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谢小婉明天就要去学校了,今天晚上她本来不该她上班,她特意来到金帝大酒店跟经理说一声,经理没有在办公室,便来到酒吧前台。

经理正好从外边走进来。

谢小婉迎上去,经理也看见了她:“嘿!你咋来了呢?”

谢小婉说:“经理,能到这边说几句话吗?”

经理和谢小婉走到大厅一角,谢小婉有些迟疑。

经理看看她:“有难处?说吧,有事尽管说,只要我能解决的。”

谢小婉低声说:“我明天可能不能来上班了?”

经理有些为难:“啊?你知道的,客房部的人都是相对固定的,你这么一走,这……”

谢小婉说:“我我……要继续读完大学……你看能不能给我安排个夜班……”

经理笑笑:“哎哟,好事,好事……你等等啊,坐那边等我。”

经理一阵小跑上楼去了,谢小婉狐疑地看着他,在大厅卡座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

张大新正要出门,经理急急火火地赶过来:“张总,谢小婉下周要继续读什么大学,她找我能不能给她调个夜班,我不敢做主,你看……”

张大新问:“有什么夜班适合她的?”

“只有歌厅……”

张大新打断说:“不合适。”

经理想想说:“要不,给她资助点钱算了。”

张大新沉思:“问题是……她会接受吗?”

“也是,前次拿了1000块给她,她就没要。哎呀,这女人,太成熟了也不好,难缠。”

张大新说:“你随便给她安排个岗位,我跟人事部打个招呼。”

经理退了出去。

张大新手机响了,他看看号码:“说。喔……什么,把马旭东约不出来?明天,你直接去他办公室,先礼后兵,实在不行,找几个人泄泄他的锐气。”

谢小婉刚刚走出酒店,文子平恰好赶到了。

谢小婉看了他一眼,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怎么又来了?”

文子平拉住谢小婉:“小婉,我们谈谈,好吗?”

谢小婉挣脱他的手,劝道:“子平哥,我真的很好,明天我就上学去了,没事的,我都跟经理协调好了,每天空余时间来这里……”

文子平指着金帝酒店:“还在这里上班了,你还说没事?走,跟我回家……”

文子平一把拉住她就走,谢小婉用力挣脱开。

谢小婉生气了,质问:“这里上班怎么了?难道我不能在这里上班?”

文子平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小婉,我马上就毕业了,我合约都签了,我能养活你……”

谢小婉默然地说:“你想说,都是风尘女子,对吧?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子平,我不需要怜悯。”

谢小婉说完,扭头就走。

文子平追上来,一把又拉住她。

谢小婉再次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可文子平紧紧抓住不放。

谢小婉沉声说:“请你放开。”

“小婉……”

谢小婉厉声说:“放开!”

文子平吓了一跳,本能地放手,谢小婉立刻快步走,文子平跟上去说:“小婉,你咋就像变了一个人呢?”

谢小婉停下来看着他:“这才是现在的、真正的我。”

文子平看见她冷漠的眼神,不寒而栗,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

文守卫下班回家,看见满桌子菜,呵呵笑:“过年了?”

秦欢立即站起来,刘蕊虎着脸坐在沙发上。

文守卫看看秦欢,又看看刘蕊。

秦欢低声叫了一声文叔叔。

文守卫朝她点点头:“你是秦欢?坐坐。”

刘蕊站起来看着文守卫:“你赶快给子平打个电话,叫他马上回来,秦欢第一次来我们家,你看……这像话吗这……”

文守卫连声说好,他拨电话:“这孩子,怎么不接电话呢?谢小婉不是找到了吗?”

刘蕊嚷起来:“什么?谢小婉找到了?这小子,八成又去找那个……那个小妖精了……”

文守卫有点不悦:“你咋说话的,小婉怎么成了小妖精?”

刘蕊连珠炮似的说:“不是小妖精是啥?自打文子平一见到她,我们没有过一天顺畅的日子……”

秦欢拿起手包,哭着朝外边跑。

刘蕊急忙喊道:“小欢,小欢,吃了饭再走……”

秦欢站在门口,抹泪说:“阿姨,我改天来看你……”

秦欢走了出去。

刘蕊愣了愣,转身说:“我说老文,这孩子真不错,有修养,家境还好,省府广场边那个最大的超市,就是他们家开的。你得劝劝你儿子。”

“儿子长大了,他自己会决定,我们就少掺和,好吗?”

