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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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口改制工作突然就升了温,于佑安连着召开两次会议,第一次他批评了吴副局长,说吴副局长办事不力,没有把改制工作推向高潮,吴副局长刚跟他讲了客观上的理由,于佑安就宣布,这项工作由他来抓,吴副局长配合。第二次是针对各部门一把手,包括王林德和考古所长李维汉,都让于佑安剋了一顿,说他们放大困难,激化矛盾,借职工情绪拖延工作进度,想让改制工作进入死胡同。王林德挨剋挨得有些冤,就在开会前一天,他还耐心地跟两名快要达到内退的老职工做工作呢。

为了让改制工作顺利开展下去,谢秀文在常委会上争取到几项优惠政策,对文化口即将达到退休年龄的老职工,可以提前退休,工资待遇不变,仍由财政负担,不交给社保局。对达不到退休年龄但仍愿意退休的,可以按内退对待,工资手续转入社保局,由财政一次性拨足养老金。自己经商办企业的,市里提供十五万到三十万不等的创业贷款,并在税收上给予三年减免的优惠。但政策宣布下去动静不大,职工积极性没有想像得高,于佑安就责成各单位加强宣传,再次发动职工。

工作汇报到谢秀文这里,谢秀文显得很满意,她说:“困难肯定有,但相信在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下,再大的困难也会克服,你说是不是佑安?”

于佑安被这声佑安叫得很舒服,愉快地回答:“是,特别是市长您亲自抓,我们工作起来信心就大。”

周六晚上,早早吃过饭,于佑安打算陪妻子去逛街。方卓娅看中了一套衣服,念叨了好长时间,于佑安都没有陪她去买,这天于佑安心情愉快,下午他接到老谷电话,说陆明阳在省城,跟他刚喝完茶,中间提到了于佑安。

“他对你很赏识啊佑安,直夸你是大才子,南州无人能比。对了佑安,你写的一封材料明阳书记看后直称赞,说你有创意,有前瞻性思维,能在别人谈旧了的话题上谈出新战略来。”谷维奇还说了许多,听得于佑安心花怒放,抱着电话一个劲谦虚,心里却恨不得立刻去见陆明阳,跟他再扎实汇报上一次。谷维奇最后说,“佑安啊,小女的工作你就多费心,她在南州不会麻烦你太久,不过,她必须干出一点成绩来,这样我才在上面好说话。”于佑安连忙说是,一再表示,只要他能办到的,不用谷雨说他也要办好,听得谷维奇那边也是一片滋润。

接完电话,于佑安心潮澎湃地坐在书房里,看来李西岳真是把材料呈给了陆明阳,联想到上次徐学谦说过的话,就觉自己有点冤枉李西岳,原以为那钱一退,李西岳跟他就成陌路了,没想人家还是不声不响为自己做着事。

心情好吃得就好,方卓娅弄了那么多菜,让他唏里哗啦就吃光了。方卓娅这天心情也好,医院选派她去参加省里一个会议,这会议邀请的都是名医还有专家,方卓娅这几年在医学杂志上发表了几篇有影响的论文,省里点名让她参加,方卓娅感觉很风光,所以嚷着要去买衣服。

饭后两口子正要出门,考古所长李维汉带着夫人来了,笑吟吟问:“要出去啊,那我们来得真不巧。”于佑安扫兴地说,“知道大所长来了,门口恭迎呢。”李维汉妻子是五年前新娶的,比他年轻好多,现在还不满四十岁,比方卓娅也要小出好几岁。原来的妻子嫌他愚顽,整天钻古董堆里,把一家人都要变成古董,两口子老吵架,吵来吵去,李维汉就把她离了,娶了现在的小妻子。小妻子原是幼儿园老师,丈夫是做建材生意的,有了钱便有了外遇,二奶三奶找个不断,热情一年比一年高,气得小妻子上吊、喝药、跳楼,各种寻死方法都尝试了,就是没死掉,最后要了一百万外带一套房,离了。小妻子嫁给李维汉后,李维汉当宝贝一样养着,据说做爱都舍不得让她在身下,非要小妻子在上面,说这样才压不坏她。小妻子现在做直销,销一种叫什么利的女性保健美容产品。这种人有个职业特点,逢人不过三句话,话题就会落到她的产品上,又是动员又是讨好,把你夸得跟她的产品一样妙不可言,你可以烦,但你绝对摆脱不了她的纠缠,最后只好乖乖掏钱就范。方卓娅就不止一次被她纠缠过,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就要了她一套护肤品,一个月工资加资金,全进了小妻子口袋,而那套护肤品现在还放在卫生间。方卓娅天生丽质,美丽写在脸上,根本不用这样那样的化妆品去帮她作假。

方卓娅一见小妻子也跟来了,眉头不由地一皱,还未等人家说话,耳朵先痒痒起来,恨不得赶快找块棉花塞上。于佑安边请客人坐边冲妻子瞪眼,方卓娅忽然意识到是在自己家里,这才礼貌地把热情挂在了脸上。

坐下没几分钟,小妻子就又开始说她的什么利,李维汉轻轻咳嗽一声,他在路上曾叮嘱过小妻子,让她看眼色说话,最好甭提她的产品,但小妻子就是控制不住,李维汉也没有办法,为了不影响他跟于佑安谈工作,李维汉和颜悦色地冲小妻子说:“你跟方大夫去卧室谈吧,我有事要跟局长汇报。”方卓娅虽不情愿,但又不能不懂规矩,知道李维汉两口子来,定是工作上的事,便说,“走吧大老板,我们回避。”小妻子马上道,“姐姐取笑我呢,我哪是什么老板,不过这产品要是坚持做下去,收入很可观的,上次跟你说的那位朋友现在都黄钻了,一月净挣……”于佑安摇摇头,知道今天又要挨妻子的剋了。

妻子一回避,话题就很快回到工作上,李维汉带着哭腔说:“改不得呀局长,再这么折腾下去,非出事不可。”

“会出什么事?”于佑安不大爱听地问。

“上回掀翻谢副市长桌子的事局长忘了,我感觉这次要比那次厉害,昨天下午所里就有人找我闹,这帮人平日一个个蔫蔫的,一听改制,立马就群情振奋,那架势,吓人啊。”李维汉喋喋不休说着,于佑安闭上眼,半躺在沙发上。等李维汉把考古所发生的事说完,微微动了动身子,带着取笑的口吻道,“没掀翻李所长桌子吧?”

“那倒没,对我他们还是信任的,不过真要动真的,我就不敢保证了。”李维汉信誓旦旦,像在极力表白什么。于佑安不耐烦地打断他,“李所长啊,改制不是哪个人心血来潮,是大势所趋,你我能挡得住?”

“挡不住也得挡,局长您放心,这次我坚决站在您这边,我们考古所五十六号员工,绝对会跟您在一起。”

“是去打架?”于佑安嘲讽道。

“架当然不打,不过谁敢砸文化部门的饭碗,我们就让谁不得安宁。我李维汉只认得局长您,认不得什么市长书记。”李维汉到这时还没听出于佑安的不满来,仍旧一副铁骨铮铮的样子。于佑安无奈地叹出一声,摊上这种愚木脑袋,能有啥法?

李维汉再往下说时,于佑安就沉默不住了,近乎恼怒地打断他:“行了李所,工作上的事还是少说,改不改不是你我能左右了的,这种话传出去影响不好。”

李维汉飞扬着的脸蓦地一暗,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没说到于佑安的对味处,可他心里就是扭不过改制的弯来。

于佑安觉刚才话严厉了些,怕伤到李维汉感情,再者李维汉这态度也让他担心。改制当然难,但关键在领导的态度。王林德这边没问题,尚林枫这边更是好说,现在头痛的就是考古所,李维汉这块石头,怎么就顽固不化呢?

“老李啊,改制不是从文化部门开始的,这两个字提出来有些年头了吧,十年前国有企业是栋梁,是骨干,你看看国有企业现在还有几家?他们不是没闹过,群体性上访不止一次了吧,当年还有人在市政府门口自焚呢,结果呢,该改人家照样改。这些天我也在思考,我们到底该如何对待这次改制,大话空话我就不讲了,但有一条,不管怎么改,政治错误不能犯,犯不起啊老李……”

李维汉头垂得更低了,类似的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但他总是能想到跟于佑安相反的方向上去。

“局长,我……”半天,李维汉抬起头,迷蒙着目光喃喃道。

“啥也不说了老李,总之这次改制上面决心很大,不只是谢市长一方面,市委市政府都下了决心,我们还是好自为之吧,这节骨眼上,谁转不过弯来,怕就是谁的问题了。”

于佑安觉得自己说得够直白了,换了别人,他压根用不着说这么透。

“是这样啊……”李维汉长长叹了一声,低下头不说话了。于佑安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个人就那么默坐着,卧室里传来两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于佑安点上烟,抽了一口,又放下。李维汉的脸很红。

大约沉默了十分钟,李维汉起身,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转了一圈又回来,很艰难地问:“有件事一直想问问局长,不知当不当讲?”

