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雨一直落个不停,街上行人稀少,车辆也因为这场细雨减了不少。两个武警战士笔挺地站在军分区大门口,给本来就威严的军分区又添了几份神圣。

于佑安在雨中已站立半个小时,之前他就设法打听过陆明阳在南州的住处,可惜一直没打听到,只听说陆明阳住在南州宾馆贵宾楼,具体哪一层哪间房却一直不知道。有天晚上他偷偷来到贵宾楼,想窥个究竟,谁知正好就碰到梁积平,当时真是紧张得要死,就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眼瞅着梁积平大踏步地往楼上去,自己却一点没了底气,慌慌张张就逃了出来。现在好,终于知道陆明阳另一个住处了,内心既兴奋又忐忑。

又站一会,那个人出来了,就是电话里联系过的,个子不高,穿一身军装,看了眼于佑安,走过来问:“你是于局长?”

于佑安点头道:“你是刘参谋吧?”

刘参谋点了下头道:“首长在楼上,进去吧。”

一辆车溅着雨水从他们边上驶进大门,刘参谋冲车内敬了个礼,于佑安差点下意识地抬起手。意识到自己不是军人,于佑安恨恨地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刘参谋把目光扫过来,像是对他的惶乱起了怀疑,于佑安赶忙冲刘参谋笑笑。“我叫于佑安,文化局的,刚才跟你打过电话。”他补充道。

刘参谋什么也没再说,抬脚往里走,两个站岗的小战士目不斜视,好像他们不存在似的。

进了大门,往右拐过两幢楼,军分区招待所几个大字映入眼帘,眼前是密密的一排灌木,几棵高大的梧桐还有樟子树立在中间。招待所是幢小楼,三层高,但看上去一点也不破旧,倒是有股森森之气。进了楼门,那种森严之气就越发浓烈,于佑安忍不住就又紧张。这么多年,每次找领导,不管是送礼还是汇报工作,于佑安都会紧张,心情没有一次是轻松的。有时看到梁积平他们轻松自如,出入领导办公室就跟出入大礼堂一样,内心就生出由衷的惊羡,自己有那份从容镇定该多好。就这个问题他讨教过华国锐跟李响,两人回答不一样,华国锐说怕啥啊,咱怀里有炸药包,里面不管十个八个鬼子,都能把他炸翻。一听就是吹牛,老华吹牛吹习惯了,有时没影儿的事也能给你吹出个子丑寅卯。李响的回答倒令他满意,李响说,紧张啊,谁不紧张,相信他们到了省里,比咱还紧张。李响还给他讲了一件真人真事,说市里某领导跑省城送礼,要找的领导住四楼,结果刚到三楼就碰到另一位领导,那位领导说你来了啊,就把市领导请进了家里。市领导明知进错了门,但实在是太紧张了,结果把准备的东西送给了三楼领导。这一送不要紧,三楼领导跟四楼领导有矛盾,得知市里领导往三楼跑,四楼那位领导一下就翻了脸,结果本来已铁定的位子让别人占了。

于佑安想想自己还没慌到这程度,心里就有了一丝安慰。他鼓鼓勇气,不停地给自己壮胆。年轻的刘参谋也不说话,像个忠诚的卫士一样走在前面。于佑安很想跟他说些什么,哪怕一句简单的话也行,那样就能让自己的心情尽快平定下来。可刘参谋完全像个木头人,不,像个机器人。整幢楼静静的,听不到一丝声音,但声音又无处不在,感觉比进了市委大楼还庄严。上了楼,拐进附楼,刘参谋在一扇门前停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陆明阳的声音:“哪位?”

于佑安心这才一松,不管怎么,他是站到陆明阳门口了。李响说得对,什么事都有渠道,上对花轿你才能嫁对人。如果找不到刘参谋,你就进不了这幢小楼。刘参谋是陆明阳同乡,现在担负的使命怕就不是同乡而是同道了。

陆明阳正在练字,看到他,将手中笔一放,兴致很高地说:“是佑安啊,来得正好,刚才写了幅岳飞的满江红,你来评评。”

于佑安本想客气,忽然又惊醒这个时候不能客气,马上走过去,对着那幅狂草乱舞的字认真观赏,边观赏边连声赞叹:“刚劲、有力、神来之笔啊,书记让我大开眼界!”

陆明阳脸上笑眯眯的,像是陶醉到某种境界里去了。于佑安又搜肠刮肚,把能用的妙词好词全说了出来,还嫌不够,仍在拼命搜索词汇。陆明阳说:“佑安啊,你是文化局长,南州又是文化之乡,我到南州最想沾的就南州的文气,我这字写得不好,你不要夸我,但我想能不能通过一个什么方式,把南州的文化气氛再搞得热烈一些?”

陆明阳一畅快,于佑安说话就自然许多,道:“这个没问题,书记怎么指示我们怎么办,一定把它办好。”

陆明阳呵呵笑了声:“不是我指示,是要你们文化局拿方案,比如这书法,还有篆刻,还有别的,总之,要围绕文化做文章,把它做大做足做红火,明白我的意思不?”

于佑安自然明白陆明阳话里的意思,每个领导都有自己的抱负,这抱负某种程度上就是自己的从政方略,或者叫突围方式。车树声一直强调抓经济,但那太慢,效果也不是十分明显,陆明阳肯定是想走捷径,上快车道,文化让他尝着了甜头,他想就文化两个字把南州做大,把自己也做大。这盘棋要说也有独到之处,眼下各市都在围着经济做文章,大家往一条路上挤,胜负便难分,陆明阳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还真能收到奇效。意识到这一层,于佑安重重点头道:“书记的指示我一定牢记,南州文化远不能停留在做专题片这层面,应该有更大的动作,下去我们就拿方案。”

陆明阳脸上露出满意之色来,卷了字画,往老板椅上一坐:“佑安啊,最近怎么样?”

于佑安赶忙说:“最近系统改制,这项工作虽然有困难,但全局上下决心很大,信心也很高。”

“是吗?”陆明阳略一停顿,又道,“改制是要抓紧,但不能让别的工作受影响,湖东要搞文化节,这想法不错,但我在想,光一个湖东还远远不够,要让全南州都行动起来。”

于佑安马上明白陆明阳往哪个方向想了,立刻响应道:“我也在思考这问题,与其一家一家搞,不如市上整体拿盘子,隆重搞一届南州文化旅游节,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不,文化搭的台就让文化唱戏,你那提法太陈旧,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这句话喊了多少年,但真正让经济唱出过什么戏?以后我们要转变思路,务实求真,再不搞虚的,提什么就干什么,不要往一起搅。再者,文化旅游节也有点俗,到处搞你南州再搞就落入俗套,挖掘一下,拿出个新鲜点的方案来。”陆明阳一气说了许多,于佑安频频点头,等陆明阳说完,他装作茅塞顿开地道,“书记的教诲让我大开思路,顺着书记这一思路,我想我们会拿出一个可靠的方案来。南州有了书记您,是我们文化人的福啊,也是全南州人民的福。”

陆明阳并不脸红,这种话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十分坦然地说,“这话可是你于局长说的,别到时候让我失望哟。”

刘参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于佑安回头再找他时,偌大的房间就剩他跟陆明阳两个人,本能地他又紧张起来,手摸在口袋上,生怕那东西被陆明阳发现似的。陆明阳视而不见,起身往里间去,于佑安把目光跟进去,里间宽大的睡床上放着一只坤包,一看就是女人的物件,于佑安呼吸都紧张了,真怕此时里间走出一个不该走出的人来。

还好,里间没有人,陆明阳看似无意,其实很有心地把里间门敞开了些,不过那只坤包已不见。等他再回到老板椅上时,刚才脸上的笑已不见,于佑安看到一张跟平日主席台上一样威严的脸。

“书记,我来是想……”于佑安忽然张不开口,路上想好的话这阵一句也派不上用场了。

没想陆明阳比他痛快:“工作变动是不是?”

于佑安赶忙点头,心里再次涌上感激,陆明阳今天真是没让他太难堪,场面比他想的要好出许多。刚要得意,陆明阳却十分干脆地说:“这问题现在不考虑。”

于佑安一下就怔在了那里。

陆明阳也不说话,似乎在等待什么,于佑安大着胆子,将口袋里一张卡拿出:“书记,这……”

陆明阳似乎早就料到他要这么做,看也没看,声音很严肃地道:“又想犯错误是不,佑安你怎么也干这个,华国锐的教训还不够深刻?趁我没看见,拿回去吧。”完了又说,“心思用在工作上吧,不要尽想着送啊请的,我想你于局长不会糊涂到把我跟巩达诚划等号吧?”

一句话就把于佑安的嘴封住了,那张卡在手里捏巴了半天,终还是收了回来。

李响得知后哈哈大笑,直骂于佑安愚蠢。

“你以为人家见钱就收啊,整个一菜鸟。”

于佑安不解,不是李响让他去军分区的么,怎么?等把心中的疑惑讲完,李响才道,“也亏你能问出这些问题,我是说人家绝不可能见钱就拿,你把卡放下走人,难道他会追出来?”于佑安直喊后悔,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还自命为老江湖,真是弱智啊。又一想,不对,万一陆明阳不高兴,拿他做了第二个华国锐,岂不是……未等他把这样的顾虑讲出来,李响又笑道,“你以为谁都可以做老华,你那个老朋友,太自作聪明,他到李前说跟陆说好了,到陆这里又说李已答应,他那种跑法,不出事才怪。”

于佑安大惊失色道:“他怎么能这样,这是大忌啊。老虎不咬人,他逼着老虎咬,怪不得他们齐齐地冲他下手呢。”说完又觉残忍了点,老华关到那地方一个多月了,情况怎么样他一概不知,杨丽娟最近也不到他家来。难道自己为了头上这顶乌纱真是什么也不要了吗?