刘蕊抱怨起来:“我为儿子后半生着想,还错了?现在这社会压力有多大,你知道吗?财政厅他是去不了,娶个好媳妇,少奋斗几十年,有啥不好?还有,你把秦欢的工作解决一下哈……”

文守卫皱眉打断她:“吃饭,吃饭。”

谢小婉刚刚走出金帝大酒店,李文君恰好也走过来,她发现谢小婉,连忙躲在一旁,等她和文子平走远了,才慢慢闪身出来,径直来到咖啡厅。李文君坐在临窗的位置,拿着一本书认认真真地看,服务员照例给她上了一杯她喜欢的咖啡。

李文君眼角瞟了一眼冒着热气的咖啡,说:“我要白开水。对了,以后,就给我来一杯白开水。”

服务员唯唯诺诺,把咖啡端走,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

张大新慢步走过来,微微侧头,看她究竟看的什么书,原来是一本关于孕保健和胎教的书。他微微一愣,见李文君看得很专注,脸上洋溢着温暖、慈爱的笑意,就站在一旁默默等着。过了好一会儿,李文君察觉到了,抬头看见是他,站起来冲着他微笑。

张大新连忙热情地招呼:“坐坐,坐。”他在李文君对面坐下来,“怎么,真的想当妈妈了?”

李文君叹息,点头。

张大新顿了顿,迟疑地问:“孩子的爸爸是?”

这时候,吴友明走了过来,张大新立即站起来,与他寒暄。

吴友明说:“我找李小姐有点事,一会儿我来你办公室,啊!”“好,你们谈。”张大新快步走了。

李文君立刻换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文君呐,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一开口就这么多,这不是逼我去犯罪吗?”

李文君冷冷地说:“请不要把我对你的容忍,当成你不要脸的资本。”

吴友明脸色唰地泛白:“你?!好好……”

吴友明拿出一张转账凭证,放在她面前。李文君拿起来看了看,把转账凭证装在坤包里,站起来。

吴友明也站起来。

“我现在就去医院打胎,你跟着我呢,还是我拿医院的证明给你?”

吴友明只好陪个笑脸:“看看证明就可以了。”

李文君嫣然一笑:“等我堕了胎,养好了身体,再联系你,啊。”

吴友明顺口说:“是是是……”他醒悟过来,慌忙摇手,“不不……”李文君脸色一沉:“你啥意思?”

吴友明苦笑不语。

李文君哼着小调走了。

吴友明一脸沮丧,坐在沙发上发呆。

张大新在办公室正在看监控录像。

监控画面上,吴友明将一张凭证恭恭敬敬放在李文君面前。张大新定格画面,放大。一张转账凭证,上面的金额是150万元。

张大新关掉监控,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拿起手机,拨号。

“文君呐……”

“张哥,有事吗?”

张大新问:“走了吗?”

“刚下楼。”

张大新轻声说:“文君,哥给你一句忠告,有些事,适可而止。有些人,就是狗,狗急了,会咬人的。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

“张哥,谢谢你关心,我知道了。”

五月的绿,开始渐渐丰腴起来,厚厚的,黏黏的,在已经有些炽热的阳光下,炫耀着生命的活力。

车子沿着河谷穿行,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公路上一起一伏,东摇西晃,淌起一片绿波,微风习习,吹皱一河清流。河道弯弯,公路也随之蜿蜒,就在不经意间拐过山嘴,白鹭成群,翠鸟低飞,还有几只燕子掠过视线,遗留下一串窜呢喃……

黄昏时分,车子终于达到了目的地。

司机说,吴双双就住在西头,穿过小镇的街道,再直走500米的样子,就在公路边。

陈莉谢过司机,走下汽车。

她是临时决定要去看看潘佳杰的女友吴双双的。

在出发前,她就萌生了去看吴双双的念头,因为考察归来要途经潘佳杰的家,便跟同行的教改处长请示。处长说可倒是可以,不过我得赶回去,单位事儿都耽搁下来了,要不返回来时候你和杨阳去?