于佑安这阵已变得轻松,不管李维汉怎么顽固,都不会动摇他强力改制的决心,他甚至想,必要时候,可以手段过激点,果断地拔掉一两个钉子也无妨。其实改制这种事,说难也不难,关键就看你有没有那份果决。于佑安这次是逼上梁山,不果决也得果决。再说老百姓其实是柿子,真要捏起来它就软。

“讲吧,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老李你也太客气了。”

“那我就……问了?”

“问吧。”

李维汉又吞吐了一会,才道:“局里纪检组长那个缺,有人选了没?”

于佑安猛地一抖,李维汉居然问这个!不过他很快收起脸上的惊色,坦然道:“这是组织部门的事,老李你跟我开哪门子玩笑?”

“局长说笑呢,局长真是说笑呢。”李维汉站在那儿,浑身筛糠似的抖。

“老李啊,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事来了,你这个考古专家,何时对政治有了兴趣?”于佑安故意用调侃的语气打破尴尬。他忽然意识到,今天李维汉来,真正的目的在后面。

果然,李维汉给自己壮了壮胆,放开说了:“我知道现在谋这位子的多,既然大家都在争取,那我也就争取一下,还望局长能鼎力相助,不管成不成,维汉都十分感激。”说着,几步走到门口那,拿来一袋子,熟练地打开。

于佑安双眼立时惊了,李维汉居然拿出一个古董来!

“这是十二年前李家堰考古时意外发现的,东汉皇室陪葬品,本来金童玉女各一尊,可惜金童找不到了。”李维汉说。

于佑安眼睛一亮,李家堰藏有丰厚的地下宝物,这点南州人都知道。十二年前当地农民平整土地时发现一古墓群,经考证,主墓为东汉皇家墓,边上二十六座墓有三座为东汉早中期高级贵族墓葬,里面不少文物被当地农民哄抢,后来县里虽然收回一些,但都价值不大。真正有价值的,都散落到了民间。也有一种说法,文物考古人员还有个别公安当时也“捡”了不少,后期从农民手中收回来的一些珍贵的文物,也以奇特方式又“流失”了。于佑安猜想,李维汉拿出的这尊“玉女”,应该有点价值吧。

“怎么,让我鉴定文物啊,我可不是专家。”于佑安从“玉女”身上挪开目光,起身给李维汉续水,借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李维汉忙道:“局长误会了,一直想给局长挑件有价值的,可南州这地方出土来出土去,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就这件还有点意思,局长如果不嫌弃,我就放这儿了?”

于佑安没马上表态,他了解李维汉这个人,一生酷爱收藏,借助考古所这个平台,确也收藏了不少,有人说他穷得抽不起烟,这话不夸张,因为他把钱全拿来搞这些了,所以送礼他都不跟别人像,别人送卡送现金,他却从家里挑个宝贝抱来。

是宝贝么?于佑安忽然犯了疑。李维汉会把他的宝贝拿出来,于佑安有点不信。共事多年,他太了解这人了,这人比欧也妮葛朗台好不到哪里,于佑安当文化局长多年,逢年过节李维汉从没来过,象征性地走动也没有,今天如此热情,是改制改到了自己,急着烧香抱佛来了。这种人,就算有位子,能给他?况且于佑安早就听闻,所谓“金童玉女”是当年考古所一帮人杜撰出来的,真正的用意是为了烘托出他们手里那些更值钱的玩意。想到这,于佑安笑了笑,自己虽不是多贪婪一个人,但也绝不能让人当冤大头耍。

“老李啊,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吧,这么值钱的东西你也敢往外拿,要是让别人知道,还以为我跟你串通起来倒卖文物呢,快收起来,就当我没看到。”

李维汉的脸色骤然就变了,刚才他还被于佑安眼里的亮光激动着,心想只要于佑安收下这东西,纪检组长的位子,就大有希望。这个位子眼下只有他跟尚林枫争,尚林枫虽说跟于佑安走得近,但现在是靠实力说话的年头。于佑安这样一说,李维汉就不知所措,莫非他看出了破绽?不可能啊,依于佑安在古玩方面的知识,能看出什么来?

李维汉不自然地笑了笑,手摸到“玉女”上:“局长是看不上它了?”

“哪敢,你老李的宝贝,哪一件都价值连城,我哪有看不上的道理,我是受之不起啊。不瞒你说,那个纪检组长,我连听到消息的资格都没。”

“不会吧?”李维汉脸上的表情换成了另外一种颜色。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了,喝茶,这可是清前茶,我平日舍不得喝的。”于佑安打起了乱话。

李维汉怔怔地看着于佑安,脑子里激烈斗争着,他不是一个有病乱投医的人,更不是一个敢在谁身上都下赌注的人,他对自己有个要求,必须十拿九稳,那种冤大头,不当!

李维汉两口子走了后,方卓娅问:“没收什么吧?”于佑安笑道,“想收他也不会留下。”

“这两个活宝,可把我折腾苦了。”方卓娅活动了下筋骨说。

“怎么,又给你推销产品了?”

“还说呢,进门就说个不停,人咋能活成这样!”方卓娅恨恨将一袋化妆品丢茶几上,脸上转为怒色。

于佑安哈哈大笑,礼没收下反让人家敲去一笔,太有意思了。

2

《文化南州》专题节目也在紧锣密鼓,于佑安一心想让谢秀文当顾问,汇报几次谢秀文都没答应,笑吟吟说,顾问我哪有资格当,佑安你还是考虑请别的领导吧。于佑安以为谢秀文在推,没想这天谢秀文打来电话,让他一块去陆明阳办公室。到了陆明阳那儿,谢秀文如此这般跟陆明阳作了汇报,陆明阳兴趣很大,他说:“不错嘛,眼下南州宣传是缺少新意,老是在原来几个点上做文章,突破不了。经济是要发展,但文化建设绝不能放松,不是说经济可以让一个城市腾飞,文化却能让一个城市永恒嘛,二者相比,我看还是打造一个百年甚至千年南州好。你说呢,于局长。”于佑安马上接话道,“书记真是高瞻远瞩,南州有您的领导,一定会成为千年南州的。”

陆明阳似乎听着不舒服,眉头微微一蹙,原将目光转向谢秀文:“秀文啊,你管文卫管了三年多,该总结出点经验了吧,南州这地方,厚重着呢,一定要潜下心去,把它最闪光的东西挖出来。”

于佑安心里一凉,表情瞬间就不自然起来,刚才那句话说得是不是有些露骨?他不安地盯住谢秀文,想听谢秀文怎么说。

谢秀文矜持了一下,道:“书记请放心,我会按书记的要求一步步去做,制作这个专题片,就是想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带动大家,把南州最优秀的文化挖掘出来。”

“好嘛,我同意,在工作上大家都要有思路才对,可惜我们现在固步自封,守着过去过日子,一点创新精神都没。”陆明阳抬起头,像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

谢秀文揣摩着陆明阳的表情,往深里又说了一句:“南州现在有定势,这个定势破不了,怕是……”

“哪是定势,是顽势,僵势,腐朽之势!”陆明阳忽然发起了火。

谢秀文和于佑安忙垂下头。

“算了,不说这个,一步步来吧,什么事都不能一蹴而就。省里反复要求我们破开坚冰,这个坚冰不好破啊。”一层愁漫上来,真实地阴住了书记陆明阳的脸。过了一会儿,陆明阳又用非常体贴的口气道,“秀文啊,压力大吧?”

“大,书记。”谢秀文像少女一样乖巧地点点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于佑安偷瞥一眼,谢秀文的表情还有动作给了他很大启发,他才发现,女人做领导的确是有很大优势的。

陆明阳被他们的样子逗乐了,收起脸上的威严,诙谐道:“压力大是好事,我们要是没压力,那还了得。放手干,我支持你。”

“谢谢书记。”谢秀文的声音更小,脸色也在微微泛红,胸脯一起一伏,像是受到了莫大鼓舞。于佑安避开目光,太多的时候,他还不太成熟,个别场合会失态,不够从容镇定,这是他的软肋,他在努力改,但有些东西根深蒂固,陆明阳说得对,什么事也不能一蹴而就。

就在于佑安局促不安的空,谢秀文开口了,可能她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应该趁热打铁,就道:“那,顾问的事书记您就辛苦一下,给我们把把关,免得我们把方向搞错。”

陆明阳呵呵笑道:“你个秀文,方向怎么会搞错呢,你当市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样吧,顾问我就不当了,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还是你秀文亲自当,亲自把关,责任到人嘛。为了给你们鼓鼓劲,我题个词吧。”

“真是太好了!”谢秀文的声音比刚才放大了十倍,兴奋得双手拍出了响声,紧接着就指示于佑安,“佑安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准备笔墨,今天我们要当面拿到书记墨宝。”

