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几十年来风雨兼程的最好纪念册

张宏伟

12月中旬,我正在宜宾出差,洪与给我打来电话,希望我能为该书写篇后记。在电话里,我告诉他,这后记我写不好,我建议他请名家写,这样的效果肯定会不一样。坦诚而言,我清楚地知道我还没有能力和资格谈论他笔下的小说,我不具备恰当地看待他小说的眼光。对于这样一个和我长期相处、相知、相交的朋友和同事,我感到深深的愧疚,我们同处一城,但我们之间的关心、问候和支援实在太少了。

很多年以前,我和洪与都曾经在川北米仓山南麓群山环抱的小镇工作生活。那时的监狱隐藏在小镇的深山里,从大学毕业来到那里,我们的青春岁月就开始变得支离破碎,根本无法拼凑成一副完整的骨骼。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会刻骨铭心的青春其实很快就灰飞烟灭了,没有人能阻挡时间的洪流,就像没有人能够追及风的脚步一样。何况,青春于我们,如握在手心的一把碎玻璃,每一个侧面都锋利如针尖如刀刃,每一转侧,都要流血,都要痛。

那时监狱生产以矿业为主,钢丝绳和长木板搭成的吊桥是监狱内唯一的风景。人走在吊桥上,整个身心都会跟着桥身剧烈的摇晃,几十米深的峡谷底下就是打着漩涡的黑色水浪,留给人的就只有灰黑色的晕眩。监狱矿区周围河沟的水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越来越黑,民警职工得肺病的人越来越多。在很多个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都会跑到矿区山后去看落日的余晖,这种时候,离开矿区的念头在我心里就会越来越强烈。

若干年后,我和洪与都相继离开了川北山区,先后来到了华蓥山下的溪口。号称川东第一镇的溪口,与川北小镇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远离城市,群山环抱,以矿业为主,黑烟笼罩。当时的华蓥监狱(现在的嘉陵监狱)正着手搬离溪口,准备整体迁至四川的南充市郊。那时我们都有幸留在了监狱宣教科,我从事宣传工作,他从事《嘉苑》编辑工作。我们常常在办公室或者招待所彻夜交谈,言谈中他流露出了小说创作的意愿。从2007年开始,他的创作工作显然卓有成效,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监狱长》、《敌人》、《大国相——蜀汉丞相诸葛亮》等。他不仅是四川省作协会员,还是新华文轩的签约作家。

监狱题材的小说创造,在中国小说文学史上,严格地来说还是一片空白。虽然类似题材的影视文艺作品很多,但那些故事几乎都太过虚构和夸张,已经脱离了现代监狱管理的基本事实,因此根本不能算是中国现代监狱真实的展现。《AB门》中吴友明与谢天明的堕落轨迹,再一次印证了在物质盛宴的今天,物质与权力养育出来的情感不堪一击的真理。物质与权力滋生出的情感脆弱得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人和人还能创造一种爱和爱的永恒,脆弱得只愿在手指敲击键盘的网络中用匿名虚拟的假借名,互相感受着丝丝缕缕的似真似幻的温情,感受着更为真切的缥缈与虚无。在此情况下,很多人都开始忧虑,不分年龄,不分男女,不分有钱无钱,在物欲的喧嚣中对未来开始史无前例的焦虑、愤怒、嫉妒、怨恨、纷乱,金钱、美女、奔驰、宝马、皮尔卡丹、LV,一切都没劲。人活着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幸福。

在监狱体制改革和布局调整即将结束的时候写完《AB门》,洪与已经是中年人了。人是有本命年的,中年是人生最身心憔悴的阶段,上要养老,下要哺小,但他一如既往的坚持小说创造,实属可贵。早在内江读书的时候,我也曾经做过文学梦。当时我使出半月不出家门的勇气,试图缔造我那自认为浩荡深远的长篇小说,可惜终究未能完成,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文学梦就此断了。可事隔多年的今天,当我读到洪与的文字,我才知道文学作品不是缔造出来的,而是工作生活的真实再现,是用心去真实体会感悟出来的。写到此处,我不由得为自己常常把多余的时间浸泡在麻将桌上而汗颜和愧疚。

