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黄江北一上车,他那辆黑色奥迪就飞快地向市内西北角一个高级住宅区驶去。这是一幢老式的洛可可风格的小洋楼。透过那不算高的栅栏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精心侍弄的小花园,林木蓊郁,特别是那几棵名贵挺拔的水杉树,给这幽静的小环境更增添了几分高雅的情调。稍有些异样的是,它所有的窗户都严严实实地被质地厚重的窗帘密封着。黄江北轻轻推开硬木雕花门,走进小楼,一间空关着的硕大的门厅,便出现在他面前。门厅里光线比较暗,但还是可以看出,这里的一切陈设是那样的精美豪华阔绰。由于长时间没有进人,此刻,它又显得是那样的冷清空落。也许是为了防尘,所有的家具上都蒙着白布,宽大华丽的硬木雕花楼梯扶手上,也厚厚的落上了一层灰尘,甚至空气中都浮游着过多的尘埃,呼吸起来有些呛人。这幢带花园的别墅小楼,是当年田副省长在章台当市长和市委书记时居住的,后来他调走了,但这幢小楼一直还替他留着。他虽然不止一次捎过话来,让章台的同志把这幢小楼分给更需要的同志住,但是“章台的同志”却一直替他留着。其实,田家每年还是有人回来使用这幢小楼的。当然,回来使用这幢小楼的,更多的是田家的下一代。田副省长本人来得已比较少了,即便来,也不住这幢小楼了。他喜欢住到郊区去,那儿还有一幢带花园的小楼,虽然要更小一些,但他喜欢那儿房顶上带有北欧风格的铁皮尖顶和窗沿上精细的铸铁花饰。花园的中心花坛上高耸着的是一棵极名贵的紫玉兰。黄江北呆呆地看着这棵只待早春风一到,便会放出千百朵玉脂般花苞的“树王”,想:田家二公子突然赶到章台来见我,会不会跟这一段章台发生的这一连串的事情有关?

不大一会儿,又来了两辆“小面包”,送来十一二个男女勤杂工。带队的是市政府一位管后勤的处长。黄江北向处长一一作了交代后,他们从地下室里搬出各种各样的清扫工具,开始清扫小楼。又过了不大一会儿,小高坐着车飞快赶来,向黄江北报告,邵达人华随随他们打着“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天?还是四十八年?”的白布大横幅,乘着那辆破卡车也向这边来了。黄江北很不高兴地问:“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小高忙涨红了脸解释:“绝对不是我告诉他们的。”

说话间,邵达人他们便赶到了。紧跟着,田家小楼大门外的马路上便聚集起不少围观的人。人们打量着那条醒目的白布横幅,同情地窃窃议论。

黄江北匆匆跑上楼,打电话问夏志远:“是你把达人他们鼓捣到这儿来的?”

夏志远撇撇嘴应道:“真人不说假话,是我。”

黄江北急得直跺脚:“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搞得我非常被动……非常难堪……”

夏志远收敛起脸上的笑纹,正色说道:“我这是为你好。我要强迫你今天见他们,见一面、见一分钟……否则你会被动一辈子,难堪一辈子;一辈子都会有人为这件事戳你的脊梁骨……”

“糊涂!”黄江北大声叫道,“见了面,三五分钟能打发达人他们吗?那样做不是就显得更不恭敬了吗?田卫东这时候急着来见我,不排除是他父亲的安排,甚至还可能跟解决万方公司的问题和董、于两案有关联……冲着这一点,我想的确不能怠慢了他,真得认真地接触他。甭管他是什么身份,咱们都先别抱成见。志远,这两天我心里挺烦,有许多想不通的东西,很想找个时间好好地跟你聊一聊。但你要相信,你这个老同学绝对还没堕落到见了个副省长的儿子都要赶上去拍的地步。要拍我也不拍他啊!现在章台问题成山,我需要时间,要容我一件一件地去解决。这句话,你去对达人他们说,比我自己去说,要有力。我不是推卸,但我确实需要时间……需要你替我去向这些朋友们、老同学们说明这一点,请他们给我一点时间。”

这时,大门外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小高上楼来建议:“要不要先通知附近派出所。来几个片儿警帮着维持一下秩序?”