说话间,市委秘书长还有陆明阳秘书安小哲都到了办公室。陆明阳办公室是大套间,中间是接待宾客的地方,西边一间供陆明阳办公,东边还套着一间半,是用来临时休息的,陆明阳写字就在这里边。安小哲冲于佑安使个眼色,于佑安就跟安小哲忙活了起来,一切收拾停当,谢秀文和秘书长陪着陆明阳走进来。陆明阳今天兴致特别高,激情也特别饱满,说笑间就写了五幅字,谢秀文先拿了两幅,秘书长客气,只拿了一幅,说他机会多,今天照顾照顾于局长吧。于佑安马上将剩下的两幅捧起,一幅如获至宝的样子,其中就有文化南州四个大字。谢秀文还在不住地赞叹,说今天真是开眼界,书记的字风格独特、遒劲有力,墨宝中的墨宝啊。于佑安也大着胆说了句,这字我要藏着,将来一定会价值连城。

陆明阳爽朗地笑笑:“奉承,一听就是奉承。”不过脸上,却是非常开心的笑。

有了陆明阳“文化南州”四个字,于佑安一下就理直气壮许多。先是指示杜育武,跟广电局把合同签了,牵扯到具体费用,杜育武请示于佑安,于佑安说:“你掌握着办吧,本着把事情做好的原则,不要在钱上太计较。”结果,谷雨提出的数字杜育武一分没动,照单签了。谷雨兴奋得要请杜育武跟于佑安吃饭,于佑安笑说,“吃什么吃,把工作做好才是硬道理。”谷雨高兴地嗯了一声,欢欢快快地走了。于佑安心里揣摩着,专题片拍完,谷雨出名不说,仅提成,就是好几十万!

当天晚上,于佑安就接到谷维奇电话,谷维奇先是在电话里感谢一番,说小女的事真是让于局长费心了。于佑安说哪里,她是帮我做宣传呢,我应该感谢她才是。顺带又把谷雨夸奖一番,夸得谷维奇那边乐滋滋笑个不停。后来谷维奇提到了上次拿去的那幅山水画:“佑安啊,这可是件宝贝,放我这里不踏实,改天你过来把它拿走,弄丢了我这条命都不赔不起。”于佑安长出一口气,谷维奇还算讲良心,没把它说成假的,笑道,“哪里的话,不值钱的,谷老如果不嫌弃,权当老朋友送的礼物吧。”谷维奇故意用很夸张的声音说,“佑安你要吓死我啊,这不行,改天你还是把它拿走,太珍贵了,我哪敢贪它。”于佑安打趣道,“能吓着您谷老,这话我还是头次说。对了谷老,我想动一下,不知谷老有没有说话的地方?”

牌一摊,谷维奇就哑巴了。于佑安早就料到,谷维奇这种人,凡事都爱卖关子,尤其这种要紧事,绝不会轻易把底牌打出来。于是也装着不说话,任谷维奇把关子卖个够。谷维奇沉默了好久才道:“有什么想法,文化部门不错的嘛,怎么?”于佑安叹一声说,“一个单位蹲久了,就成了困局,动一下活一下,要不就成化石了。”谷维奇呵呵笑了两声,“动动是应该的,以你佑安的才能,现在这地方真是委屈了,想好地方了吗?”于佑安谦虚道,“哪啊,我能想出啥地方,再说我想了没用。”

“是这样啊。”谷维奇就又不说话了,等了一会,他又道,“佑安啊,这种事你也知道,难弄,我一介文化人,跟权力场离得远,关系嘛倒是有一两个,但不知人家买帐不买帐。这样吧,我找机会试试,探个风,如果有戏呢咱们就往深里走,如果没戏呢就权当没说,反正也不损失什么。”

“谢谢谷老,谢谢谷老啊,那就有劳谷老了。”

谷维奇连着说了几声不客气,老朋友嘛,有忙就该忙。然后一本正经道:“佑安我可说好了,这事跟画无关,画你还是拿走,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不讲这个的,真的不讲。”

“好、好、好,先放谷老那儿,谷老替我先保管着。”

“那就这么说定了?”谷维奇声音里有股非常明显的激动味,他清楚先放在那里是什么意思,于佑安说听谷老的,一切都听谷老的。

谷维奇这边把窗户纸捅开,于佑安就觉事情又往前进了一大步,他现在是几处用力,几方面动作,最后就看哪条线能抓住。对于一个没有成熟背景或可靠关系利用的人来说,哪条线都是希望,希望最终能不能换来实质性结果,就看自己的努力还有造化了。

于佑安主持召开会议,安排专题片事宜,前面的事讨论得都快,大家对专题片早已心领神会,前些年南州政界就有不少顺口溜:要想升得快,挖空心思拍专题片;为什么原地不动,你对宣传不闻不问;要想给领导好影响,多请记者来帮忙,等等。如今虽说专题片热潮已过,但每逢班子调整,大家还是要赶集似地制作一批,轮流在电视台显显脸,将政绩什么的展露一下。于佑安也不怕别人说闲话,直截了当就把目的和要求说了,在座各位都不反对,于佑安怎么说他们怎么照办就是。轮到费用问题时,王林德和尚林枫他们都痛快,当场表态,就按协议定的办,单位再穷,这点钱还是拿得出的。独独到了李维汉这里,僵局出现了。李维汉先是告了一大堆艰难,说考古所不同于别的单位,养活的闲人多,吃财政的占不到三分之一,自收自支这一块压力很大。其它单位好说歹说还有临街的铺面,空出来的房子,可以收点房租,考古所啥也没。接着又婆婆妈妈讲起了单位内部的事,将话题扯到了改制上。于佑安听着烦,想打断,又觉这种会上打断不大合适,借故接电话离开会场。估摸着李维汉讲完了,再次走进去,会场鸦雀无声,其实谁的心思也没在专题片上,都在想改制以后自己能去哪,包括李维汉也是,他说那么多无非就是想让于佑安知道,对这个考古所,他是实在不想干了,可惜方式不当。尚林枫表情怪诞,他已知道李维汉两口子找于佑安那档子事,心里琢磨着还得下点狠,关键时刻,手不能软。

会议并没被李维汉挡住,于佑安就当是全然没听见维汉的话,口气很硬地说:“这项工作虽然由局里牵头,但方案是经过市领导审定的,市委、政府对文化宣传很重视,这对我们文化部门也是一个机会,我希望大家认清形势,顾全大局,不要找任何理由。各单位分担的工作要不打折扣地完成,至于资金方面,如果确有难度,局里会想办法的。”说完就宣布散会。

刚回到办公室,尚林枫和王林德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人鬼鬼祟祟,表情滑稽得很。于佑安瞥了一眼,道:“一看嘴脸,就知道你们是串通好的,舍不得钱是吧,割肉了是吧?”

尚林枫赶忙说:“局长冤枉,钱算老几,省下也装不进自己口袋,我巴不得全孝敬给局长呢。”

“知道就好。”于佑安请二位坐,王林德说不坐了,就几句话,会上不便讲,说完就走。于佑安问啥话,王林德说搞专题片能不能把省台曹台长请来,他是行家,给咱们出出点子什么的,将来弄好了还可以到省台播出,至于曹台长这边的费用,由他出。

“单位是穷,但再穷也不差这几个钱。”王林德说得很痛快。

尚林枫也道:“李所那边可能真有困难,我想了想,他的缺口我们补上,不瞒局长,剧院小金库还有点钱,没舍得动,这次全奉献出来,别到时改制审计出来反倒说不清。”

“很好嘛!”于佑安爽朗地笑出了声,请曹利群的想法他早就有,不过由王林德说出来,他更高兴。

“有你们二位大将在,我还怕啥,走,我请客,今天放松放松。”

尚林枫说了谎,艺术剧院哪有什么小金库,不过院里有不少道具还有戏服,反正要改制了,以后能不能再演节目,谁也说不清,尚林枫打算把它卖掉,买家已经找好,是让章山老公钱晓通联系的,好大一笔钱呢,这次正好派上用场。

第二天,王林德亲自到省城,接来了曹利群。看到陆明阳题的四个大字,曹利群笑说:“行啊大局,有进步,知道抬出老佛爷来了。”

“什么老佛爷,我这是尚方宝剑。”于佑安带着卖弄的口吻道。

曹利群盯着陆明阳写的字,不怀好意道:“你们南州人真能吹啊,路上王馆就鼓园了嘴,说明阳同志是多么大的书法家,这四个字我怎么看着像小学生水平,大局长你真敢把它放片头?”

于佑安一边过去关门一边骂道:“狗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说句中听的会死人啊?”又问,“费用跟王馆谈好没,甭到时给我来个狮子大开口。”

曹利群坏笑一下道:“小谷同志拿多少我拿多少,这总不过分吧?”

“想得美,能拿她零头你就烧了高香,说吧,多少?”

“这事不用局长操心,该拿的我会找别人要,但你也不能跟我要回扣。”曹利群扮个鬼脸,他这张嘴向来没正形,于佑安也不当真,臭他一句,“乱扯淡!”

