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这时,在常委会上正发生一场激烈争论。盒饭已经送来了,但都放在一旁,没人动。会议室的墙上挂着好几幅深圳城市规划图:有总成图,还有分区规划图,还有一些地段或楼景在建成以后的现场效果图和气氛图。

宋梓南说:“规划中的一百公里市内道路和五十幢大楼必须限期完成。基础设施形不成一个相当的规模,生活环境达不到一个相当的水准,人家就不会上你深圳来投资。”

宣传部的黄部长说:“大寨永贵大叔时代那种先生产后生活的做法,在当时那个历史背景下,也许是先进的,也是可行的。但是拿到现在,特别是拿到我们深圳来,肯定是行不通的。我们面对的是境外投资商,他们没有那个义务,也不会有那种心情忍受我们这儿极差的生活条件来我们这儿投资办企业。”

一个常委领导问:“但问题是,经费从哪儿来?一百公里的市内道路和五十幢大楼啊,中央能不能再给一点钱?”

周副市长说:“这个梦就别再去做了。小平同志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建深圳特区,中央没有钱,你们自己去杀出一条血路。后来,好说歹说,国务院给筹了三千万启动资金。给这三千万的时候,也说得非常明确,再多一分钱也没了。”

宋梓南说:“现在就是需要我们去打破各种条条框框来筹这个钱,我们找银行贷……”

那个市领导说:“这样做行吗?历来的规定都是专款专用,打酱油的钱决不能拿来买醋。银行的钱只能用来办工业,是不允许搞基本建设的。”

常副市长说:“深圳不搞基本建设,就不会有人来投资搞工业。我们现在贷款搞基建,从长远来说,也是为了搞工业。”

宋梓南笑道:“这个解释很好嘛。”

那个领导说道:“但是基建毕竟还是基建,上边管钱的领导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前一阵我们向几家银行贷了一个亿来做基建,有关部门已经在内部通报批评了我们……”

宋梓南淡淡一笑:“这个内部通报我看到了。”

那个领导说:“那我们还要继续这样做下去?”

宋梓南仍然保持着那种从容的笑容说道:“深圳和别的城市不一样,我们完全是白手起家。没有道路没有任何生活设施,在这种情况下不把基建搞起来,根本谈不上吸引外资,更谈不上工业生产。”

那个领导说:“可是上头有规定啊!”

周副市长答道:“中央制定这个规定的时候还没有特区,还没有改革开放。”

常副市长说:“财政部和国务院财经领导小组已经意识到这个规定有点不合时宜了,派人来做过调查研究。”

那个领导说:“可现在并没有宣布废除这个规定。”

宋梓南说:“我们现在有两种做法:一是等着中央改变这个规定以后再来做我们该做的事。这种做法,对我们个人来说最保险。再一个就是抓紧时机,不等不靠来做我们该做的事。但这么做,有可能就会碰一些黄线,为此,我们个人就可能要冒一定的风险。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一看,你们说到的那些规定两年内有可能改变吗?不一定。一年内有可能改变吗?也不一定。半年内有可能改变吗?还是不一定。那么我们啥也不干地在这儿等他一年两年?中央要我们尽快把深圳特区建设起来。为了这么一个国家有关部门都已经感觉到它不太合时宜的老规定,我们停顿下来,等待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们就会失去一个发展经济的大好历史时机。而小平同志最近以来,一再跟全党强调,如果丢失当前这个发展的历史机遇,我们就要犯最大的错误。”

那个领导说:“但是,如果上头有人真的要跟我们较真儿起来,他们是可以按这个规定来追究我们的违纪责任的!”

宋梓南立刻沉下脸说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为此,我们个人就可能要冒一定的风险。如果上头真的要追究起来,这个责任我来负。还是那句老话,撤职查办杀头,统统由我来承担!张秘书,请把我这句话正式记录在案。”

常委会结束后,回到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儿,宋梓南把两位副市长请到自己办公室里来研究这个基建资金问题。

他对他们说:“光从银行拿贷款,恐怕还不够。”

常副市长说:“今天常委会结束后,房地产局的龙局长来找我,说他有个亲戚在香港做房地产。他们有个做法,不知道我们这儿能不能拿来试一试。”

宋梓南很感兴趣地问:“啥办法?”

