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深圳,长途电话局大厅里,许多打长途电话的人填完单子,交了预付款,挂了号,都在等待着。大厅里人头攒动、人潮涌涌。不一会儿,广播里传出叫号声:“国际长途……冯宁……国际长途……冯宁,到三号电话亭……”

冯宁忙收起手中的报纸,冲向三号电话亭。

说是“电话亭”,其实就是分成格子的通话间。那时候,虽然有了程控电话,但私人安装电话和往国外打电话,控制是比较严的。特别是拨国际长途,必须到长话局来打。在电话单上填清楚了你要拨的国外电话号码,由长话局的话务员替你拨通了对方,通知你到某一个通话间的电话上去说话。这样做,一方面当然是电讯事业在当时还不能说是很发达,再一方面,也未必没有国家安全方面的考虑。

冯宁今天主要是想问问远在东京的庞耀祖,日本方面对邓小平视察深圳有什么评价和分析。在深圳生活的这几年,他已经觉察到,国外对大陆某些重大政治事件报道的速度肯定要快于国内的媒体,内容也生动,所做的时评分析,往往有新颖的和让国人一愣或一怔之处,只是因为出发点不一样,他们往往是反着来看这些事件和问题。如果能不受这些政治方面的影响,还是能从国外的这些资讯里得到某种及时的启发。“庞哥……庞哥……我是冯宁啊……你听得清楚吗?东京方面对邓小平视察深圳有什么新的评论和分析?他们是怎么估计中国局势的下一步发展趋向?什么?我的嗓门儿太大了?让我说慢一点?我怕你听不清啊!你听得很清楚?对不起……我都忘了,国际线路有时候的确比咱们国内线路上的杂音要少得多……”打完电话,长途电话局,一直等候在门外的尤妮迎了上去,迫不及待地问:“庞哥怎么说的?”冯宁闷闷地说:“东京方面也还没有进一步的详细分析。”

回到货运编集站,老主任把冯宁打到办公室里,问:“听说你把推销电子元器件的全部收入都跟附近那个大队换了他们那块荒地了?你想干啥?那块荒地里出黄金了?它只长杂草!啥用处都没有!你是不是想翻了它种向日葵?让你的员工到秋天全上街上去卖葵花子挣钱?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想出这么个烂主意?”

冯宁不作声。

老主任又问:“听说你还要炒我这个服务公司员工的鱿鱼,说最少要炒掉一半以上?”

冯宁说:“这些都还只是计划。”

主任说:“你干这些事之前,能不能跟我这个顶头上司通个气?你要知道,你那个服务公司的员工多数都是我货运编集站干部职工的家属。我当初拿出那么些钱来办这个劳动服务公司,就是为了安置我的这些职工家属的。不安置我这些职工家属,我还要你办这个公司干啥用?你现在居然要开除我的这些职工家属?!冯宁,你头脑给我放清醒了,别尽干些本末倒置的事,当经理才几天,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吃几碗干饭的了!”

冯宁说:“主任,你给了我一年自主经营权。”

主任气不打一处来,手哆嗦得连茶缸子都端不稳了:“行,冯宁,算你厉害。我的确给了你一年的自主经营权,你就拿它来跟我叫板吧。你厉害,不就是一年吗?你这么干下去,我看你一年后拿什么来兑现你的承包诺言?!”

冯宁再没说什么。他觉得现在说什么都不管用,关键还是老主任最后说的那句话,“一年后拿什么来兑现当初的承包诺言”。

出了编集站办公室,他和尤妮慢慢向他住的那个小工房走去。

尤妮问:“你们这个主任挺横的?”

冯宁感叹地笑了笑:“人是个好人,就是头脑简单点,书读得少点。”

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员工这时也有些担心地问:“咱们真的要把那块荒地拿下来做命根子?深圳的发展前景有你估计的那么大吗?邓小平不表态,国际舆论也摇摆不定,我们把这家当全押上了,万一……”

冯宁笑道:“万一押错了,你们就挖个坑,把我就地埋了,埋在那块荒地当中。”

那个年轻一点的员工说:“那我们咋办?”

