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这两天一直在市里参加政协会议的高士达集团的董事长何振鸿先生,晚上一回到他的董事长办公室,就急于找金德昌。助理告诉他:“金总在他自己的办公室,刚才还打电话来问您回来了没有。他好像有急事要找您。”

何振鸿又问:“晚上安排有应酬吗?”

助理说:“别的都替您推掉了,只安排了一个活动,会见加拿大的雅芒公司总裁。”

何振鸿说:“这个也替我推掉,让李副董事长去出面。”

助理说:“可是已经通知雅芒方面的人,今晚您亲自会见他们的总裁。”

何振鸿说:“告诉他们我病了,突然发高烧。非常非常抱歉。”

助理说:“晚上的洽谈,关系我们明年在加拿大的市场份额。”

何振鸿说:“明天我再去拜会他们这位总裁。你现在马上替我把金总请来。”

不一会儿工夫,金德昌手里掂着一个公文皮包,风风火火走进何振鸿办公室:“怎么样,政协会开完了?有新精神吗?”

何振鸿说:“怎么会那么快就结束?还有两三天哩。我是请了假赶回来的。”一边说,一边从皮包里取出一份书面材料。

金德昌问:“什么好玩意儿?”

何振鸿说:“你看看。”

金德昌一看,是一份铅印的内部材料。封面上印着的标题是“关于深圳未来五年经济发展的基本构想(征求意见稿)”。

何振鸿解释说:“政协财经组发的内部文件,未定稿,让我们提意见的,还属于秘密级的文件,用完后要原样上交。你看,每一页都打上页码了。上交时,一页都不能少的。我一看,跟你前一段时间拿给我看的那份打印稿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那一份,你是怎么搞到手的?当时还属于绝密级的啊!”

金德昌神秘兮兮地笑笑:“五叔,诧异了?”一边说,一边从皮包里拿出一本铅印材料,放在何振鸿面前。

何振鸿拿起来一看,竟然也是一本正式铅印的“关于深圳未来五年经济发展的基本构想(征求意见稿)”。从版本上来说,和何振鸿带回来的那本居然完全一模一样。

何振鸿惊诧了:“你哪儿搞到的?我们在会上领这材料时,一人只能领一份。还都签了字的。非财经组的委员暂时都还看不到。”

金德昌得意地说道:“制度在他们这儿从来都是约束执行这个制度的人,而不是针对制定制度的人的。”

何振鸿疑惑地问:“是政协内部的人给你的?”

金德昌微微一笑:“这,您就不用问了。我答应过对方,要对他负责,要守口如瓶。我还以为你在会上拿不到这个材料,所以特别着急地在找你。”

何振鸿说:“从这份材料来看,下一步,深圳要有个大发展是肯定的了。你的房地产公司要赶快在那两条高速公路沿线有所动作了,包括那个未来的高科技园区。”

金德昌说:“我已经派人去探听那块荒地的情况了。”

何振鸿说:“只有那一块地不够,远远不够!”

金德昌说:“我当然还在谋划拿别的地块。”

何振鸿说:“从政协会上传出的消息还说,市里很快要搞土地拍卖了。”

金德昌说:“我们当然不去跟别人到拍卖会上去争地块。我不上宋梓南这个当哩。绝不跟着那些二百五一起去哄抬地价!”

何振鸿问:“一旦开始拍卖后,你还能有别的途径搞到地块吗?”

金德昌说:“我亲爱的五叔,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大陆!大陆什么最厉害?不是法规,不是制度,不是廉政公署式的纪委,更不是舆论和狗仔队,而是官,当官的。在这儿,官指挥一切,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就不相信,他宋梓南真的能像我们香港那样,会把所有的地都只拿到拍卖会上出手。今后面对比他大的官的亲笔批条,他敢不给地!除非他横下一条心,不再想当这个深圳市委书记了。”

何振鸿说:“不要听信境外那些媒体的说法。大陆的干部并非像他们说的那样,全都是那么糟糕。深圳的发展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中国这两年的发展也正在证明这一点。要谨慎,要守法……要多做一些对大陆发展有好处的事。”

金德昌敷衍道:“行行行,我当然会守法依法行事。我是香港的好公民嘛!现在也要争取做大陆的好公民,深圳的好公民。”

这时,一个助手匆匆忙忙,甚至有一点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那个助手喘着气说:“那块地……那块地……已经被那个叫冯宁的小子拿下了。”

金德昌和何振鸿一惊:“什么?!”便同时站了起来。

这时候,也有个消息传到货运站的主任那儿。有人告诉老主任,这一个阶段,那块荒地的地价疯了似的飙升了上去。毛估一下,它已经能值五百万左右了。

主任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反问那个来给他传消息的人:“多少?你说那块地现在值多少?”