常副市长说:“卖楼花……”

“卖楼花?”宋梓南还没听说过这个新鲜词儿,又问,“哪三个字?”

周副市长在一张纸上写了“卖楼花”三个字,递给宋梓南看。

宋梓南问:“什么意思?”

常副市长说:“我们这儿多年来的做法是总要等楼建成后,再开始卖楼,回收资金。但他们那儿一般都是出了图纸,开始打地基,就开始卖楼了。”

宋梓南大惑不解地问:“那有人买吗?”

常副市长笑道:“只要地段好,性价比高,又有升值空间,就有人买。”

周副市长说:“还有个办法,可以回笼更多的资金。”

宋梓南忙问:“是吗?还有什么办法?”

周副市长说:“多年来,我们的地都是无偿提供给别人去建楼修路。”

宋梓南忙说:“那当然,土地是公有的,《宪法》规定不能买卖土地。”

周副市长说:“那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公有的,包括需要这些土地去建厂房和楼房的单位,包括随后建起的厂房和楼房,以及这些工厂和别的建筑随后产生的经济收益都归国家所有。但现在不是了,使用土地的可能是私人企业主,即便是国有单位,也都实行了经济核算,那凭什么要让他们无偿使用国家土地?”

宋梓南一听,觉得很有道理:“说得对啊!”

常副市长从自己手边的一个公文包里取出一摞纸条:“这些都是有各地各部委以至更高领导签了字的批条,请求咱们深圳无偿拨地给他们在深圳建楼建厂房的报告。有一些确实符合国家利益和需要,但有一些是人情面子工程。今后这样的批条会越来越多,不拿出一个办法,深圳的土地很快就会被这样‘吃’完了。”

宋梓南忙说:“你们的意思是说,卖地,一是可以筹集到大量的城建资金,另外也可以堵住这些只仗着人情面子来要地的人的嘴?”

常副市长拍了一下桌子:“是啊。”

宋梓南又想了想说:“但是……《宪法》上说得非常清楚,国家土地是不能买卖的。我们连宪法都不管不顾了?你们真的觉得,我们这个特区连《宪法》也可以去突破?”

周、常二位不作声了。书记提的这个问题,他们不是没有想过,但真的拿到桌面上来拍板,要真的说出个一二三来加以实施,显然不是他们两位做得到的事。现在,挡在他们面前的毕竟是国家大法——《宪法》啊……

第二天一早,同样焦虑了一夜的周副市长就来敲宋梓南的房门。让他意外的是,房间里居然没人应答。再敲了一下,还是没人答应。书记一夜没回来,还是一早就上办公室去了?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给宋梓南的办公室打了电话过去,宋梓南果然在那儿。

“昨晚都没回房间休息?”周副市长问。

“是的……”宋梓南轻轻地叹道。

“你这样怎么行啊?”周副市长劝道。

“你不是也没睡好吗?要没别的事的话,上我这儿来说说话吧。”宋梓南说道。

于是,周副市长马上就赶到了宋梓南的办公室里。一推门,看到宋梓南桌子上放着一本《宪法》,就笑道:“嘿,研究起《宪法》来了?怎么样?找到什么破绽没有?有突破它的希望吗?”

宋梓南轻轻地叹了口气,笑道:“怎么可能嘛,这玩意儿是多少个专家琢磨了多长时间才编织起来的,固若金汤。但是,不把市政建设搞起来,这个特区就有可能一事无成。卖地是筹集资金的一个办法,但是……老周啊,我们什么风险都可承受,这个违宪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啊。”

周副市长也叹了声说道:“世界各国,可以说没有一个政府是傻到了像我们这样的,让那么宝贵的不可再生的土地让人无偿使用。或者说糊涂混乱到我们这个程度,只凭行政长官的一个签字就可以让人把土地无偿地拿走去使用。也正是因为我们这几十年一贯的无偿使用,才会出现目前这种混乱现象,拿着一份首长的手谕或批示,有些人就可以大摇大摆地上深圳来要地。”

宋梓南说:“是的是的,我昨晚想了整整一夜,把土地变成商品,让它进入市场,是当前杜绝这许多弊病的唯一途径。我们市财政也可以得到一笔巨大资金。把这笔资金用在市政建设上,我们可以做多少现在根本不敢做的大事啊。可是卖地,会把我们送到违宪的被告席上……”

