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那天,很多人打电话到宋梓南办公室找他,都没找到,找秘书小马,小马也说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到中午时分,周副市长有事也没找到宋梓南,有点急了,把电话打到秘书室,找到小马,小马这才告诉周副市长:“宋书记他躲起来了……”

周副市长觉得不可理喻:“躲起来了?怎么回事?”

小马说:“他说他想清静一下。”

周副市长立即找到宋梓南“躲藏”的那个山间别墅,问:“想清静一下?为什么?”

宋梓南说:“这两天,我觉得心脏有点难受。”

周副市长问:“怎么会呢?所有人都说,小平同志题字以后,是你宋梓南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你怎么会难受起来了?你难受什么?”

宋梓南闷闷地看了一眼周副市长,问:“你也这么想吗?”

周副市长沉静下来说:“你说的心脏难受,是指生理上、病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精神上的?”

宋梓南说:“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也觉得老人家给我们题字以后,我宋梓南因此就春风得意了?”

周副市长说:“总不能说,老人家给我们题字,你不高兴?我看小张从广州带回题字来的那天,你激动得都流泪了,晚上为小张庆功,喝了好几杯茅台,劝都劝不住。”

宋梓南说:“我当然高兴……”

周副市长笑道:“那你还‘心脏难受’?”

宋梓南说:“你仔细品品小平同志的题字,他说,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重点是在强调中央改革开放路线和政策的正确性。”

周副市长说:“那当然啦。他作为一个掌舵的人,考虑的当然是全局的大方向问题。他首先要肯定中央的路线和方针,这样才能号召和带动全国都来进行改革开放,走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你还能要他怎么写?他总不能像毛主席给雷锋题字那样,题一个‘向深圳特区学习’吧?”

宋梓南说:“所以,在这种时候,我们这些在深圳工作的同志,就得更加冷静地想一想,我们的工作中还存在一些什么重大的缺陷和问题……”

周副市长笑了:“哦,你躲到这儿是反省来了?前一阶段,乌云压城、八面来风时,你处处跟人拍桌子吵架,连国务院一些重要部委领导提的意见,你都不买账,照顶不误。现在,小平同志肯定我们的工作和大方向了,你倒又羞答答起来了。”

宋梓南轻轻叹一口气说:“当时我也没‘处处跟人拍桌子吵架’,你也不要夸大其词了。”说到这里,他稍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当时,你们看我好像很不冷静,其实那会儿,我心里明白得很。你想啊,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们的工作还存在不少问题?我怎么会听不出来那些人发出的种种‘攻击’中,的的确确还包含着不少合理的成分?我也非常清楚,我们的工作,和中央的要求,和小平同志的要求,还存在很大的差距。但当时,我感觉到,有一部分人之所以要掀起那么一阵黑风狂浪,目的不是帮助深圳改进工作。他们要说的核心话语,恰恰是和小平同志要说的正相反,他们无非是想说这么一句话:深圳的现状和教训证明,中央建立特区的政策是错误的,中国的改革开放是错误的。中国不应该走这样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如果这样,中国还有希望吗?深圳还有前途吗?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干头?”说到这里,他一下站了起来,再一次激动起来。

周副市长不作声了。

宋梓南大步走到周副市长面前:“我知道我的顶撞、反驳、声嘶力竭的喊叫,在政治上会被不少人看作不成熟,甚至会被人当作一种忌讳来对待,但当时,我觉得必须要有人站出来做这件事。我是深圳的一把手,我不做,谁做?!我必须站出来捍卫深圳所坚持的大方向。”

周副市长显然被宋梓南的这一番话打动了。

宋梓南继续说道:“但是,你也应该清楚,经验告诉我们,我一定会为自己那样的不冷静和顶撞,付出必须付出的代价的。”

周副市长忙劝慰道:“这个你过虑了。”

宋梓南苦笑笑:“你怎么也学会不说真话了?”

周副市长略为有一点尴尬地笑了笑。

宋梓南的神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还有我的身体……”

周副市长忙说:“最近你老说你身体怎么怎么了。你身体到底怎么了?去北京彻底做一次检查吧。”

宋梓南轻轻地摇了摇头:“所以,我在想,如果我不可能在深圳这个位置上久待下去,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得突然离开深圳……”

周副市长微笑道:“老宋啊老宋,小平同志这么高度评价我们深圳,你作为我们这个班子的班长、带头人、一把手,却躲在这儿,忧虑自己什么时候会不得不离开深圳?老宋,你是不是也……”