晚上回到家,于佑安问方卓娅最近杨丽娟那边情况怎么样?方卓娅不满道:“你还记得她啊,我以为全世界都把她忘了。”于佑安听出方卓娅话里的不满,故意套近乎道,“我这不是忙嘛,再说有你在,还用得着我老去关心?”

“不是关心,是人道,最起码的人道总得讲吧。”方卓娅差点激动起来,意识到是在自己丈夫面前,抑制住情绪道,“佑安我觉得活人不能太绝情,虽说老华现在是敏感人物,可咱们也不能把事情做太绝,这会让别人看笑话,你我良心也不安。”

“说得对说得对,你接着教导。”于佑安脸上换了敷衍的色彩。

方卓娅白他一眼,忽然又说:“佑安,我咋感觉不妙啊,丽娟会不会?”

“到底出什么事了?”于佑安猛地一怔,忙将脸上的怪笑收起。

方卓娅锁着眉说:“我也说不清,不过我总觉老华出事后丽娟不像以前那么乐观了,我跟她打电话,她不接,去她家她又不在,佑安你说她会不会走上老华那条路?”

“你是说丽娟会学老华?”于佑安吓得脸都白了。

方卓娅点点头,又摇摇头,很没把握地说:“佑安我真是拿不准,要不我们哪天去看看,丽娟一向听你的。”未等于佑安表态,忙又改口道,“不行,要去也是我去,这节骨眼上你不能瞎掺和,我可不能让他连累到你,朋友归朋友,事情归事情,我家的日子还指靠你呢。”

于佑安心里一松,看来方卓娅并不是成心怪他,妻子嘛,关键时候还是想着自己丈夫。

话题又回到于佑安仕途上,方卓娅问最近活动得咋样,于佑安一五一十说了,方卓娅叹气道:“都说当官的风光自在,哪知道当官有多不容易。佑安你可要挺住,决不许给我后退。”

见妻子一本正经,于佑安信誓旦旦说:“这次哪怕爬雪山过草地,我也要攻下山头来。”

“对,就要发扬红军长征的精神。”方卓娅猛地来了精神,放开嗓子,竟唱起了这首词,“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似乎刚才杨丽娟一家的不幸还有担忧被自己家的幸福前景一扫而光,等唱完三军过后尽开颜,方卓娅伸出双臂,猛地抱住了于佑安脖子,声音昵喃道,“佑安,我们娘俩可盼着你尽开颜那一天呢。”

于佑安顿就觉自己有了使命,一把托起方卓娅往卧室走去。

这晚他们激烈地干了一场,两人压抑得太久了,太多的不如意还有烦心事总是破坏着他们的生活,忽然间放下心理上那些重,才发现他们都还年轻,还有那么多的活力与激情……

碰撞发出的声音鼓荡着整个屋子,让人感觉世界原本这般美好。

激情过后两人缠绵时,方卓娅忽然说:“对了佑安,最近姓梁的没出什么事吧,他家妖精老实多了,今天还笑眯眯地请我吃饭呢。”

“妇人之见!”

于佑安不想让别人破坏这个难得的夜晚,更不想提梁积平夫妇。可方卓娅偏要提,兴致还蛮高。许是刚才于佑安表现太出色,一番酣畅后的方卓娅谈兴大增,一气讲了叶冬梅许多事,听得于佑安头皮发麻。方卓娅有时智商很高,像个知性女人,也很能替于佑安着想。有时却像白痴,特别是跟叶冬梅闹了矛盾,什么理智也没了,满脑子就想着跟叶冬梅比高低。

女人的弱点也往往是她们的优点,男人们看来错综复杂的事,让她们轻轻一归笼,就落到了实处。

梁积平出事的消息分外突然,之前有关部门把所有的消息都封死了,不只是于佑安没听到,就连消息比他灵通许多的李响,这次也给蒙在了鼓里。

于佑安是下班时分接到徐学谦电话的,当时他耳朵里刚刚吹进一点风,说纪委带走了梁积平,于佑安还没来及细打听,徐学谦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听说了吧佑安?”徐学谦的声音很低沉。

“是秘书长啊。”于佑安一阵激动,徐学谦这个时候能想到他,着实让他振奋。刚想问情况到底怎么样,又怕徐学谦批评,遂放慢语气说,“这边人们才刚刚说起,具体情况谁也不了解,怕又是小道消息吧?”

“哪有那么多小道消息,这次是真的。”徐学谦那边肯定地说了一声,于佑安的心就跳得更厉害了,看来方卓娅比他敏感,方卓娅洞察出的事,他居然没洞察到,那晚还怪方卓娅神经质呢。

接完电话,于佑安就恨不得找谁喝一场,要是华国锐还在位子上,他们一定会大醉一场的。他跟梁积平虽然没有什么直接冲突,两人也未在一个部门共过职,但他在南州最大的劲敌,就是梁积平。这个劲敌是他自己给自己树起来的,也是规划局长这个位子逼他树的。现在劲敌栽了,他没理由不让自己高兴!

这天下班,于佑安没在单位做任何停留,兴冲冲就往家赶,路过菜市场时,突然心血来潮,跟在两位大妈后面买了一大包菜,买得两位大妈直瞪眼,以为他是哪家餐厅的厨师,看着又不像。于佑安抛给两位大妈几个媚眼,提着菜袋愉快地走出来。他想亲自露一手,弄几道好菜,怎么也得跟妻子庆贺一下。人是需要拿一些东西犒劳自己的,要不然,那根经常累着、绷着的神经没准就会垮掉。不久前南州下面一个县财政局长就自杀了,压力太大,找不到排解的渠道,据说项目资金让县里挪用两千多万,上面要查,下面继续要挪,不挪就逼他挪位子,最终愣是给绷夸了。

谁知方卓娅来得比他更早,于佑安刚一进门,扑鼻的香味就直冲他而来,连吸几口就冲餐桌望去,我的天,满满一桌!

方卓娅还挥舞着刀铲在厨房忙活,于佑安把心头的喜悦掩起来,突然想戏弄一下妻子,或者让她显摆一下。将菜藏起来,轻步走过去,装做什么也不知情地问:“今天什么节,家里是不是要来客人?”

方卓娅闻声走出来,兴高采烈地笑了一下,卖弄道:“不告诉你。”

于佑安暗自一笑,去换衣服,方卓娅又端出一个汤,声音里横溢着甜味道:“老公,开饭啦。”

“今天啥节日啊,整这么多菜,老婆你不会是怀孕了吧?”于佑安揽过方卓娅,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道。

方卓娅伸手擂了他一下:“怎么,菜多了不好啊,人家就是想犒劳犒劳你,乖,快吃。”

方卓娅话里那个甜呦,美得于佑安真想把她抱床上去。方卓娅瞅出他不良动机,一把将他摁椅子上:“给我老实点,那事不能当饭吃。听话,乖乖吃饭,晚上再收你作业。”

“好、好、好,谢谢老婆,还是家里饭吃好哟,外面那些大餐,一看就饱。”于佑安一边看着妻子酡红的脸,一边乐滋滋地拿起了筷子。

方卓娅整理了下被他弄乱的衣服,在他对面坐下。往常她都是穿家居服进厨房,今天高兴,就穿上班时的V领毛衫,刚才于佑安贪婪地把手从领口伸进去,一只手在她下面乱动,弄得她差点……

两口子吃得很甜,方卓娅不住地给于佑安夹菜,边夹边挤弄出各种眼神,于佑安心潮澎湃,却又强掩着不露出来,很有滋味地享受着美食还有美色。不知是心情的缘故,还是今天方卓娅发挥出色,于佑安觉得一向手艺欠佳的妻子今天炒出的菜个个爆香。

吃到一半,方卓娅忽然记起没开酒,哎呀了一声,跑过去拿来一瓶法国干红。

“今天这日子特殊,我敬老公三杯。”方卓娅莹莹地把酒杯端过来,眼里盛满浓情蜜意。

“到底什么日子,你把我搞糊涂了,快说。”于佑安故意声音很高地说。

“就不,等干了这酒,我再说。”方卓娅越发得意,脸上那几颗痣都笑了,身子起伏着,显得妩媚极了。

“快说嘛,说了我再喝。”于佑安眼里荡漾着某些东西,自信今天自己表演很成功。

方卓娅中了计,以为他真的糊涂,身子往于佑安跟前凑了凑,眼神也迷离成一片:“先喝,来,碰一杯,今天我好开心哟。”

于佑安好像很少发现妻子有这么漂亮过,真的漂亮,痴痴地盯着妻子,很享受地喝下三杯酒。

三杯过后,方卓娅开始揭谜底了。

“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她绯红着脸问。于佑安继续摇头,这玩笑开得不错,以前咋就不知道夫妻间捉弄也是一种情趣呢?方卓娅咯咯笑了几声,将嘴巴凑过来,呵着撩人的热气说,“老公,今天我终于扬眉吐气了,痛快啊。”说完,将一大杯酒灌了下去。

“老婆升官了啊,祝贺!”于佑安拿起酒杯,做一个庆贺的姿势。

“不,叶冬梅栽了,再也不会盛气凌人。”方卓娅显得非常骄傲。

“栽了?”于佑安嗖地起身,故意瞪大双眼。

“栽了,想不到吧老公,下午纪检委来人带走了她,听说在她保险柜里搜出了十二张存折,五百六十万啊,全是贪的。”

“搜叶冬梅的保险柜?”于佑安脸上的表情猛地僵住,这次他是真的吃了惊。

方卓娅丝毫没察觉,完全沉浸到她的角色里去了,仍就激情澎湃道:“是啊,在她家扑了空,上面的人怀疑她把财产转移到医院,就……”方卓娅太激动了,说着话嗓子竟哽咽起来,好像她被叶冬梅压迫了多少年。