这时,一群小学生叽叽喳喳地走了过来,一个稍大的孩子正追打一个较小的男孩,小男孩边跑边哭,不小心跌倒在地。那个大一点的男孩骑在他身上,边打边骂:“扁死你这野种,看你还敢犟嘴不?”

杨阳一把把那个大男孩提起来,放在一边,伸手把小男孩拉起来:“不准打架。”

小男孩麻利地躲在杨阳身后,露出脑袋瞅着大男孩。

大男孩看杨阳牛高马大的,便怯怯地躲到一旁。

杨阳走,小男孩紧紧跟在他身后,不时回头朝大男孩看。大男孩挥舞了几下拳头,小男孩惊恐地抓住杨阳的衣服。

杨阳回头一看,明白了什么,蹲下来问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我叫吴盼盼……”

“盼盼,他为什么打你呀?”

“他们说我没有爸爸,是野种……”小男孩低下头,委屈地说,眼珠儿唰唰流下来。陈莉打量了一下小男孩,插话问:“你妈妈是不是叫吴双双呀?”

“是呀。”

陈莉和杨阳对视一眼,满脸喜色。

“谁说你没有爸爸,我认识你爸爸。”杨阳脱口而出。

陈莉干咳几声,提醒杨阳不要说漏了嘴。

“真的?那我爸爸在哪里?好久回来看我呀?”吴盼盼停止了啼哭,仰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泪珠儿还挂在眼睑上。

杨阳爱怜地抱起他:“你爸爸在外边挣钱,过段时间就回来看你。对了,你爸爸还给你买了东西呢,在阿姨那里。”

陈莉没想到吴双双有个孩子,没买什么东西,瞪了杨阳一眼,急中生智地说:“糟糕,我忘记还有一个旅行包……东西还在那包里呢,你们先走,我去拿。”

陈莉小跑在一家小商店卖了一大包东西,又跑回来。

“瞧,这就是你爸爸给你的。”陈莉提着那袋零食在他面前晃晃。

“耶!我爸爸给我买东西了,我爸爸给我买东西了……”吴盼盼抢过袋子,并不打开看,而是来回奔跑,兴奋地大叫。

其他孩子都盯着他,不时看看陈莉他们。

跟着盼盼走出场镇,又在乡间小道上走了大约一公里左右,前面出现一个农家小院。

吴盼盼一头扎进院子:“妈妈,爸爸给我买东西了……”

从屋子里快步走出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尽管头发有些凌乱,衣服有些旧,但身姿绰约,一看就是一个美人坯子。

女人说:“盼盼,你胡说啥?”

“真的,妈妈,你看。”吴盼盼把袋子交给她。

她翻看了一下,厉声问:“谁给你的?”

孩子吓了一跳,怯生生地说:“是那位叔叔和阿姨说的……”

吴双双打量着陈莉和杨阳,一眼就认出了陈莉,可能万万没有料想到,一时之间愣怔在那里。

陈莉笑笑,介绍说:“他是我同事。”

吴双双回过神来,俯身抚摸着孩子柔声说:“盼盼,我说你爸爸在外面挣钱吧,你还不信,现在该相信了吧?去吧,去玩,去吃零食,随便吃,啊!”

盼盼乐颠颠地跑开了,吴双双才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坐。

这时,吴双双父母亲回来了,看起来年龄也不大,不到五十岁,跟潘佳杰差不多。吴双双说:“爸,妈,潘佳杰那儿来人了,你们去镇上餐馆定几个菜,一会儿拿回家来。”

陈莉忙说:“别那么客气了,我们一会儿自己到镇上解决。”

两个老人异口同声地说:“那哪儿成呢?”

说完一起出去了。

杨阳说:“盼盼呢?”

“没事,乡里的孩子哪像你们城里的那么精贵。”吴双双看出了他的担心,感激地说,“谢谢你们……”

“这孩子,挺懂事的,是你和潘佳杰的吧?”陈莉问。

吴双双咬咬牙:“不是!”

