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消息传开,所引起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余涛的意料。方方面面来了好几个调查组来调查这档子“四分钱奖金”的“案子”。蛇口工业园区临时指挥部的院子里,一时间竟然人满为患,车满为患。余涛只能决定让这些怀着不同的目的和动机来调查此事的“检查组”“调查组”和“考察组”一起来听他们的汇报,这样既省了他们自己反复做同样的事情的时间,也避免万一在对不同的调查组汇报时说的不一样,产生误导,引起误会。

那天,所有的调查组都集合在工业园区临时指挥部的会议室里。余涛亲自在会议室门口迎接这些从上面来的调查大员。很快会议室就爆满了,秘书们还在继续往里搬椅子。虽然会议还没开始,但与会者的神情都比较严肃,也没有人随便交头接耳。整个会议室里的气氛显得异常紧张。那时候,毕竟全国上下都还在提倡“铁人精神”“无私奉献”。虽然许多地方已经在考虑“奖金”的问题,但是在“社会主义的奖金”到底怎么发、发多少、发放奖金会产生什么弊病、如何防止物质刺激带来的副作用等问题上,争论是空前的,也是极其激烈的。

余涛看看人员都到得差不多了,便去请示一位级别最高的调查组的组长:“可以开始汇报了吗?”

那个领导同志谦和地说道:“再等一会儿吧,好像省计经委的调查组还没到呢,等等他们吧,一起听你们的汇报。”

余涛点点头道:“好吧。”

这时,在蛇口码头工地工人住的工棚里,由于是白天,绝大部分工人都出工去了,工棚里就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病号半躺半靠着,凑在一起打扑克。

一个机关干部模样的人匆匆走了进来,问:“冯宁呢?你们见冯宁了吗?”

一个病号说道:“他又不是病号,这时候能在这儿待着吗?”

另一个病号说道:“你得上工地上去找啊。”

那个机关干部说:“我们去过工地了,工地上的人说他回这儿来了。”

那个病号往床铺上一躺,说道:“那你愿意,就找吧……”

那个机关干部推了他一把:“喂喂喂,别死样怪气的,快说,到底见到他没有?”

另一个病号说:“你这人真怪!死乞白赖跟我们要冯宁。你把冯宁交给我们了吗?”那个机关干部无奈地说:“行行行,我没把冯宁交给你们。”说着,急匆匆又向外找去了。

派人来找冯宁的是码头工程处的领导。其实这时候,工程处的另一个领导怀着同样的目的,正在工地的那两棵歪脖子大树后头,和冯宁谈着话哩。

冯宁说:“这一点,请你们放心,这个四分钱的馊点子是我出的,到啥时候我都不会赖账。追查下来,该杀该剐,都由我去扛着。”

工地工程处的那个领导说:“好小子,别说傻话了。你扛着?你以为这四分钱是小事?擅自改变社会主义劳动付酬方式,大搞物质刺激,只要有人存心要上咱们这儿来抓个反面典型,随随便便那么一上纲一上线,他们就能在这四分钱里搅出一场震动全国的腥风血雨来……”

冯宁说:“我不就是个小小打工仔吗?他们还能在我这粒芝麻里头榨出多少油?”

那个领导说:“存心上这儿来抓反面典型,当然不会是冲着你冯宁啊!”

冯宁疑惑地问:“那还能冲着谁?”

那个领导说:“冲着咱们蛇口工业区,冲着余董,冲着深圳特区,再往上就冲着邓小平、胡耀邦和……”

冯宁说:“可这个点子是我出的呀!”

那个领导反问:“当年包产到户这个点子是刘少奇出的吗?不是。可是最后打倒的是谁?还是刘少奇啊。这就是政治。小伙子,你不懂!”

冯宁愣住了,他的确不懂。

那个领导又说:“再说,小伙子,你还嫩着哩,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也没对付政治审查的经验。你想去死扛,就一定能扛住了?万一你扛不住,再把咱们全都供出去了,这事还就真的没法收场了。想想你老爹的下场吧,他当时不就是帮着买了一点计划外的化肥,又搞了一点长途运输?他应该还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但结果呢?只要把你往那场面上一搁,几轮下来,扛得住吗?”