其实不,她是替丈夫激动。哪个妻子不盼着丈夫风光啊,这些年,梁积平像块石头压在自家老公心上,害得她在医院里也跟叶冬梅成了冤家对头。这很可笑,但方卓娅又无奈。尽管她不在官场,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丈夫过了半辈子,官场那些弯弯道,她也懂了不少。有时候位子就是位子,跟具体人没关,有时候位子又偏偏跟人联系在一起。丈夫一心想去规划局,就把规划局长当成了最大敌人,不管是以前那位老局长还是现在的梁积平,在丈夫眼里就成了山,这山不移走,丈夫就没快乐而言。

女人的快乐其实是建立在丈夫和孩子身上的,人到中年,方卓娅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不论你跟丈夫发生过什么,也不论感情好坏,只要你还是他妻子,他的喜怒哀乐就会像雨点一样打在你身上,他中毒你也会中毒,他感冒你就会打喷嚏,他要是发烧你一定会高温。夫妻是什么,说穿了就是一条裤子的两个腿,一个烂了洞,另一个就不光彩,见不得人了。说更细点,男人是质地,女人是做工,男人要是上不了档次,手工再怎么精细也是闲的,做不出上等货。

夫贵妇荣,虽然听着老套讲出来更俗,但生活真就这么个理,谁也拗不过它。经历无数风雨后,方卓娅终还是把自己的荣辱感还有幸福感全落实到于佑安身上了。有句话是这样说女人的,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方卓娅越来越觉这话是真理。

梁积平倒霉虽然跟她家没直接关系,但搬掉丈夫心上一块石头让丈夫轻松起来,不正是她期望的么?就跟医院那些病人,本来病友之间没啥关系,但只要一个病愈出院,全体病友都会开心,感觉别人给了自己希望。

人的希望不仅仅来自自我,更多的时候来自别人。

方卓娅越想越激动,越想也越兴奋,猛地抓起酒杯,她真是控制不住灌醉自己的欲望。于佑安见她还要喝,一把摁住她的手道:“不急,说完再喝。”

刚才方卓娅话说一半,于佑安正猴急地等着她往下讲呢。搜叶冬梅的保险柜,太刺激了,看来这事绝不会小!

方卓娅此时已没了卖弄的意思,心情不知怎么又沉重起来,语气也没刚才那么夸张,几近平淡地道:“我们院长也搅了进去,听说他把医院的钱通过叶冬梅转贷给包工头,吃高额利息。”

“高利贷?!”于佑安差点从椅子上弹起。

“比这还狠,放出去三百万,一年净拿回扣五十万。”

于佑安长长地哦了一声,这种事之前听说过,个别房产商还有建筑商四处融资,全是以高利贷的形式,没想医院也敢凑这个热闹。

方卓娅又说了许多,包括纪检委和反贪局工作人员如何到医院,搜查财务室时院长还有其他院领导如何惊慌,叶冬梅如何抱住反贪人员的腿,又是哭又是喊,不让动她的保险柜等。于佑安先是听着解气,跟着又过瘾,感觉热血直往上涌,激荡得他无法坐住。后来,后来感觉变了,一股无法言说的沉重忽然袭击了他,让他本来血脉贲涨的身体骤然冷却。一个规划局长,短短几年竟然能贪这么多,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猛扎了一下,很痛,也很酸。他拿起筷子,跟方卓娅说,“吃吧,别再说了。”

2

梁积平果真被纪委带走,市委第二天召开会议,通报了相关情况。市委的通报说,梁积平在担任规划局长以来,利用手中职权,多次为开发商谋取不正当利益,涉嫌贪污和接受贿赂,并私设小金库,非法挪用公款炒纸黄金,给国家和集体造成重大损失。纪委接到群众举报后,迅速成立专案组深入调查,目前梁积平已按相关程序被组织“双规”,其他涉案人员也被控制。李西岳和市纪委书记出席了这次通报会,纪委副书记通报完情况后,纪委书记安炳庆和李西岳分别做了重要讲话,要求全市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要从此案中汲取教训,牢记为人民服务这个根本,加强党性教育,严格要求自己,自觉远离腐败,做一名合格的人民公仆。市委同时决定,在全市开展党风党性教育活动,李西岳任活动组长,车树声、安炳庆和市委宣传部长分别任副组长。

通报大会结束后,于佑安故意磨蹭在后面,他看李响也有这个意思,就佯装接电话放慢步子等李响,刚出大门,李响的车来了,他跟于佑安远远递个眼色,于佑安伸手拦了辆的,跟在李响车子后面。

到了酒店,李响第一句话就问:“你信不?”于佑安摇头,说我不信。李响说,“我也不信,群众举报,哪个群众举报的?再说为开发商谋取不正当利益,怎么不点开发商的名?”于佑安说,“点了就不叫通报了,你听过哪次通报会有点相关人员名的?”李响带着情绪道,“这不叫通报会,这叫洗脱会。”于佑安吃惊道,“这话什么意思,说话可要注意分寸啊李县长。”李响指指沙发,“坐,坐下慢慢谈。”

李响怀疑这是李西岳所为,直言不讳道:“你想想,前段日子他多低调,每次会上都不讲话,都是陆哥说咋他就说咋,今天怎么突然站了出来,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就你爱多事,考虑这么多有用么?”于佑安不喜欢李响这种总比别人聪明的腔调,带着讥讽的口气道。

“怎么没用,老兄你这就差远了,啥叫政治,这就叫。搞不清里面名堂,你我下一步怎么行动?昨天我去了省城,连夜回来的,我听省里同志讲,李西岳这次下了狠招,关键时刻把梁积平交出去了。”

“他把梁积平交出去?”于佑安只觉头里嗡一声。

“是啊,梁积平为啥能在巩、王大案中全身而退,还不是因为有他?仗着省里纪委书记给他撑腰,愣是把姓梁的保住了。最近巩、王案又有新进展,牵扯到地产商周胜万,李西岳还想保,被纪委书记狠狠剋了一顿,骂他是保自己还是保别人,李西岳这才挥刀斩马谡。”

“你哪来这么多小道消息?”于佑安虽然听得心惊肉麻,嘴上却装作不相信地说。

李响说:“不是小道消息,省里情况复杂,斗争也很激烈,浩波副省长盯住巩、王案不放,多次要求要一查到底,弄得纪委书记还有其他人很被动。李西岳再不把梁积平交出去,怕就会殃及到自身。”

李响这么一说,于佑安就觉思路清晰起来,但他还是吃不准地问:“他真就舍得交出去,不怕有人反咬他一口?”

李响被问住了,看来同样的问题也困惑着他,沉闷半天,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是把什么都做好了。”

一个“做”字,让于佑安又想半天。是啊,腿是不容易斩断的,如果不把后面可能出现的隐患全消除掉,有谁敢轻易迈出这一步?

李响眉头皱半天,心虚道:“老兄,这个人不简单啊,以后咱们是不是要离他远点?”

于佑安觉得多余,有什么可怕的呢,一个人伤害或出卖另一个人总是有原因的,李西岳不会平白无故把梁积平交出去,再说他跟李响也不是梁积平,相差十万八千里呢,遂调笑道:“有人想套近乎还套不到呢,你倒想躲开,是不想脑子有问题?”

李响急道:“不是,这人做起事来手段太狠,今天可以提拔你,明天为了他自己,又毫不留情让你做牺牲品,知道不,省里有人叫他冷面杀手,还是跟他关系很不错的人。听说梁积平在他身上花了这个数啊,他居然……”李响说着伸出六根手指头来,于佑安吓得脸都白了。

是狠。其实冷面杀手这四个字,于佑安早就听到过。有次章山找他,似乎也提到过李西岳的狠,可于佑安总是不太相信。他看人的标准跟别人不同,有些人生来就狠,不狠的事都能做出三分狠来。有些人不,他们是被逼的。当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只能狠,换上他也一样!

李响的话很快被证实,先是省里两个朋友打电话给于佑安,言谈中提到了梁积平,含沙射影说梁是遇人不善,让人拉出去祭了神。接着曹冬娜又从北京打来电话,详细说了李西岳跟梁积平的“交情”,以及这次李西岳为什么要交出梁积平。

“他是想用这个办法讨好宋副省长,省里纪委书记马上要离任,到中央党校去,李西岳知道宋副省长对他不满,抢先一步表态,这人脑子非常好使,也下得了决心。”

“还有,当初操纵梁积平取代谢秀文,也是他在幕后用力,怪只怪梁积平,这人太张狂,真以为钱能买得来一切,结果把宋副省长惹恼了。”说完梁积平,话题又回到李西岳身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出戏他都唱得,佑安你要小心,既不能跟他太近但也绝不能远离他,更不能开罪他。就目前情况看,在南州,估计没人能斗得过他,陆明阳和车树声根本不是他对手,这人水深啊。”

曹冬娜说的忧心忡忡,于佑安听了,心里却连一点浪都没有。他道:“我不会开罪他的,没理由也没必要。”又怕曹冬娜不放心,进一步表态道,“我也经过些风浪的,该怎么跟他接触,我心中有数。”

曹冬娜如释重负:“这就好,有情况我会及时告诉你,对了佑安,我把你的情况跟建明局长说了,建明局长答应,合适时候会跟你们省里领导说说。还有,建明局长也提醒,一定要掌握好跟李西岳的分寸,这个人,建明局长都敬他三分呢。”

于佑安释然一笑。

几方加起来,心中就大致有了底,于佑安坚信,南州风云已经拉开帷幕,接下来将会更精彩也更激烈。综合分析一番,于佑安觉得形势对自己极为有力,一则他有那张卡做底牌,陆明阳和李西岳不得不对他有所顾忌。另则最近一系列运作都颇见成效,特别是陆明阳这边。如果再考虑到外部因素,胜算的概率就更大。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是该自己出击的时候了。

这天他把章山约到一茶坊,有意问了一些李西岳跟章惠的事,不知是出于气愤还是别有目的,章山将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他。末了又说:“前天他把姑姑叫去,给了姑姑五万块钱,说现在只能给这么多,等过些时候,他会陪我姐去南京治疗的。”

于佑安暗暗想,李西岳是在采取安抚政策,这节骨眼上章家再给他出什么难题,上面肯定会烦,他当然不想添这份乱。

坐了一会,于佑安又问:“你能确定,他跟你姐只是单纯的那层关系,没别的?”

