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辆客车在高速公路上缓缓移动,车厢上挂着“抗震救灾志愿者专用车”的红色条幅。文子平穿着志愿者服装,坐在大客车上。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连忙拿起手机看,是妈妈打来的。

文子平急切地问:“妈妈,你没事吧……”

“儿子,你在哪里?”

“我在去地震中心的路上……”

刘蕊焦急而带哭腔传来:“你去那里干吗?赶快回来,回来!”

文子平平静地说:“你别担心……”

信号又断了,文子平看看手机,目光投向天际,天边乌云翻滚,一阵又一阵大风呼啸而来,他感到身体的热量在迅速地消散,缩着脖子,本能地裹紧夹克。

文子平喃喃地说:“妈妈,我应该去帮助那些受灾的人……”

前面突然塌方,所有车辆都停下来。

谢小婉坐在客车上,不时探出头看看窗外。车灯的光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脸,前方光影中,她看见了文子平的身影。谢小婉连忙使劲揉揉眼睛,再次伸出头看。可是,前方人影晃动,没有了文子平的身影。

谢小婉喃喃自语:“眼花了?”

有人欢呼有信号了,谢小婉连忙拿出手机,几十个未接电话,全部是文子平打来的。谢小婉忍不住泪水涟涟,激动地拨文子平的手机,就在这时,信号又中断了。

高速公路入口,一辆没有牌照的拖拉机突突地开了过来,拖拉机上,二皮爹和几个老人面无表情,两个孩子紧紧偎依着老师。

几个高速交警立即围过来。

支书跳下拖拉机,指着拖拉机里用床单盖着的两具尸体:“他们是清水监狱的,一名警官,一名犯人,在救小学的孩子们时候……”

村支书说不下去,老泪纵横。

几个交警面面相觑。

一个交警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二皮爹泪水哗哗直淌:“犯人是我儿子,杨警官是送他回来探亲的。我们救他们出来的时候,杨警官已经断气了,我儿子还有一口气,他说今天满假,要我们送他回监狱……”

几个交警立正,转向拖拉机,敬礼。

黄昏时分,徐昌黎和马旭东终于找来了吊车,开进监狱,直奔禁闭室。吊车缓缓吊起横梁,徐昌黎和马旭东把王寿贵的遗体抬出来,放在草地上。

一道闪电,一个炸雷在头顶上响起。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马星宇和所有的民警和罪犯都伫立在雨中。

一个特警跑步来报告说杨阳和罪犯赵海东回来了,杨阳牺牲了,赵海东也死了。马星宇转身就跑,其他人也跟着朝二大门跑去。

一辆交警警车闪烁着警灯,停靠在监狱大门口,后面是一辆拖拉机。这时,又来了几辆警车,文守卫走下车。

大雨中,十几个老人和老师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在雨中伫立。大门口,摆放着两具尸体。陈莉跪在杨阳的遗体前,雨水已经将她浇透,在电闪雷鸣中,隐约可见她那张悲哭的脸。

李长雄、马星宇和马旭东等跑过来,蹲在尸体旁。

文守卫走过去:“老乡,怎么回事?”

支书上前一步,指指两个孩子和老师:“为了救小学孩子,他们……”

二皮爹指着另外一具遗体,沙哑地说:“警官,我是赵海东的爹。他死前说……说……今晚六点一定要归队……”

文守卫大声下令:“送赵海东归队!”

马星宇等人站起来,立正,朝文守卫敬礼,几乎在吼:“是!”