宋梓南做了手势,打断了对方的话:“听我说完。请你相信,我说这些话,不带一点个人情绪。虽然,通过这些年在深圳的工作,深圳在我生命历程中烙下的痕迹已经非常非常深了。我的确不想离开深圳……”说到这里,宋梓南眼眶湿润了,甚至略略地有一点哽咽了,“我前一阶段对待批评所持的那种暴烈态度,一定也伤害了那些本想善意地来帮助我们的领导和同志,给他们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我现在真的非常后悔……”

周副市长劝慰道:“天性使然。”

宋梓南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许吧……真是白活了这六十多岁……”

周副市长忙说:“哎,这话可说重了,说重了……”

宋梓南说:“现在我着急的是,在我离开深圳前,我还能为咱们的深圳做点什么,弥补上一点什么……我这些想法当然不能跟别的什么人去说,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时,已快到傍晚时分。小马正准备下班,雕塑家潘教授轻轻地敲了敲宋梓南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问:“对不起,我能请问一下,这是市委宋书记的办公室吗?”

小马热情地说:“对对对。潘教授,您好。请进。”

潘教授忙解释道:“是宋书记约我来的。他想在市委大院,或市民中心广场上立一个标志性的雕塑,约我来谈一谈有关雕塑的问题。”

小马一边让潘教授坐下,一边说道:“知道,知道。宋书记交代过这件事。可是非常对不起,情况临时有变。他有一点急事,出去了。”

潘教授略有点失望:“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马说:“现在还说不准。”

潘教授有点焦急起来。

小马忙说:“要不,您先忙您的去?让宋书记跟您再约时间?或者,您就耐心等一等?一会儿他应该会回这儿来的。”

雕塑家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再等一会儿时,宋梓南推门走了进来。

宋梓南大声说道:“我没迟到吧?真对不起啊,潘大教授!”一边说,一边把潘教授带进了里屋去了。

宋梓南稍稍问候了一下教授的生活近况,便说道:“我有这么个想法,前一阶段发动市民选市花,莲花已经入围参评了。我们何不立一个莲花的塑像,寄寓我们深圳人民和特区干部在改革开放中出淤泥而不染的精神追求?”

潘教授想了想说道:“莲花当然好。不过,您这污泥又指谁呢?指深圳河那边?如果有人做这样的联想,不好吧。”

宋梓南笑了:“当然不是指深圳河那边啊。”又想了想,“要不,塑一头雄狮,怎么样?”

潘教授说道:“狮子嘛……您觉得好吗?当年英国殖民者在上海外滩,他们的汇丰银行本部门前立的就是两头雄狮铜像,高高在上,傲视众小,霸气十足,拒人于千里之外,这种形象不管是放在市委市政府门前,还是放在市民广场上,我看都不合适。宋书记,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宋梓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你这个意见好。我们的干部不能像狮子一样作威作福啊,特区精神,不能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殖民者和封建达官贵人的官僚气息,倒是应该放下架子,贴近老百姓,贴近现实生活才好。应该是人民的公仆。要有为人民做牛做马的精神……”说到这儿,他突然叫了起来:“有了!”

然后,宋梓南和潘教授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牛!”宋梓南兴奋地说:“好,牛好,这个形象好。”但潘教授细细一想,又说道:“不过,牛在一般人印象中总是埋头苦干,垦耕不已,缺少一点昂首阔步的豪气。这个,会不会跟我们一贯提倡的特区敢闯敢干的创新精神,有点不符……”

宋梓南说:“改革开放,敢闯敢干的核心还应该是埋头苦干,甘为孺子牛嘛,还应该是把人民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牛,好。你给画个草图看看。”

潘教授说:“我带了个设想来,您看看行不行?”

宋梓南说:“哦,你有个设想?怎么不早说?快拿出来瞧瞧。”

潘教授从他随身带来的画夹里,取出一幅画稿。画稿上展现的是一个昂首展翅、凌空搏击的大鹏鸟。“我们深圳又名鹏城,这几年它又搏击长空,冲杀在全国改革开放的第一线,大鹏展翅,一飞冲天,又寓意前程远大。在市府广场前立这样一个大鹏鸟的雕塑,我觉得不仅名至实归,也能让人睹物思情,追忆往昔而激励未来。”

宋梓南仔细地看着画稿,只是沉思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看了看画稿,然后,问潘教授:“你今天带了几份画稿?”

潘教授答道:“一份。”

宋梓南问道:“这一份能留下来吗?我拿去请更多的同志看看,咱们再认真考虑考虑。”

潘教授忙点头应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送走潘教授,宋梓南把画稿交给小马:“复印一下,送每个常委。同时给城市规划设计院和社科院的有关方面也各送一份。请他们都提提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