章山被问得莫名其妙,瞪大眼睛问:“局长您指什么?”

于佑安犹豫一会,还是道:“我听别人说,当年李通过你姐给工程局卖过几台机械设备,那设备后来被鉴定为报废品,是李一个女同学提供的,设备到工程局后,出过一次事故,死了两个人。”

章山脸更加白了,嘴唇也开始发青。

“真的啊?”半天后她抖着身子问。

“你姐当时是设备科长,分局进设备,第一道关由你姐把。分管副局长姓邓,是李的同学,这事做得很隐秘,瞒过了工程局那些专家,后来……”

“后来怎么了?”章山嗓子冒烟了,于佑安说的这些她从未听过,她忽然想,莫非……

“后来李西岳让你姐把这些事揽了起来,你姐的科长就是因这原因被撤的。”

“原来这样!”章山软软地跌坐在沙发里,感觉自己被于佑安带进一个陷阱,不,黑洞,这黑洞里很可能藏着姐失去下半身的所有秘密。可怜的姐姐,到现在她还坚信,李西岳是深爱她的,迟早有一天会回到她身旁。

“这些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问你姐,更不要跟你姑姑说,你姑姑这个人,只能坏事。”

章山很茫然地望住于佑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里反复想的是,姐跟李西岳到底怎么回事,那起车祸背后,会不会有更大阴谋?

于佑安却在想,李西岳把梁积平交出去,绝对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会有第二步第三步。这个时候他怎么办,进,还是退?还有,陆明阳那边,要不要再采取措施?

风云交错中,别人可能会见风使舵,择利好的一面孤注一掷,于佑安不,南州形势未彻底明朗前,他绝不轻易放弃谁,放弃谁都是错误,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为自己赢得机会!

梁积平一案在南州激起千层浪,连日来,南州就像陷入到巨大的风暴中,先是规划局一名副局长被带走,接着梁积平上任后提拔起来的财务科长也被“双规”,两名开发商一名潜逃一名被公安控制,南州吵得沸沸扬扬,几乎每个饭桌上都在谈论这件事。于佑安拒绝掉一切应酬,就连安小哲打电话约他吃饭,他也借故妻子有病拒绝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绝不能卷入风波中,这是于佑安给自己的警告。这天晚上,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公安局一位朋友突然打来电话,说梁积平跳楼自杀了。于佑安哇了一声,还未问个青红皂白,家里座机还有方卓娅的手机就被打翻,打电话的有政府的人,也有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是平日跟叶冬梅关系处得不好的。方卓娅在电话里婆婆妈妈,一心想问出个究竟,于佑安一把夺过手机,将固定电话一并拔了,非常骇人地说了句:“瞎凑什么热闹,睡觉!”

方卓娅闹不明白,一看于佑安的脸色,吓得也不敢说话了。

于佑安惊出一身冷汗来,跳楼自杀?太可怕了。转念又一想,不可能啊,依梁积平的性格,怎么会走上这一步呢?他的罪还不至于死,再说有关方面刚刚立案,一切都还需要调查认定,梁积平不可能这么快就把自己解决掉。

闷想好久,于佑安似乎琢磨出些什么了,这里面一定有别的文章!

不能在南州呆了,要想办法躲一躲,人不能往是非中搅,更不能往热闹处瞎凑,这种时候,你的每一句话,参加的每一个饭局,都有可能给未来埋下祸种,睡下后于佑安这么想。

第二天一上班,于佑安给省厅负责申遗的贾处长打去电话,简单唠了唠,就把求贾处长办的事说了,贾处长听完笑了起来:“于局啊,见过干工作的,没见过你这么干工作的,行,你的意思我明白,就照你的吩咐办。”

于佑安一阵欣慰。他这人交友不多,但只要交了,就会铁心,关键时候就都向他伸出手来。

不到中午,省厅就发来一份加急函,要求南州文化局补充李家堰申遗材料。于佑安拿着函去找谢秀文,谢秀文办公室坐满了人,一看都是跟她走得近的,大家谈笑风生,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开心,好像过节一般。于佑安简单把情况说了,特意强调省厅催得很急,不能耽搁。谢秀文带着不耐烦说:“申遗的事就不用跟我汇报了,你们自己看着办,总之要把工作做好。”于佑安点头道,“一定会做好的,请市长放心。”说完,目光再也没敢往那些人脸上碰,急匆匆地告辞出来。

究竟带谁去李家堰,于佑安颇是动了番脑子。这个时候带的人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跟自己关系要牢靠,二是在市里多多少少又有点关系。虽然远离了南州,并不是真的要逃开“新闻”,有关梁积平,有关李西岳,他还是渴望能多知道一些,这些信息就靠身边这些人来传递了。杜育武自然不能带,每次他离开南州,离开文化局,杜育武都要坚守岗位,这是他当局长多年的经验。有一块镇山石放在家里,家里会平稳很多,那些想搬弄是非的人自然不敢太大意。他在名单上写了王林德几个人,又犹豫好长一会,才把章山也写了上去。

带章山也有两个目的,一是他越来越有点离不开她了,这种想法真是强烈,也可怕,他一次次阻止自己,不能任其疯长,感情这东西一旦蔓延开来,是很难收拾的,况且他现在玩的是野情。但他还是不愿意把她放在南州,一想她那凄凄艾艾的眼神,他的心就忍不住要往某个方向奔了。罢,就算什么也不做,带在身边安慰安慰自己总行吧。第二个目的比第一个更重要,从现在起,他要刻意制造一种假象,让李西岳时时刻刻觉得,他在关心章山,爱护章山,甚至培养和扶持章山。李西岳和陆明阳虽然都没跟他提过陶雪宁留下的那张卡,但他相信那张卡一直压在他们两人心上,现在再加上章山这个法码,李西岳难道还会对他无动于衷?

电话打过去,王林德很痛快地应了,一听章山也要去,王林德忽然又犯了难。于佑安笑笑,这个呆子还在怕钱晓通,他耐着性子跟王林德解释半天,说章山做过讲解员,有不少专业知识,李家堰申遗需要她这样的专业人才。王林德说:“专业知识我有啊,不是我不带她,关键是带了会有非议,影响不好。”于佑安打断他说,“哪来那么多顾虑,这是工作,不是让你带着她去游山玩水。”王林德听他发了火,才道,“好吧,既然局长要带,那就带着吧。”

“什么我要带,说话注意点!”于佑安突然就发了火,吓得王林德连忙检讨。合了电话,于佑安还在愤愤想,这个木头,脑子里真是缺根弦!

到了湖东,李响等在宾馆。出发前于佑安就打过电话,说要到李家堰去,有些资料要补充,要县上配合一下。李响说怎么这个时候下来啊,时间不对吧?于佑安反问,这个时候不能下来?李响呵呵笑着,不说话。其实于佑安的心思他知道,两人交往多年,彼此心里想什么,根本不用对方说,有时一个眼神就把底交了。这方面李响的确比华国锐强,华国锐太自负,有时候又片面,极端,李响不,李响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审时度势,不断调整自己,并充分听取别人意见,关键时刻知道怎么取舍,这也是他能当县长的原因所在。都说官是跑来的,其实不,自身因素还是关键,这点上于佑安也比较明智,自己是块啥料就筹划着往啥地方放,从不异想天开,更不会做白日梦。而华国锐最大的特点就是爱做白日梦,激情用事向来是官场大忌,华国锐为官多年,居然还没把这顽疾治掉,出事也就在情理之中。

虽是老朋友,但一到工作中,李响立马就摆正了位置,态度也分外端正,完全公事公办的样子,别人一点看不出有个人感情在里面。这点他跟于佑安很像,从不把个人东西带工作中,更不因私人关系破坏游戏规则。于佑安虽是一介局长,却是市里来的,市里来的都是领导。当然,李响完全可以先不出面,让副县长或是文化局长接待一下就行。所以亲自来,一是表示对申遗工作的支持与重视,给县上同志做个表率。二来李响也含了私心,非常时期,他想对外界特别是上面传递一个信息,不论发生什么事,他李响的注意力永远在工作上,不是那种好事多事的人。

要说李响有今天这进步,于佑安也起过作用。于佑安在湖东担任广电局长时,李响是副局长,两人配合很好。于佑安大度,极少在小事上计较,更没有专断或压制一说,放手让下面人工作,给下属或同僚充分施展的空间,尤其对李响,更是信任,李响不少工作方法都是跟他学来的。当然,李响对于佑安也分外尊重,工作中从不越权,该自己做主的,在权力范围内做主,不该做主的,哪怕芝麻大点事也必要汇报到于佑安那里,于佑安自然无话可说。于佑安调到市里后,李响接替他担任广电局长,一年后升为副县长,副县长做了没一年,又升为常委,后来又做常务副县长,去年扶正。有人戏说,李响是沾了湖东李家堰的脉气,李响说哪跟哪啊,我跟李家堰根本沾不上边。李响也确实跟李家堰没有关系,他老家在河南,是他祖父那一辈移民到南州的。后来于佑安才知道,李响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在中组部工作,以前是某位副部长的秘书,李响将这层关系瞒得很紧,于佑安还是从傅华年口里得知的。打那以后,于佑安对李响就高看了一眼,这种人,政治上绝对有大作为。

李响快步迎过来,握着于佑安的手,声音夸张地说:“于局长能亲自来,我们真是太高兴了,昨天我们也接到了省里通知,对李家堰篆刻文化,省里很重视啊。”

于佑安清楚李响这么说的意图,也把声音抬得很高:“你李县长的项目,我能不亲自来,跑得慢都不行啊,是不是啊单局长?”

