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谢天明从雷声中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看见潘佳杰坐在床上,低声问:“下雨了?”

紧接着传来一阵像流水一般的声音,哗哗的,在黎明时分格外清脆。

潘佳杰凝视着监舍后墙那扇小小的窗户,似乎没有听见谢天明的问话,兀自吟道:“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老潘?!”谢天明提高了声音。

潘佳杰惊醒过来,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谢天明说:“你呀,心思太重,我可不这样看,万事强求不得,还是顺其自然好。哦……我呀,也想起一首诗,与你共勉。”

“啥诗?”鲁本川也醒了,探出头来问。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谢天明兴致勃勃地吟诵道。

“老谢,你真的变了。”鲁本川感叹道,“记得我俩刚认识那几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当时你吟诵那首诗呀,却没有这般洒脱……”

“是呀……”潘佳杰也跟着喟叹,“那首诗……我听了一遍就记住了……可我……却没有你这般洒脱,唉……”

“听一遍就能记住?什么诗?”吴友明也探出头来,好奇地问。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当时我听了后,反正失眠了好些日子……”潘佳杰摇着头叹息。

“噢?啥诗?那么神?说说嘛。”吴友明愈加好奇。

“真想知道?”潘佳杰看着他。

吴友明连连点头,用一种巴结的眼神看着他。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鲁本川吟诵道,声音有些悲凉。

吴友明一听,尽管有些似懂非懂,但还是明白了这首诗的含义,埋头沉思,一会儿,脸上写满沮丧。

黎明过后,雨突然住了,一轮红日升起来,笼罩在这个城市的轻雾立即披上柔和的霞光,飘荡摇曳,如梦似幻。

清水监狱也从熟睡中醒来,昂扬的歌声从各个监区传来。

谢天明来到走廊上,深深地吸了一哭气,湿漉漉的一股清新直入心府,他徐徐吐出来,看着周围一切,铁丝网、高高的围墙、高墙下那些再熟悉不过的花花草草,还有一队队迈着整齐步伐的身着灰衣灰裤的人……他突然油然而生一种依恋,一种不舍……

上午九点,短短的挂牌仪式后,谢天明第一个步入现身说法会场的讲台上,他看看下面的人,一下子忘记了早已烂熟于心的稿子,他站在讲台上,怔怔地不知所措。

一秒,两秒,三秒……十多秒……半分钟。

文守卫急了,狠狠地瞪着马星宇。

马星宇比谁都急,早就在不断地给谢天明比画着,暗示他开始。可谢天明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一般,还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王炳松似乎觉察到什么,问文守卫:“怎么回事?”

谢天明突然喃喃地说:“我女儿……已经在外边等我……”

声音发自肺腑,虽然很轻,但苍凉的韵味中透出一股震撼的力量,穿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胸膛。

谢天明还沉浸在那种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喜悦的情绪中,犹在喃喃自语:“父亲、母亲、二弟,还有我那可怜的侄儿,都因我而去……我的亲人全没了,就只剩下女儿了……”

他神情凄凉,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文守卫站起来,提醒他说:“老谢,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谢天明回过神来,歉意地笑笑:“失态了,失态了,对不起……”说完,朝下面深深鞠躬。

王炳松率先鼓掌,会场立即响起掌声。

谢天明又深深鞠躬,开始讲述,开初还偶尔瞄瞄讲稿,一会儿就像拉家常一般,娓娓道来,不知不觉间把讲稿放在讲台上,比画着讲述着他这些年来的感受。

“我这几天在想一个问题,出去后做什么呢?回老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此残生?还是应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呢?”谢天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疑惑犹豫什么。

会场再次响起掌声。

谢天明似乎受到鼓舞,继续说:“昨天,又一个县委书记吴友明又进来了,他,就是我第二个妻子想嫁的人,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心里是啥滋味……”

这时,一帮记者的闪光灯不停地闪动。

谢天明笑了笑:“记者同志,我感慨的并不是离婚和再婚的问题,而是为什么我们党员干部会前‘腐’后继呢?”