当晚于佑安设宴,王林德尚林枫都来了,谷雨自然少不了,于佑安刚打通电话,她就道:“是曹大台长到了啊,好,我请客,我把我们台长也叫上。”到了酒店,果然见一同来的还有广电局两位副局长和电视台岳台长。谷雨跟曹利群热情打过招呼,就忙着张罗起来。来的客人多,一桌坐不下,谷雨就做主开了两桌,又叫来电视台两位小妹,也都伶牙俐齿,把曹利群奉承得就跟真的大腕一样。酒菜上来后,谷雨第一个敬酒,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又把曹利群美美恭维一顿。她应付这种场面游刃有余,掌握火候的尺度令于佑安惊讶。一张嘴巴子左右逢源,说得谁也舒心,加上两位小妹帮她,场面让她搞得既热闹又隆重。于佑安不得不承认,谷雨长大了。

酒过三巡,大家说话便自然起来,广电局一位副局长谈起了于佑安在广电局时的一些趣事,听着像是在讲笑话,其实里面有不少恭维的内容,另一位副局长也适时说,那时局里氛围真好,大家似乎没烦的,就知道热火朝天干工作。

“很怀念啊老领导。”岳台长站起身,一副被往事打动的样子。于佑安做广电局长时,岳还不是台长,是台里某节目组组长。于佑安赶忙说,“怎么全都忆苦思甜起来了,来,喝酒,一切往前看嘛。”岳台长捧起酒杯说,“不行,我得敬老领导一杯,为电视台的过去,也为电视台的明天,在老领导的关怀下,南州电视台一定会越办越好。”两位副局长跟着叫好,两位小妹也嚷着还要敬,说她们错失了那么好的一段时光,太是可惜。恍然,于佑安就又觉得时光倒流了,好像自己还在广电局,一番感慨中,就又喝下许多。

喝到后来,于佑安忽然发现,广电局两位局长还有岳台长表面上跟谷雨很亲切很随意,细节中却透出一种不为人察的尊重来。特别是岳台长,谷雨跟尚林枫猜拳,输了拳他总会抢过杯子,说不能让美女喝多,美女喝多了今天这场面就不热闹。谷雨也不客气,到后来索性输了就端过去,眼都不望一下岳台长。

倒挂金钟。曹利群找个机会凑过来,对着于佑安耳朵说。于佑安会意一笑,越发觉出谷雨是个人物来。就在于佑安跟曹利群嘀嘀咕咕时,谷雨手机突然叫响,从神态看,像是接到什么重要人物的电话,谷雨拿着手机出去了,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有点不正常。不多时,谷雨进来了,冲于佑安礼貌地说:“对不起于叔叔,我有急事,必须离开一下,实在不好意思啊。”说着拿起包,冲广电局几位领导笑了笑,走了。

“又让领导召唤跑了,这只小鸟。”岳台长忽然说,脸上奇怪地露出一层鄙夷来。

“是明阳书记。”曹利群很诡秘地说了一声,扮出一副怪相来望住于佑安,于佑安被他不怀好意的目光望得心里阵阵发紧。

奇怪,他紧张什么呢?

3

第二天晚上九点,于佑安刚把曹利群他们送回宾馆,正打算往杨丽娟家去呢。方卓娅打电话说,华国锐在省委门前大耍酒疯,被相关部门遣送到南州,下午又被强行送进精神病院,杨丽娟到市委闹了一场,市委给她的答复是,是不是精神病她可以去精神病院问,市委给不了她答案。于佑安一听,心里急了。如果真被送到精神病院,十有八九你就成精神病人了,不管你得没得这种病!以前巩、王手上,就有两个老上访户被强行送进去,后来一个真就成了疯子,另一个虽是放了出来,但神志再也没清楚过。

于佑安正考虑着要不要往杨丽娟家去,手机又响了,这次打电话的是金光耀,态度异常热情,说他在名都夜总会,一个人无聊,想请大局长坐坐,不知大局长有空没?于佑安搞不清金光耀葫芦里卖什么药,忽儿冷忽儿热,但听今天的口吻,好像真是有什么事。

这边方卓娅还在催,于佑安为难了一阵子,冲方卓娅道:“要不你先去看看,我这阵陪领导,走不开。”方卓娅居然没有难为他,方卓娅现在越来越意识到,陪领导比任何事都重要,这也算是她的进步之一吧,在电话里很体贴地说,“那好吧,我去看看,你也少喝酒,身体是自己的。”

于佑安怔怔站了一会,才往金光耀说的地方去。

到了名都夜总会,金光耀跟一年龄不大的女孩坐在包房里,几瓶洋酒摆在那里,很是醒目,还有一大堆零食,都是女孩子爱吃的。女孩看上去还是学生,穿着也很朴素,一看就没在社会上历练过。于佑安眉头一皱,金光耀这样已不是一次两次,上次跟艺术学院一位女生胡来,就让老婆抓住过,差点闹到市委,幸亏于佑安他们帮着做说服工作,才把老婆安顿住。狗改不了吃屎,于佑安差点就甩出这句话。

金光耀起身,笑呵呵地迎上来,像以前一样热情地抓住于佑安的手,一点看不出他们之间有过别扭。

“来,雯雯,跟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经常跟你说的于大局长,我的领导兼偶像,南州最大的才子,曾经的诗人、大文学家。”

叫雯雯的拘谨地站起,眼里露着胆怯还有不安。于佑安也望住她,道:“别听他挖苦,这里没有文学家。”

“对,我们于领导是政治家,伟大的思想家。”金光耀的话听不出是恭维还是讽刺,于佑安现在已习惯他阴一套阳一套了,便也嬉笑着还击了一句,“行啊,只要不是情爱专家就行。”

雯雯脸上一动,羞涩地低下了头。

金光耀像被烫着似地大声叫:“大局长言重了,雯雯可是纯情女孩,玩笑开不得的。”

“看得出,也没打算乱开玩笑。”于佑安说着坐下,目光又扫了雯雯一眼,雯雯仍然掩饰不住慌张,估计金光耀刚刚把她泡到手。这种女孩落到金光耀手里,有多少糟蹋多少,绝不会手软。他们这帮当秘书的,这方面个个是天才。前些天于佑安还听说,安小哲把杨丽娟她们学校一女生肚子弄大了,家长差点闹到陆明阳那儿,最后听说是给了十二万,真不知他们哪来这么多钱。

要了茶,金光耀正经起来,说话也有了分寸,客客气气说:“上次的事,误解局长了,我也是过后才知道真相的,实在对不住啊。”

“没关系,让大秘书误解也是幸事一桩。”于佑安边喝茶边道。

“局长又在批评我了,我这不是在检讨么,不能不允许别人犯错误啊。”

“不敢,错误只有我犯,大秘书怎么会犯呢。”于佑安话里仍然带着刺,他还是扭不过那劲,这段日子金光耀给他的难堪实在是太多,想想心里就不是味。金光耀全然不当回事,似乎检讨做完,事情就过去了,其实误解别人对秘书来说是件正常不过的事,他们哪会因此而不安。见于佑安耿耿于怀,金光耀很大度地笑道,“好啦好啦,事情过去就好,云开雾散,部长这边还是很惦记你呢。”说着,手又下意识地摸到了雯雯大腿上。

雯雯一直盯着于佑安看,于佑安赶忙扭过脸,金光耀这话让他心里蠕动半天,使劲地憋了一会儿,终还是忍不住地问:“是吗?”

金光耀被于佑安的样子逗乐了,松开刚刚搂紧的雯雯,哈哈笑道:“局长什么时候也吞吐起来了,不像你以前的作风啊。”

于佑安本来想说大秘书不也一样吗,又觉这样说话一点没意思,自己不就是冲这来的吗,干嘛要伪装?绷着的脸舒展开来,表情比刚才暖和许多。

“谢谢部长啊,好久没被别人惦记了。”他像是自嘲,又像是真的在发着感慨,发完又觉别扭,遮掩似地夸了一句雯雯,说看到这样的女孩,心马上就能清澈。金光耀色笑着说,“局长那就多看看,反正多看不收钱的。”说着一把拉起雯雯来,真就推到了于佑安面前。于佑安吓一跳,雯雯也红了脸,身子扭捏着动了几动,好像真怕于佑安把她怎么着。

“玩笑开大了吧,别欺负孩子。”

“听听,还是大局长会怜香惜玉,雯雯啊,你可要记住,姜永远是老的辣。”

玩笑终于开够,再开下去金光耀也觉得无趣,毕竟拿一个女孩子寻开心有点残忍,况且于佑安脸上已露出不快来。

聊了几句,于佑安问:“部长去北京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大家都是一个目的,不过有人往省城,有人往北京,跑步前进,都是为了南州的革命事业嘛。”

于佑安一愣,旋即就畅畅快快笑了:“是啊,为革命事业鞠躬尽瘁,可敬可敬。”几句话过去,场面就非常融洽了,似乎根本就没有过什么前嫌。两人连着干了几杯,于佑安又问:“部长难道不想在南州干下去?”

