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谢小婉心不在焉地上完一节课,跑进帐篷手术室外,看见老军医正在帐篷外洗手。

谢小婉焦急地问:“医生,他怎么样?”

“手术顺利,如果他能在三十六个小时内醒过来,就没事了。”

“那要是没醒过来呢?”

老军医说:“那就难说了,也许某一天能醒过来,也许……”

谢小婉吓了一跳:“那现在怎么办?”

老军医又看看她:“你是他什么人?”

“我我……我是他女朋友……”谢小婉犹豫片刻才说

老军医笑起来:“好好,那就更有希望了。他现在需要的就是亲情。这三十六小时内,他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你的了。”

谢小婉焦躁地问:“不能转院吗?”

老军医面带难色:“我们正在衔接,你知道现在是非常时候……”

谢小婉一头冲进帐篷。

谢小婉坐在文子平的床边,握住文子平的手:“子平哥,我是小婉,谢小婉呀,你一定要醒过来,你答应过我,你要陪我去老家那片河滩看芦花……好大好大一片芦苇,夕阳,只有我们两个人……”

谢小婉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子平,我等你醒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以前只想着爸爸,忽略了你的感受……”

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对不起……你原谅我好吗?你一定要醒来啊……”

哭了一阵,她觉得还是要告诉文守卫。于是走出帐篷,爬到一个山坡上,看手机闪烁着一格到两格的信号,拨了好几次,终于拨通了文守卫的电话。

文守卫嘴上没说,但心里也一直放心不下儿子,毕竟在重灾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最为要命的,是这几天一直没有儿子的消息,电话老是打不通。刘蕊几乎每天晚上都不能入眠,昨天晚上终于倒下了,现在还在医院输液。这一次,她不跟他吵了,但状况比不吵不闹更糟糕,木讷,发呆,喃喃念叨着儿子的名字,就像他刚开始看到的谢天明的神情一样。

陪了妻子一夜,凌晨又赶往局里。

终于有了儿子的消息,他有喜有忧。

在地震发生后不久,省委领导很关注监狱这一块,还特别嘱咐,世界上因地震引发大规模骚乱的,比如土耳其、智利,都是罪犯引发的。地震后十几个小时内,在他的主持下,省局部署就完成了震中心附近的监狱罪犯紧急避险,落实特殊监管措施确保了露宿关押罪犯的稳定,空投、抢运物资五十余吨千里驰援震中监狱,应该说,创造了监禁状态下密集人群在灾害第一时间安全有序撤离的奇迹,为全国抗震救灾大局和全省特殊时期安全稳定作出了重要贡献。第二天,局党委研究决定,组织实施全省监狱狱内避险转移、部分监狱跨监转移和将正中心附近监狱罪犯转移到其他监狱的“千里大转移”的应急避险行动。很快,省委省府、司法部批准了这个行动方案。这几天,监狱局首次联合省级和地方部门,动员警力数千人,深入雪域高原腹地,艰难跋涉两万公里,成功安全转移全部罪犯。

应该说,这次行动,创造了转移规模最大、数量最大、时间最紧、效率最高、零脱逃、零事故的奇迹。抗震救灾指挥部领导专门打来电话,给予高度评价,还说,监狱稳,他的心就放下了一半。

但是,这么多人的安置在异地监狱,很多罪犯离自己的家更远了,离自己的亲人更远了,加之这些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少数民族,生活习惯、监管教育环境和方式的一些变化,都有可能引发突发事件。连日来,全省民警连续奋战,已经极度疲劳,很多民警都是带伤、带病坚守在第一线。

他得去看看他们啊!