马星宇和徐昌黎抬起杨阳。

陈莉呜咽说:“我来……”

马星宇和陈莉抬着杨阳,徐昌黎和马旭东抬着赵海东,缓缓朝监狱二大门走去。

几千罪犯在风雨中肃立。

王寿贵、杨阳和赵海东被抬上主席台。

文守卫走上主席台,沉默了一下,悲痛地说:“王寿贵同志为了救罪犯鲁本川牺牲了,杨阳同志和罪犯赵海东为了救小学的孩子们,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杨阳同志用身体保护了最后一名被埋的孩子,这名孩子得救了……”

他过度悲伤,哽咽着,说不下去。

马旭东大声说:“杨阳警官与陈莉警官,原本打算在下月初三举行结婚典礼……”

下面传来呜呜的哭声。

马星宇环视罪犯,说:“赵海东在临死前,要他爹一定要在六点前归队。”他突然提高声音,近似歇斯底里,“一监区,报数!”

一监区罪犯报数,马旭东立正,转生向文守卫报告。

马旭东立正,敬礼,吼道:“局长同志,清水监狱一监区全体罪犯到齐,罪犯赵海东请求归队,请您指示!”

文守卫还礼,大声道:“赵海东归队!”

“是!”

谢天明和潘佳杰走过来抬赵海东,突然一个声音传来:“等等!”

大家循声望去,原来是吉牛马二抱着吉他,站在主席台旁边。他朝主席台鞠躬,然后立正:“报告!我要为王警官、杨警官和赵海东送行,请指示!”

大家都看着文守卫,文守卫点点头,退到一旁。

吉牛马二走上主席台,凝视王寿贵、杨阳和二皮。

一声低吟,穿透大雨和雷电,在运动场上弥散。

吉牛马二低吟:“木之阿乌……木之阿乌……”然后从低吟到高音,“阿姆,阿姆……”

吉他铮铮响起来。

吉牛马二吟唱道:“木之阿乌……木之阿乌……/阿姆,阿姆……/黑夜被火把点亮/映红了阿姆的脸庞/阿姆阿达的我/等待回家的牛羊。木之阿乌……木之阿乌……/阿达,阿达……/黑夜被火把点亮/映红了阿达的烟枪/阿姆阿达的我/还在回家的路上。”

【注:木之阿乌(蓝天),阿姆(母亲),阿达(父亲)。】

一些彝族罪犯踏着节拍跳舞,悲伤地跟着吟唱。

忧伤的歌声回荡在广场上,像海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撞击着罪犯们的心灵,泪水和雨水,一起淌过面颊。

会议室点着几根蜡烛,光线暗淡,文守卫、马星宇等浑身湿透,还滴着水,站在会议室。

文守卫问:“老乡们安顿好了么?”

“已经安顿好了。”马星宇说,“局长,这里冷,又没电……”

文守卫打断他的话说:“对于王寿贵、杨阳的感人事迹我们要大力地表彰、宣传。要让他们的事迹深入人心,让我们每一个民警都受到教育,在社会上得到广泛的关注。你们立即整理他们材料,上报局党委,请功!”

徐昌黎有些冷得发抖,哆嗦着说:“我们一定遵照文局的指示办,一定把王寿贵和杨阳的后事处理好,让死者安心,让活着的人放心!”

文守卫接着说:“对于赵海东,也要大力宣传,让那些思想还处于模棱两可状态的人在心灵上经受一次净化和洗涤,为我们今后的工作打开新思路。”

“还有一个罪犯,不,他已经不是罪犯了……吉牛马二……”马旭东插话说。

文守卫点点头:“对,也要大力宣传。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你们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我代表局党委感谢你们!”

屋子里响起掌声。

文守卫话锋一转:“但是,这次地震,损失最惨重的,是震源地区的监狱。现在那里几所监狱已经成为孤岛,我们必须要在短时间内把他们全部转移出来。你们,清水监狱要做好准备,无条件接受从那里转移出来的罪犯。”

徐昌黎迟疑地说:“文局,我们的帐篷不够,二十几个人挤在一起……”

文守卫沉思了一下,语气坚决:“我知道你们的困难,局里会和你们一道克服困难!你们立即组成十人押解组待命,明天早上随局里前线指挥部出发。”

马星宇等人立正:“是!”

