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得到小平同志的题字后,老张那种欣喜若狂的心情自不待细说,他提着墨迹未干的题字,迅速走进一个小房间里,把门锁上,拿过一个小电风扇,对着写上题字的宣纸吹了起来,并吩咐司机:“你赶紧回房间去收拾咱们的东西,并且把车发动着,一会儿,我们就往回赶。”

这时,小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

司机一愣。这个小房间是一号楼里平时没人使用的房间。他们前脚刚进,后脚怎么就会有人把电话打到这儿来了呢?

张主任却说:“你别管,快去发动车。”

司机还惴惴着:“你不接电话?”

张主任啐道:“别多管闲事,快去发动车。”

司机急忙跑出一号楼,向他们住的六号楼跑去。留在那小房间里的张主任则继续用电风扇在吹着那幅题字。他必须得赶快带走这幅题字。过去他听说过,有的首长题字,评价一个人或一个地方的工作,题的时候兴致勃勃,遣词用语相当地褒扬,但题完后,或者是由秘书提醒,或者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后悔了,也有收回当初的题字的。他当然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位张主任自然也没有想到,那种事有可能发生在别的当首长的人身上,但绝对不可能发生在邓小平身上。邓小平素来以思考缜密深邃著称。现在要他来题字评价全国改革开放的示范基地——深圳,他怎么可能草率从事,出尔反尔?但不管怎么样,把题字先拿回深圳,总是上上大计。

这时,那个电话却继续在响着。小小的房间里,除了这烦人的电话铃,还有那个老式的电风扇在呜呜地响着。老张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幅题字,只是警惕地看看电话,仍然不敢去接。而他的司机此时已经拿着收拾好的东西,跑出六号楼的房间,去发动车了。

题字终于吹干了。张主任关掉了电风扇,小房间里一下静了许多,只有那电话铃声依然还在顽强地刺耳地响着。老张卷起题字,用一张旧报纸把它细心地包好,便向门口走去。这时,他的司机把所有的东西往汽车里一扔,发动着车,已经向一号楼驰来了,而老张也已经走出一号楼的这个小房间的房门了。只听得那电话还在顽强地响着。张主任无奈了,多年的习惯和纪律的约束使他不能就这么一甩手走了。常识告诉他,这个珠岛宾馆,尤其是这个一号楼,从来都是接待省部以上最重要的首长的。特别是接待中央首长的时候,这个楼里的每一个安排,每一个动静都不会是偶然的,随意的。能够打电话到这个小房间里来的人,也一定是内部的人。他既然往这儿打电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要知道,在接待中央首长的过程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大事,是没有小事可说的。如果因为他不接电话,而耽误了什么大事,这个责任他张某人是负担不起的。想到这里,他还是走回房间来拿起了电话。果不其然,电话是广东省委的吴书记打来的。吴书记已经听说了小平同志给深圳题字的事了,让张主任立即带着题字,赶到他家里去。

司机也有点愣怔了:“吴书记的消息怎么那么快?”

张主任忐忑地说:“不知道他的消息怎么那么快。”

司机担心地说:“省里不会扣下这个题字吧?”

张主任没有多大把握地说:“应该不会吧……”

吴书记反复看了两遍题字,兴奋又感慨地说道:“老人家的评价很高啊!‘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回去告诉你们宋书记,小平同志的题字什么时候发表,怎么发表,还是要等一等中央的决定。这件事非同小可!”

这时,两个记者带着一些照相器材走了进来。

吴书记向老张介绍这两个记者道:“这是《南方日报》的记者。我让他们来的。”

一阵闪光过后,两个记者把邓小平的题字反反复复地拍了十几张照片。拍完照,张主任赶紧收起题字,刚要走,吴书记家的电话响了。吴书记的秘书接了电话,对吴书记说:“中央警卫局的孙副局长请深圳市委接待办的张主任接个电话。”

张主任犹豫了一下,拿过电话后,显得十分勉强,有好大一会儿没说话,过后,却把送话器严严地捂了起来,低声向吴书记请示道:“能不能告诉孙副局长,我已经走了?”

吴书记笑了笑反问道:“干吗?”

张主任忧虑地说道:“您说有没有这个可能,老人家事后一想,要收回这题字,所以让孙局长打电话来找我?”

吴书记笑道:“胡说什么呢?小平同志这个题字绝对不是因为有人催促了,更不是因为你来了,才写的,而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统观全局,他才决定南下视察特区,一路上视察深圳,视察蛇口,又视察珠海,应该说看了一路,思考了一路,最后才得出这样的结论。而且,他根本就没按你们事先给他拟好的那些话写嘛……是不是?这么一个大政治家、领袖人物,当然知道自己给深圳题字是一件什么分量的事情,会怎么影响整个中国的明天,怎么可能如此轻率,题了又收回?!这也不是他老人家办事的风格。你们太不了解老人家了!”

