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黄江北放下电话,小高便来报告:“黄市长,田先生来了。”

黄江北立即做了个手势,让小高请客人进来。自己则安坐在皮圈椅上,缓缓放眼看去。随小高走进房间来的那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脸形清秀,身材修长,穿着十分普通,加上披着的那件旧军大衣和脚上那双圆口黑脸布鞋,简直就跟外头刚练了几天摊儿、还没怎么发起来的小年轻似的。但只要稍稍仔细地一看,便可明显地发觉,他的眼神和一举手一投足之中,都潜意识地流露着从骨子里往外溢出的那种自信和优越感。但他又和我们将在后面一些章节里见到的他那位哥哥田卫明不同。他那位兄长田卫明,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要压抑自己这种“天生”的优越感,相反,怎么让这种优越感表现得更充分更明显,他就怎么来;而这位做弟弟的,却明显让人感到,他一生的挣扎,也许就在于如何才能深深地藏起这种潜在地来到他生命意识深处的“优越感”。他一生的痛苦,也许就产生在对自己这种潜意识的极为艰难的反抗上。他身上的那件军大衣和黑脸布鞋,虽然都很旧了,但都十分干净,质地也很不一般。比如那件军大衣绝对是少见的人字呢面料的,纽扣也是早已绝迹的黄铜制作的八一军扣;而那双布鞋更是地道的千层底手工纳制皮滚条镶边黑芝麻呢面子。他一手提着的那个真皮旅行包,看起来既陈旧又粗犷,但细心的内行,便可看出它绝对出自“雅仙娜”或“黑豹”皮革行的著名工匠之手。

第一眼的直觉,不错。有气度但不张扬,质朴却又很显身份,是那么一回子事。黄江北向前迎了几步,伸出手去,微笑着自我介绍道:“黄江北。”

田卫东笑得很朴实,又绝对地真挚,紧紧握住黄江北伸过来的那只手,同样简单地只应了个:“田卫东。”

黄江北指着沙发:“坐。请坐。”

田卫东笑道:“在这儿,这句话好像应该由我来说更合适。是吧?”

黄江北也笑了:“对对……这楼……你是主。”

田卫东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这是我爸爸让我带给您的,也算是介绍信吧。”

黄江北一边拆信,一边笑道:“你来,还用得着这一套?”

“我说也是。可我爸非要我带上。”田卫东一边说一边很大方地拿过茶杯,咕咕嘟嘟地喝了两口,说道:“很早以前,我就想见您。您恐怕还不知道,从我小时候起,各种各样的人就老在我面前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提到您……”黄江北故意地说:“是吗?”

田卫东笑道:“我是在章台上的小学和中学,也是五公区三中的,老师们经常在周会课、晨会课上,还有那无数次的个别谈话中,用您的种种事迹来鞭策我们这些劣迹斑斑的差生。我爸爸就更不用说,他老人家脾气暴,只要我和我哥一做错什么事,就准拿着藤条,一边抽我们屁股,一边吼:‘瞧瞧人家黄江北,那么刻苦,那么听话,家里那么个条件,都上了清华。你们还算是个人?’不瞒您说,到后来,只要一听见您这‘黄江北’仨字,我哥俩就浑身发紧,头皮发麻,屁股上就火辣辣地开疼……您的大名对我哥俩就像风油精、红花油……啊!”黄江北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田卫东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有一回,我哥急火了,真找了把刀,悄悄跟我说,他妈的,找几个哥们儿,把那狗日的姓黄的,骟了……”黄江北笑得前仰后合:“好。都想跟我动刀了。”

过了一会儿,黄江北问道:“这回准备在章台住多长时间?”田卫东想了想:“看吧。三天五天,十天八天,难说。”

“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办,别客气。”

“您放心。有什么事,我一定会找您的。您……您……请看看我爸的那封信……”黄江北看完信,说道:“太感谢你父亲的关心了。我这儿的工作……应该说,还是顺利的。市里的同志还是挺支持我的工作。一般来说,都很正常……”

田卫东说:“是吗?可我们在省里听到的情况,好像跟您说的还有点出入。听说您几次下令让他们把梨树沟那两间破房子给折腾起来,都没人理。您要调查一下万方公司中方高级职员的素质,建议重新考核一下这些人员,也没人理。有这种事吗?”

黄江北的脸微微地烫热起来,他不明白这个田卫东为什么要这么“揭”他的底儿。这举动,使黄江北越发觉得,他来者“不善”了。过了一会儿,田卫东又问:“听说,章台有不少人在背后说我爸爸的坏话。”

黄江北说:“是吗?我怎么没听到过?”

田卫东笑道:“黄叔叔,您这就不地道了。这一两年章台出了一些问题,有人就千方百计地把这些问题,跟我那位老爸挂起钩来。您说挨得上吗?我爸走了都这么多年了,难道能因为他曾经在这儿工作过,就该让他永远地对这儿发生的一切问题负责?这不公正吧?”

“有这样的说法吗?没人向我反映。”黄江北稳稳地坚持道。

“当然,我不是说我父亲在章台工作期间以及他调离后又分管这一地区的工作以来,每件事都办得十分妥帖。我也不是百分之百地赞成我爸爸的许多做法。他这人对那些跟过他的、常年在他身边工作的人,太讲情义,总是下不了手。造成了这些人中的一些不良分子,到处打我爸爸的旗号去干不正当的事。章台的许多问题,都是这么酿成的。我对我那位哥哥,也是很不感冒。他老兄带着那么个洋妞,到处招摇,我看这种活法,不比马戏团的小丑高明多少。当然,我也不赞成郑彦章的某些做法……”黄江北不动声色地抓住这个话题追问:“你认识郑局长?”

田卫东说:“章台市的这些老同志,没有一个不是跟我们家有深交的。”

黄江北冷不丁地说:“郑彦章刚才突然从他家被人带走了。”他想瞧瞧这位田公子的反应。想不到田卫东对此真的很意外,甚至都有些吃惊。

黄江北进一步试探道:“关于郑彦章的失踪,你有什么更确切的消息吗?”

田卫东眉毛一扬:“您不是在怀疑我绑架了郑某人吧?”

黄江北微微一笑道:“那怎么会呢?”

这时,小高走进来,附在黄江北耳朵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黄江北对田卫东说了声:“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便立即走了出去。电话是公安局的有关负责同志打来的。他们查了一下,公安系统今天没有人去找过郑彦章的麻烦。这么大一件事,他们绝对不敢自说自话地就动作。这也是黄江北让夏志远去查问的。黄江北回到那个大起居室来的时候,却不见了田卫东。小高告诉黄江北,刚才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把田卫东叫到另一个房间去说事去了,好像出了点什么事。

不一会儿,田卫东也回到大起居室,神色有些紧张地对黄江北说:“郑彦章出事了……”黄江北一惊:“你怎么知道的?”田卫东说:“先别问这个了,您现在能抽空跟我一起去瞧瞧吗?”黄江北忙问:“他怎么了?”田卫东犹豫了一下:“可能是脑溢血……已经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