黄江北瞪了他一眼:“哪儿学的毛病,动不动就出动警察?他们是教员!看看动静再说。”

小高忙下楼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兴奋地跑了回来,叫道:“撤了……他们撤了……”

黄江北一愣,忙跑到窗前,小心地撩开窗帘,往外看去,果不其然,一些教员代表正在往那辆破卡车的车厢里爬去。原来夏志远赶来,对邵达人、华随随等做了工作。只见华随随回转身来冲着黄江北所在的那个窗户,微笑着举起拳头,用力地晃了几晃,便和邵达人等爬上车走了。黄江北松了一大口气,颓然坐倒在一把硕大的皮转椅上,电话铃却响了。这时夏志远上楼来,想着,黄江北准要跟他“电闪雷鸣”一通,也想好了怎么应对;一推门,却看见刚接罢电话的黄江北正匆匆穿着大衣,对他说:“来得正好,走,马上跟我出去一趟。”

夏志远一愣:“不见田公子了?”

黄江北说:“出了点事,先跟我去处理一下那件事,回头再来见田卫东。”

黄江北先去后门口等着,让夏志远又去查看了一下小楼整理打扫情况,等夏志远匆匆赶到小楼后门口,黄江北已经坐进车里了。车启动时,黄江北向他解释道:“刚接到郑彦章的一个电话,他那儿好像出了什么事,让我马上去取个重要东西。这东西他必须亲自交到我手上,而且让我马上去……”

夏志远问:“什么东西?”

黄江北说:“也许是跟解决董、于两案有关的重要证据吧。”

夏志远疑惑道:“他怎么又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了?这两天,你跟他私下里接触过?”

黄江北说:“没有。”

夏志远说:“那他的态度怎么突然间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前两天他不还很不愿见你的吗?”

黄江北说:“不清楚……”

夏志远说:“不会有什么蹊跷之处吧?”

黄江北说:“有什么蹊跷?难道他还会骗了我去做人质?啧!据观察,郑彦章这老头儿,纯粹是个凭直觉办事的人。他有个非常厉害的直觉。也许……这几天他觉出我一点什么来了,觉得还是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你说呢?”

郑彦章家住的是一个独门独户式的小院,院门虚掩着。他俩敲了两下门,里头没人应答。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答。夏志远狐疑地问:“他说让你上他家来取了吗?”

“是啊,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嘛。”一时间黄江北甚至觉出空气里似乎浮动着一点不祥。夏志远四下里巡视,忙叫黄江北看地上。小院门前的湿地上有两道非常明显的车轮印。

夏志远判断道:“好像是刚留下的……有人抢在我们的前面来过这儿……”黄江北一怔,忙用力撞开小院的门,两人急急忙忙地往里走去。走过一段幽暗的过道,粗大的柱子和厚重的墙壁,都给人一种年代非常久远的感觉。他俩在一处墙上,发现了新鲜的血迹,接着又发现地上有很明显的拖擦的痕迹,一些瓷盘花盆的碎片。客厅里桌椅板凳都被掀翻在地,抽屉里的东西都被扔出,柜门一个个也都大开着。明显一副被查抄过的景象。他俩忙走进一个卧室,卧室里同样地凌乱不堪。地上倒着一个瘦弱的老太太。黄江北忙扑过去,抱起老太太,大声向夏志远喊道:“快去找郑彦章!”夏志远赶紧推开其他房间的门,所有房间里都不见郑彦章的人影。黄江北抱着老太太,找到电话,却发现电话线已被割断。于是他俩赶紧又抱起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放到车上,飞快地送到医院急诊室。

在急诊室里,老太太战栗着,紧握着双拳,不让任何人碰她。夏志远似乎觉察出一些什么,便对那些大夫、护士们说:“你们先出去一会儿,让我们单独跟老人说说话。”

待大夫、护士们刚走开,老太太突然扑倒在黄江北的肩上,大声号啕起来,并立刻松开一只拳头,哆哆嗦嗦地伸到黄江北面前。只见老人的掌心里握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几个字:“快去找苏群。”纸条是老郑写的,老太太说是在他被人带走前,悄悄塞到她手里的。

黄江北让夏志远马上坐他的车去找苏群,自己则赶回田家小楼里,还去等那位迟迟不露面的田家二少爷。夏志远当即驱车赶到反贪局,反贪局传达室里的一个老人告诉他:“苏群?调走了。郑局长一下台,他们跟着也把他给撵走了。可惜了这么能干的一个小伙子。”

夏志远急问:“他调哪儿了?”