那个工作人员忙说:“我也是听说的,说是闹得好,冯宁那小子至少能赚五百万。”

主任瞪大了眼睛,怀疑道:“五百万?做梦呢?!那块地闹啥能值五百万?那地里能出金条?钻石?还是能出劳斯莱斯、宾利?”

这个消息显然也扰乱了高士达集团两位老总和新任地产公司副经理张弓的心。消息是公司一个工作人员带给他们的。

金德昌计算了一下说:“搞得好,这块地上的产出不是五百万的问题,而是五千万,甚至更多。看样子,得尽快接触一下这个冯宁。”

张弓关心的却是另一档子事,他问那个带来消息的人:“那家伙确实叫冯宁?”

那个助手说:“那没错。”

张弓又问:“一个退伍大兵?”

那个助手应道:“是的,退伍军人。”

张弓追问:“老家在东阳市,父亲是一个中学的副校长?家里还有一个妹妹?”

那个助手答道:“我没问那么详细。但知道他一直在给货运编集站打工,最近才从站里承包了一个劳动服务公司。一开始干得还挺困难的。”

张弓说:“那就是他了,没错,货运编集站劳动服务公司的经理,我知道他。他手里怎么可能有这么一块地吗?这事太夸张了嘛。最后一次我见到他,在内地一个电子元器件订货会上,他连会务费都出不起,混进会场,让人发现了,还给逮到派出所去了嘛。这么一个人,基本没有经商经验,更谈不上经商手段,在深圳也没任何人脉可利用。他从哪儿去搞这么块地?别制造神话了。天上就是天天在掉馅儿饼,也没有任何理由会掉到他头上啊!况且还是这么一块超级馅儿饼哩。”

那个助手说:“我亲自到那个大队去了,找到他们的大队书记了,人家说得特别清楚,这块地已经交换给了这个冯宁。”

何振鸿忙问:“他拿什么跟这个大队交换的?”

那个助手说:“那个大队跟香港一家公司合作制造电子元器件。冯宁替他们推销产品,大队就答应把这块荒地当作推销的劳务费,交换给了这个冯宁。”

张弓仍坚决地摇着头说道:“我不信,那是大队的人在搪塞打发你哩!”

那个助手拿出一份合同复印件:“他把他们跟冯宁签的合同副本都给我看了。上面有他们的签名盖章,板上钉钉的!”

张弓忙拿过那个合同复印件。果不其然,文本下边,清清楚楚地显示着冯宁的签名和那个大队的公章。在场所有的人都不作声了。

那天傍晚,尤妮开着一辆二手车,上冯宁公司新搬的那个写字楼里来找冯宁。尤妮喜欢开快车。车子飞快地驰进院子,总把保安们吓一大跳。“冯老板呢?”尤妮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问。一个戴眼镜的女文秘却压低了声音告诫她:“尤姐,冯总说过好多回了,不让我们叫他老板。”尤妮奇怪了:“叫个老板又怎么了?”那个戴眼镜的女文秘说:“他说,就得按公司法来,该叫经理的就叫经理,该叫总裁就叫总裁。他不喜欢老板这个称呼。”尤妮笑道:“怪事了,现在许多部长书记都喜欢人家叫他们老板。他倒装腔作势起来了。他人呢?”那个戴眼镜的女文秘指指里间的那扇门,压低了声音说:“都在里头待了好大一会儿了,说是不让人去打扰哩。”尤妮说:“那,我还非得打扰他一回哩!”说着,便向那里间走去。

尤妮一下推门走进时,看到冯宁正呆坐在大写字台前。桌上放着那两个庞耀祖留给他的密封了的牛皮纸信封。听到门突然一响,冯宁本能地拿起那两封信就往抽屉里藏。等看清了进门的是尤妮时,冯宁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怎么连门都不敲一下,真吓我一跳!”

尤妮很快地四下里环视了一圈:“你把啥藏起来了?一个人在屋里搞啥非法活动呢?”

冯宁笑道:“我能搞啥非法活动?”

尤妮问:“得到消息了吗?一条高等级公路,一条高速公路,今年内就要开工,都会从你拿下的那块地附近通过。那儿敲定要搞高科技园区了,那块荒地八成要变成黄金宝地了。”

冯宁说:“不是八成,而是九成九。”

尤妮笑道:“瞧你那得意样!”

冯宁苦笑笑:“我得意吗?!”

尤妮说:“几乎没费吹灰之力拿到的荒地,转眼间成了黄金宝地,这么大一个馅儿饼掉在头上,摊在谁身上,谁不得意?”