文守卫又问:“陈莉呢?”

马星宇哽咽地回答:“本来陈莉和杨阳准备在下月初三举行结婚典礼……”

文守卫仰头望着天花板,极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是还是抑制不住。

陈莉出现在门口:“报告!”

所有人都转身,看着她。文守卫擦擦眼泪,上前几步,伸出手,紧握她的手:“陈莉……”

“局长,我能挺得住。我正想找你,罪犯现在的心态主要放在自身安全上,一旦他们确信自身安全没有问题后,他们的注意力就会全部转到亲人的安危上,我怕……我们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陈莉有些焦虑。

文守卫问:“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建议:一、暂时解除民警手机不能带入监管区的禁令……”

一个人插话问:“这……要是出了问题怎么办?”

马星宇立即表态:“我负责!”

“我也来负责。陈莉,你继续说。”文守卫也表态。

“一旦通讯恢复,我们开放亲情电话;允许所有人利用民警手机或者座机给家里通一次电话;二、马上组织民警对家在震中心附近的罪犯进行家访;三、心理干预中心对罪犯实施危机干预。”

大家都看着文守卫,文守卫没有立即表态,而在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看大家说:“我完全同意,另外,我代表局党委决定,三天后,家在震源附近的、表现好罪犯,准予七天探亲假。”

在场的都吃了一惊,看得出,特别是基层的有顾虑。

徐昌黎迟疑地说:“这个……要是跑了怎么办?”

大家脸色凝重。

文守卫抬起手,在空中一划,坚决地说:“跑了,你们就把他抓回来!”

众人立正回答:“是!”

“对于那些表现不好的,又住在震源附近的,你们要派出民警进行家访。另外,你们明天……”文守卫加重语气,“最好是现在,找相关机构和专家对监管区进行评估,如果不是危楼,就叫罪犯搬回去住。这么大的雨,坚持一两天可以,时间久了,会积累不稳定因素。”

文守卫说完就往外走,马星宇等人要送他出去。

文守卫转身,以命令的语气说:“你们不要送了,马上研究落实。”他看着徐昌黎,关切地问,“老徐,注意身体,如果……”

徐昌黎立正:“报告局长,我没事!”

文守卫点点头,眼眶一热,连忙转身离去。

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监狱集中了所有车辆,还动员民警私家车,大小三十多辆车等距离排开,将运动场中央的帐篷围成一圈。车灯光交错映照在帐篷上,光影中,雨点溅起的水雾清晰可见。

警车前,沿着运动场用警戒带子围成了一圈,每隔十米,一个监狱特警和一个武警战士并肩站立,注视着帐篷。

帐篷与帐篷之间,民警们打着手电,来回巡逻。

光影中,一个民警背着一个罪犯,另外一个民警撑着雨伞,朝临时帐篷医院跑去。

不断有老年罪犯送过来,清水监狱广场医院临时帐篷内人满为患。

鲁本川头上缠着绷带,已经被挤到最里面,坐在一个小塑料独凳子上,注视着进来的每一个警官。

一个医生走了进来。

鲁本川马上站起来,立正:“报告警官……”

医生笑笑,打断他说:“我还没有遇见马副监狱长。”

鲁本川耷拉着脑袋,沮丧地坐下,突然,他又站起来:“报告警官,我请求出院。”

医生看着他,多少有点意外。

鲁本川活动着身体,咬牙,忍着痛:“我没事了,你看。”

“好吧,我请示一下。”

医生说着,走了出去,他刚刚走出帐篷,马星宇和马旭东走了过来。

马星宇问:“情况怎么样?”

“马监,老年罪犯突发疾病的突然增多,帐篷差不多挤满了,很多病犯得不到很好的治疗……”

马旭东插话说:“监狱长,我建议转移一部分年轻罪犯到多功能厅。”

马星宇还是很担忧:“要是大的余震来了怎么办?”