他咬咬牙,跟谢小婉说:“小婉,三十六小时后,不管怎么个情况,都给我来个电话,好吗?子平,就拜托给你了……”

他感觉眼眶湿漉漉的,赶紧挂断了电话,他怕自己抑制不住哭出来。他转身擦擦泪水,定定心神,努力调节了一下情绪,抓起公文包,走出办公室。

谢小婉寸步不离地守在文子平床前,她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类似的心绪在爷爷坟头前有过,但是爷爷毕竟已经离世,绝没有活过来的希望,可这一次,文子平还活着,心里有希望,有期盼,但是究竟有多大,她实在拿不准。其实绝望不是坏事,人若没有想头了,那好办,行尸走肉,投河上吊,都成,麻木了,就没那么痛苦。

就这般守着,不时呼唤他的名字,跟他说说话,她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不知不觉就趴在病床上睡着了。

帐篷外传来清脆的鸟叫声。

谢小婉握着文子平的手,文子平的手动了一下。她就像心灵感应一般,倏然惊醒,目光盯着文子平的手。

文子平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谢小婉惊喜地大叫:“子平,子平,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文子平的手指动了动。

谢小婉喜极而泣:“子平,子平,谢谢你……”

谢小婉在文子平的手上狠狠亲了一下。

老军医听到声音跑了进来,给文子平检查了一下,啧啧叹息:“奇迹,真是奇迹……”接着,他若有所思,“也许,这就是爱的力量。这次来地震中心,我见到太多的爱的力量……”

谢小婉望着他笑,脸上流动着感激。

老军医也冲着她笑:“现在我老实跟你说吧,这小伙子受了很重的伤,凭我多年的经验,就算用直升机转送到北京最好的医院,能醒过来的概率真的很低。”

谢小婉吓得跳起来:“啊?那现在?”

“现在呀,我等着吃你们的喜糖。”老军医慈祥地笑。

谢小婉破涕为笑:“能转院吗?”

老军医摇摇头:“颠簸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还是让他在这里养伤吧。”

谢小婉深深鞠躬:“谢谢伯伯。”

在清水监狱一监区多功能厅,马旭东和民警们正家住在重灾区的罪犯们观看民警从灾区拍摄回来的录像和照片。

电视屏幕上,倒塌的房屋,军队救援,临时避难所,罪犯们凝神静气,满脸肃穆。

突然,画面上出现了一张张笑脸。

刀疤脸大叫:“你们看,那我爹,我爹,还有我妈!”

紧接着,罪犯们相继兴奋地大叫起来:

“那是我老婆!”

“哇,我儿子!”

“我的家人呢?我的家人呢?”

“你猴急个球,在后面呢。”

画面上,一个老人对着镜头,低沉而语重心长地说:“孙子,我没想到你们的干部比我们还着急,大老远跑来看望我们。我们都好,政府送来了吃的,连水都是从远处送来的,不让我们喝当地的,说是要化验。政府说了,房子倒了,盖房子,国家给大头呢。好着呢,别记挂啊。”

这时,画面上出现一个中年人,他抱怨说:“倒是你,我们不省心。警官说表现好的,给七天假,你咋没回来呢?”

刀疤脸和一些罪犯低下头。

谢天明和李浩健帮一个从灾区来的罪犯抱着新领到的被褥,走进208室。

李浩健指指监室:“这里比你们那里好吧?”

“哪能跟这里比呀?好几天没有睡安稳觉了。”

李浩健又问:“进来几年了?”

“五年。”

李浩健叮嘱说:“都是老人了,监规我就不重复了,反正一句话,遵守监规,你

就好过。”

“犯了监规呢?”

李浩健嘿嘿笑:“反正你莫想过舒坦日子。”

“不会打屁股吧?”

谢天明插话说:“早就不打骂了。”

这时有人喊,所有人到操场上集合。李浩健连忙大声吆喝,跑到操场上整队集合。

马旭东和一个民警搬出一个募捐箱子,他指着箱子:“不多说,愿意表达点心意的,就在这张表格上填写好,按上手印,然后投在箱子里,我们会在你们的零花钱账户上扣除,一部分寄到灾区,一部分定向捐给杨警官……”

他顿了顿,调节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捐给杨阳警官牺牲的那所小学……当然,赵海东也……”

说到这里,他不知道该怎么措辞,说死在那里,有点不妥;说牺牲,更加不妥。

犯人排着井然有序的队列缓缓向前移动,每个罪犯在一张纸条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在名字下面写上捐款数目,按下手印。

一个罪犯在自己的名字下写下100000元。

马旭东拿起一看,很意外,看看他问:“恶作剧?”