冯宁心里一紧:“您的意思是希望我赶紧消失?只要我这个出馊主意的人不见了,啥事也就没了?”

那个领导说:“那当然啦。你想啊,你不在了,那些调查组、工作组还去追谁?整个事件因此就成了下边自发闹出来的。自古以来,法不责众,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冯宁想了想,定定地看了那个领导一眼,突然问道:“你们……你们不会……不会为了保自己的乌纱帽,杀我灭口吧?”

那个领导非常生气地揪住冯宁的耳朵用力拧了一下:“你小子说啥呢?!”

在工业区临时指挥部会议室里,最后一个调查组也来了。会议室里真的是满满腾腾,再也挤不进一个人了。那个级别最高的调查组领导点头示意余涛,可以开始汇报了。余涛拿起一份汇报提纲说:“各位领导,各级调查组、工作组的同志们,欢迎你们来我们蛇口工业园区检查指导工作。关于这次四分钱奖励事件……”这时,余涛的秘书走了进来,走到余涛身后,附耳悄悄对余涛说了句什么。余涛立即对在场的那位最高领导说:“对不起,要稍稍耽搁几分钟,有一点急事,我去去就来。”

找余涛的是工程处那个刚找冯宁谈过话的领导,因为成功劝说冯宁“主动消失”,特地来告诉余涛一声。他觉得,如果知道冯宁已经“消失”了,余涛今天面对这些调查组,会从容和超脱许多。

“我们已经把那个小伙子安顿好了……”工程处的那个领导在会议室门外的走廊里这样对余涛说道。

余涛问:“哪个小伙子?”

那个领导说:“就是出这个‘四分钱奖金’点子的小伙子,冯宁。”

余涛一愣:“安顿?你们怎么安顿人家来着?”

那个领导说:“让他赶紧离开我们工业园区。”

余涛果然是老到,他马上猜到工程处领导这么做的用意了:“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所有的责任全推到这个小青年头上去了,对不?”

那个领导应道:“您看,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调查组和工作组,这架势……我们总不能硬扛……”

余涛一下瞪大了眼睛,斥责道:“糊涂!你马上把这个小青年给我找回来!”

那个领导还想辩解什么:“这……”

余涛说:“如果有人真要收拾咱们,你藏起一个冯宁,就躲得过了?头脑怎么这么简单?你们这样做,反而把事情搞复杂了。快去把这小伙子给我找回来!”

工程处的领导只得再次派人去寻找冯宁。但这一次,他们找遍了整个工地,也没有找到冯宁。最后,找到他原先住的那个工棚时,工友说:“他刚回来,取了一点自己的东西走了。”工作人员忙问:“他说他去哪儿了?”那个工友说:“他啥都没说。”另一个病号却问:“今天你们这些当官的都咋的了?都在找冯宁。这小子出啥事了?”那个工作人员匆匆说了句:“没出啥事。”就赶紧转身走了。

冯宁没有马上离开深圳。他没觉得自己出的这个“四分钱奖金”的点子,有多么的了不起,但也不想由此连累工业园区的领导。在蛇口待的不多的时日里,他明显地感觉到,这小小的蛇口,的确有它与众不同之处。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他也说不太清楚,只是觉得,会集到蛇口来的这些年轻人,一个个似乎活得更痛快些,更少精神包袱。虽然绝大多数来蛇口和深圳的年轻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会睡地下室,挤在合租房里,有实在没办法的,就只好睡人行道,但他们似乎还是乐此不疲,不懈地寻找着应该属于他们的什么“东西”……在深圳闲逛了两天,他决定还是先回东阳去过渡一下。他准备坐长途汽车走,这样要便宜一点,半道上还可到一个老战友那儿看一看。

一走进深圳长途汽车站停车场,就见一派极其忙碌的景象:一辆辆浑身沾满灰土的巴士驶进停车场;一批又一批来深圳“闯天下”的年轻人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下车;停车场周围满是各企业、各公司设立的招聘摊位,这些摊位前挤满了那些刚到深圳的年轻人。大大小小的牌子上写着“急需电工十名,清洁工十五名,月薪面议”“急需餐厅领班、配菜工、服务员多名,包吃包住,月薪面议”,这种在某些人看来,属于“乱糟糟”的社会景象,那时候,在冯宁那样的年轻人看来,恰恰是充满了活力和吸引力的。在这些所有的“乱糟糟”中,他们看到了机会和希望。