金光耀怔了一下,摇头道:“想到哪里了,部长遭人算计,不跑怕是真在南州呆不下去了。”金光耀脸色暗了下来,语气也比刚才沉重,端起酒杯又说,“不瞒局长,前些时候部长遭对手攻击,心里乱,所以错怪局长了,也搞得我不敢跟局长多接触,还望局长能多多体谅。”

于佑安心一重,什么话讲开了就好,设防挡住别人的同时,往往也会封死自己的路,便也直抒胸意道:“没那回事,咱们之间不存在什么沟沟坎坎,只要部长心里没疙瘩,比什么都强。”

金光耀重重点点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说:“下午部长打电话,说是跟建明局长在一起,建明局长现在是部里的红人,但愿他出面,能为部长化解掉一些危机。”

于佑安蓦然就想到上次冬娜两口子说的话,看来李西岳在南州,麻烦不比谁小,他跟陆明阳的斗争果然不是传说,暗中交锋,精彩啊。现在又有华国锐捣乱,李西岳能安心?

坐了一会,金光耀忽然问:“我怎么听说,局长最近转移目标了,是不是有人给局长许了愿?”

“什么意思?”于佑安猛地盯住金光耀,眼神里无不警惕。

金光耀也不躲闪,率直道:“没事,现在南州复杂,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局长就算有什么动作兄弟也理解。”

“大秘书讲远了,没有的事,我能搞出什么动作来,听天由命吧。”

“但愿吧,今天请局长出来,就是想跟局长交交心,感情这东西,几天不联系它就疏了,往后还指望局长照顾呢,局长可别扔下小弟不管啊。”

“大秘书这话说得太悲观了吧,咱们谁照顾谁,还用我讲出来?”

于佑安没有多坐,金光耀后来的话说得有些不明不白,他真是不好琢磨,搞不清金光耀是怕他跑到陆明阳那边去,特意给他提醒还是金光耀对李西岳失去了信心,但有一点他很清醒,这样的单独见面以后还是少点,尤其看到叫雯雯的女孩一脸茫然的样子,就觉金光耀现在离清醒两个字是越来越远了。

离开夜总会,于佑安并没马上回家,心情烦乱得很,想独自走走。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霏霏小雨打在脸上,带给他一种清新而又冰凉的感觉,不由自主就想起刚参加工作那会,在湖东,只要遇到这种雨,就会忘乎所以地跑进雨中走个不停,后来跟方卓娅恋爱,还拉着她淋过不少雨。那时年轻啊,年轻就对什么都有兴头,现在呢,心麻木得像块石头!

回家已是十一点多,方卓娅还没回来,打电话问过去,说是杨丽娟家乱得一塌糊涂,走不开。于佑安说实在走不开你就陪她吧,不能让她再出什么事。方卓娅说出事倒不会,就是看着丽娟可怜。

“佑安,我现在算是看透了,什么都是假的,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别给我们娘俩惹什么麻烦……”方卓娅忽然在电话里啜泣起来,于佑安赶忙劝,“卓娅你别乱想,老华他没事的,真的没事。过了这阵子他就会平安出来。”

方卓娅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手机里同时响出杨丽娟的哭声,于佑安心里就难受得不成样子了,恨不得这阵奔过去,陪她们度过这煎心的一夜。可是,徐学谦上次的话说得很明白,他不能不有所顾虑啊。

“老华,对不住了。”于佑安默默地冲自己说了一声,扔了手机,颓然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中午快下班时,办公室门突然被撞开,陶雪宁一头撞了进来,杜育武紧随其后,很明显,杜育武是想拦,可没拦住。

“干什么?”于佑安本能地问出一句。

陶雪宁目光复杂地望住他,这个女人跟他交情并不是太深,仅仅算是认识吧,不过此刻,于佑安真是有点认不出她。跟前任局长在位时,陶雪宁简直判若两人,她瘦了,也憔悴不少,再也看不出什么诱人风姿,更没了咄咄逼人的艳丽。

“于局长,你不能袖手旁观啊,他们这样做,简直是太残忍。”陶雪宁几乎声俱泪下地说。

于佑安给杜育武递个眼色,杜育武轻声带上门出去了,于佑安再次望住陶雪宁,这一刻他的心情极为复杂,不过他还是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他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冰凉。

“于局长,帮帮华局吧,他是被逼的,什么精神分裂症,什么狂想症,都是他们捏造的,他们要杀人灭口!”

“乱说!”于佑安下意识地喊出一句,随后,他就止不住地打冷战,握着钢笔的手索索发抖。

陶雪宁一点不在乎地道:“于局长您是怕了,我陶雪宁不怕,这次我就是豁上自己,也要为华局讨个公道。么名誉什么牌坊,我陶雪宁都不要,我就不信李西岳和陆明阳能一手遮了南州的天。”

“你——?”

于佑安再次打个哆,随后,他又疑惑起来,陶雪宁不是一直在告梁积平么,怎么又扯到了陆明阳和李西岳身上?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杜育武一头撞进来说:“局长,信访办来人了。”

“他们也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于局长,这事拜托您了,求求您啊,看在您跟华局多年交情的份上。”刚才还面无惧色的陶雪宁声音突然抖索起来,可能她已领教过信访办的厉害,听脚步声越来越近,陶雪宁的声音越发着急,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磁卡不顾一切地塞给了于佑安。于佑安正要推,信访办的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提起陶雪宁就走。于佑安趁乱迅速将磁卡收好,冲后面进来的信访办主任生硬地笑了笑。

信访办主任道:“对不起于局长,这个人精神有问题,是我们工作疏忽,让她跑到你这边来了。”说着一挥手,几个大汉一起扑上来,陶雪宁被带了出去。

门很快被带上,楼道里响来陶雪宁愤怒而又绝望的声音。

一切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当天下午,于佑安就听说,陶雪宁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这次他彻底沉默了!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自己眼皮底下把陶雪宁带走,却一点办法想不出,这个世界怎么如此荒唐?!

晚上方卓娅夜班,于佑安钻进书房,做贼般地拿出那张卡,起先他还以为没多可怕,等看完,他就彻底呆了、懵了!

原来华国锐和陶雪宁告的,并不只是梁积平一个人,他们拿到了梁积平和万盛老板周胜万向李西岳和陆明阳巨额行贿的证据,以及在原国有南州通用机械厂二厂区土地交易中的黑色内幕。那块地在巩、王手上都没卖掉,但在前不久,周胜万却意外拿到了那块地的开发权!

于佑安粗略算了下,磁卡上显示的受贿金额高达七位数,还不包括几套房产以及两辆车子。

他们是捅到南州的最痛处了,于佑安忍不住就在心里为华国锐痛惜,华国锐,你傻啊,凭你一己之力就想……

在房间里转了很久,于佑安还是果断地将磁卡毁了!

只能毁!

专题片拍到一半,谷雨突然说,想请陆书记做个访谈,就城市发展与文化建设谈点战略构想,包括对南州的远景展望,这样片子会生动一些。于佑安心一动,目光暧昧地投在谷雨脸上。自己怎么没想到这层呢,该让书记露脸的时候不露脸,该让书记发挥的时候不发挥,他这个文化局长,真是越当越没了智慧。这不正是一举两得的好机会么,既讨好了陆明阳又为专题片增加了政治砝码。忙说:“好啊,这创意真是不错,你们安排,需要时我去请示。”谷雨笑吟吟说,“陆书记这边倒好说,关键是请谁跟跟陆书记做搭档,一个人干巴巴在那儿讲,跟做报告似的生硬,也不好发挥,请节目主持人吧,问出的话颠三倒四,一点没水平。”谷雨又将省里市里文化栏目的节目主持人一一涮了一遍,说没一个够档次的。

于佑安听着头皮发麻,贬低别人向来不是他强项,年轻人就是不一样,说起别人的不是来理直气壮,谷雨这方面尤盛,她现在是谁也敢评价,谁也敢批。

不过谷雨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完美,不留缺憾,尤其要让陆书记满意。可是请谁跟陆书记做搭档呢,身份低了不行,身份太高,比如北京院校的教授或专家,又对南州不熟悉。将这话说给曹利群,曹利群呵呵笑道:“现成的人不用,干嘛乱动脑子?”于佑安没听明白,曹利群进一步说,“老谷想做这件事。”

于佑安猛一拍大腿:“对啊,西瓜不是在这放着嘛,我何苦四处找饮料解渴!”