那名罪犯立正:“报告警官,我不是恶作剧,我捐款。”

“你有那么多钱?”

“报告警官,我家里有,那是我挣的,合法收入。”

马旭东寻思了一下,又说:“你是死缓,可以不用捐那么多,还是留一些吧。”

罪犯低头说:“这辈子没干什么好事,临死前就干这一件好事吧,也为下辈子积一点德!”

马旭东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只要好好学习,你不会死的。”

罪犯立正,大声说:“是!”

几片白云漂浮在蓝格莹莹的天上,高山、峡谷、河流、树林、草甸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就像披上了一件金色的轻纱,一群鸟儿从空中掠过,遗留下一串串呢喃。一些不知名的小草,冒出嫩黄的草尖,给劫后余生的大地带来勃勃生机。帐篷学校里,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谢小婉扶着文子平一步一步走在草甸上。

不远处,灾后重建已经拉开序幕。

一辆小车停下来,刘蕊下车,四处望望。

一个老人牵着孙子正好经过这里。

刘蕊迎上去问:“老人家,谢小婉在这里吗?”

老人咧嘴笑:“谢老师呀?在在,你瞧,在河滩那边。”老人朝河滩指,刘蕊看见谢小婉扶着文子平慢慢走。

刘蕊快步走了过去。

河滩上,紫花满地。

谢小婉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文子平在谢小婉的搀扶下,坐下来。

文子平望着河滩草地:“小婉,这里真美,我真不想回去了。”

“决定了?”

文子平捡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河里:“决定了,不回去了,我要留在这里,帮助老百姓重建家园。”

谢小婉有些失落:“可是,我还不得不回去。”

文子平点点头:“对,你必须回去,你还要完成学业。”

“拿到毕业证,我就回来。”

“你爸爸、奶奶怎么办?”

谢小婉说:“这里的人更需要帮助和关心。”

谢小婉似乎意识到什么,扭头看见刘蕊,惊喜地跳起来:“阿姨?!”文子平回头看,刘蕊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落泪。

谢小婉连忙扶着文子平站起来,刘蕊快步走过来。

文子平含泪,兴奋叫了一声妈。

母子俩紧紧拥抱。

在二皮老家小学,文守卫等局领导,马星宇、徐昌黎和马旭东带领清水监狱民警、新入党民警三十余人伫立着。小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带着鲜艳的红领巾,站在民警方队的左边。上百个老乡静静地站在外围。高高竖立的旗杆上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蓝天白云下轻轻飘扬。陈莉等几位女民警流着泪边点蜡焚香烧纸倒酒边说着什么。

文守卫说:“开始吧!”

马星宇出列,整队,立正,敬礼,向文守卫报告:“局长同志,清水监狱新党员入党宣誓仪式准备完毕,是否开始,请指示!”

“开始!”

马星宇转身:“下面,由我们新党员在我们的党旗下和杨阳烈士面前认证他们的光荣身份!陈莉、刘凯、石永刚……”

新党员到前排立正站立。

不仅新党员民警,其他民警都举起右拳,民警注视着鲜艳的党旗,神情肃穆而庄重。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民警洪亮的声音在山梁上回荡,所有人热泪盈眶,孩子们幼稚的脸上挂着泪滴,有的还在嘤嘤抽泣。

马星宇拿出一张支票,走到老师面前:“这是清水监狱全体民警和罪犯们的一点心意,请你们收下。”

老师接过支票,带着全体孩子鞠躬。

文守卫把秦欢叫到一边,沿着山间小路,边走边说:“秦欢,这次在地震中,听他们说你表现很勇敢。”

秦欢眼里噙着泪:“文叔叔……”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想干预,但是我有个建议。今天你阿姨到了重灾区,子平已经决定留在那里,我尽管舍不得儿子,但是我支持他的决定。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秦欢点头。

文守卫动情地说:“孩子,判断一个人值不值得你去爱,你只需要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能不能与你共患难。子平在地震来袭时候,第一时间不是跑来找我、找你阿姨……”

秦欢显得很平静,只是流泪:“文叔叔,我明白了,我会祝福他和小婉的。”

文守卫语重心长地说:“我以前说过,你只要在两年内拿到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证,我调你到局里,现在我还是这个想法。好好努力,啊!”