在场的人都沉默起来。

鲁本川突然冲出来,扑通跪在雨水流动地上。

马旭东用手电扫扫他:“鲁本川,干什么?”

“让我看看王队长,让我看看王队长吧!”鲁本川已经泣不成声。

马旭东拉他起来,鲁本川站起来,马旭东刚刚放手,又扑通一声跪下。

马星宇看不下去,心头一阵难过:“带他去看看吧。”

马旭东拉他起来:“跟我走吧。”

“老马,你留下,让其他人带他去。”

旁边的狱政科长连忙说:“我带他去吧。”

马旭东望着大雨中鲁本川的背影,自语道:“但愿王寿贵同志不会白白牺牲……”

马星宇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这场灾难会融化他那颗坚硬的心。”

“但愿吧。”马旭东语气中有些沮丧。

马星宇盯着他看:“老马,咋啦,这可不像你哟。”

马旭东悲凉地说:“你看,王寿贵、杨阳,还有二皮,昨天还在我们面前……人的生命,在大自然面前,真是太脆弱了。”

马星宇立刻严肃起来:“马副监狱长,我们可不能悲观,尤其是我们共产党员。”

马旭东摇摇头说:“我不是悲观,我马旭东从来没有悲观过,打小也不知道啥叫困难。马监,陈莉说得对,在大地震面前,这些罪犯又处在极端环境下,他们的心理比我们要脆弱得多,我们所有人都需要极大的热情来关怀他们。”

“是啊。眼前这个困境,必须要尽快解决,否则,就是我们的失职。”

马旭东又提出刚才的建议:“所以,我建议疏散一部分罪犯到监管区一楼多功能厅。马监,震源距离我们这里那么远,我参与了这座监狱建设的全过程,我心里有底,八级没有把我们的房屋震垮。我刚刚带人检查了一监区的墙体,除了装修材料部分脱落外,没有发现墙体有裂缝。”

马星宇沉思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那好,动员一部分罪犯搬到多功能厅。我的意见是自愿,哪怕没人去,我们也不能强迫。”

罪犯们静静地待在帐篷里,有的在打盹,有的望着帐篷顶上在光影中乱溅的水花,还有的不顾一切地呼呼大睡。其实,他们心里也很清楚,在这样的大灾大难面前,无非就是生与死,所以他们最担忧、最想念的,是家里的亲人。只是,谁都不愿意提及而已。这种强迫欲盖弥彰,随时间的推移会像麦芒一样扎在心脏上,感知到的,大多是痛楚。到最后,所有的感知,全部是痛楚,撕心裂肺的痛。

而帐篷里的窒息,加速了这种这种感觉,就像大战前的平静,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火山一般地爆发。

潘佳杰明显赶到自己的心脏在加速,他闭上眼睛,仿佛听见了自己那颗正在膨胀,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就在这个时候,马旭东走了进来。

李浩健像看到亲人一般高呼:“马监狱长来了!”

罪犯们一阵骚动,忙不迭地要爬起来。潘佳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个虎跳,立正,昂首挺胸。

马旭东摆摆手说:“大家都坐着吧。”

罪犯们坐下,抬头看着他,只有潘佳杰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谁愿意跟我去监管区检查墙体?”马旭东话音未落,又一次余震,帐篷呼啦啦地响。

罪犯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应答。

潘佳杰大声说:“报告,我去!”