说完就直奔省城,跟老谷道明来意后,老谷先是笑着推辞,说怎么可以呢,我哪有资格跟书记一起做访谈,局长你还是考虑别人吧。于佑安客气地解释一番,说谷老您是省博物馆长,又是文化方面的泰斗,您不出面谁出面啊?谷维奇听了笑眯眯的,半天不表态。于佑安就说做访谈事小,重要的是借您的名气推动南州,南州需要您这样的专家来扬名啊。谷维奇见时机差不多了,才道:“好吧,既然局长有这份心,我这张老脸就卖给你们南州了。”于佑安赶忙掏出一红包,说一点小意思,算是劳务费吧,请谷老笑纳。谷维奇接过红包,嘴上却道,“佑安你太客气了,咱们之间以后不需要拿这个开道,有事直接来就行。”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啊。”于佑安拍拍谷维奇的手。

谷维奇非要留于佑安吃饭,于佑安心里惦着访谈的事,再说上次来时遇见过的那个女孩子不时进进出出,搞得他心乱,借故急着回去,婉拒了。到了南州,于佑安想第一时间找陆明阳汇报,快到市委门口,忽又记起这事没跟谢秀文汇报过,掉转车头就往谢秀文办公室去。

汇报工作其实是门学问,有些工作你要直接汇报上去,汇报到最最关键的领导那里,有些不,你要有意识地多绕几个弯子,让相关领导分享到一份被尊重的快乐的同时,也给他们多出一个献媚的机会。

果然,谢秀文听了直说好,毫不掩饰地称赞于佑安想得周到。于佑安趁势就请谢秀文出面,尽快跟书记把这事定下来。谢秀文说:“这事你还是直接找书记吧,我不能件件事都抢你的功,放心吧,书记不会推辞的。”于佑安没想到谢秀文会这么客气,又谦虚几句,确信谢秀文没跟他来虚的,才道,“那我就按市长说的办,要是书记那边有问题,我再请示市长。”谢秀文摆摆手,“去吧,不要把问题想那么复杂。”

到了市委,先到安小哲办公室,安小哲说书记在,进去吧。于佑安正欲离开,安小哲突然凑过来道:“我发现局长现在成精了,啥事都能做到书记心窝上。”于佑安故意装傻地望住安小哲,安小哲扮个鬼脸,留给他一个神神秘秘的笑。

谷雨恰好也在,于佑安进去时,谷雨正帮陆明阳试衣服,一件崭新的西服,一看就是外国名牌,谷雨说稍稍有点大了,肩不是太挺,要不拿去换一件?陆明阳说不麻烦了,秋天穿正合适。谷雨说还是换一件吧,我喜欢看你精精神神坐主席台上。说着将衣服叠起,放进包装袋。

于佑安望着谷雨,目光有点发直,谷雨说话的语气还有脸上露出的神态让他禁不住一阵多想,再回想刚才亲昵地帮陆明阳试衣那一幕,一份奇特的感觉就攫住了他,但他很快把这些混蛋想法轰了出去。

“书记好。”他恭恭敬敬冲陆明阳问候一声。陆明阳这才把目光从谷雨身上挪向他,“是于局啊,谷记者刚才跟我说了,这个访谈嘛……”说着目光又朝谷雨脸上扫去。谷雨赶忙说,“书记您可是答应过我的,不能让我在于叔叔面前出丑。”

“好吧,我就服从一次吧,具体谈什么你们想好了没?”陆明阳一边低头整理材料一边说。

“当然是文化,书记您就放心吧,有于叔叔在,您还怕没谈的?”

谷雨这几声于叔叔叫得,让于佑安直起鸡皮疙瘩,感觉毛孔都要裂开,但在陆明阳面前他又不敢不舒服,只能装没事地道:“只要书记定下来,我们马上去准备。”

陆明阳思考了一会,一本正经道:“这事你们跟秘书长商量,口径由他把关。”

于佑安心一暗,像是被人打击了似的。陆明阳抓起电话打到秘书处,不多时,秘书长上来了,陆明阳把事情简单说了下,跟秘书长叮嘱:“你们碰碰头,要找准角度,话题要有新意,立意一定要高。”秘书长连连点头。陆明阳又要求几句,秘书长表态,“我们一定按书记的要求办。”说完,冲于佑安示意一下,两人退步出来。

于佑安听到身后轻微的锁门声,这声响冷不丁刺着了他。

4

陆明阳这边是说好了,车树声这边又把于佑安难住。这样一部大型专题片,不让市长露面说不过去,但谢秀文又不明示,陆明阳那边也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于佑安就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请车树声露露脸。

犹豫好几天,于佑安终还是憋不住,悄悄找了车树声的秘书小运。运秘书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带着情绪道:“现在是市委的事市委做,政府的事市委也做,我看我们快失业了。”

“运秘书干嘛这么悲观,没必要嘛。”于佑安怕提敏感问题,只能笑着打哈哈。

运秘书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懊恼样:“局长就别安慰我了吧,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在也只有认命的理。”

运秘书这话就让于佑安不舒服,怎么能用虎落平阳被犬欺呢,就算是虎,也该是车树声而不是他运秘书。看来人都有一个毛病,爱把影子放大成真人,其实对秘书或者他们部局长来说,有时候顶多算领导后面一个影子,前面的都算不得。可是运秘书话里透出的悲凉却又深深地感染了他,他想起巩、王在南州的那几年,自己不也这样怨天尤人么?

水涨船高,于佑安忽然就想到这四个字。官场为官,你的心气、斗志还有幸福感,无不与仕途的顺逆与风向有关。有时候真是一顺百顺,一逆皆逆。换句广告词,叫椰风挡不住。

运秘书跟了车树声五年,从副市长时就跟了,五年对一个秘书来说,意味的东西太多,有人或许借助这五年,把别人一生要做的事都做了,有人或许拿这五年换回别人的两个甚至三个五年,可他现在还是一个秘书。在过去,运秘书不如巩达诚和王卓群的秘书风光,现在混得又没安小哲和金光耀出彩,心里的郁闷可想而知。

斟酌一番,于佑安搜罗出一些话来,顺着运秘书的心迹,就南州形势发了些牢骚,自然也将运秘书安慰一番,见差不多了,掏出一张两千元的购物券,轻轻放运秘书面前:“实在惭愧呀,穷部门,想孝敬一下老弟都无能为力。”

运秘书推开购物券:“别,局长能有这番心,小弟已经很知足了,哪敢再剁你身上的肉。”

“可惜我身上没肉,要是有,情愿你天天剁。”

“放心吧,总有一天穷人会翻身的。”运秘书长叹一声,猛地坐起,将那张购物券拿起,放嘴上吹了吹,像是从哪里获得了力量般激情高涨道,“世界是别人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还是我们的!”

“是,我相信你老弟,总有一天,老弟会让我们这些人刮目相看。”于佑安尽管觉得运秘书这些话接近荒唐,但还是维护了运秘书的自信心,将话说得非常舒贴。

运秘书果然开心了,两人接下来居然聊得很投机。

运秘书帮忙下,于佑安来到车树声办公室。车树声显得比前阵子更憔悴,华国锐一事,虽然最终没连累到他,但有关他的传言还是不少,听说有人把状告到了副省长宋浩波那里,宋浩波轻描淡写给了一句话:“谁想闹就让谁闹吧,只要记着自己的身份就行。”这句话着实让车树声不安,为此掉了好几斤肉。

于佑安将拍摄专题片的情况简单做了汇报,车树声似是听着,又像是没听,等于佑安说完,才勉强打起精神道:“不错,你们准备工作挺细致的,就按你们的思路来吧。”于佑安一听口气不热乎,脸上堆了笑道,“谢谢市长支持,不知市长有没有时间,摄制组想请市长……”话未说完,就被车树声厉声打断,“有必要搞这么复杂吗,现在的中心工作是经济,文化方面的专题片难道秀文副市长出镜还不够,那就再加常委、宣传部长!”

于佑安吓得不知说什么了,这话要是传陆明阳耳朵里,不知又会是一场怎样的轩然大波,两眼茫然地望住车树声,无辜的样子着实让人怜悯。车树声也动了恻隐之心,感觉冲于佑安发火实在没有道理,默了一会,黯然道:“佑安啊,是不是觉得有些事平衡起来比较难?”

于佑安哪还敢说真话,忙道:“没有的市长,市委市政府对我们的工作很支持,我们也是想把工作做得完美一点。”

车树声呵呵笑了几声,道:“有这想法就好,工作就是工作,不要掺进太多的东西,要不然我们的工作就变味了。”

这话听起来是有意把于佑安往某个方向引。

于佑安装作不觉,态度更加谦恭道:“市长说得对,以后我会注意的,不足之处还望市长多批评。”

车树声眉头拧了一下,旋即又释然,毕竟是市长,于佑安那点小心思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对专题片没兴趣,但对某件事有兴趣。

“对了于局,我听说陶雪宁交给你一样东西,是不是你把它忘了?”

于佑安已经打算要告辞了,猛听得车树声这样问,腿连抖几下,头发根都要竖起来了。他最怕车树声问这个,没想真还是问了。吭了半天,他说:“不知道市长指什么,我跟她不是太熟,接触也不是太多。”

“是吗?”车树声扭过脸去,于佑安的回答让他极为不满,陶雪宁将那张磁卡交给于佑安,他是最清楚不过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等于佑安,希望他能把东西交过来,或者交到更有用的部门去,可于佑安没有这样做。

他为什么不说实话?