单局长是县文化局长,听见于佑安把话头转向他,忙笑了笑,没敢乱接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李响脸上笑出了花,挨个跟市里来的人握手,轮到章山时,眼里忽然多了层东西,不知是章山打扮得太过漂亮还是……刻意多望了她一会儿。章山被他望得不自在,局促道:“县长好。”

李响松开章山手,爽朗地笑道:“小章科长第一次来吧,热烈欢迎,不过要多给我们工作提意见哟。”说着话,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于佑安。章山发现了,脸越发变红,声音也打起了哆,“我哪敢提什么意见,我是来学习的。”

“好啊,于局长的部下就是谦虚,单局你们要学着点。”李响如入无人之境。

单局长忙说是。于佑安瞄了章山一眼,恰好章山正求救似地望住他,心里就怪起李响来,这不成心么?撇开众人,先往宾馆大厅走去,李响见状,意识到哪儿出了问题,丢开章山,快步跟过来。快进大厅的一瞬,忍不住就低声道:“还真把她带来了,局长果然是大手笔。”

于佑安佯装没听见,只顾着往里走,心里却在想,让章山来是不是太过冲动了些?

3

到李家堰的当晚,杜育武打来电话说,市里快要吵翻了,梁积平自杀激起的漩涡太大。

“传言太多,太可怕了。”杜育武满是惊慌。

“到底怎么说,能不能具体点?”于佑安问。

“说法很多,局长,梁积平不是自杀,是……”

“是什么?”

“有人故意设计,逼他跳楼的。纪委跟反贪局的人轮流审查,精神上摧毁他……”

于佑安心头一黑,类似的想法已不止一次在他脑子里出现,作为官场中人,他太知道审查两个字的厉害了,没有几个人能顶过去,除非人家有意放你一马。可有人愿意放梁积平一马么,没!

“局长您在听吗?”那边杜育武听不到于佑安声音,有点发急。

“我在听,继续。”

杜育武就将自己听到的还有打听来的全告诉了于佑安,于佑安的猜测进一步被证实,是有人想让梁积平死!一个人威胁到某种力量的存在时,你的处境将会很危险。有时候用自杀来解决,最简单也最直接不过!

跟杜育武通完电话,于佑安怔怔想了一会,将思绪重新整理一番,他知道,梁积平这一页是永远翻了过去,尽管杜育武一再说,叶冬梅天天到市委闹,还跑到李西岳办公室,想割剜自杀,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没用的,真的没用,类似的案例实在是太多了,“被自杀”已不再是网络上一个煽动人心的词,它会很真实地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于佑安需要考虑的是,自己还要争规划局长么,怎么争,这位子是不是风险太大?

门被轻轻叩响,进来的是章山。进入李家堰后,于佑安他们住在风景管理区,李家堰景管区是五年前修的,县、乡、村三级投资,当初要把它建成旅游区的,后来投资不到位,建一半停了。景管区房屋有些简陋,但环境优美,绿色环抱着一切,三层小楼依山傍水,又仿造明清建筑,住在这,真有一种世外桃源的幻觉。此时正值七月,满山遍野的花开得令人心醉,白日里于佑安他们绕着风景区转了一圈,登上天柱山,凭高而眺,整个湖东尽入眼帘,远山近水,渺渺茫茫,恰似一幅油画,将无限的深隧与壮阔泼洒过来。而脚下的天柱山更是巍峨不绝,绵延纵横,一直伸到远处浩瀚的青岭山脉去。于佑安这间屋正对住天柱山主峰,号称擎天一柱的那块巨石如凌空腾起的一匹骏马,四蹄狂舞,像要将整个山脉踩在脚下。更如一条巨龙,怒号着冲起,腾云驾雾,惊起四野风声。

章山跟县里一名姓汪的女同志住一间房,时间刚过晚上九点,于佑安看看表,语气温和地道:“住得习惯不?”章山忙说习惯,伸手捋了下头发,脸上绽出浅浅的笑来。章山下乡机会不多,这次能出来,自然高兴,白日转山时她就不停地说笑,加上有姓汪的女干部做伴,两个女人一路叽叽喳喳,偶尔还闹些笑话,给大伙平添不少乐趣。此刻她又回到安静与恬淡中,文文静静如一处子。

于佑安请章山落座,亲手为她沏茶,章山有些不安,腼腆地望住于佑安,像小女生那样露出羞涩来。

“这次下来,要把你的专业知识发挥出来,李家堰是南州文化宝库中的一座迷宫,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它都像一座丰碑立在这儿,对文化人来说,它有取之不尽掘之不竭的矿藏啊,可惜我们对它的研究不够。”

“我会尽力的,局长。”章山动了动屁股,脸上仍然有一层惶恐。说来也是奇怪,每每见到于佑安,那层惶恐就折磨她,她想表现得自然大方,但就是不能。

“具体分工我白天已讲了,不过有句话我没讲透,这次让你来,是想让你参与到申遗和李家堰文化的抢救中,这项工作意义重大,对你也是个锻炼的过程。”说到这,于佑安忽然长叹一声,又道,“小章啊,文化局是清水衙门,很多人看不上的,你们群艺馆更是如此。但你是搞专业的,又有一定底子,趁年轻,还是在专业上多发展发展,不管将来搞什么,有专业总比没专业强。”

章山甚为感动,其实她早就为自己的出路发愁了,她虽为群艺馆科级干部,但这次改制对她们并没特殊政策,原则上仍然要分流,要断奶,断奶其实就是下岗代名字,只不过叫法文明一些。南州有多少单位断奶后很快就关门,职工们起先还要闹,还要上访,结果呢,最终都还是被“打发”了。章山怕。不至一次想找于佑安说说,她想调到局里去,调局里就一切无忧了。可这话实在说不出口,每每要行动时,一股莫名的怕就涌来。她在想,于佑安会帮她么,凭什么要帮她?这年头办事是要花代价的,章山手里没钱,钱晓通又不会为她花这钱,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可送的呢?

章山今天来不是为这事,她刚刚接到姑姑电话,姑姑在电话里唠叨半天,说的全是李西岳的坏话,还告诉她,梁积平是李西岳硬逼着跳楼的,全南州人都知道。

“不是东西啊,心比毒蛇还狠。”姑姑怨声载道,好像死的是她某个亲人。然后又告诉章山,华国锐的夫人杨丽娟去了她家,跟她提起一个叫陶雪宁的女人,说陶雪宁将一件很重要的证据交给了于佑安。

“你不是跟他在一起吗,山子你问问姓于的,他把证据藏起来做什么?这人真不是东西,看着就一副奴才相,哈巴狗,比姓李的强不到哪里。我说这些当官的咋都这么没人性,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能掌上权。”姑姑唠唠叨叨,怨气大得很,骂完又说,“听杨老师说那证据很重要,山子你明着跟姓于的讲,那东西他不能藏,得交给我们!”

章山哭笑不得。姑姑骂起于佑安来,口气跟骂李西岳一样,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其实章山知道,姑姑是年轻时候吃过男人亏,一生毁在了男人手上,所以……

章山不是来要证据,证据不证据对她来说一点没意思,姐姐已经那样了,就算把李西岳弄倒弄臭,也没人还她一个健康的姐姐。有句话一直藏在她心里,总也找不到机会跟于佑安说,章山今天想把这话说给于佑安。

于佑安他们热火朝天拍专题片时,李西岳找过章山,请她吃饭。吃饭是假,让她劝说姑姑和姐姐是真。那天李西岳姿态很低,先是叫她章科长,还婉转地表达了一层意思,说改制不会影响她,等时机成熟时,他会替她着想,让章山只管放心好了。后来又叫她山子,说山子啊,你也不年轻了,该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了,这样吧,时机合适时,先安排你去省委党校学习半年,你现在要镀金,明白么,镀了金我才好说话。这些话按说能让章山感动,组织部长亲口许诺,还愁找不到好单位,就算提拔她一下又能如何?但章山一点高兴不起来。以前她对李西岳的认识太有限了,北京陪母亲看病,曾经令章山激动,感觉李西岳还算一个有良知的男人,最起码知道恕罪两个字。谁知北京之行,李西岳让她大失所望,他哪是帮她母亲看病啊,他是打着这旗号为自己跑官,表面上想抚慰姐姐的心,其实心里根本就没姐姐这个人。太假了,这是章山当时的真实想法。如果不是于佑安,她都不知道北京那些日子该怎么办。北京回来,章山也找过他,那时她已知道姐姐是怎么出车祸的,她没责备他的意思,只是想让李西岳想想办法,联系一家好点的医院,尽快给姐姐按上假肢。章山做梦都盼着姐姐能再次站起来,可李西岳每次都冷冰冰的,不是推说自己忙,就是说医院不好联系,还一本正经道,假肢不是说装就能装的,是个很复杂的过程。最后一次竟跟章山打起了官腔:“我一天有这么多公务要处理,不能把精力全熬在你姐身上,再说你姐的事最好还是去找你姐夫,我喧宾夺主,别人会怎么想?”

一句话说的,章山心都要碎了,当场就流下酸心的泪来。替姐姐心痛的同时,章山也恨自己,明知李西岳是这样一个人,怎么还来求他?打那次后,章山发誓再也不求他了,哪怕姐姐永远瘫在床上!