秦欢破涕为笑,立正:“是!”

文守卫笑:“这才是像个英姿飒爽的女警嘛。”

大地震过后,一切又恢复正常。对于马旭东、陈莉他们来讲,每天都有出监的人,也有进来的人,来来去去,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天他们都要面对很多的新面孔,遇到很多的新问题,面临很多的新危机,他们面临的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终身,真正意义上的“无期徒刑”。

但是对于谢天明、潘佳杰和鲁本川他们来讲,内心在经历炼狱般挣扎和痛苦之后,监狱的日子变得轻松起来。每天当太阳升起来,又从西边落下去的时候,公示栏上改造分又增加了几分,哪怕是零点几分,也意味着他们离开监狱的日子在加速缩短,带着期望进入梦乡,一觉醒来,又开始了第二天新的生活。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三年又过去了,虽然在此之间,谢天明的母亲、二弟相继去世、潘佳杰的作家梦一直难圆、鲁本川的老父亲也辞世了,但在心理中心的干预下,在各级领导和民警的引导下,他们都渡过了危机,并且都获得了几次减刑的刑事奖励,距离刑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雨丝迷离,漫天飘飞,清水监狱后山上那棵梨树又开花了,在朦胧的细雨中透出一团团朦胧的白色,像沉睡了几千年的精灵,还在揉着惺忪的眼睛……

就在今年清明节即将来临之际,清水监狱公示了第一批也是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减刑名单,谢天明、潘佳杰、鲁本川都榜上有名。监狱的意思很明确,这批服刑人员将在清明节之前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在逝去的亲人坟头祭拜。

这一夜,三人都失眠了。

随后的几天里,就连管理他们的民警都在给他们道贺,似乎来得太突然了,他们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十几年的铁窗生涯眼看就要结束了,他们都不敢相信是真的,一切的一切似梦如真,他们开始急匆匆地思考出去以后的日子,患得患失,踌躇彷徨,但心里更多的还是喜悦。

有这种心态是正常的,几乎每一个即将满刑的服刑人员都要经历这种心态,面对即将满刑后的社会生活而产生的预期焦虑、烦躁、害怕和乃至于恐惧心理,正常满刑的罪犯,在满刑前三个月就要对他们进行出监教育,引导他们如何面对已经变化发展了的社会,建立合理信念,指导他们如何谋生和就业,消除他们焦虑的心理。

马旭东发现,潘佳杰却有些反常,没能像谢天明和鲁本川那样很快调节好心态,严重的失眠,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他萎靡不振,没有食欲,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整天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头两天他还能强撑折,第三天开始,估计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神情恍惚,反应变慢,感觉迟钝,有时别人叫半天才听到,上下班报数时居然也会出错。

必须要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否则说不定潘佳杰因承受不住心理压力而又闹出什么事端来,于是找他谈话,也吩咐管教民警跟他谈话。

谈话之后,潘佳杰似乎心里好受了一些,但是还是失眠。

谢天明很不解地问:“你究竟怎么了?难道不想出去?”