谢天明站起来。

李浩健等罪犯一个个站起来。

马旭东点点头,动情地说:“谢谢大家的信任……”

罪犯们鼓掌,所有的罪犯全部站起来。

马旭东叫上谢天明、潘佳杰、李浩健走了出去。他又叫上一个监区民警和基建科一个民警,给谢天明他们三人也找了一只手电筒。

潘佳杰仔细检查墙体,自语说:“要是鲁本川在就好了……”

“对呀,鲁本川是搞建筑的。”马旭东面露喜色,对监区民警说,“你去把鲁本川叫来。”

监区民警一头扎进风雨中。

马旭东冲着他的背影喊:“不来也不要强求。”他回头招呼谢天明等人,“来来,坐下抽支烟。”

马旭东摸摸警服的衣袋,把烟拿出来。一盒云烟,全部湿透了。李浩健连忙把自己的烟拿出来,还是中华,发给每人一支。

基建科民警开玩笑说:“这年月,当犯人比当干部强。”他用手电照照那支烟,惊叫起来,“你娃还抽的中华……”

“瞧你说的,谁愿意当犯人呀?这烟,是鲁本川给我的,我平常都舍不得抽……”

谢天明突然感叹:“我觉得警官的话真有几分道理。”

“呵!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个说法,老谢,你说说看。”马旭东笑着看着谢天明。

谢天明有些激动:“马监,‘老谢’不敢当,不敢当……”

“啥球不敢当?说说。”

谢天明说:“这几年,我有这么个体会,我们要是生病了,病情稍微重一点,上至监狱长,下至直管民警,都担心得不得了。一般民警生病了,监狱长也会关心,但不会那么上心吧?”

基建科民警瞄瞄马旭东,插话道:“这话我爱听。”

马旭东笑道:“老谢在给我们提意见啰。”

几个人都笑起来。

潘佳杰勉强跟着笑。

马旭东拿出手机:“呀,有信号了。”

马旭东把手机递给潘佳杰:“打个电话给你儿子。”

潘佳杰激动得站起来,朝他鞠躬。

马旭东假装责备说:“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打不打?”

潘佳杰连忙接过手机,连声说谢谢,他拨号,占线;再拨,还是占线。最后他失望地看着手机。

马旭东说:“拨号呀,拨,打通为止。”

潘佳杰连忙一遍又一遍拨号,突然,他大叫:“通了通了!喂喂,双双吗,我是潘佳杰,我们都好。你们呢?儿子呢?”

电话里传来盼盼的声音:“爸爸……”

潘佳杰焦急地问:“儿子,儿子……奶奶、外婆、外爷没事吧?”

“我们住帐篷,真好玩……”

潘佳杰喜极而泣,说不出话来。

监区民警和鲁本川走了进来。

鲁本川立正:“报告!”

马旭东站起来,对监区民警说:“你去把一监区所有民警的手机都集中起来,组织罪犯打亲情电话,每人一次,先让家住在重灾区的罪犯打电话。”

监区民警又一头扎进风雨中。

本来已经是秋天,这雨似乎跟夏天的雨有过之而无不及,阵阵狂风任性地劫掠雨点,整个城市像在大海中飘摇的大船。四周全是哗哗的雨声,掩盖了一切的一切,没有一丝缝隙。

李文君抱着熟睡的儿子平平坐在帐篷里,一个炸雷在响起,平平浑身哆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连忙轻轻拍打平平的背。

“平平别怕,别怕,妈妈在呢……”

平平渐渐安定下来。

“文君,文君……”帐篷外突然有人喊。

李文君惊喜叫:“张哥!进来吧。”

张大新穿着雨衣,提着两大口袋东西,走了进来,浑身是水。

李文君抱着平平站起来:“坐,坐吧。”

张大新站在帐篷门口:“不了,我给你送点生活必需品,这是平平的奶粉,这是一些矿泉水、方便面和饼干什么的。”

“你要出远门?”

张大新抹抹脸上的雨水说:“我们公司采购了灾区必需的物资,我得连夜送过去。”

张大新转身就走。

李文君大叫一声:“张哥!”