李西岳那天说了一大堆话,里面不乏诱惑,后来甚至许愿说,文化局还缺个纪检组长,部里前后考察过不少人,都不合适。

“你是女干部,又有本科学历,正科也差不多三年了,好好努力,应该有希望的。必要时,我可以……”李西岳说着,突然把手伸到了她肩上,声音很暧昧地叫了一声山子。章山本能地一躲,吓得身上冷汗都出来了。当初姐姐就是听信他这般谎言,一心想到更高的位子上去,结果……

章山那天想逃,可李西岳楞是不让她走,忽一会说章惠,痛心疾首地表白,好像他还陷在姐姐的感情里拔不出来。忽一会又说她,说欠章惠的可以还给她,听得章山毛骨悚然。后来不知怎么又说起了于佑安,李西岳问她于佑安这人怎么样?章山只顾着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思维根本就落不到李西岳的话上。李西岳却热情地跟她讨论起于佑安来,后来章山记住了一句话,李西岳说:“于局长没给你许什么愿吧,这人城府太深,老谋深算,都说是群众基础好,其实是广织网络,培植亲信,山子你要小心啊,我怎么觉得这人阴阴的,有点害怕——”尔后就望住章山,目光深成了两潭水。

这话压了章山很久,章山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于佑安。也不知为什么,章山越来越控制不住地关心起于佑安的前程来,以前只觉得他是局长,高高在上,自己只是下面一员工,跟他沾不着边的。现在这感觉分明不一样了,好像于佑安的前程时时刻刻牵着她的心,更好像……

章山脸蓦地红了,每每这么想时,她的脸都会红,发烧,发烫,心里也一扑儿一扑儿的,在热动。现在她明白,这些话对于佑安有用,章山已清楚地看出了于佑安的心迹,他在不遗余力啊。章山真心盼着于佑安能升上去,或许只有他升上去,自己才可能……就在她鼓足勇气准备说出时,门突然被推开,王林德一头撞了进来。

“局长,出事了。”王林德慌慌张张说,甚至没看见章山在里面。

于佑安略微动怒地盯住王林德:“什么事,至于那么慌张吗?”

王林德内疚地笑笑,仍然上气不接下气说:“华局……华局从里面逃了出来,听说要复仇。”

“什么?!”于佑安脸上一下没了血色。

“刚才精神病院王院长打来电话,说华局半小时前逃出了医院,留下一封信,说要找李西岳算账,这阵……”

“这阵怎么了,快说!”

“这阵公安已出动,听说是市委的命令。”

“疯了,这伙王八蛋!”于佑安拳头狠狠砸在了桌上,一边的章山吓得浑身哆嗦。

晚上十二点,方卓娅从家里打来电话,说警察在南州北门外一座石桥上抓住了华国锐,从华国锐身上搜出两把匕首,还有一瓶硫酸。

“佑安,我怕,他们不会把老华怎么样吧?”方卓娅的声音近乎在哭。于佑安稳住自己的心,安慰妻子道,“放心,他们不会太过分的,这个老华,拿两把匕首就能复了仇,纯粹胡搞!”

“佑安,有件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丽娟一直瞒着没说,老华得了肝癌,已经晚期了。”

“什么?!”

第二天上午十点,于佑安坐在了陆明阳办公室,是安小哲奉陆明阳之命,专程到李家堰接他回来的。

“情况你都知道了吧?”陆明阳不打哑语,开门见山问。

“知道了,书记。”于佑安恭恭敬敬说。

“悲哀,真是没想到啊佑安,太令人痛心了。”

于佑安吃不准陆明阳的意思,不敢贸然接话,只是脸色阴沉地站着。安小哲替他倒了水,出去了。陆明阳又说:“知道你跟国锐同志交情不错,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国锐同志到底是不是精神病,这个我们暂且先不追究,我刚刚听说他患了肝癌,不管怎么,组织上不能无动于衷,我考虑了一下,还是请你辛苦一趟,陪他到省里检查一下。”

“这……”于佑安一下就为难了。他打心眼里感激陆明阳,毕竟陆明阳没像李西岳那样将华国锐逼上绝路,也没像别的领导那样对华国锐不闻不问。可是……

“有顾虑是不是?”陆明阳一眼看穿他心思,脸上露出了睿智的笑。

于佑安摇摇头,他心里那些顾虑是不能跟陆明阳讲的,总不能说陪华国锐去看病会让李西岳不高兴,弄不好还会招来报复。他仍在犹豫着,考虑怎么回答才能让陆明阳满意。

就在这时候,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还有公安局副局长进来了,陆明阳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国锐同志目前情绪稳定,我们请医生看过,他的病情的确不轻。”组织部副部长说。

“你们部里的意见呢?”陆明阳问组织部副部长。

“上午我跟部长汇报了,部长说等他回来再研究。”

“我们可以等,但病人呢?”说到这儿,陆明阳叹了一声,又转向公安局副局长,“你们查得如何,匕首还有硫酸怎么流进医院的?”

“精神病院有个病人,两天前出院,是华国锐病友,他们提前说好,华国锐逃出精神病院,那家伙就等在路口。”

“什么这家伙那家伙,对人要尊重!”陆明阳没好气地批评道。

“是,书记。”公安局副局长马上检讨。

“这事就到这儿吧,弄清原委就行,具体内幕就不外传了,你们要注意保密,要时刻维护南州形象。”

“我们已经按书记的要求做了,保密工作我们会进一步加强,绝不辜负书记厚望。”

“没有厚望,只是一点心愿。”陆明阳话里明显带着情绪。

两位副职汇报完就走了,陆明阳接着又道:“你都听到了,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心痛,不应该啊佑安。”

“书记,我……”于佑安站起身来,他不能让陆明阳求他,更不能让陆明阳为难,必须做出令陆明阳满意的决定。

“佑安你不要有顾虑,让你陪华国锐同志检查身体,是市委做出的决定,市委也是反复考虑了的,你去,他们夫妇放心,组织上也放心。”

一句组织上放心,立刻让于佑安身子热起来,浑身忽然有了力量:“书记,我听您的,去。”

“好!”陆明阳兴奋地叫了一声,抓起电话就打给市委副书记,眼下这事由市委副书记全权负责。

可是谁也没想到,杨丽娟坚决不同意让于佑安去。于佑安携着妻子方卓娅来到杨丽娟家时,市纪委和市公安局三名同志已在那里忙活半天,华国锐穿戴一新,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是脸上表情木然,见谁也没反应。于佑安过去跟他打招呼,华国锐居然学精神病人那样冲他扮了个鬼脸,还恶作剧地说:“你是谁,你是新来的啊,那张床是你的,快睡下,不然他们要打针。”

纪委的同志听到这话,变了脸,示意于佑安出去说话。刚出卧室,跟在后面的纪委干事就说:“他现在就这样,对谁也不说真话,我们怀疑他是假装的。”外面站着的处长冲部下瞪一眼,年轻干事便不敢多嘴了。方卓娅走进另间卧室,杨丽娟正在抽泣。方卓娅想安慰几句,又不知怎么安慰,非常难受地站在那儿。谁知杨丽娟看了一眼方卓娅,腾地起身,一声招呼也没打就来到了外面。

“准备出发吧,相关事宜都交待了,到了省医院,有专家等在那里,于局你就辛苦一趟,其他事由我们小王张罗,公安局也去一位同志。”纪委那位处长说。

“去这么多人干嘛?”于佑安不解地望住处长,感觉这样安排似乎有点欺负人的味道。

处长还没说话,杨丽娟突然道:“你们如果去人,就由你们负责好了,我不会去。”

“杨老师……”处长面露难色地望住杨丽娟。

“我说过多少遍,他是我丈夫,我们的事我们自己处理行不?!”杨丽娟突然歇斯底里叫起来。处长赶忙把她请到卧室,两人嘀咕半天,杨丽娟还是不同意去这么多人,最后交涉结果是勉强同意纪委和公安局派人跟着,但坚决不许于佑安夫妇去。

“他算什么,他跟我们家老华有什么关系,我现在不想见到他,让他走!”于佑安清清楚楚听到了杨丽娟的咆哮声。

情况汇报到陆明阳那里,陆明阳这次也没招了,就在大家犯难的时候,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突然赶了过来,随后,纪委那位处长接到了市长车树声打来的电话,没想到,这次杨丽娟同意了,让市政府那位副秘书长陪着一同去。

真是云山雾海,令人无法看清。离开杨丽娟家很久,两人走在路上,于佑安想着想着,忽然冲妻子发了一声感慨:“车树声这个时候出手,意义非同寻常啊。”

方卓娅没说话,仍在低头走路,她的心情远比于佑安糟糕,自己最好的朋友跟她视为陌路,关键时候装作不认识,心里怎么也接受不了。又一想华国锐今天的遭遇,突然心冷得全身痉挛,腿都快迈不动了。后来她扶住丈夫,凄凄切切地说:“佑安,我不要你跑什么官了,你给我们娘俩好好活着,官场太险恶,我们怕。”

于佑安心里一阵酸。

4

重新回李家堰的前一天下午,快要下班时分,于佑安正在办公室发呆,安小哲突然打来电话,问于佑安做什么?于佑安说是大秘书啊,我这阵闲着,明天打算去李家堰。安小哲说果然让书记猜中了。于佑安暗暗一惊,忙问书记猜中了什么?安小哲说我说你回李家堰了,书记说你一定没回,让我打电话落实。于佑安心里越发紧张,陆明阳怎么过问起这事来了,不会是怪他工作不积极吧?忙道:“本来今天要回的,局里有事拖住了,明天一早下去,下面工作还有一大堆呢,心里发急啊。”安小哲那边就笑,于佑安这样的解释让他没法不笑,心说我又不是书记,冲我解释什么?又觉这些部局长也真是可怜,老是把书记一句没内容的话硬分析出个一二三来,搞得自己心神不宁。笑完,安小哲一本正经道,“麻烦大局长过来一趟,书记想见你。”