老人说:“不太清楚……听说去了西门外一家电影院,当什么人保干部。”

夏志远又找到那家电影院,那电影院的经理室跟个工匠间似的,堆满了各种修理电影放映机的工具,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彩色电影海报。经理是个三十来岁的秃顶汉子,不知为什么,十个手指的指头尖上都贴满了卫生胶布。他对夏志远说:“小苏子家可不太好找,我也没去过。他欠你钱了还是怎么的?最近经常有人来找他,他老躲着人……您……”夏志远立即掏出工作证。这位经理马上换了副脸,用百倍的殷勤说道:“是夏助理,您别急,他好像留了个地址在我这儿。别急,我给您找找。夏助理,你是市长身边的人,跟你们工会的头头说说,上我们这儿来包几场电影。我们八折优惠,要是包月,还能优惠多些,还能给您个人一点回扣,决不让您大哥吃了亏……”夏志远懒得搭理这位秃顶经理,只是催他快找。经理热情万分,不仅给了地址,还给“夏大哥”画了张简单明了的“地图”,同时一再请夏助理帮忙联系包月的生意。夏志远哼哼着出了电影院,按图索骥,出租车慢慢开进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胡同,然后就进了一个老旧的大院,院里到处都晾着刚洗出来的床单。院里很静,被雨濡湿了的房顶,在微弱的阳光下柔和地发着亮。苏群住八号房。

四号……五号……六号……突然,他听到女人的说话声。

根据方位判断,那声音应该是从八号的门前发出的。但被晾着的大白床单挡住了,看不见说话人。但声音很熟,甚至让他心跳加快。他迟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地撩开被单,终于看见那两个女人了。

她俩刚走出八号,正背对着夏志远,在给八号的门上锁。毫无疑问,是田曼芳和单昭儿,但一时间又不敢相信。怎么会是她俩?她俩上这儿来干吗?哦,这世界真是太小了!他愣怔了一下,只见她俩锁了门,转过身便向外走去。他忙闪到一个床单的后头,屏住气,听着她俩橐橐的皮鞋声走远,才紧跟着那二位走出胡同口,远远地看见她俩上了那辆蓝色的马自达,飞快地开走了。他赶紧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给黄江北报告,走进去一看,电话坏了。走了不少路,才找到一个能用的公用电话。

黄江北说:“你看到她们俩从苏群家出来,为什么不赶紧上去拦住她们,打听一下苏群的下落?这还有什么可请示的?”

夏志远着急地解释道:“不行,单昭儿已经有好长时间不理睬我了。我这么突然地找上去,反而会把事搞得更僵,还是另派一个人去的好。你不知道单昭儿这两年里有多恨我……而且,我也闹不清,田曼芳和单昭儿这会儿怎么会出现在苏群家?她俩和他怎么又会瓜葛上了……真是越闹越复杂了。”

黄江北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没有别人可派。再说,这件事也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你无论如何要赶紧找到这个苏群,东西一定已经转移到他手里去了。而且,那帮搞走老郑的人,发现东西已经不在老郑手里,就会很快去找苏群……不尽快通知苏群,这小伙子也可能会有危险。”

夏志远突然问道:“郑彦章会不会就是你那位田公子搞走的?”

黄江北说:“现在不讨论这档子事。不管是谁搞走了郑彦章,现在首先得保住他转移到苏群手里的那包东西。要保护好苏群,也许通过单昭儿和田曼芳能很快找到苏群,你去找找这二位。”

夏志远无奈地叫道:“妈爷子!你干吗非要我去跟这两个女人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