“哪里不想出去啊?可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是失眠,我尽一切努力控制调节自己,还是不行。”潘佳杰说,紧接着像哪里在剧烈疼痛,痛苦地呻吟。

“我刚开始也跟你心情一样,出去了,我能做什么呢?你说找个工作吧,都五十几岁的人了,谁要?”提到这个话题,谢天明也有些沉重。

“是啊,不仅年龄到这点上了,而且我们这种人,要特长没特长,专业知识早就忘了,就是有工作岗位,恐怕也干不下来……实际上这是一个普遍现象,只要你是公务员,到了四十岁这个点,我估摸着绝大部分找不到工作,更何况你我啥身份?刑满释放分子。”潘佳杰越说越沮丧。

谢天明觉得他的话有些过了,于是说:“老潘,你悲观过头了吧?你都没法过,我们怎么办?我这样想的,出去总比在这里强,对吧?管他呢,出去再说。不成,我回老家种地去,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哈哈……”

“那倒也是,老潘,老谢说得对,天无绝人之路,出去再说,别担忧了。”鲁本川也劝慰说。

潘佳杰连连摇头,满脸沮丧:“我跟你们不一样,老鲁你家底殷实,再怎么说,还有个公司,还有个家嘛,老谢呢,女儿工作了,就是回老家种地,至少还有地可种,我呢?家没了,儿子不到十岁,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能确信自己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儿子吗?且不说儿子还小,现在教育成本那么高,既然不能把儿子接回到自己身边,那出去和待在监狱里,有什么两样呢?”

鲁本川笑道:“你呀,杞人忧天,要不,你到我那里去?”

潘佳杰摇摇头,沉默不语。

“去申请心理干预吧。”过了好一阵子,鲁本川建议说。

“是啊,这个眼骨节上可不能出半点差错。”谢天明也关切地说。潘佳杰又摇头:“没用的……”

“要不,跟马监他们说说?”谢天明说。

潘佳杰叹息一声,说:“监狱又不是万能的,其实这几年我们心里也很明白,他们为我们做的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工作范围……唉,现在反思,如果我们的各级政府都像监狱这样开展工作,我们国家,我们的社会将会更加和谐……”

清水监狱被省纪委列为警示教育基地,计划在本月底举行成立仪式,届时,省纪委副书记王炳松将带领省委省府和公检法司各级领导五十余人来来接受警示教育,聆听罪犯的现身说法。对于省监狱管理局来讲,这可是件大事,也是宣传监狱系统的一个良机,所以文守卫亲自挂帅,筹备挂牌仪式。

罪犯现身说法是重头,所以必须先选出现身说法的人选。不仅要认罪悔罪,而且改造表现要好,在职务犯罪中还有具有代表性,文守卫和清水监狱协商,都觉得谢天明、潘佳杰和鲁本川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但是现身说法,法律没有相关规定,也就是说法律没有明文强制性规定,所以不能把罪犯是否愿意现身说法作为衡量他们是否认罪悔罪与否的标准,所以还得征求他们的意见。

谢天明和鲁本川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潘佳杰的态度却让监狱有些意想不到,他一口回绝,而且态度坚决。

尽管不能把罪犯是否愿意现身说法作为衡量他们是否认罪悔罪与否的标准,但是这里面也涉及一个态度问题,如果态度不端正,谈何认罪悔罪?既然不认罪悔罪,那么就不够减刑的条件。马旭东不会这样认为,但并不能代表其他同志和领导也不会这么认为,所以权衡再三,他还是向监狱报告说,三个人都愿意现身说法。

马旭东想,先报上去,接下来就是做潘佳杰的工作,他叫潘佳杰再好好考虑一下,至于讲稿嘛,他写的那本书就是讲稿。

过了几天,潘佳杰还是那个态度,他只好把利害关系给他讲了,满以为潘佳杰会明白其中的道理,哪知潘佳杰还是不同意。

马旭东百思不得其解,有些生气。

潘佳杰有些惶恐,想了想还是说:“马监,我知道你对我好,处处为我考虑,在我心底里,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你叫我做什么都行,可这件事……”

“你,一个罪犯,面对梦寐以求的刑事奖励而不要,这是我马旭东个人的失败,也是我们监狱的失败!”马旭东一下子火了。

潘佳杰惊愕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我代表你儿子盼盼给你下一道命令,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都得去现身说法!”马旭东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潘佳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吃过晚饭不久,监狱长马星宇给一监区值班室打电话,询问马旭东是不是在值班。不大一会儿,他就来到一监区,问马旭东潘佳杰是否真的愿意参加现身说法。

马旭东警觉地问:“监狱长,你是不是听到啥了?”