车树声心里特堵,但他强制着没把不满表现出来,等了一会,见于佑安仍不说话,他道:“没关系,既然于局长忘了,这事就不提了。”

离开车树声办公室,于佑安就知道,自己这趟来错了,不该来,那张磁卡对车树声很重要,当然,对李西岳和陆明阳更重要,自己不明不白就成了他们斗争的核心。不过后来他终于想到另一层,这样或许更好,因为没人相信那张磁卡已被他毁掉!

访谈内容很快敲定,出乎于佑安意料,访谈稿几乎就是他那封材料的翻版,核心地方只字未动,这令他哭笑不得。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写这封材料不正是想引起李西岳和陆明阳重视么,现在看来,他的想法终于得到了陆明阳肯定,好事啊,他苦笑一声,就很投入地工作起来。

市委秘书长非但没有因为照搬材料难为情,吃饭时还带着卖弄的口吻强调,这材料可难住他了。“对文化工作不太熟,软肋啊。”于佑安赶忙陪笑道:“哪,秘书长大手笔,任何材料到了你手中,还不小菜一碟。”

“于局长也知道奉承人了,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啊。”秘书长收起脸上的笑,用一种古怪的表情望住于佑安说。

于佑安听出了秘书长话里的意思,刚调文化局那年,于佑安心情不好,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开两会时正好跟秘书长分在一个组,那时秘书长还没到现在这位置,任材料组组长,为一份报告,于佑安曾经跟他争过几句,就这几句,让于佑安惦记了好几年,特别是秘书长扶正后。没想秘书长也惦着这事,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于佑安抓起酒杯,冲秘书长淡淡笑了笑,道:“秘书长批评我了,我自罚一杯。”秘书长嘴上说别啊,我干嘛要批评你,人却坐着不动,一点没阻止他的意思。于佑安喝了酒,心想有些疙瘩真是结不得的,特别是职位和前途都比你好的人,结了就等于给自己设了一道路障。于佑安现在有点后悔,不就一份材料么,犯得着跟人家脸红,没必要嘛。他想借此机会把这路障清掉,而且再三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谨慎,慎而又慎!

话题没往开里引,秘书长显然不想提到那份材料,于佑安也巴不得不提,提了反倒别扭,也不好应对。秘书长仍然保持居高临下的姿态,跟于佑安强调许多,包括陆明阳做访谈时前面小圆桌要不要摆茶杯,摆什么颜色的,他都强调到了,要求于佑安一定往细处想。

“为领导服务,不在大处,关键在细节,在小处。”他蛮有滋味地说。

于佑安很虔诚地点头,一再说要遵从领导指示,把这次访谈做好,请秘书长放心。秘书长看上去很满意,也很享受,于佑安的心慢慢舒开。

访谈很快做好,曹利群说效果不错。“真没想到,你们书记谈起来口若悬河,一条接着一条,听得我都入了迷。”曹利群脸上露出难得的满意来。

“当然,要不怎么是书记呢。”于佑安一边恭维,一边又忍不住生出一丝酸涩,想想自己如果是书记,谈得绝不会比陆明阳差。

问题是他不是书记,连书记身边人都算不上。

“老谷本想喧宾夺主,抢镜头,根本不是对手啊,几个问题问得都不到位,幸好你们书记灵活,要不然我就得重新录一次。”曹利群谈兴正浓,话里明显露出对谷维奇的不满来。谷维奇这次来后,整个人显得很强势,好有大牌的味道,于佑安尽管叮嘱杜育武他们一定要好好接待,可还是惹出不满来。于佑安只好一次一次地陪不是,没办法,人家现在是陆明阳的红人,整个南州都得拿他当碟菜。

于佑安看了录影,的确不错,陆明阳发挥相当出色,可以说极富魅力。

专题片很快在南州电视台播了出来,谷雨算是美美地露了一回脸,她的形象上了荧屏真还不错,比平日看到的要好出许多。这天她打电话过来,想请于佑安吃饭,于佑安本来已答应了,毕竟自己的努力有了正果,他也高兴。忽又想起陆明阳办公室看到的那一幕,加之谷维奇来后谷雨在南州的一系列表现,知道这顿饭不该吃,婉转地又推了。

曹利群说到做到,不久之后,《文化南州》系列片便在省台播出,反响极佳。曹利群特意打来电话报喜:“没想到啊大局长,这片子效果能这么好。”

于佑安嘴上应着,心里却道,不是你拍的好,而是南州文化底蕴本来就深厚,别以为现在没人关注文化,那是你把文化弄变味了。

再到陆明阳办公室,陆明阳对于佑安就不是以前那态度,左一声佑安右一声佑安叫得十分亲热,两人就专题片在全省的反响谈了许多,谈得陆明阳心潮澎湃,一次又一次地激动。真想不到他也会为这个激动,于佑安配合着他,尽量让他把内心的激情释放得痛快。

后来听安小哲说,书记这两天心情一直不错。

“是你让书记露了脸啊,省里领导很认同。”安小哲愉快地说。

李响来了,他是特意跑南州给于佑安祝贺的。见面就说:“露脸了啊大局长,这盘棋你下得妙。”于佑安谦虚道,“我露什么脸,我就一跑堂的。”李响说,“跑堂跟跑堂不同,局长这次跑的是正室,离皇宫不远了。”一听李响话往敏感处引,于佑安主动岔开话头,“怎么样,县太爷最近又在搞什么大手笔?”李响说,“还能什么大手笔,现在南州都让你弄成文化州了,我们也得往文化上沾。”说着拿出一份文件,是县政府发的,要组织力量挖掘和整理湖东民间民俗文化,筹划首届湖东民俗风情节。

“动作好快啊老弟。”于佑安将文件交还给李响,笑道。

“还不是让你大局长逼的,你动作太大,我们不紧跟岂不是离心离德?”

“有那么严重?”于佑安重新打量住李响,感觉现在这帮人是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懂得怎么抓中心抓重心。李响呵呵笑出了声,“这工作还得大局长帮忙啊,我李某对文化一窍不通,别到时搞得牛头不对马嘴。”

于佑安说:“你不懂文化南州就没人敢懂文化,说吧,让我帮什么忙?”

“还能帮什么,帮我挖掘湖东民俗呗。有人说湖东民俗就在大局长脑子里,随便挖出来几勺,就够咱办一届节会。”

“活吃猴脑是不是,你太不人道。”玩笑开过,于佑安一本正经道,“挖掘民俗你还是请王馆长,他这方面强。”

“请谁也得你局长说话,走,我请客,边吃边谈。”

“这还差不多,至少也得腐败一下嘛。”

于佑安叫上王林德和尚林枫,一同往酒店去,中间王林德又给章山打电话,说县太爷犒劳大家,你也过来凑个热闹吧,说着往于佑安脸上一瞄。于佑安一听他跟章山通话,忙把脸扭开了。想想,跟章山没见面有阵子了,原以为能把她淡化或蔽屏掉,没想此时竟又生出怪怪的冲动。

到了酒店,王林德、尚林枫还有跟李响一同来的县府办主任一并张罗着,章山有点拘谨,放不开,样子逗乐了李响。李响笑说:“又不是新娘上轿头一回,大家都是熟人,怕什么,难道我能把你从局长手下抢走?”于佑安明显听出李响话里有话,莫非他已猜测出什么,却还是装作糊涂说,“能抢走最好,去跟你当助手,也让我们文化系统出个女县长。”王林德跟着叫喊,“这等好事怎么轮不上我,章科长你还愣着做什么,快给县长斟茶。”章山便矜矜走过来,县府办主任忙从服务小姐手中抢过壶,说哪能让大美女来,这不让我犯错误么?县府办主任跟章山差不多年纪,尚林枫就开起了玩笑,“要犯错误也是下犯,绝不能上犯,敢打我们章科长主意,我们坚决不答应的。”李响接话就道,“胆子不小啊程主任,也不看看这里坐着谁?”程主任故意道,“都是大领导,看了压力会很大,不如就看美女了。”

这么一渲染,气氛就很不一样了,章山胆子也大起来,坐于佑安边上,一边为于佑安殷勤地服务着,一边还击:“今天有大局长保护我呢,看你们谁敢。”

“不敢不敢。”李响的坏笑就越发明显,盯着于佑安道,“夺人之爱的事不地道,湖东人民不做。”

于佑安知道他动机不良,没敢接茬。

饭吃得很愉快,酒喝得也痛快,李响跟文化局这帮人还是能交着心的,尤其跟于佑安的关系,在座各位都知道。李响一再怂恿下,于佑安喝了不少酒,章山也让他灌了不少,脸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越发迷离,似梦似幻扑闪在于佑安脸上。于佑安似乎能感觉出点什么,但又不敢确定,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别的,总之,今天他对章山很有一些念头。