周副市长忽然站了起来,说:“如果我们不说卖,只说租呢?我们收租金。”

宋梓南怔怔地想了想说:“深圳市委、市政府收地租,你觉得行吗?在中国谁才收地租?地主老财刘文彩、恶霸地主黄世仁啊。到那时候,你这个周副市长真成了高玉宝笔下的那个‘周扒皮’了!这档子事,咱们还是得慎重啊。不能革了几十年命,最后把自己整成了个‘周扒皮’。”

因为多年的军事记者生涯,经常要下部队采访,到基层连队和那里的官兵同吃同住一起摸爬滚打,唐惠年养成了每天早睡早起、早起后到院子里活动一下的习惯。改行跑经济口以后,他常住深圳。他住的小区,是深圳最早建成的一个居民小区,也是作为示范性居民小区来建设的,所以小区里布置了相当精致的绿化带,一年四季都有相应的花卉伴随。他便是在那绿化带中坚持晨练的中老年人中最为常见的一个。那天,因为有雨,起床后,他便改在自家的阳台上随着音乐做早操。

有人敲门,因为音乐声太响,他没听得真切。似乎听到有人在敲门,但又不确切,他便停下手里的动作,去把录音机的音量拧小了一些。这时,外头的敲门声就听得非常清晰了。

唐惠年拿起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过去打开房门。让他十分意外的是,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市委书记宋梓南。唐惠年扬起眉毛,手扶着门框,瞪大了眼连声叫道:“哎呀呀呀,怎么会是您呢?”

宋梓南笑了笑说:“怎么,我就不能来了?”

唐惠年忙闪开身子,让出正道:“快请进,快请进!”

于是他又忙着去沏茶。

宋梓南在他背后笑他:“你怎么回事,一个大记者,连茶都不会沏?这好茶,怎么可以用手抓?喝茶就喝一个味道。你用手抓,那手上的气味全窜到茶里去了,那还喝个什么劲儿?有没有茶勺?”

当兵出身的唐惠年真还没这么讲究:“茶……茶勺?”

宋梓南只得起身走了过去:“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吧。”说着,从茶叶罐里直接倒了些茶叶到杯子里,拿起热水瓶时,问,“这水是隔夜的吧?”

唐惠年想了想说:“应该是昨晚的吧……”

宋梓南沮丧地放下暖瓶和茶杯:“行了行了,不喝了不喝了。”

唐惠年忙说:“那我去煮点新的吧……”

宋梓南忙挥挥手说道:“行了行了,等你把水煮开了,我又得走了。我只有二十分钟时间,你坐。”

唐惠年坐下了,仍然有些遗憾地看看那茶杯和茶叶罐:“书记,我这茶叶可是最好的大红袍……您尝尝……要不,我还是给您去烧点新的开水?”

宋梓南说:“不烧了。”

唐惠年说:“还是烧点吧?”

宋梓南笑了:“哎哎哎,我俩到底谁是这屋子的主人?你搞得那么紧张干啥吗?”

唐惠年也笑了:“可是你一大早地突然闯到我这儿来……我能不紧张吗?”

宋梓南说:“我昨晚一夜没睡着……”

“又想让我写什么内参?”唐惠年一边说,一边拿眼角的余光在自己家各个角落里四下溜睃。他总还是有点不甘心,总想为书记找出点能喝的东西来。

宋梓南摇摇头说:“写啥内参哦,就是想到你这儿来坐一会儿……”

唐惠年疑惑地打量了书记一眼:“不会吧?”

宋梓南苦笑笑:“就是想来坐一会儿……”

唐惠年仍然满腹疑虑地打量着宋梓南。

宋梓南长叹一声:“一夜未眠……惠年老弟,就是想来跟你这个中央党报的大记者随便聊聊啊……”

唐惠年谨慎地探问道:“有啥烦心事了?”

宋梓南长叹一声:“当书记的也不容易啊……许多话是没法跟身边人说的……许多话只能憋在心里……憋在心里啊……有啥烦心事?天天都有啊,说不完道不尽的烦心事啊,还不能随便跟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