冯宁带着他那简单的行李刚要走进售票大厅,却看到蛇口工业区工程处的两个工作人员从售票大厅里走了出来,他们真是来寻找冯宁的。两天来,没有找到冯宁,余涛非常生气。工程处的同志非常不理解,余董为什么非要找到这个冯宁。既然是余董非要找到冯宁,他们就必须去拼命地找。为此,他们不无焦虑、满脸愁容。看到他们在售票大厅门口四处张望,冯宁赶紧向一旁躲去。工程处的那两个工作人员张望了一下,没发现冯宁,便不免有些怏怏地向出站口走去了。

冯宁躲到一个大排档那里,再回头看时,已经看不到那两个工作人员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觉得有点饿了,便在大排档里找了个座位。刚坐下,抬头一看,工程处的那两个工作人员也向这个大排档走来了,他赶紧起身离开。

冯宁走出停车场,快速走进一条杂乱的小巷子里。他一直向前走着,但是忽然间,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跟着,但又不敢转过身去探查,只能加快脚步。但是无论他怎么加快脚步走,那身后的脚步声却总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头。他犹豫了一下,想确认身后的脚步声是不是真的在跟踪自己,便走到不远处一个小杂货店前,站下了,装着要买一瓶矿泉水。让他吃惊的是,当他停下时,那脚步声居然也停下了。

买了矿泉水,他重新走动起来时,那脚步声也再一次响了起来。冯宁有点骇异了、困惑了。现在可以认定,这脚步声确实是冲着他来的。但是,谁会在这里跟踪他呢?他肯定不会是工程处的那两个工作人员,因为如果是他们,早就叫住他了。不是工程处的人,又会是谁呢?在深圳,他没有别的熟人啊。他站了下来,想了一想,不管怎么样,必须搞清楚身后这个人到底是谁,就算是工程处的人,他也得正面去面对他们。到底多大一件事啊,要把人折腾成这样?!这样想定后,冯宁便攥紧了手中的矿泉水瓶,屏住一口气,突然转过身去。

放眼一看,冯宁呆住了。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竟然是一个挺清秀的女孩儿,十六七岁的样子。怎么可能是她呢?她干吗要跟着自己呢?他忙四下里又去张望了一下,想找到另一个人,或两个人,但是,身后除了那女孩儿便再无别人了。这一下,冯宁真的困惑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为什么要跟踪他?兴许是偶然同路的吧,自己多心了。再次打量了那个女孩儿一眼后,冯宁转过身朝前走去。

没想到的是,这个女孩儿居然追了过来。那个女孩儿走到冯宁面前,红着脸,鼓起勇气问:“对不起……我……我……能跟你打听一个人吗?”

冯宁忙站住:“打听人?对不起,我在深圳不认识任何人。”

那个女孩儿忙说:“你……你……你是不是当过解放军?”

冯宁略有些警觉起来:“怎么了?”

那个女孩儿说:“你们部队……有一回路过一个车站,有许多穷孩子向你们要饭吃……”

冯宁依然警觉地反问:“干吗?”

那个女孩儿说:“你是那一列火车上的解放军叔叔吗?”

冯宁刚想回答,看到工程处的那两个工作人员突然出现在这条小巷子的巷口,便忙对那女孩儿说:“对不起……没时间跟你说这些了……别跟着我……别跟着了……快走开……”说着便赶紧转身走去。但刚走了几步,就发现这条巷子竟然是个死巷子,而那个女孩儿又傻傻地不肯离开。

工程处的那两个人却越走越近了。

他四下里一看,忙走进近处的一个门洞,拼命地向那个女孩儿使眼色,让她走开。但那女孩儿却好像看不懂他的暗示似的,仍然呆呆地站在他身前。

工程处的人真的越走越近了。

他忙把那个女孩儿拉进了门洞。

女孩儿惊恐地挣扎。冯宁低声说:“别动,我没别的意思,有人在跟踪我,别动。”

工程处的那两个工作人员走过这门洞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因为有那个女孩儿挡着,他们就没能看到冯宁,只看到那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以为是在谈情说爱,便只是会意地笑了一笑,大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