《AB门》中平溪监狱着墨虽然不多,但它的影子,在我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川北矿区的荒野,以及矿区那些荒野的人和事,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

时至今日,我还记起这样一个冬天,办公室的杨叔生起了炉火,我们几个人都围坐在炉火旁边取暖。煤炭在炉中烘烘地燃烧着,屋子里暖烘烘的,我的手和脸都烤得发烫了,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窗外的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道裂缝中吹进来。寒冷的冬天又一次来到这个荒芜的小山头,来到我们每个人的身边。几天以前我看见杨叔用报纸在糊窗户,但寒风还是进来了。它比我们每个人都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

川北小镇,我不知道我所工作的那个山头,真正有多大,我住在它的一个角上。我也不知道那个山头,到底住了多少人。在那些寒冷的冬天里,我异想天开地认为下雪了就可以不工作了,那些监狱民警就不用穿着警服带服刑人员下矿井采煤了。动物在雪天都会进入冬眠,我们都有理由放下手里的事情,紧围着火炉,努力烤热自己,然后用温暖的双手,在冬天里从头到尾抚摸自己冰凉的一生。

但是,对于川北冬天里那些遥远的山头,我清楚地记得那些劳动着的人影,他们真实得近乎虚无。他们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声音打扰他们。这是一群纪律严格的真正的劳动者,每天早晨,从黑暗中爬起来便开始干活。我不敢相信他们是人。他们更多的是影子,或者机器。我什么也看不深也看不透,我的视野局限了我,久居山头的孤陋生活局限了我的视野也局限了我的一生。那时我在想,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可能不会比一粒芝麻大。在那些荒野中,我突然醒悟,每个人的生活状态,都不是选择,而是命运。物种起源的法则告诉我,所有的生命都必须从水开始,那时我心情悲观到让我自认为自己不过是泥土里生长的蚯蚓,在一片片潮湿的泥土里,沉默,压抑,吞食泥土再分泌泥土,像根一样寻找生存。

我清楚地记得我到川北参加工作报到的第一个夜晚,我整夜的睡不着觉,听见外面的一条狗围着屋外的两座荒坟不停地叫。它的叫声凄厉悠长,当时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仿佛小时候我家丢失的一只猫回来清水监狱,它找不到进家的门,只有不停地叫。我想起身去看看,想到那两个荒坟,我就动不了身,胸脯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也喊不出声。

在那些辗转反侧难眠的夜里,那挥之不去如乱云飞渡的思绪,不痛不痒地撩拨我的自尊和沉默。在那种时候,我就特别想逃。

我相信,凡是在监狱基层工作过的警察,都和《AB门》中王寿贵一样,或者与我和洪与一样,经历过曾经的荒野山头,在那些荒野的山头和寒冷的冬天,冻结了他们年少轻狂的最后一点理想和愿望,雪藏了他们的正常生活。那些合理的或者不合理的规则和事物,在他们的眼里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残旧的舞台,而舞台上正在轮番上演着一些蹩脚的戏剧,他们的腰身,在蹩脚的戏剧中也早已变成了一张张弯弓。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芦苇是脆弱的,但脆弱中有思想的灵魂,就比自然任何东西都要高贵。在此,我想说的是,监狱民警,从来不缺思想者,更不缺思想的探索者和改革的开拓者,但他们是真苦,真累,真穷。监狱的工作,是真难。我只是希望,《AB门》的出版,但愿读者和社会各职能部门,对监狱能真的了解,真的理解,真的支持。

行文至此,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神清气爽了起来,不经意地抬头望向窗外,不禁想象在冬的那头,一定是万物复苏的暖春。关于监狱浴火重生的故事,关于监狱的孤独、怅惘、清苦、荒芜,以及监狱民警坚毅、执着、忍耐、等待的影像,洪与用他的《AB门》,都一一收录了起来,装帧成的这一本本文字,是用以祭奠我们监狱民警和监狱几十年来风雨兼程的最好纪念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