张大新转身看着她。

李文君关切地说:“你小心点。”

张大新笑笑,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李文君久久凝视着帐篷的门……

那天地震的时候,李文君抱着平平,坐在沙发上。突然,房子剧烈摇晃起来,客厅的吊灯吱吱嘎嘎地响。她吓得花容失色,和平平倒在沙发上。她一手紧紧抱着平平,一手死死抓住沙发套子。

外面传来惊恐的叫声:“地震了,地震了!”紧接着,小区一阵骚动,叫喊声此起彼伏。

李文君脸色煞白,平平吓得大哭。

李文君定定心神,喃喃地安慰孩子:“平平,平平,有妈妈陪着你,别怕,别怕啊……”

十几秒后,地震停止了,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抱着平平走到窗户边,大街小巷都是人。这时,传来敲门声。她一脸惊喜,跑去开门。

门打开了,谢小婉站在门口。她惊愕不已,像看着怪物一般注视着谢小婉。

余震又来了,谢小婉一把拉住她:“走,下楼!”

谢小婉搀扶着她,跌跌撞撞地朝楼下跑去。她们来到大街上,谢小婉前后左右看看,说:“你待在这里别动。”

李文君有些害怕:“你去哪里?”

谢小婉边跑边回头说:“我去把……奶粉、奶瓶拿出来。”

李文君眼泪哗哗直流,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不一会儿,谢小婉把平平的奶粉、奶瓶和衣服拿了出来,还提了一瓶开水。

李文君哽咽说:“小婉……去看看你爸爸吧,我……我没事了。”

谢小婉说:“有监狱民警在,我爸爸一定没事。”她转身大叫,“居委会的人呢?居委会!”

一个大妈跑过来,拉住李文君的胳膊:“啊呀,我们正说要去找你呢。”

谢小婉说:“大婶,照顾好她,啊!”

大妈疑惑地问:“你是?”

“她是我小妈。”

大妈啊呀一声,还没反应过来,谢小婉转身就跑。

大妈冲着她喊:“你去哪里?”

谢小婉头也不回地大声说:“我去灾区……”

大妈脸上流动着赞许:“多好的姑娘……”

居委会给李文君安置在一个帐篷里,又送来水、方便面等生活用品,派出所民警还来问她还有什么困难。她心头五味杂陈,要是她是一个普通人,说不定还得不到这么多关心。

谢小婉在第一时间赶来,她已经是大出意外,而小婉那句话,这几天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是啊,她父亲有监狱民警,她放心。但是,毕竟还有婆婆,还有其亲人,听说他二爸瘫痪在床,怎么能一个人跑到重灾区去呢?何况一个小女孩,重灾区险象环生,唉……

她哪里知道,婆婆和小叔子已经安排在民政局的养老院,她拿出手机,不停地拨号。终于,一个小固县的闺蜜的电话拨通了:“我李文君,你怎么样?哦哦……请你帮我了解一下我家老谢老家的情况……嗯嗯,就是那里……谢谢,一有消息,请马上通知我,谢谢啊。”

马旭东带着鲁本川、谢天明、潘佳杰仔细检查墙体。余震再次袭来,房屋晃动,李浩健的手电“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马旭东笑道:“怕了?”

“有点点……”李浩健哆嗦着说。

鲁本川说:“怕啥呀?再来一次八级地震,这房子也能扛住。”

“是不是哟?”李浩健表达了严重地怀疑。

鲁本川站起来,立正:“报告马监狱长,我请求搬回来住。”

马旭东也很意外:“你真敢确定?”

鲁本川拍拍胸口,自豪地说:“我是高级建造工程师、高级房屋安全鉴定师。”马旭东扭头问:“如果我们动员一部分罪犯到一楼多功能厅,你们几个都响应吗?”

谢天明、潘佳杰和李浩健对视,李浩健低下头。“我相信鲁本川,我来。”谢天明第一个表态。

潘佳杰也马上说:“我也信。”

马旭东点点头:“我也信,我陪着你们。”

马旭东带着他们回到广场帐篷,一阵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马旭东大声喊道:“一监区的人听着,监狱决定,动员一部分人到监管区一楼多功能厅休息,愿意跟我享福的,就站出来,跟我走!”

