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陶怡还是住进了张弓为她“买”下的新居里。她一再声明:“房租我将来会还的。一定会还的。”张弓只笑着不说啥,还替她买了不少粉红色的小玩意儿,放在卧室里做摆设。那天,下了班,陶怡正在厨房里做饭。张弓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哟,好香啊!”陶怡红红脸说:“我不会做饭的……你别夸我……”张弓却直说:“好香好香,真的好香……”一边说,一边凑近过去,故意嗅着陶怡的头发,还在说:“好香……好香……”陶怡忙轻轻地推开他:“又不正经了……”张弓却笑道:“我今天就是想不正经!”

陶怡忙躲开,装着不高兴的样子啐嗔道:“张弓,不许这样不正经!我们说好的……”张弓追过去拉起陶怡的手:“来来来,别做饭了。”陶怡挣扎着想甩开张弓的手:“张弓……”但张弓还是把陶怡拉到了厨房外头客厅兼餐厅的那个空间里。

小小的餐桌上放着一大包东西。

陶怡一边揉着被张弓握疼了的手,一边啐嗔道:“又乱花钱。”

张弓从那个包里掏出许多吃的、用的和一个大蛋糕。

“你干吗呀?总是乱花钱,没人过生日,买那么大的蛋糕干什么嘛?”陶怡问道。

张弓异常兴奋地说:“今天这日子比过生日还重要。你听我说,刚才金老板找我谈了,集团决定要做房地产生意,马上新成立一个房地产公司,让我去操作这个公司。”

“让你当房地产公司的老总?”

“暂时是副老总。可是现在那儿没有老总。我这个副老总等于是老总。陶怡,我的小陶怡,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这意味着什么?啊,这将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不?”

“那你也用不着一下乱花那么些钱呀!”陶怡一边说,一边粗粗地扫了那些东西一眼,心里快速地估算了一下,买这些东西大概要花多少钱。

“乱花这些钱?走。”张弓大声叫道,说着又要上前来拉陶怡的手。

“干啥?”陶怡忙躲开。

“我让你瞧瞧,一个房地产公司副老总是可以怎么花钱的!”说完拉着陶怡就要往外走。

“哎哎,你别急呀,让我把煤气灶上的火关了呀!”陶怡叫道。

半个小时后,张弓开车把陶怡拉到了一个新落成的花园式小区里。车停在了一幢连排别墅门前。张弓用钥匙打开别墅的门,打开古朴的壁灯和树枝状的水晶吊顶灯。

陶怡呆住了。眼前厚重的柚木地板所映射出来的那种典雅,陪衬着新家具华丽的光泽,她觉得自己被眼前的这一切都融化了。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感到自己的心在一阵阵狂跳。张弓引领着她,慢慢地从一间房走向另一间房。一切都是按精装修的标准来做的,也就是开发商经常喜欢夸口的那样:“你买了这房,到时候,你只要带一条洗脸毛巾和一把牙刷来,就可以入住了。”厨房是欧美那种开放式的,硬木长方形大餐桌上陈设着一个六个头的烛台。六根雪白的蜡烛都已经点着了,在那里幽幽地散发着淡定的烛光。然后,张弓又把陶怡带到附近一个高档的西餐馆里。一个年轻的女钢琴手在弹奏着舒缓的《ReturntoLove》。

餐馆里灯光幽微。

张弓一只手里拿着那套新房的钥匙(那钥匙的样式也是陶怡从来没见过的,它几乎有半根筷子那么长,一个“巨大”的齿形方头和一个同样“巨大”的圆洞状把柄,加上又粗又重又黑的本身,让人能想起十六世纪前英国古老城堡和私家监狱里才会使用的那种钥匙),另一只手举起那杯像血一样红的葡萄酒,深情地对陶怡说道:“来,为我们的未来。”

陶怡的心又狂跳了一阵,但她还是犹豫了一下,一边举起酒杯,一边却说:“为了你的未来。”

张弓强调道:“为我们的未来。”

陶怡固执地更正道:“不,为你的未来。”