一个罪犯面对梦寐以求的减刑出狱而无动于衷,这中间必定有原因的,要是真把潘佳杰的减刑取消,不仅对潘佳杰不公平,而且也对清水监狱的形象造成负面影响。

对于潘佳杰,他是了解的,就在上个礼拜,他找谢天明进行例行的个别教育谈话时,谢天明就把潘佳杰出监后所面临的困境和目前的情况跟他讲了,但是,潘佳杰如果还是这个态度,那只有取消他的减刑。

马旭东急了:“怎么能这样呢?监狱长,就算他潘佳杰不愿意现身说法,也不能成为取消他减刑的依据吧?”

“你只是把潘佳杰的情况如实告诉我,其他你别管。”马星宇说。

马旭东就把自减刑公示以来潘佳杰的反常表现详详细细作了汇报,最后说:“监狱长,潘佳杰的情况就是这样,他出狱后所面临的困难确实很大,我个人认为,取消他的刑事奖励,还是得慎重。”

这时,潘佳杰在外边喊报告。

马旭东说:“这不,我正准备继续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呢。”

“那好,你再找他谈谈。”马星宇说完,匆匆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走了进来,潘佳杰连忙站起来,显得很是局促不安。“你坐吧。”马星宇和颜悦色地说。

潘佳杰坐下来,只有半个屁股在沙发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马星宇笑了笑:“你在清水监狱比我资格还老,别那么拘谨嘛。”

潘佳杰也跟着笑了,在沙发上坐实。

“这就对了嘛……其实,你的情况我在上个礼拜就有所耳闻,今天主要是来找你们监区长核实一下情况。这几天你可能都在思考那些问题吧?怎么样?有什么想法?”马星宇问。

潘佳杰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摇摇头,长吁短叹。

马星宇说:“有一点你要记住,监狱对于那些出去后生活困难的,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思考怎么帮助你,所以,监狱不会把你送出大门了事。”

潘佳杰眼圈又红了起来。

马星宇又说:“不过,你要知道,监狱不像其他政府部门,所掌握、能支配的社会资源有限,有些事,说起来容易,但是做起来还是很难,需要一个过程。”

潘佳杰点点头:“监狱长,你有这份心意,我就感激不尽了。”

“还有一点你也要记住,不能光靠监狱,你自己也得努力才行,对吧?如果你连这个坎从心理上都战胜不了,那你不是一个称职合格的父亲。”马星宇继续说。

第二天早晨起来,马旭东发现,昨晚监狱长给潘佳杰的谈话作用似乎不明显,他在报数的时候还是出错,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吃过早饭,马旭东就把他带到罪犯心理干预中心,对他实施心理干预。

心理咨询民警很清楚问题的症结,就是面对即将满刑后的社会生活而产生的预期焦虑、烦躁,感到茫然。就个体而言,每个人即将面临的问题都不一样,所以要解决潘佳杰的心理问题,必须对症下药。潘佳杰最大顾虑在于儿子,其次是出去之后自己的生计问题。

然而,这两个问题都不是监狱能解决的,最多就是倾听一下,让潘佳杰发泄心里的郁闷,缓解一下心理压力而已。

潘佳杰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不管怎么样引导他,他只是出于礼貌,很简短地回答,然后就是沉默。

心理咨询民警对马旭东说:“他的情况很特殊,不解决他所面临的实际问题,任何疏导、干预手段仅仅只是治标。”

从干预中心出来,潘佳杰对马旭东说:“马监,我昨晚想了一夜,我不能辜负你的期望,不能对不起你和马监狱长,我愿意现身说法。”

马旭东知道他不是从心底里愿意,还是故意问:“真心的?”