饭店里一直折腾到十点多,于佑安说差不多了,明天还要上班,战线不能拉太长。李响正在兴头上,他这人平常不爱动酒,县里更是不敢喝得太放开,毕竟是一县之长,各方面都得注意。但真要喝上了,热情一下两下降不下来。于佑安要收场,李响不好意思硬拖,看了下表道:“听局长的,散就散吧。”等下了楼,又悄声跟于佑安道,“找个地方单独坐坐,还没聊够呢。”

于佑安就知道,李响心里还藏着话,隧道:“去香茗聚喝口茶,那里环境不错。”李响兴奋地说声好,两人一同往外走去,章山不远不近地跟着,像条可怜的尾巴。李响回头看了一眼,有些不忍,商量的口吻道,“要不把她带上,两眼含泪啊。”于佑安故意道,“谁啊,说的这么感人?”李响哈哈道,“还装啊,人家可是双眸流盼,依依不舍哟,换了我,早就不管不顾了。”又道,“家庭诚可贵,做官价更高,若为红颜故,所有皆可抛。”

“滚你的!”于佑安骂了一句,一回头,就跟章山的目光撞上了。那是怎样一种目光啊,迷迷离离,如泣如诉,他的心一下摇曳起来。

看到他们上了车,章山蓦地停下,她心里是充盈着不少期盼的,这样的夜,这样一群人,她真是舍不得离开,她多么期望这个夜晚能延长一些,刚才那份美妙的欢快能多驻留一会。于佑安怕不知道,这段日子,章山心里也疯狂地弥漫着一样东西,很怪,但很强烈。北京之行留给章山的记忆太多,那些记忆现在已幻化成一种依恋,一种折磨她迷醉她的酒精。每个孤单的深夜,她都被这种酒精点燃,有时她在酒精里浑身冰凉,有时又会烧得通体发热。火焰熄灭后,屋子里便是久长久长的寂寞,压得她喘不过气,加上钱晓通那王八蛋三天两头打电话欺负她,最近又跟孟子歌搅和在一起,风言风语快要把她气死。

女人的心往往就是这样转移到别人身上的,章山以前并未对于佑安抱什么想法,不敢,一直恭恭敬敬拿他当领导,现在不一样了,居然把他当成了一堵墙,一棵树,自己内心的依靠……

可他走了,一声告别的话也没,章山的泪哗就下来了。

于佑安跟李响到了茶坊,李响张罗着要了茶,又叫洋酒,于佑安拦住,说不想喝那玩意,喝了反胃。李响改叫两瓶红酒,说今天心情不错,多喝点。于佑安说喝就喝,谁怕谁啊。其实他心里也高兴,通过拍摄专题片,意想不到地拉近了跟陆明阳的关系,一下觉得干什么都有了劲。

李响开门见山,没拐什么弯子,径直道:“老郭要走了,兄弟想加把劲,局长给咱号号脉,看从哪个方向用力。”

于佑安早就料到李响有这动机,老郭是湖东县委书记,年龄快到了,下一步很可能去市人大,李响当然不会放过这机会,其实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活动,于佑安对此掌握得一清二楚。

“兄弟是大手笔,还用得着我来为你号脉?”

“老兄笑话我了,我可不敢充大手笔,听说了么,有人把房子都抵押了,就为了尽快跟上面接上头排上号。”

“没那么严重吧,我看风平浪静的,啥事也没有。”于佑安笑道。

“别自欺欺人了,平静?”李响端起茶杯,阴笑两声,又道,“那是演给别人看的,你知道每天晚上多少人在活动么,千军万马不敢说,至少上百人在动作,一日不调班子,南州就别想平静,他们狠呐,真正的放长线钓大鱼。”李响再次叹了一口。

于佑安知道这个狠怎么解释,起先他以为,不调部局和各县区班子是为了工作稳定,现在他知道错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据徐学谦说,南州部局班子所以迟迟不动,一是陆跟李两人前嫌太深,一时半会达不成一致,谁都不想把对方的人提起来。二来两人都有故意的成分,拖的时间越长,你跑的次数就越多,调动起来的人也就越多。只有大家都参与了,这场戏才热闹!

李响这天晚上跟于佑安说了很多事,有些事于佑安能估计到,有些不能。特别是李西岳跟陆明阳二人之间的矛盾,李响掌握得远比于佑安详细,很多于佑安从未听说的事,李响谈起来竟是头头是道,包括李西岳跟陆明阳以前的过节,还有他们各自是省里哪条线上的人,李响都打探得一清二楚。看来他更是有心人啊,于佑安算是大增见识!

李响说,李西岳在省里主要靠他的老上级、现任省委副书记,跟省委组织部长谭帅武关系也不错,而陆明阳根基相对浅一点,当初若不是章惠事件,陆明阳是当不了市委书记的,原定的方案是他取代车树声,副书记兼代市长。省委所以在最后时刻打个颠倒,把陆明阳提上去,是因为李西岳除章惠事件外,又牵扯进巩达诚案,据说在巩达诚和王卓群手上,李西岳就接受过南州一些人的好处,其中数额最大的就算梁积平,梁积平是通过地产商周万胜跟李西岳认识的,梁积平在南州所以飞黄腾达,坐喷雾气式的往上升,与李西岳有直接关系。

这把于佑安吓了一跳,这些内幕,徐学谦都没跟他提起过。看来李响真是下了苦功夫,而且,于佑安明显感觉到,李响这次在省里用了劲,尽管李响没告诉他在省里靠得是谁,于佑安还是感觉出他跟常务副省长宋浩波的特殊关系来。

看来宋浩波现在才是海东省名副其实的实力派啊,于佑安再次深吸一口气。

按李响的说法,陆明阳到南州主要是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替他说了话,而在章惠事件和巩达诚一案中向李西岳及其上司施加压力的,正是省纪委书记。不过陆明阳到南州后,迅速跟宋浩波拉近了关系,目前在宋浩波的盘子里,已经把陆明阳纳成自己人了。

说完这些,李响叹了一声,忧心忡忡替于佑安担忧起来:“老兄,今天我是想跟你提个醒,瞅准一方,把宝押上去,两边都讨好,难啊。”

一语说得让于佑安心里犯难,半天,他讪讪道:“想押也没宝啊,再说怎么押?”

“你老兄能没宝,别人是抱着炸药包,横冲直撞,你老兄是拿智慧跟他们玩,耗子戏猫,精彩,一个专题片,就把陆哥哥哄开心了,还有那个谷雨。”

“提她做什么?”于佑安猛地望住李响,李响这话太过突兀,明显含着别的意思。

李响也不掩饰,畅开心扉道:“老兄啊,你就甭装了,南州这块地盘,啥事能瞒过你老兄?其实陆哥哥心思不在专题片上,在谷大美女身上。将来出了事,你可是罪人啊,看老谷怎么收拾你!”

“不会吧……”于佑安让李响说得脸色发白,嘴也有些干,抓起水杯连饮几口。谷维奇真会怪罪他?不会的,老谷这人,指不定还是他下套让陆明阳钻呢,不是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么?这么想着,心情轻松下来,脸上原又恢复镇定。

李响见好就收:“不说了,不说了,知道老兄不爱谈这个,就当兄弟说玩话吧。”说完又不甘心,多了一句,“不过我就搞不懂你那朋友,心甘情愿将女儿拱手相送,这种人不多见啊。”

“有那么严重?”

于佑安不知是搪塞,还是替老谷鸣冤,总之心里很不是味。看来他的怀疑没错,脑子里禁不住就闪出谷雨那张青春飞扬的脸来,闪着闪着,就又变成了另一张脸,老谷的脸,那张脸分明已有了骄横跋扈的色彩。

活该!

再说话时,于佑安脑子里就不再是谷雨,而是今晚他弃下不管的章山了。她回家了吗,此时在做什么,她替自己喝了那么多酒,不会出什么事吧?

手机恰到好处地蜂鸣一声,打开一看,果然是章山发来的短信,短短几个字,犹如一声温柔的问候:没喝多吧,早点回家。

于佑安心里一片潮,很快就变得湿润。李响知道短信是谁发来的,发着感慨说:“被人牵挂也是一种幸福,今天我不能拖你太久,更不能把你灌醉,刚才酒桌上有人交待过的。”

于佑安的脸无端就红了,心乱跳不止。“开什么玩笑?”他装腔作势跟李响说了一句。

“不敢开,不敢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来,为红颜知己干一杯。”

于佑安居然就将手中酒跟李响碰了,喝的时候,心里确也泛上一股甜意。

送于佑安回家时,李响略带神秘地告诉于佑安,陆明阳在军分区招待所有间套房,如果想进贡,就去军分区。

“这可是军内机密啊,去之前给这个人打电话。”说完,李响塞给于佑安一个手机号。

于佑安真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了,官场上好朋友多,一条道上的盟友也多,但能把这些绝密信息透出来的,真是不多。

他握着李响的手,重重道:“加油!”

“加油!”李响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