张弓放下了酒杯,有点不高兴了:“还在为那个兵哥哥跟我较劲儿?一个贫穷美丽但却饥饿的少女,一个纯朴善良强壮的年轻军人,一次三等小站上的邂逅,一个在风中飘荡的干粮袋……这个故事的确很美丽,也很浪漫。但是,人不能只为了一种虚幻的美丽而活着。人一生也就能活六七十年、七八十年。最辉煌的、最精彩的部分也就一二十年,甚至只有六七年、七八年而已。你知道现在世界上最流行的一种哲学是什么哲学吗?存在主义。存在主义的基本要领是什么?选择。人为什么是人?人,怎么才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就是因为他懂得选择,他可以选择,他知道维护自我选择的神圣不可侵犯性。你看看周围,拿着价值数万数十万,甚至上百万元一张的年卡,出入最高档的私密会所,从穿名牌、吃名馆、玩小秘到穿最土的土布衣服、土布鞋,吃最新鲜的环保杂粮野菜,把自己怎么活得好当作唯一人生追求的人,还在少数吗?他们还会在意雨花台的悲壮、渣滓洞的辛酸和那首在刑场上的婚礼中所唱过的《国际歌》吗?也许历史最终将证明,人类只是这样为自己的舒服而活着是错误的,但我们现在要不跟上这个趟,去获取别人已经得到的那一切,那么,我们就会像那首摇滚歌曲里唱的一样‘一无所有’。中国人曾经一无所有,我的老子革命了一辈子,最后还是靠市委书记开恩才在家里安上了一部电话。难道我们还将继续一无所有、一无所能吗?”

陶怡呆住了。

“干了!”张弓拿自己手中那个酒杯用力地碰了一下陶怡手中的杯子。陶怡终于举起了杯子,并一口喝干了杯中那像血一样红的酒液……

“我们在自己的房子里。你要放松。再放松一点……”

从西餐馆出来,回到陶怡住的那套小单元房里,张弓用录音机播放了一曲优美的钢琴曲《ReturntoLove》。屋里的灯全关了,只有桌子上那个大蛋糕上点着的蜡烛,散发出那恬静和幽暗的光。张弓拉起陶怡的手,走到小小的客厅中央。陶怡开始有点不愿意,但在张弓的坚持下,还是跟他走了过去。张弓搂着陶怡,随着那钢琴曲的节奏在慢慢地旋转着,跳着慢四。陶怡的动作有点僵硬,脸上显露出很不自然的微笑。张弓继续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放松……放松……对……就这样……你知道吗,学表演首先要学会放松……对……学做人也是一样……要放松……还要学会迎合……在迎合中去做出最符合自己愿望的选择……对……对……你很有舞蹈天分……”他显然已经有点喝多了,一只手里仍然举着那套新房的钥匙,把脸紧贴住陶怡的耳根儿,喃喃道,“……快去学车……拿驾驶证……三个月后我一定给你买辆新车……女式的跑车……跑车,明白吗?我给你请最好的舞蹈老师……最好的教练……你给我学跳舞……学钢琴……学礼仪……你会成为公司最出色的公关部副经理……我会向金老板推荐,你很快会成为公关部的副经理……成为张弓夫人……”然后他把那串钥匙挂在了陶怡的耳朵上,腾出双手,捧起陶怡的脸,重重地向陶怡吻去……

陶怡拼命挣扎了一下。

张弓愣住了:“怎么了,我的小陶怡?”

陶怡忙喘着说道:“对不起,我有点头晕……我去开一点窗。”说着便向窗前跑去了。但张弓却从身后,把她一把抱住了……

一个小时后,舒缓的音乐声还在继续。从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落到昏暗的墙上,显出一幅光怪陆离的图像。

一些男女外衣散乱地扔在床前那把椅子的椅背上,男鞋、女鞋、男袜和女袜,还有一些内衣散乱地扔在地板上……而那张并不算特别宽大的床上,陶怡背对着张弓,在那里默默地流着泪。张弓则显得有一点惶恐,又有一点愧疚和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近乎半裸的陶怡突然裹着被单下床去,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物,向外走去。张弓忙起身,想叫住陶怡,但却没叫出声,只是怔怔地看着陶怡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穿好衣服的陶怡坐在客厅兼餐厅里,无声地抽泣着。她已经把自己的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和用具都收拾进一个蓝白相间的旅行包里。不一会儿,张弓也穿好了衣服,走了过来。“对不起……”张弓有些惶惶然。陶怡把单元门的钥匙往桌上一扔,拿起那个蓝白相间的旅行包,向门外冲去。张弓呆愣了一会儿,醒悟过来,跟着也追下楼去。陶怡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走远了。

第二天,都快九点了,张弓到公关部一看,陶怡的位置还空着。

张弓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问:“陶怡去哪儿了?”

一个女职员答道:“她还没来哩。”

张弓说了声:“一会儿她来了,让她上我那儿去一下。”就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但到十点左右,陶怡还没有来,张弓有些不安了。他刚想上外间去看看,陶怡却走进来了。

张弓忙去把门关上,压低了声音问:“昨晚你上哪儿去了?”

陶怡把一份辞职报告往张弓面前一放。

张弓问:“什么东西?”