于佑安紧着的眉头这才松开,该死的安小哲,绕半天原来是这事。心情愉快地收拾好桌上东西,往市委去。到了市委楼上,安小哲等在门口,见面笑眯眯的,藏着坏意。于佑安悄声说:“以后说话别绕那么多弯子,不知道我胆小啊。”安小哲道,“你们当局长的哪个胆小,个个英雄色胆。”于佑安说,“我的是赤胆,赤胆啊,不带色的。”安小哲越发笑得厉害,却也只是笑,不再说话。刚才谢秀文来过,跟陆明阳谈工作,谈完华国锐又谈文化系统改制,中间提到于佑安,谢秀文似乎对于佑安有意见,说补充材料就补充材料,带那么多人下去做什么。谢秀文还特意点了章山的名,说如今这些部局长,走哪儿也喜欢带漂亮女下属。陆明阳听了装没听见,只是淡淡一笑。安小哲却觉得,陆明阳那一笑有别种意味,谁不知道李西岳跟章惠的关系啊,于佑安这个时候带章山下去,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指不定谢秀文正是冲这个说的呢。

心里这么想,安小哲却不方便提醒于佑安,只能含糊其辞说:“还是李家堰好啊,山美水美人也美。”于佑安回道,“山是美,水也还可以,至于人嘛,就不好说了,大秘书如果想去,明早我来接你?”安小哲笑着打乱话,“我哪有那福,去的不是专家就是学者,我瞎凑什么热闹,走吧,别让书记等久了。”

陆明阳一个人在办公室,正盯着案头一份材料看,听见门响,抬起头道:“佑安你还没下去啊?”于佑安赶忙说,“明天去,今天把局里工作处理一下。”

“申遗要抓紧,不能半途而废,我怎么听说最近有些松动,是不是改制影响到正常工作了?”

“没,省里刚刚公示完,二次公示是下个月,往部里报的材料也都准备好了,现在只是按省里要求再完善一次,不会受影响的。”

“这就好,干什么工作都要一鼓作气,要追问结果,我们现在缺的就是这种精神。”

于佑安不敢乱揣摩陆明阳说这番话的意思,又觉陆明阳找他来不会是为了申遗,最近上面对申遗没什么新的要求,书记日理万机,哪有时间为一件已经正常开展的工作找他谈话。所以没敢乱接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装作诚恳地听着。陆明阳又拉拉杂杂说了一番,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等安小哲走了,陆明阳才把话题落到正题上。

“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个人,你们系统有个叫章山的吧,女同志。”

于佑安猛地一怔,脑子里迅即做出反应,怎么突然问起章山来了?琢磨一会,道:“有,群艺馆文艺科长。”

“这人工作能力怎么样?”陆明阳又问。

于佑安越发不好回答,要是在正常情况下,书记这样问一个人,一定是心里已经有谱了,而且铁定是好谱,要么提拔要么挪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那他大可大方为章山美言,夸大其辞一点也绝不过分。可眼下什么时候,陆明阳绝不会是乌纱帽多得没处去扔,想往章山头上扣,再一想章惠跟李西岳的关系,警惕性就更强。

沉闷半天,字斟句酌道:“工作能力还行吧,以前是博物馆讲解员,后来搞研究,知识面比较广,文化系统这样的人才不是太多。”

陆明阳呵呵笑道:“于局长对她挺欣赏的啊,这样的人才是不多。”

于佑安脊背嗖嗖的,开始冒凉气,陆明阳到底唱哪出啊?

“欣赏谈不上,有些工作专业性强,离开这些专业人才还真不行,好在文化系统这些年专业队伍发展迅速,他们都是中坚力量。”于佑安又补充了一句,感觉这话说得比刚才周全一些。

“她有个姐姐叫章惠,于局长听说过吧?”陆明阳忽然打断于佑安,一边翻着案头材料一边问。于佑安这次有了准备,释然一笑道,“对她家庭情况我还真不掌握,不过她丈夫在我们系统,叫钱晓通,几年前下海经商,听说发达了。”

“是这样啊。”陆明阳身子往后一仰,右手拿起一把梳子,慢条斯理地梳起了头发。陆明阳头发不多,虽然没秃顶,但也接近那个边缘了,两鬓明显白了过来。看到白发在他手指间挣扎,于佑安眼睛生出一股疼。劳心劳神有时还劳命,官场其实就是这么一个折磨人的地方。于佑安自己的头发早已白了,呈现给陆明阳的这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是药水处理过的。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他在染发,就跟从不向任何人透露身体状况一样,总是把最精彩的一面表现出来。他还纳闷,陆明阳为什么不染发呢,过早呈现出老态是官员之大忌啊。后来他忽然明白,陆明阳是刻意为之,他这样子才像是为南州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啊。

“最近组织部考察干部,摸摸底,有人跟我推荐这个章山。”陆明阳停止梳头动作,出其不意地说。

这话震住了于佑安。考察干部?何时开始的,自己怎么没听说,莫非班子要开始调整?就在他心潮起伏间,陆明阳又说,“对年轻干部,该重视的我们还是要重视,该培养的我们当然也要培养。”说到这儿,再次收住话头,目光飘忽不定地搁在于佑安脸上,于佑安就越发琢磨不透,心里七上八下,乱得不是一般了。他后悔上次没把那张卡坚决地送出,更后悔这段时间动作迟缓,后续功课没补上。有些事做不到位,心里没底啊!

陆明阳打量了于佑安一会,收起目光,把玩着手里的梳子。

“有个叫章静秋的于局长也没听说过?好像是章山姑姑,她跟有关方面反映,说是于局长手里有张什么卡,我觉得好笑,那种东西怎么会在于局长手里呢?”

于佑安的脸色霎时变了,说来道去,落脚点在这啊。倏忽间,他就又镇定过来。好,既然说到这,那就好好说说吧!他调整了下自己,不紧不慢地道:“这人我听章山提起过,一辈子没结过婚,心理好像有点问题。至于那张卡,她也让章山问过我,好像是说陶雪宁把它交给了我。”

“对,她也是这么跟我讲的。”陆明阳这次没沉住气,急着就把后面的话接了。

于佑安略一停顿,心里似乎有了几分把握,说起话来也就更加从容。

“她们都怀疑华国锐跟陶雪宁手上有证据,纯粹乱说一气,老华会有什么证据?他这人我最了解,有口无心,一件小事往往放大几十倍,他如果有证据,怕是早就拿出来了。再说他现在精神状况那样,他的话居然也有人信。”

“真的没有?”陆明阳脸色暖和了许多,笑眯眯地盯住于佑安,目光里露出些许友好。不过于佑安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能打消他心头的疑虑,疑虑不好打消啊。

“没有!”于佑安重重说。

这次轮到陆明阳不好接话了,于佑安如此镇定,实在出乎陆明阳预料。说话又这么信誓旦旦,更让他不好判断,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张卡呢?麻烦啊,只要一想那张卡,陆明阳就会坐立不安,华国锐啊华国锐,你干嘛跟我陆明阳过不去,让你丢官帽的是李西岳,将你送进精神病院的也是李西岳,你有能耐应该冲李西岳去,凭什么要暗搞我!

陆明阳心头有火却不知找谁发,原来他想利用华国锐打击一下李西岳,部局班子调整,李西岳表现得不那么配合,他让考察的人,组织部拿来的材料总要提几条缺点,提缺点倒也罢了,哪个人没缺点?李西岳居然挑战似地再提出若干人选来,分明是跟他搞抗衡。这让他很棘手,撇开组织部硬性提拔显然不行,就算做样子也得把程序走到,可李西岳一日不妥协,这程序就走不到。如何才能让他妥协呢,陆明阳想了好多办法,也用过一些手段,但收效甚微。他跟李西岳,算是从省里较劲较到南州了,不知还要较多长时间,如果不是那张卡,华国锐这起事件倒能充分利用一下,但偏偏就听到那么一张卡!

卡上到底有他什么呢?

想到这层,他又将目光挪到于佑安脸上,冷冷地端详了一会儿。于佑安这次没躲开,目光虽然保持着谦恭,却分明少了怕。这就迫使他不得不去想另一个问题,该如何判断于佑安这个人呢?省里有领导跟他提起过于佑安,婉转地说能用就用一下,陆明阳也想用,他对现在的市委秘书长不太满意,各方面表现都不尽人意,他看过陆明阳写的那份材料,文笔不错,南州大才子嘛,思想也有可圈可点之处,至于其他方面,陆明阳也暗暗了解过,让他干秘书长这角色,应该能胜任,可是……

陆明阳脑子里一下又冒出很多想法。

这天的谈话就这样结束,陆明阳没再问,于佑安也没再解释,有些话不能解释太多,说到位就行,至于陆明阳怎么想,那是另码事。陆明阳对那张卡没想法不行,想法太多也不好,于佑安相信,如果那张卡真的重要,陆明阳还会问起的,到下一次给他吃定心丸也不迟。最后告辞时,陆明阳跟于佑安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这样吧佑安,把心思用到工作上去,我不希望华国锐的悲剧在别人身上重演,那是组织上最不愿意看到的。对了,给你布置项工作,有闲的时候,替秘书处琢磨一下,看秘书处工作怎么改进。现在的秘书处,工作跟不上趟啊。”

出了办公室,于佑安就开始想入非非了。陆明阳前半句话是在警告,意思非常明确,就是不要让他做傻事,做傻事是没有好结果的,华国锐就是榜样。这样的警告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会成为第二个华国锐吗,不可能!后半句话呢,秘书处,干嘛让他琢磨秘书处工作?