潘佳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马旭东很是欣慰,心里想,尽管不是百分之百的愿意,但毕竟他表态了。他把潘佳杰带回监区后,就跟马星宇作了汇报。

马星宇说:“你立即来我办公室一趟。”

马旭东刚刚走出二大门,远远地看见陈莉正从车子上下来,就像见到救星一样,一阵小跑过去:“陈主任,我正说给你打电话呢……”

陈莉笑道:“老领导,什么主任不主任的,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个小兵。对了,是不是为了潘佳杰的事?”

“哎呀,真闹心……昨天监狱长还给我说,局里不知怎么知道了潘佳杰不愿意现身说法,要取消对他的减刑。”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走,我们去见马监狱长。”陈莉说。

按照常理推测,鲁本川居于官宦世家,本人也官至一县之长,而家族中身居要职的很多,据说,堂兄弟中还有一人现在还是某个省的副省长。这样显赫的家族,这么庞大的社会关系网,就算谢天明、潘佳杰被刷下来,他鲁本川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刷下来。

可鲁本川的减刑在法院就被卡住了,这令许很多民警和罪犯出乎意料,也很费解,不考虑所谓的社会关系,就是按照减刑条件,鲁本川也是符合的,怎么就被刷下来了呢?何况,鲁本川前几次也减过刑呀?

面对这个结果,鲁本川显得很平静,这让马旭东有点意外,于是把谢天明找来,先从侧面了解一下情况。

谢天明说:“我们也替他惋惜,只是当天有点失落,然后他很平静。”

“你问他自己分析原因没有?”

“问了,我们也帮他分析原因。不管我怎么说,他只是笑而不答。”

“喔……”

“哦,对了,昨晚他把我叫醒,问我文守卫一些情况。”

“哦?!”马旭东感到很意外。

“我说,你就别动歪脑筋了,文守卫是我同学,共事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还不了解他?我最后试探他,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尾巴没有了。”

马旭东赞许地看着他。

“他说没有。”

马旭东有些失望,但是可以断定的是,鲁本川心里还藏着事情。

潘佳杰的书正式进入出版流程,预计在假释裁定书下发之前能印刷出来。

文守卫决定在法院对谢天明等人的裁定书下发之日,清水监狱举行省纪委警示教育基地挂牌仪式,并得到省纪委副书记王炳松的同意。

就在法院裁定书送达的前一天,文守卫和洪文岭突然来到清水监狱,了解鲁本川的情况。

清水监狱认为,鲁本川肯定还有问题,但是到目前为止,没有充分的证据。

文守卫沉思说:“看来,对他这一次的减刑,缓一缓是正确的,这样吧,我们找他谈谈。”

很快,鲁本川被带到了心理干预中心谈话室。

鲁本川进来,不住地打量文守卫。

文守卫笑道:“怎么呢,我的脸没洗干净?”

鲁本川忙致歉:“哪里哪里……失礼了失礼了……”

鲁本川说着,立正,端端正正地站着。

“你累不累呀?坐吧坐吧。”

鲁本川坐下来,还是很端正,不过,令文守卫出乎意料的是,没等他开口,鲁本川说:“局长,我明白你要给我谈什么……”

“噢……那你说说,我今天要找你谈什么?”

“容我想想……”鲁本川迟疑而低沉地说。

文守卫点点头,注视着他,良久才说:“也许,某些事儿不至于那么严重,不会影响你假释,就算有点严重,大不了再坐几年,又可以假释,对吧?”

鲁本川下意识地点头,然后抬起头看着他:“谢天明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看来,谢天明做了不少工作,他感到很欣慰。

“他还说什么没有?”文守卫问。

“他还说,就算多坐几年,也划算,因为心里彻底亮堂了,端端正正地过完下半生,没有了心理压力,说不定能多活几年。就算以后辞世,也了无牵挂,死也死得清清白白的。”

“哈哈……知我者,谢天明也!”文守卫开心地笑起来。

中午时分,一监区来了一个新犯,被分配到谢天明他们的监舍。明天上午,谢天

明和潘佳杰给前来接受警示教育的领导们讲讲自己的感受,就要走出监狱大门,鲁本川接替了谢天明,成了室长。值班民警把新犯带到他们监舍,对鲁本川说,你先给他讲讲规矩。

鲁本川看了看新来的罪犯,其实他是认识他的,故意问:“叫啥名字?”