冯宁怔怔地打量了尤妮一会儿,突然从抽屉里取出那两封信:“你不是想知道我刚才把啥藏起来了吗?这是庞哥走以前留下的两封信。”

尤妮瞟了那两封信一眼说:“他不是说,要你在最困难的时候才去拆看它吗?”

冯宁说:“我现在就有点六神无主,感到非常非常困难。”

尤妮撇撇嘴道:“跟我矫情,是不是?现在谁都知道你冯宁一夜暴富。腰缠万贯、百万贯,跟我装大财主,钱多得发愁了?票子数不过来,我帮你数呀!”

冯宁激动了:“钱多?首先,你想过没有,这块地到底能不能变现,怎么变现,还是一个大大的未知数。如果在香港、在欧美,不管是私人手里的,还是公司手里的地,要变现是有一套完整的流程来实现,更有一套完整的法律来保证。你只要有足够的法律依据来证明这块是属于你的或你的公司的就行。但在我们这儿,有没有可能变现,怎么变现,都是未知数。就算是能变现,最后它到底能变成多少现金,也是一个未知数。而且,更大的未知数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于,我现在一分钱都还没拿到,可正如你刚才说的,现在几乎人人都把眼睛盯着我了。生意人都明白,一个公司的招牌和公司的产品,需要引人注意,但是操作公司的过程和操作公司的人是需要隐秘的,需要蔫儿不吱声的,是最害怕曝光和大声喧哗的……你看旧社会骡马集市上商人谈价钱,双方都是把手伸在对方的袖管里,用约定俗成的手势暗号,蔫儿不出声地在那儿讨价还价。谁也不会把这过程搞得众目睽睽,人人皆知!”

“所以你就有点惶惶不安了?就拿不定主意了?捏着这么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吃也不是了?那就拆开信看看呗。看看庞哥到底跟你设计了什么过关绝招。他跟你交代了没有?遇到这种情况,该先拆哪一封,后拆哪一封?”

冯宁摊开那两封信。尤妮看到,信封上有标注得非常清楚的字样:(1)和(2)。尤妮拿过那个注着(1)的信封就要拆。冯宁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不让拆。尤妮稍稍愣怔了一下,看了看冯宁。冯宁的脸微微地红了起来,显得有一点点歉疚和难堪,但还是没松手。尤妮立刻明白了,冯宁不想让她知道这封里的内容,便赶快把信交还给冯宁,知趣地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行行,这是你们之间的秘密,也是你的商业机密。我不沾边。你自己看吧。我来就是告诉你,那两条公路的消息……”尤妮本以为冯宁多少会给她留一点面子,还会叫住她(潜意识中,好奇的她也希望冯宁会叫住她,一起来筹划这块地的事),主动邀她一起来看看庞耀祖这封神秘的信的内容。所以,一开始,她故意放慢了脚步,等着冯宁来挽留。但一直等她快走到门前了,冯宁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他那个老板椅上,没有发出任何挽留的信号。她有点失望了,甚至都有一点怨气了,便突然加快了步伐,快快地走了出去,并在关门时,有意加大了点力气,让门扇碰上门框时,发出很清脆的一声,以表示她的不高兴。

尤妮走出经理室以后,并没有立即离去。她仍然希望冯宁能追出来叫住她,她还是非常好奇、非常急切地想知道庞耀祖这两封信的内容。

但冯宁没有追出来。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淡下去。夜色渐浓。大街上华灯璀璨,员工们也都下班走了。这时,大房间变得越发空阔寂静,也越发灰暗。十秒……二十秒……尤妮呆站着,但里间却毫无动静,好像那儿本来就没人似的。尤妮知道,冯宁是绝对不可能再追出来了,便极其失落地、快快地向楼下走去了。

而这时,冯宁依然面对着庞耀祖的这两封密封的“锦囊妙计”发着呆。他没有开灯,一直在黑暗中,默默地面对着那两封信,呆坐着。他听到尤妮走出办公室后,在外头停下过,也听到她在外头粗重地喘息着、等待着。但他没动窝。后来他也听到尤妮离去的脚步声。当时他微微地战栗了一下,脸上再度显示出刚才曾出现过的那一种歉疚和不安。但他还是没有起身去挽留尤妮,没有去满足尤妮那一点好奇和自尊。一直等到尤妮离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近晚寂静的空间中,他才慢慢地拿起那两封信,掂量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它们扔进了抽屉里,然后用很快的动作,掏出钥匙,锁起抽屉,并留意地拉了一下抽屉把手,在确认抽屉已经被锁严实以后,这才起身向经理室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