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一直到大年三十的那天,从小平同志身边还没有传过来要给深圳题字的消息。张主任真有点着急了。那天,他房间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电话是中央警卫局孙副局长打来的:“老张吗?我是老孙啊。起床了吗?”

张主任忙应道:“起了起了,早起了。”

孙副局长说道:“那我马上过来。”

张主任一听,心一紧:“有新消息?”

孙副局长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张主任忙说:“那还是我过去。”

孙副局长说:“你就别动窝了,我马上就到。”

不一会儿,做事精明又干练的孙副局长已经到了老张的房间里。出乎老张意料的是,他是来劝他回深圳过年的:“老张啊,你还是回去吧,今天已经是大年三十了,看来是不行了。”

张主任心里一凉:“怎么了?”

孙副局长说:“昨天晚上在白天鹅宾馆吃饭,几个老人家,包括王震老、尚昆老都跟老人家说了题词这件事。老人家一直不表态。看样子,老人家还是坚持原来的想法,要等回北京以后再表态。那就没办法了,你回去交差吧。”

张主任长长叹一口气说:“我这样回去,怎么交得了差?”

孙副局长说:“该做的咱们都做了。尚昆老、王老都做了工作,还能咋样?”

张主任又叹道:“看来不走是不行了……”

孙副局长说:“老人家虽然没答应马上就给你们题字,但也没说不题,这个门还是开着的。所以,还是踏踏实实回去,先把这个年过了再说。”

张主任激动地说:“孙副局长,您说我这样回去,这个年,怎么过?我个人没完成任务,过不好这个年,也就算了,我想深圳市今年也会有好多人都过不好这个年,甚至全国都会有一些人因为老人家没在深圳表一个态,而心里七上八下,过不好这个年……”

孙副局长说:“别说得那么悲壮嘛。”

“你说我夸大其词了没有?”张主任问。

孙副局长不作声了。看样子,他心里也是挺为深圳着急的。过了一会儿,他问道:“老人家认识你吗?”

张主任迟疑了一下,说道:“五十年代我见过他……这么些年了,印象肯定不会深了。”

孙副局长又问:“他身边的人呢?比如他家里的孩子们。”

张主任说:“肯定都见过,但他们都是大忙人,很难说对我还会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

孙副局长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也是唯一的最后的办法,就是你直接去找老人家。”

张主任一愣:“我直接去找老人家?我的天……可是,老人家住的一号楼我连门都进不去啊!”

孙副局长说:“那好办,我带你进去,但是有一条,我得先说明了,我只带你进去,别的,我什么也不管,也不能管。这是有纪律的。你也是搞保卫工作的,应该都知道。”

张主任犹豫了一下,鼓足勇气答道:“行……只要您能把我带进一号楼,别的,您就别管了。”

当天上午,由孙副局长带着,一号楼的警卫果然对张主任放行了。等老张走进一号楼,孙副局长向张主任示意了一下,转身就离开了一号楼,把老张一个人“撂”在了一号楼里。

张主任在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呆站了一会儿。他试着向走廊的那头走了两步。走廊里极其安静。走廊两旁的一些房间都开着门,但那些房间里显然都没有人,因为房门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异样的安静,反倒使张主任不敢动作了。不一会儿,有脚步声传来。张主任有点紧张起来,第一瞬间,他甚至本能地找了个地方回避了一下。躲到那个角落里以后,他还是没动,只是呆呆地向传来脚步声的方向看了一眼。

走过来的是一个三四十岁模样的女士。

眼熟。

是邓家的一个人。

张主任忙向她走了过去:“您好。”

邓家的那个人显然一眼就认出了张主任:“不是叫你回去等的吗?怎么还没回去?今天都是大年三十了,家里的人不等你回去过年?”

张主任忙低声解释道:“您说……您说我怎么回去?老人家对蛇口、珠海都说了话,表了态,就剩下深圳没说。您说,我要是就这样回去了,深圳上上下下,这个年怎么过?”

邓家的那个人想了想说:“这倒也是。这样吧,咱们做好准备,文房四宝,宣纸,什么都准备好,桌子也铺好。老人家去散步了,等他回来我跟他说。你就在走廊里等着,他要答应写了,你再慢慢进去。哎,要让老人家写什么,你们准备了吗?”

张主任忙说:“我们拟了几句话,您看看合适不合适?”

邓家的那个人看了看张主任递给她的那张小纸条,什么话也没说,把纸条又还给了张主任:“这个,一会儿老人家要是愿意写了,让他自己来决定写什么吧。”

事情到这一步,都还顺利,老张一直紧张不安的心稍稍得以安稳了一些。但不一会儿,看到邓小平缓步从外走了进来,他又紧张了。稍镇静下自己,按刚才约定的,立即退到一个不显眼儿的角落里,站定了。邓家的那个人忙迎上前,挽住邓小平的胳臂,问候道:“爸,您回来了?累不?”

邓小平微笑着摇了摇头。

邓家的那个人说道:“深圳想请您题个词,写几个字。”

邓小平很敏捷地答道:“不是说好了,回去再写的吗?”

邓家的那个人说道:“您不题,人家怎么敢回去?没法交差啊,深圳上上下下连这个年都没法过了。”

邓小平笑了,往沙发上一坐:“没那么严重吧?那写什么东西啊?”他虽然这么问着,但很显然,对于深圳目前形势,对于深圳一贯以来坚持的大方向,他已经做了周密的考量,有了成熟的结论,也有了表态的准备,只是原先决定要回北京再说话的,才没有立即表态。邓家的那个人听到老人家已经松口,忙向站在不远处的张主任示意了一下。张主任立即走过去,把小纸条递了过去。

邓家的那个人看了一眼纸条上写的几句话,顺手把纸条递给了老人家:“您要是觉得可以,就像在珠海写的那样,写‘深圳经济特区好’,行吗?”

邓小平看了女儿一眼,不置可否地淡然一笑,根本没看那张纸条,就把那张纸条撂在一旁,吸了口烟,默默地想了想,然后撂下烟卷,起身缓步走到桌子旁。

这时,一些随行人员看到老人家要为深圳题字了,便都纷纷围了过去,有的赶紧为他磨起墨。邓小平拿起毛笔,从容不迫地在砚台上蘸了蘸,直起身,比照着这一段时间来,在心里早已酝酿好的题字内容,打量了一下纸的大小,俯下身子开始运笔。

最初出现在纸上的几个字是:“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

张主任一见,老人家写的并不是他们预料中的“深圳特区好”一类的语句,心里着实还有点忐忑,甚至连老人家的女儿脸上也显出一种十分意外的神情。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的,空气好像是凝固了似的。等待老人家往下写的那几分钟里,张主任的额角上略略地渗出了一些汗珠。紧接着在宣纸上出现的题字的后半部分是:“……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

写下自己的名字后,老人家抬起头问:“今天几号?”

他的女儿告诉他:“今天是二月一日。”

老人家沉吟了一下,俯下身去却在题字最后的落款处,写上了“一月二十六日”。一月二十六日那天他还在深圳。老人家之所以要落这个日期,而不落题字当天的日期,大概是为了在历史上留下这样一个印迹:这个题字是他在深圳时写下的,是他对深圳的真切看法。或者是想说明这一点:题字虽然是离开深圳后写的,但题字的内容和对深圳的评价是他在深圳期间就已经思考成熟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