谢天明、鲁本川、潘佳杰不约而同地大声说:“我!”

一些罪犯纷纷站在帐篷门口观望。

李浩健迟疑了一下,也举手说:“还有我!”

刀疤脸“嘿嘿”笑:“谢贪官都不怕,我怕什么呀?我享福去。”

罪犯们纷纷答应。

“愿意去的,跟我走,其他人在帐篷里享福,哈哈……”说罢,马旭东哈哈大笑。

省监狱管理局抗震救灾指挥中心,十几部电话不断地接听拨打。墙壁上挂满震源附近县市区的地图,地图上标注了监狱所在位置。办公桌子上也摆放了地图,烟缸内堆满了烟头。一碗方便面刚刚泡好,还冒着热气。屋子一角垃圾箱里堆满了方便面盒子。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才窗边,推开窗户。窗外,电闪雷鸣,瓢泼大雨。

洪文岭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你去休息一会儿吧,天气预报不是说了,明天雨转晴。”

这时,文守卫的手机响起来,一个民警将手机拿起来,走过去递给他。

文守卫接过电话说:“喂,我是文守卫……”

电话里传来李文君的声音:“文局长,我是李文君。我刚刚接到小固县朋友打来的电话,老谢家人平安,小婉到灾区救灾去了,请转告给他。”

文守卫正要说话,电话挂断了,他看看手机,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但随即,他想到了文子平,脸上又掠过一丝忧郁。

黎明时分,大雨果然停了,一轮红日从东边跃起,清水监狱笼罩在一片金色的霞光中。

通讯基本恢复,在一监区多功能厅,罪犯们排着三列队伍,正用座机和手机拨打亲情电话。

谢天明没有去排队,形单影只地坐在一角,望着窗外,满脸焦虑。马旭东两眼通红,走了进来,四处瞧瞧,走过来坐在谢天明身边。

“老谢,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谢天明张大眼睛看着他,有些茫然。

马旭东笑笑:“我先说好消息吧,你老家的人平安……”

谢天明急忙问:“坏消息呢?”

马旭东说:“谢小婉到重灾区抗震救灾去了。”

谢天明激动得嘴唇哆嗦,脸上盈溢着灿烂的笑:“都是好消息,都是好消息……”鲁本川走了过来:“马监狱长……”

马旭东看着他:“说吧。”

鲁本川说:“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马旭东站起来,跟他走到多功能厅外。

鲁本川四下瞅瞅,才低声说:“我要交代余罪。”

马旭东一怔,安慰说:“这事儿不急吧?等忙过这阵子再说吧。”

鲁本川使劲摇摇头说:“不。我一闭上眼,就是王警官、杨警官,还有吉牛马二……”末了,他痛苦地呻吟,“我想……想睡个……好觉……”

马旭东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指指积委会办公室:“你跟我来,你就在……”

“事关重大,我不能在这里写……”

马旭东有一愣:“那么,你能给我透露一点点吗?我好向上面报告。”

“涉及……”鲁本川迟疑,看着他。

马旭东朝他点点头。

鲁本川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马旭东一哆嗦,定定心神,才说:“跟我走!”

一个礼拜后,重灾区,晨。

放眼望去,到处是倒塌的房屋,一片片废墟,身着迷彩服的军人和志愿者在废墟上忙碌。绿色的帐篷在河谷整齐地排开,炊烟缭绕,一只狗一瘸一拐地跑进一个帐篷。几个孩子在空地上玩跳绳。

谢小婉走过来,朝孩子们微笑:“孩子们,开饭了。”

几个孩子立即跟着谢小婉走。

这时,几个军人抬着担架跑来,一个军官边跑边大叫:“医生,医生……”

几个军医和护士跑过来。

一个老军医看着浑身是血的伤者问:“哪里受伤了?”