张主任赶紧说:“是的。我们给他拟了好几句话,他都没按那写。”

吴书记说:“而且最后的日期,你们注意到没有?他没有写今天,写的是离开深圳的那天。他要向世人表明,在历史上留下这样的记录,是深思熟虑的,是成竹在胸的!这二十五个字,是他老人家对中国社会主义道路思考几十年,也是对今天的深圳进行全面考察后得出来的结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呢?再者,退一万步说,即便发生了老人家要收回这个题字的事情,老人家一定有他必须这么做的原因,那你也不能躲。躲了,在组织上和政治上,就是个重大错误!而且还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快接电话。”

张主任无奈地拿起电话:“孙局长,你好……”

孙副局长不是来“收回题字”的,而是来为老张“庆功”的:“老张啊,你怎么拿着题字就跑了呢?中午你可不能走,在我这儿吃饭,要替你庆功哩!”

张主任忙说:“我有什么功?我来不来,小平同志都会这么夸我们深圳的。饭我就不吃了,您的好意我全领了,我现在得赶紧把这题字送回去。家里人全在等着哩!”

孙副局长笑道:“你小子是怕夜长梦多吧?”

张主任也笑道:“孙副局长不愧是一直在首长身边工作的人,啥也瞒不住您呐!”

孙副局长笑道:“老人家替深圳题字,又说得那么好,我们大家都高兴。这不光是你们深圳的大喜事,也是我们全党全国的大喜事。你小子立了一功。这杯庆功酒你得喝。”

张主任为难地说:“局座……”

孙副局长说:“听我安排。你马上回宾馆来。你要不回来喝我这杯酒,以后,别再找我办事了。”

张主任只得把车又缓缓开回到六号楼门前,然后他按孙副局长的安排,把房门钥匙递给服务员,让服务员拿着他房门上的钥匙去总台把房退了,对外声张:“深圳来的同志已经带着题字回深圳去了。”这样,不管是谁,也找不到张主任手上这幅题字了。

就这样,到当天的傍晚,张主任带着题字,赶回了深圳。听说老张带回了小平同志的题字,市委市政府所有的领导都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到了迎宾馆六号楼的会议室里。

当小平同志的题字展开在深圳市全体领导面前时,所有人都被这个题字震住了。会议室里几乎没有一点声音。晶莹的泪花在宋梓南的眼眶里闪烁着。他扶住椅背的那只手在微微地战栗着。

宋梓南尽量控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急迫地问:“通知特区报的记者了吗?”

周副市长说:“已经通知了,他们马上就到。”

宋梓南回过身来用力握住张主任的手说道:“小张,你辛苦了。这一回你给深圳立了一大功。我看应该为你请功啊!”

在场的领导都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周副市长感慨地说:“小平同志这个题字,不光肯定了我们深圳的工作,也肯定了中国这些年前进的方向和探求的一条发展道路。”

张主任忽然想起省委吴书记的嘱咐,便忙对宋梓南说:“离开广州时,吴书记叮嘱,何时发表这题字,要等老人家回北京后再说。”

宋梓南却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让特区报马上发表,明天就见报!”

第二天,《深圳特区报》就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发表了邓小平为深圳特区题字的消息,并刊登了题字的照片。紧接着,全国各大报纸、各大媒体都在最醒目的位置上发表了这个消息,刊登了题字的照片。中央电视台和香港各电视台的滚动新闻节目都在第一时间里播出了这条消息。而在深圳,在类似华强北商业街那样的繁华地段,各电器商店的大型橱窗里的所有电视机里都在播出着这条消息。橱窗前聚集了许多深圳市民在观看。邓小平的这一把火,不仅把深圳改革开放的温度提升到了空前炽烈的程度,也把整个中国改革开放的温度提升到了历史空前炽烈的程度上去了。

那天,冯宁的公司乔迁新居,他正带着几个员工在往一个新的写字楼里搬办公用具。冯宁下楼来接刚运到的家具,看到隔壁一家商店的橱窗里有电视机在播这条消息,便走了过去。其他几个员工也走了过去。看了一眼那橱窗里的电视新闻,冯宁的心跳加快,立即向楼里跑去。冯宁冲进办公室。那时,办公室还没布置好,还是空空荡荡的。有两个工人正在安装电话。

他立即打开电视机,电视机的画面上显现的就是这条新闻。不一会儿,两个工人抬着一个老板桌呼哧呼哧来到他的办公室门口,问:“这张老板桌搁哪儿,先生?”他因为太投入了,只顾着看电视上的新闻,完全没有听到工人的发问。那两个工人便走进来,又问道:“先生,这桌子要搁哪儿?”却没料到,冯宁回过头来,涨红了脸,大喊一声道:“你们吵什么吵,都别出声了。听新闻!”

