文化口改制,我怕自己被栽掉,或者转成自收自支。我们家都乱得这样了,如果再保不住这份工资,真是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于佑安心里涌上一些东西,默默地盯住章山望半天,道:“我答应你,不管怎么改,都不会影响到你。”

“局长……”

包房里一下温馨了不少,空气也跟着黏稠起来,这是位于江边的一间茶坊,茶坊有个漂亮的名字,叫浪漫巴黎,装修虽不奢华但极尽温馨,或许一开始选地方时,于佑安心里就藏着某种期待。外面涛声阵阵,里面音乐曼飘,也不知是谁主动,等他们意识到什么时,两人已抱在了一起……

第二天刚上班,钱晓通就来了,大大咧咧走进于佑安办公室,老朋友似地说:“大局长真忙啊,一看就是日理万机。”于佑安知道他要来,没想会这么快,抬头望了一眼,见孟子歌没跟着,心里略一轻松,装作不在乎地说,“是钱大老板啊,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快请坐。”

钱晓通一屁股坐沙发上,跷起二郞腿,嗓门很高地道:“还能啥风,改革的春风呗。”

“什么意思?”于佑安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同时抓起电话打给杜育武,说来了客人,让他过来一下。

杜育武很快走进来,见是钱晓通,打过招呼,装模作样要为钱晓通倒水。钱晓通说不用,你们都是领导阶层,忙,不敢多打扰,就几句话,说完就走。杜育武听了,心里有了数,放下杯子,在钱晓通对面坐下。

钱晓通并不把杜育武当回事,理直气壮道:“文化部门改制我坚决拥护,不改革就不会发展,我们的国家发展这么快,就是因为改革嘛,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不过改制中怎么也得考虑我们这些风里飘雨里爬的人吧,杜主任这话我没说错吧?”

杜育武偷偷扫了一眼于佑安,见于佑安阴沉着脸,自己也没敢乱接钱晓通的话,只是装作热情地微笑着,似是鼓励钱晓通继续说下去。

钱晓通来了劲:“我是八年前离开艺术剧院的,不,不是离开,是停薪留职,当时市里有政策,鼓励我们这些敢闯敢拼的人先下海创办企业,八年里我们不拿单位一分钱,也不给组织和领导添麻烦,这够意思了吧。可是现在单位突然要解散了,没人管我们了,这不行吧杜主任,怎么着我们也是党的干部,是艺术人才,不能不声不响就将我们扫地出门吧?”

杜育武还是没敢吭声,知道自己一旦接上话,钱晓通这边就更来劲了。仍旧笑眯眯地望住钱晓通,任他表演。心里同时道,所有的刺儿头都考虑到了,怎么偏偏把他给忘了?

钱晓通才不管杜育武跟于佑安怎么想呢,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点火,自己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吞云驾雾道:“改制方案我没细看,那是你们领导阶层制定的,我们草民无权看,不过有句话我要说到两位领导面前,改制要充分考虑到广大群众的利益,违背群众利益的改革不能叫改革,那是打着改革的旗号乱整人,达到个别人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十九岁进艺术剧院,身份是国家干部,既然是国家干部,国家就不能把我们当成一条狗,狗都不如,连根骨头也不丢就想赶我们走。”

“你说完没?”于佑安突然打断钱晓通。

钱晓通结了结舌,忽又笑呵呵道:“也就这些话,大体意思是说出了,局长不会生气吧?”

“对改制有什么意见,先到本单位去反映,杜主任,给尚院长打电话,告诉他钱经理在我这里,让他把人带回去。”说完,于佑安把头埋文件里,不再理钱晓通。

钱晓通遭遇过的这种场面真是多得记不清了,这些年他在商场挣扎,啥样的冷脸子都见过,一点不在乎于佑安冲他示威,他起身,依旧保持着圆滑的笑:“行啊大局长,不用赶我,我自己走,不过指不定哪天我就又来了。”说完,哼着欢快的歌曲走了。

杜育武跟于佑安对望了一会儿,心有余悸道:“局长,这个人是专门跑来捣弄是非的啊。”

于佑安气呼呼道:“用得着你提醒,打电话叫尚林枫!”

话音未落,尚林枫的步子就到了。尚林枫其实就在楼上,他跟钱晓通是一前一后到的,钱晓通进了于佑安办公室,尚林枫没敢跟进来,躲在外面听。钱晓通那番话,让他冒了一身汗,钱晓通走时,他慌忙躲进卫生间。

见于佑安跟杜育武都黑着脸,尚林枫战战兢兢道:“他没胡闹吧局长,我说他怎么……”

“是你让他来的?”于佑安忽地将目光对准尚林枫,狐疑地拧起眉头。

尚林枫叫苦不迭:“局长可冤枉我了,我躲还来不及呢,哪敢让他来找局长。”

“有啥可躲的,他是老虎?”尚林枫缩头缩脑的样子让于佑安越发恼火,该挺直腰的挺不起来,不该挺腰的却理直气壮。

尚林枫哭丧着脸道:“局长说的对,他真是老虎,这些天我可让他害苦了。”连汇报带告状,尚林枫就把钱晓通和孟子歌从北京回来后所做的荒唐事讲了。

尚林枫的办公室让钱晓通占了!

北京回来第二天,钱晓通带着孟子歌,堂而皇之找到尚林枫办公室,说要上班。尚林枫以为开玩笑,也用玩笑的口吻说:“两位不是外面发大财么,跑这穷窝干什么?”钱晓通说,“财发够了,想回来过几天安闲日子。”孟子歌也说,“外面漂久了,就有一种体会,还是坐办公室舒服啊。”说着,一屁股坐在了尚林枫那把椅子上。尚林枫一看他们不像是问候他来的,马上认真,谁知他一认真,人家更认真,先是谈工资,接着又谈改革,谈着谈着,钱晓通骂起了娘,说谁敢砸他的饭碗,他先砸掉谁家锅。尚林枫知道钱晓通这人不好惹,王林德当年那场教训他还深刻地记着,就想用缓兵之计,先打发走再说。没想钱晓通根本不吃这套,当下就要求安排工作,并安排一间办公室。艺术剧院哪有办公室,就算有,哪是随便给的。不料到了下午,尚林枫再去上班,就发现门上多了把锁,趁着中午休息,钱晓通找人把他办公室门锁换了。这几天钱晓通就在他办公室办公,他自己反倒没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