军官说:“他叫文子平,是志愿者,被落石砸了。”

谢小婉一惊,转身奔跑过来:“他叫什么?”

军官说:“文子平。”

谢小婉扑到担架前,大叫:“子平,子平哥……”

军官拉开谢小婉,老军医和护士把文子平抬进了帐篷。

谢小婉泪流满面,一把抓住军官问:“他怎么样?怎么样?”

军官说:“被落石砸中了头部……”

谢小婉转身就往帐篷里冲,被军官拉了回来。她只好焦急地在军医帐篷外走来走去,一个大娘端着一碗稀饭和几个孩子走过来。

大娘把碗双手递给她:“谢老师,吃点饭吧。”

“大娘,我吃不下。”谢小婉摇摇头。

大娘劝道:“那怎么行?一会儿你还要给孩子上课呢。”

谢小婉看看手表,又看看帐篷。

大娘看看她,关心地说:“要不今天上午不上课吧。”

谢小婉犹豫了一下:“大娘,一会儿我给孩子上课,请你帮我盯盯,如果手术做完了,你叫我一声。”

“好。你要是饿了,也告诉我一声,啊。”

“好,谢谢大娘。”谢小婉拍手,“孩子们,上课了。”

谢小婉带着几个孩子走向帐篷教室。

尽管还有很多人依然住在外面的帐篷里,但李文君已经搬回家,平平在婴儿车上酣睡,她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盯着画面发呆。

突然,她神经质地拼命摇头,喃喃地念叨:“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

通讯已经全面恢复,可是自从张大新那晚走后,一直联系不上,她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这种感觉一冒出来,她本能地断然否定。一直以来,她从心底里感激他,要不是他,他不会认识谢天明;要不是他把谢天明的原配摆平,她只会是一个遭人唾弃的小三;不管是谢天明出事,还是她不顾受到伤害甚至失去性命的风险把平平生出来,他总是在第一时间给她莫大的关怀,比那个狼心狗肺的初恋黄小伟强多了。

她也幻想过要嫁给他,但是她很清楚他的为人。在小固县官太太眼里,他就是一个十足好男人,从不拈花惹草,特别是与朋友的妻子、情人小三保持必要的距离。要说他不拈花惹草,有些言过其实了,她也不信,不是不信,而是没法相信。但是后一个口碑,她是清楚的。所以,只要她是谢天明的女人,哪怕已经跟谢天明离婚了,或者更进一步说,只要是谢天明沾过的女人,他都不会碰一下。

她曾经开玩笑一样问过他为什么,他说,这是他的为人之本,这也是他能取得那些官员信任的最基本的原因。有点像套话,不由得令人怀疑他性功能有问题。有一次在他的别墅,她喝醉了,恰好谢天明有急事走了,她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把他按在床上,她的浪荡激发起他的情欲,她发现,他性功能没有任何问题,那跟棒子又粗又大,比吃了伟哥的谢天明还要硬实。就在就要得手的时候,他突然推开她,独自走了出去,此后,他都在有意回避她,直到谢天明被抓,他才出现在她面前。

其实,她可以不去色诱顶头上司,顶头上司也就不会把她转送给吴友明,她还可以不让那个为了官位把自己的女友送给谢天明的初恋再碰自己一根手指头……一句话,她可以不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的,就是因为他那个僵尸一般的信条。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他这样对待她,还是为了谢天明……

这时,传来敲门声,她惊醒过来,收拾一下心绪,起身去开门。

是居委会的大妈和派出所的警察。

李文君这才想起,该去派出所报到签字了。哪知居委会大妈说,你的担保人出事了。她一下子懵了,望着派出所的警官。警官叹气说,他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张总在去灾区路上,被泥石流掩埋,至今下落不明。

李文君目瞪口呆,继而双手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像狼一般嚎叫。平平被吓醒了,哇哇大哭。居委会大妈劝不住她,只好进去把平平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