这时,陶怡在她居住的那套小单元房的厨房里正做着饭。外间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一部香港言情电视剧。张弓冲进房间来,呼哧带喘地说了句:“你怎么还看这个?”马上拿起遥控器,把频道换到新闻栏目上。而何振鸿和金德昌也在一家新开张的五星级宾馆的董事长办公室里看着这条电视新闻。为人低调而内向,喜怒轻易不溢于言表的何振鸿这时也按捺不住地说道:“这可是一条利好的重头消息啊!太重要了……太重要了……”

在冯宁新租的写字楼里,在冯宁不断催促下,电话局的工人用最快的速度安装好了电话。冯宁立即拿起电话,问那两个工人:“现在能拨国内、国际长途了吗?”

电话局的工人说:“已经设置了这个功能,但正式开通还得三天后。”

冯宁说:“包括国际长途的功能也得三天后开通?”

电话局的工人:“是的。市内的,马上就能用了。但国际、国内长途的功能,得三天后开通。”

冯宁立即拨了个电话给尤妮:“尤妮吗?我冯宁。这是我公司新写字楼的电话。你稍稍等一下……”然后回头吩咐公司的一个女文秘,“你马上上街把所有的报纸都各买五份回来。”

女文秘不解地问:“各要五份?”

冯宁斩钉截铁地说:“对。各买五份。所有的报纸,中央的、省里的和市里的各种报纸,只要能买到的、今天出版的报纸,各要五份。”然后又对尤妮说:“你看今天的滚动新闻了吗?邓小平表态了,完全肯定了深圳特区。你马上替我打个电话给田叔……我这儿的电话得三天后才能打长途。你马上告诉他,不用那笔保证金了。我们立即跟那边签正式合同,马上把那块荒地拿下来。我现在就到那个大队去。你也马上赶过来。尤妮,放弃你那个职业中介所吧,到我这儿来,我们一起来经营这个公司吧。”

尤妮愣了一下:“马上就签正式合同?冯宁,你冷静一点……万一……”

冯宁立即打断她的话:“不能再冷静了,百年不遇,百年不遇的机会来了。”

尤妮尽量让自己放平静一点,她知道如果这时跟冯宁吵,他一定会显现得更猛烈的,那样就更说不清事情了:“冯宁,你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是犯了投资经商的大忌……万一……”

冯宁说:“百分之九十九的时候是应该把鸡蛋分别装在三个篮子里的。但是在遇到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大好机遇时,就得拼全力地冲上去,拿出所有的本钱去搏啊!现在我们手上的这副牌是草头同花顺,而且是大顺子,A、K、Q、J、10。尤妮,百年不遇、千年不遇、万年不遇啊!”

冯宁放下电话,大步跑出写字楼,冲进一辆二手的桑塔纳车里。车刚起步,那个被支去买报纸的女文秘抱着一大抱报纸回来了。

女文秘忙问:“冯老板,这些报纸怎么办?”

冯宁说:“搁我办公桌上。先替我分一下类,把刊发邓爷爷题字的版面全给我单独放。等我回来处理!”说着,车便箭一般地冲出去了。

这时,在那家新开张的五星级宾馆董事长办公室里,金德昌也极其兴奋地对何振鸿说道:“我已经督促新成立的那个房地产公司赶快运作起来。让张弓去把货运编集站背后的那块荒地拿到手。”

何振鸿问:“交付给这个张弓办,有把握吗?”

金德昌说:“应该可以吧。如果他不行,我还有一层关系……”

何振鸿问:“你还有一层关系?哪层关系?”

金德昌故作神秘状:“何叔,这你就别多问了。‘狡兔三窟’,那是我手里的一张秘密王牌哟!”

何振鸿说:“在大陆做生意,上层关系不能不用,但各种分寸也得把着一点。”

金德昌拍拍这位五叔的肩膀笑道:“放心啦,我的何叔,这边房地产生意上的事,你就统统交给我好啦。”说着,拿起电话,按了一个按钮。

一个秘书立即走了进来。

金德昌吩咐道:“你让张弓马上来见我。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