冯宁苦笑笑:“你们?你们不是还有尤姐吗?她会给你们重新找个饭碗的。来年丰衣足食时,家祭勿忘告小冯哦!”

到了小工房,几个人一时都忐忑无语,谁也拿不准邓小平视察是否真的能给深圳带来巨大的发展前景。闷坐了一会儿,尤妮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庞哥走的时候不是给你留下了两封信,让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拆开看的吗?”

冯宁摇摇头说:“先别看,现在还不能算是最困难的时候。”

尤妮问:“他知道你要从那个大队手里拿下这块荒地的事吗?”

冯宁说:“他知道,我还带他到那儿实地看过。”

尤妮忙说:“那说不定他留下的两封信里,有一封说的就是要不要把宝押在那块荒地上这档子事。万一你押错了宝,深圳将来的发展没你想的那么快和大,就算要发展,也不向这边来,这块荒地就真成了你坟头上的一副十字架了,到那时候,你真的连回头路都没得可走的了……”

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员工说:“冯老板,尤姐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做生意,都讲究不能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筐子里,总得留点后路。”

冯宁说:“今天在电话里,我提到那块荒地的事了,他没吭气,也没提醒我要去拆看那两封锦囊妙计。”

那个年轻一点的员工问:“那你准备怎么着?”

冯宁想了想说:“咱们跟他们先签个意向书。再等半个月看一下形势发展,再签正式合同。邓小平既然来了,我相信他一定会对深圳问题表态的。这不是他个人愿意不愿意和想不想的问题,深圳不是一个普通的城镇。怎么定论深圳,跟中国今后向何处去有直接关系。因此,对深圳表态,这是一段历史,一个时代需要他做的事情……他作为国家的掌舵人,大政方针的制定者,一个领袖人物,必须要做的事。”

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员工说:“万一他的表态对深圳不利呢?”

冯宁说:“那我们还可以撤销这个意向嘛!”

那个年轻一点的员工说:“意向书能随便撤销吗?”

冯宁说:“这一点可以在意向书里写明嘛。写明将来可以撤销这意向,当然可能要拿出一部分保证金来做赔付。”

那个年轻一点的员工担心地说道:“那也得损失好多万吧?”

冯宁苦笑道:“十来万左右吧。”

那个年轻一点的员工轻轻地叫了一声:“十来万?我的妈!”

尤妮说:“那也比现在就签正式合同保险得多,终归不会倾家荡产。”

那个年轻一点的员工还在惊呼:“十来万啊……”

尤妮转身问冯宁:“问题是你有这么一笔现金来做保证金吗?”

冯宁想了想说:“我跟田叔商量一下,让他替我垫付一下……”

尤妮问:“有可能吗?”

冯宁说:“争取一下吧。我先给他打个电话探探他的口气。”说着,拿起电话。刚要拨号,门外进来两个人。

是编集站办公室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说:“冯经理,不好意思,这个电话,我们要拆了……”

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员工一愣:“什么意思?”

工作人员淡然一笑道:“没什么意思。我们主任说了,前些日子替你们装电话,是因为咱们是一家人。现在冯经理处处做出两家人的事,我们就没必要替你们负担这个电话费用了。”

那个年轻一点的员工气愤地说:“不就是一个破电话吗?我们自己交话费就是了。”

工作人员嘿嘿一笑道:“是啊,主任说了,你们现在阔了,完全可以自己去装电话了。”

那个年轻一点的员工还要说什么,被冯宁拦住了。冯宁走到那两个工作人员面前,说道:“行,你们拆。不过能让我打最后一个电话吗?有点急事,必须马上打这个电话。等我打完这个电话,你们再拆,行吗?”

两个工作人员稍稍犹豫了一下说:“行吧……”

冯宁说了声“谢谢”,立即开始拨号,但刚拨了两三个号,一个工作人员却上来一下掐断了电话:“你这是在拨国内长途啊?那不行,长途多贵!对不起,我们不能再替你们承担这个费用了。”

尤妮立即从口袋里拍出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这个长途电话的费用,我现付!”

两个工作人员一下愣住了,慢慢地从电话机上松开了手。冯宁立即拿起电话,开始重新拨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