闪光灯又是一阵地闪动。

谢天明接着说:“潘佳杰写了一本书,我也要写一本书,把自己的犯罪和改造过程如实写出来,并研究一下如何充分发挥党内民主、实现地方党的书记党内直选等问题,如果能够给我们的党员干部带来一些警示,如果能给党提供一些参考意见,我想,我算是对得起我那些因我而去的亲人,对得起监狱对我的挽救。”

接下来是鲁本川,与前两个不同的是,他结合自己的犯罪过程,重点剖析了“雅贪”与文物市场的关系,“雅贪”是如何在文物市场洗钱的,并提出国家对文物市场应当加强监管,完善立法,杜绝某些官员利用这个市场洗钱。

“我的汇报完了,谢谢各位领导。”鲁本川说,然后深深鞠躬,“说句心里话,从认罪悔罪这个角度出发,我不配站在这里现身说法……”

他拿出一个信封,扬了扬。

马星宇立即惊出一身冷汗,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立即命令民警把他带离现场。

在场的人都始料未及,心里都在想,这场现身说法砸了,不仅文守卫这面子可丢大了,而且省纪委副书记王炳松脸上也无光。

文守卫站起来,从容地说:“马监狱长,让他把话说完嘛。”

鲁本川低下头,过了好一阵子,才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还有余罪……”

鲁本川说完,低下头,双手拿着信封,伸出去。

会场似乎凝滞了,人们似乎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王炳松站起来,使劲地鼓掌。

会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待掌声平息后,王炳松问主持人:“徐昌黎政委,下一个议程是什么?”

“报告书记,是参观监狱。”

“我看,加一个议程,我们送送谢天明和潘佳杰。”

王炳松分别拉着谢天明和潘佳杰的手,慢慢地走向大门。两人没有想到为他们送行的,是王炳松,还有五十几个领导,很是诚惶诚恐。

“我期待早日看到你的书稿!”王炳松拍拍谢天明说。

谢天明热泪盈眶,使劲点头。

“我期待你下一部作品!”他又对潘佳杰说。

潘佳杰也连连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谢小婉和文子平牵着平平地手走过来,喊了一声爸爸,然后蹲在去,指着谢天明说:“平平,这是爸爸,叫爸爸。”

平平怯生生看着谢天明,低声叫了一声爸爸。

谢天明疑惑地看着他们,谢小婉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他弯腰将平平抱起来,端详着平平,迟疑了一下,在平平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朝王炳松他们挥挥手,一步一回头地慢慢而去。

潘佳杰没有回头,步伐很快,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要是潘佳杰知道他儿子和妻子就在前面等着他,今天的现身说法可能更加精彩……”陈莉磨蹭到文守卫的身边,有些惋惜地说。

“他有一个好的归宿,这比什么都精彩!”文守卫微笑着说。

文守卫正陪同王炳松一行参观监狱的时候,马星宇接到特警队报告,说潘佳杰突然返回,要见文守卫局长、马旭东副监狱长和陈莉主任。他们说领导现在很忙,叫他离开,哪知他一下子跪在监狱大门不走,非要见。随后,他妻子也赶来了,和他一并跪着。

陈莉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便请示文守卫见还是不见。

文守卫笑笑:“不见为好。”

王炳松问怎么一回事,文守卫便将潘佳杰和吴双双事儿简要说了一下。

王炳松高兴地说:“你们不仅挽救了一个人,还挽救了一个家庭。家庭是什么?是亲情。幸福、圆满、和睦的家庭是社会发展的细胞,也是我们国家安定、和谐和生机勃勃基础。这事儿,你们干得漂亮!”

“不过,我倒是很欣赏吴双双的个性,她一定要坚持潘佳杰必须经过监狱改造的考验,她才同意接纳潘佳杰。”马星宇说。

“当一扇门为你关闭时,一定有一扇窗为你打开。就像监狱的AB门……”陈莉说。

“这也是你们女人的可爱、也是可怕之处!”马星宇笑道。

王炳松一行人都笑起来。

笑声未落,马旭东疾步跑过来,把马星宇拉到一旁报告,说昨天新来的那个吴友明企图自杀。

一年后,阳春三月。

阳光灿烂,天高云淡。一辆警车缓缓停靠在乡村公路的尽头。陈莉从车上下来,文子平和挺着大肚子的谢小婉迎上去。

陈莉笑着拥抱谢小婉:“几个月了?”

“六个月了。”

陈莉转向文子平,责备说:“子平,小婉这么颠簸,你就不心疼?”

谢小婉灿烂地笑:“姐,是我自己要来的。”她指着前方,“看,爸爸来了。”谢天明一身粗布衣服,精神矍铄,牵着平平,慢慢走在山道上。

平平问:“爸爸,我们去哪儿呀?”

“我们去看妈妈。”

“妈妈在哪儿呀?”

“妈妈呀,妈妈在通往天堂的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