新犯也看看他,脸上掠过一丝恐惧,低声说:“吴友明……”

“什么?”谢天明正在收拾行李,突然停下来,盯着他,那眼神就像盯着怪物一般。

吴友明吓了一跳,手上抱着的被子一下子掉在地上,惊慌地看着他。

“吴友明?”谢天明瞪着他。

“你们有过节?”一个犯人从上铺跳下来,摩拳擦掌地问。

吴友明惊恐地说:“你们……不会欺负新人吧……”然后以一种祈求的眼光看着鲁本川,“老大……我……我可不认识他……”

鲁本川也想逗逗他,取取乐子,于是嘿嘿奸笑道:“这得听老谢怎么说。”

谢天明站起来,看看吴友明,慢吞吞地说:“算了。”

然后又开始收拾行李。

“啥职务?”鲁本川继续问。

“县委书记。”

“啥罪?”

“贪污、受贿、挪用公款。”

鲁本川“嘿嘿”地笑起来:“咦,老谢,怎么跟你一样,难道你们做县委书记的,都犯同样的错误?”

其他罪犯也笑起来。

谢天明好像没有听见一般,继续慢吞吞折叠前一天就洗得干干净净囚服。

“你……你是……谢天明?”吴友明结结巴巴地问。

谢天明朝他友善地点点头,帮他把被子抱起来,放到床上:“你的床位在这里。”

吴友明颓然地站在那里,满脸尴尬。

谢天明把折叠好的囚服送到他面前,说:“我明天就出去了,这些你拿着吧。”

吴友明机械地接过囚服,脸上惊疑不定。

谢天明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刚来跟你一样,没事,过一段时间适应了,就好了。”

吴友明似乎找到了保护神,一下躲在谢天明身后。

谢天明笑道:“老鲁,你就别逗他了,看把他吓的。”

这时,马旭东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另外一只手提着一个纸袋。

“老潘,这是你的书。”马旭东把书给他。

潘佳杰立即睁大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指那本书:“我的书?!”

马旭东微笑着点点头。

其他人一下子围过来,其他监舍的罪犯闻讯也赶了过来,争相看那本书,监舍里立即挤满了人。

“别急别急,一会儿每人发一本。”马旭东说,“咦,潘佳杰呢?”

一些人退了出去,这才发现潘佳杰蹲在地上,轻声啜泣。

马旭东也蹲下,拍拍他,然后把一个纸袋交给潘佳杰说:“这个你拿着,明天好穿。”

潘佳杰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几年前去儿童游乐园见儿子时,马旭东借给他的那件T恤。他捧着T恤,万千思绪一下子涌上心头,泣不成声。

这时,民警通知各监舍到图书室去领书。

“好了,你们去领书吧。”马旭东晃眼间看见了吴友明,便问,“新来的?”

鲁本川立即立正,报告说:“报告监区长,是新来的,叫吴友明。”

“嗯……”马旭东慢步走到吴友明面前,看看他,和蔼地说,“每个人刚来的时候,都有点紧张,很正常。”随后对鲁本川说,“你看着点,别欺负新犯。”

鲁本川立即立正回答:“是!”

马旭东走后,屋子里一下寂静起来。

“他……他是监区长?”吴友明凑过来小声问谢天明。

“他叫马旭东,原来是我们监区的监区长,现在是副监狱长。”

吴友明“哦”了一声,随后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不像传闻那样的嘛……”

“别听外边那些人瞎说。”谢天明说,“他可是个热心老头,有困难你找他就是了。”

吴友明若有所思,一副似信非信的表情。

潘佳杰看不下去,愤愤不平地说:“老谢,你跟他啰唆啥呢?”

“唉……”谢天明摇摇头,淡淡一笑,“老潘,你记一下我女儿电话号码,出去安顿下来后,记得打个电话,我好来看你。”

吴友明疑惑地看看他们,然后坐在床上开始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