“辞职报告。”

张弓揉掉那份报告,往身后的字纸篓里一扔:“别胡闹!”

陶怡又掏出一份报告,往张弓面前一放。

张弓拿起那报告撕了。

陶怡又拿出了第三份。显然她是有备而来的。

张弓呆住了,过了一小会儿说:“如果你……只是因昨晚的那档子事,我向你道歉……”

陶怡听到“道歉”二字,一下叫了起来,眼睛里一下充满了泪花。她直直地看着张弓,逼问道:“道歉?!”

张弓忙提醒道:“轻点!”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但陶怡的这一声叫喊,还是传到了外头的大办公室里,让所有的职员都暗自吃了一惊。

这时,张弓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张弓拿起电话,应答了一下后,忙对陶怡说:“金老板叫我。我们之间的事,一会儿再说吧。”一边说,一边把陶怡那个第三份辞职报告再次撕掉后扔进了身后的纸篓里,便大步向经理室门外走去了。

张弓走进金德昌所在的总裁办公室,金德昌递给他一份打印的材料:“你看看这份材料。”

张弓拿过那份书面材料,不觉心里暗自一惊。材料封面上印着“下一个五年深圳城市发展规划征求意见稿”和“绝密件”等字样。这样的内部未定稿,应属最机密的“经济情报”,轻易外传,闹不好是会在某一个社会层面上引起不稳心态,甚者还会引发社会动荡,是很不容易搞到手的。他忙问金德昌:“您是怎么拿到的?是真的吗?”

金德昌冷冷一笑:“笑话,我搞的怎么会是假的?至于我怎么拿到手,你就别问了。这些情报本来应该你们这些职能部门去搞来给我们这些集团高层决策时做依据的。现在好了,反过来了,我这个总裁去搞情报,为你们这些职能部门服务。”

张弓惶惶地说:“总裁能做到的事,当然不是我们这些人都能做到的。”

金德昌说道:“少拍马屁!市场和战场一样,搞不到情报,拿不到最有升值空间的地块,你做房地产就永远会落后人家一步。而做市场,落后一步,就会被动,输掉全盘棋,更谈不上做到最大、最强。”

张弓忙应道:“是的是的。”

金德昌说:“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要认真加强你的公关业务。集团决定,把原先的公关部划一半到你那个房地产公司去,切实加强你房地产公司的公关业务,要把你那个公关部实实在在做成一个情报部。要用各种手段,拿到政府方面和其他公司的最新经济信息,及时掌握他们的各种动态。”

张弓忙说:“知道了。”

金德昌说:“张弓,你自己心里一定要有数,论做市场,你在集团不仅算不上一流,恐怕连二流三流都算不上;论对公司的贡献,也谈不上是最大的,更别说其他方面的条件,比如资历,比如别的什么,但是对你的提拔,应该说是最快的了。知道为什么吗?!”

张弓不无愧疚地说道:“这一切都仰仗金总的栽培……我心里明白……”

金德昌屈起一个手指,敲着桌面问道:“你明白什么?我是谁?清楚吗?明白吗?我是个商人。我为什么要那么栽培你?”

张弓一愣。

金德昌说:“你有一个强项,就是和内地方方面面,特别是和政府方面的人脉关系,是我从外头带过来的那些助手所没有的。如果你不发挥你这方面的作用,那么,张弓,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在我眼里就一分不值。市场经济的关键词是‘交易’。交易的关键词是‘利益’。如果你付出的和我付给你的不等值,不仅不等值,还让我觉得是亏了。那……”

张弓惶惶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金德昌说:“根据这份绝密的未定稿显示,深圳马上要进行重大的经济结构调整。在这个调整中,将加强高科技工业的建设和引进。在深圳的西南郊将很快建起一个高科技园区,并且建成两条高等级公路。因此,那儿的地价很快会飙升。特别是货运编集站后头那块荒地,会很快成为最抢手的地块之一。但据我得到的情报,现在还没有什么地产商看上这块地。你要尽快地去拿下它。”

张弓立即答道:“好的。”

金德昌说:“还有个情况,这块荒地原先属于当地一个大队所有,但现在好像落在了一个叫冯宁的年轻人手里。现在还不清楚这个叫冯宁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拿这块荒地,他到底有多大的实力。据说他是个退伍兵,没有任何地产方面的经历和经验。”

张弓一愣:“冯宁?不会吧?”

金德昌问:“怎么,你知道这个冯宁?”

张弓忙问:“这个冯宁也是个退伍兵?”

金德昌说道:“我听说是的,你认识一个退伍的冯宁?”

张弓忙说:“不不不,我不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