回到家,于佑安很想给安小哲打个电话,请他一块坐坐,想把陆明阳那句话往实处落一落。犹豫很久,还是断然赶走了这念头。没谁会成为救世主,一切都得靠自己!

再次回到李家堰,于佑安就一门心思忙活起工作来,关于秘书处那个谜,徐学谦在电话里替他解开了,上周陆明阳去省里汇报工作,特意约徐学谦坐了坐,中间就谈到秘书处工作,说秘书长不得力,总感觉缺胳膊短腿的,工作起来非常吃力。当时徐学谦还开玩笑,人不合适就换啊,南州那么大,找个秘书长还不容易?陆明阳叹道:“凡事说时容易做时难,南州虽大,找个合适人选还真不容易。秘书长如果有欣赏的,务必推荐一位啊。”徐学谦差点就把于佑安说出来,他还是多了个心眼,怕陆明阳跟他玩虚的,只道,“行啊,有空替你想想,这个角色真还不能马虎。”

徐学谦说,陆明阳可能有这个想法,但不确定,一切要等南州形势明朗后。再三要求于佑安要沉住气,另外千万不可搅到是非中。

“估计再过一阵,南州就云开雾散了,佑安你要有耐心。”

“我有,请秘书长放心!”于佑安几乎是在立军令状了,这是他跟徐学谦说话最庄重的一次。

于佑安带着一行人,采访了不少当地农民,跟当地搞篆刻的几位文化人座谈了两次,材料补充不少。这天休息时,于佑安信步来到李家山后腰处的石碑处,这里一共立有二十二块碑,最早的一块碑立于明成化年间,李氏家族当时出了位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后来嫁到宰相府,给宰相年仅十五的儿子做了妻。不久朝内政变,宰相被贬,才女跟自己的丈夫一路逃难,回到了自己的故土,但是仅仅三月,朝内奸臣便派官兵追来,杀了宰相儿子,要将才女押解回去做小。才女性格刚烈,不愿苟且偷生,更不愿给残害过自己一家的奸臣当奴,月黑风高,才女逃到天柱山贞女峰上,一头越入悬崖,自此拉开李家堰的贞女篇章。这二十二块牌,都是为贞节烈女立的,有被丈夫赌了输给别人的,有被大财主家抢去做小的,最耀眼的,就是八块立在解放初期的石碑。日本人入侵,李家堰遭到洗劫,村内妇女无论老小均被抓去,关在李家大祠堂,后,日本人兽行大发,上百号鬼子端着刺刀涌进来,野兽一样对全村妇女施暴,就有八位年轻妇女逃出来,一路狂喊着奔向贞女峰。贞女峰自此多了八具冤魂,但李家堰的名却传遍了四面八方。抗战结束,就有人提出为八烈女立碑,但因牵扯到全村一段屈辱历史,村里老人拒不同意,直到解放第三年,县里来人做工作,让村里人记住历史,不忘国耻,老者们才同意。八块石碑分别由解放初期湖东乃至南州八位最著名的篆刻大家用心雕刻上去,笔锋还有刀法都颇见功力,是二十二座碑中最遒劲有力的。在北京时,傅华年就不止一次说,他最喜欢的就是这八块碑,不只是艺术价值高,意义更是非凡啊。

每次到李家堰,于佑安总要到贞女峰前,站在石碑前,心里不只是敬仰,有时会涌出许多情感来,有怜惜、赞叹、敬佩,甚至也有愤怒,对那些残横的施暴者和侵略者。但是这天,于佑安心里却有别的想法。关于李家堰,一直有一个意见,就是不要限于篆刻,要往广泛里挖。关于这二十二座碑,还有碑里的故事,开始申遗时也有人提出过,于佑安坚决地否决了。他认为拿女人的辛酸与屈辱去申遗,是对逝者的不尊重,也是对女性的不尊重,更是对李家堰这块神奇土地的不尊重。这天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愚,有点顽固,要么就是过于上纲上线把问题弄复杂了。把二十二座碑还有里面的故事扩进去,李家堰三个字,含金量就会高出许多,但……

思来想去,于佑安还是缓缓摇头,心里有个弯实在扭不过来。他不是为了政绩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申遗在他这里更多的是文化情结,这也是有人说他在申遗上比较保守的原因之一。刚到湖东那晚,李响就跟他建议,能不能再挖掘一下,整出点更有动静的东西。于佑安明白那东西指什么,也清楚李响的心思。对李响来说,李家堰更多的意义在于政绩,在于能不能顺利挪到县委书记的位子上去。这无可厚非,官场为官,不追求政绩是不现实的,也是荒唐可笑的,但是一味追求政绩,把什么都当政绩工程来做,于佑安又接受不了。

一心想谋官却又在政绩面前畏首畏脚,这便是于佑安的不成熟,他恨过自己,也诅咒过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有些事是改变不了的。但他琢磨着,最近得改变一下,是该拿出一点东西来了。

正瞎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章山来了。章山对二十二座碑也有研究,于佑安曾听过她对这些碑的介绍,还看过她当科长后写的一些东西,其中就涉及到这些贞妇碑。

“四处找不到,原来局长在这儿。”章山走近说。

于佑安道:“每次来都想看看,总也看不够。”

“局长是个有心思的人。”章山在于佑安身边停下,她今天穿一件黑色风衣,下身着一条发白的紧身牛仔裤,显得身材越发颀长,青春四溢,朝气蓬勃。

“我有什么心思,只是觉得她们可敬可歌,都是些了不起的女性。”说着,于佑安又把目光投向石碑。他觉得章山今天有些眩目,跟办公室里见到的章山迥然不同。

“局长误会了,我没说这个心思,我是说局长心里总是放不下她们,放不下这些碑。”

于佑安点头,他是放不下,总觉得该为她们做些什么,但又不能伤害或辱没到她们。当文化局长第一年,他力主从有限的资金中拨出一笔来,为贞女峰还有二十二座碑做了修葺,将四周荒草全除了,栽上二百二十棵青松,每块碑前修了小石桌,供凭吊或瞻仰者献花什么的。峰下又辟出一块空地,建了亭阁、纪念碑等,看上去这里就像陵园。

“二十二位烈女,躺这里实在是孤独寂寞啊。”章山叹道。

“章科长也这么认为?”于佑安又把目光搁章山脸上,章山皮肤白里透红,红里透粉,健康极了,于佑安蓦然想起家乡的水红萝卜。

“局长又在批评我了,叫我科长,听了怪怪的,局长还是叫我小章吧,要不然我都不敢说话了。”章山说着垂下头,显然,于佑安刚才的称呼令她不安,她不想在于佑安面前表现出生分,她想跟于佑安靠近点,再靠近点。

女人的心思就是怪,当你对某个男人没感觉时,这男人再近,你也觉得他在远处,有是甚至期望他离你远远的,可一旦对某个男人有了那份感觉,心里就一刻也不希望他远了……

章山想着,又偷偷瞟一眼于佑安,见于佑安正盯住她望,蓦然脸红,心怦怦乱跳起来。

山谷里有风吹来,掀起章山风衣,也撩起她秀发,一种难得的惬意在心间荡漾。

于佑安心里也荡漾着某种东西,崇山峻岭,奇峰险谷,再加上气质不凡的美女……后来意识到思想抛了锚,忙道:“谈谈你对这些碑的看法吧,下来一趟,怎么也该有收获吧。”

“收获很大。”章山先是腼腆,跟着就侃侃而谈起来,于佑安一开始还没怎么当回事,只是例行公事般想给章山一个表现的机会,没想很快就入迷了,章山从古谈到今,从二十二座碑谈到李家堰文化的核心,又从李家堰谈到湖东,谈到南州,最后竟然也说出了那样一个观点,李家堰申遗,不应该遗忘下这二十二座碑。

“你真是这么想的?”于佑安有种兴奋,类似的话如果王林德说出来,他一点也不惊讶,但这些话由章山说出,他就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我说的也许不对,但从申遗角度考虑,我想还是把二十二座碑报上去的好,万一篆刻落了空,也有个补救是不是?”

“落空?”于佑安眉头一蹙,还从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过李家堰申遗会落空,他自己更觉得那是十拿九稳的事。“小章你怎么会有这想法?”于佑安觉得章山这番话绝不会是一时性起说的,他想探个究竟。

章山略一停顿,十分认真地说:“世上哪有十拿九稳的事,我们是被李家堰迷惑了,觉得李家堰每一寸空气都新鲜,可在外人眼里未必这样,再说报篆刻的也不只我们一家,据我所知,河南的篆刻就比我们早,保存的文物也比我们多,我查过资料,李家堰篆刻要比他们晚五百多年。”

“有这么大差距?”于佑安忽然不安起来,他还是头次听说别的地方要比李家堰早这么多年。

章山又把自己知道的河南、广东几个地方的篆刻文化讲了一番,这些地方也都在忙着为篆刻申遗,竞争十分激烈,后来她说:“李家堰篆刻在文化界有影响不假,但人家不是按影响评。局长这方面的见识比我广,个中原委了解得也比我透彻,我不是班门弄斧,只是觉得我们忙了这么长时间,如果发生不测,怕是谁也脸上无光。”

无光两个字忽然就刺着了于佑安,申遗已经热热火火搞了一年多,南州人都知道他于佑安在做什么事,假如真如章山说的那样,那可不是脸上有光没光的事,怕是连前程……

太可怕了,自己怎么从来没想到这一层呢,太过自负!

这么想着,于佑安就不得不对章山刮目相看了,于佑安似乎才明白,章山刻意跟他说这些,是在给他打预防针,也是在委婉地提醒他,现在不能有任何闪失,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于佑安心里一震,原来她也是懂政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