陈莉看着她的表情,心里明白了几分,便转移话题:“这次我们来……”

“我知道你们来的目的,不过我告诉你们,我要嫁人,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们也不要劝我。”吴双双低着头说,然后把目光丢向门外的院子里。

陈莉和杨阳对视一眼,沉默。

屋子里气氛一下充满压迫感。

“刚才我们来的时候,恰好遇到盼盼被大孩子欺负,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吧?”陈莉有意将这个压迫感维持了几十秒,才说话。

吴双双咬着下嘴唇,胸口深深起伏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陈莉知道,她在内心深处叹息。

“你和潘佳杰仅仅只是朋友关系,你谈婚论嫁,我们无权干涉,就算你们是夫妻关系,你提出离婚,我们也不能干涉。”陈莉真诚地说。

吴双双把目光收回来,认真的看看她,脸上写满疑问。

“也许你心里在想,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到你家来呢?对吧?”陈莉马上直指她的疑问说。

吴双双点点头。

“我们得搞清原因,好针对性地做他的工作,使他放下思想上的包袱,好生在那里学习,表现好点,争取早点出来。”陈莉解释说。

连陈莉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牵强,吴双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接着说:“你是知道的,在他心里,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你了,如果你离开他,他会怎么样?就是上一次,你前脚刚走,他就撞墙了……”

陈莉有意打住,盯着她的脸。

果然,吴双双焦急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这时,杨阳手机响了起来,他接完电话后说:“潘佳杰又出事了……”

“又出啥事儿了?”吴双双一下子站起来,焦急地问。

那天,文守卫来监狱宣布班子调整之后,便来到一监区找谢天明谈话。马旭东说谢天明在医院里护理另外一个罪犯,他马上去带回来。文守卫看看时间,已经将近一点三十分,于是就说那就到医院去吧。

谢天明被叫出去不久,潘佳杰拔掉输液针,冲到隔离的铁门前大叫要见局长。值班民警连忙和几个罪犯监改员七手八脚地连拖带拉地抓回病房,死死按在床上,把门关上。潘佳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几个人按不住他,在地上滚来滚去,最后躲在床下面,干号干叫,冷不防又冲向门口,把门敲得震天响。

也许是潘佳杰的行为影响了文守卫,谈话勉强维持十来分钟,文守卫就出来了,沉着脸看着李长雄一行人:“你们怎么搞的,谈个话都不清净!”

“报……报告……是潘佳杰。”谢天明突然在后边报告。

文守卫回头一看,他背有点驼,双手和身体有些微微抖动,但却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看样子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保持这样的姿势。

马旭东急了,文守卫一转身,他刚好站在文守卫后边,连忙给谢天明比画,那意思叫他不要再添乱了。

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文守卫喜笑颜开,走过去扶着他,问:“潘佳杰?是不是我第一次来他就叫嚷的那个?”

文守卫扶着他,他有些拘谨,想挣脱,可挣脱不了,也就不动了,说:“就是他……”

“呵,我来一次,他叫一次,看来我是不敢陪部委省委领导来你们监狱了。”文守卫打趣地说。

这话在文守卫看来是句玩笑话,但落在清水监狱一行人心里,却异常沉重。

“老谢,这个潘佳杰为什么非要找我,你知道原因不?”文守卫问。

谢天明说:“他女朋友要另嫁他人,他想请马监区长和陈警官去做做工作。”

“哦……”文守卫扶着谢天明坐到椅子上,对李长雄和徐昌黎说,“这个要求不过分吧?你们马上落实。”接着他又对谢天明说,“你安心改造学习,小婉的事儿我会关注的,别操心。”

文守卫说完,转身就走了。

谢天明返回病房,把局长指示给他说了,他还是不放心,叫嚷着要见马旭东,在马旭东那里再次得到证实后,他才老实下来,第二天就吵着要出院。马旭东知道他的心思,在监区可能随时能打听到陈莉他们的消息,于是征询医生同意后,就让他回来了。头两天还算安静,可第三天就不对劲了,扭着值班民警要求找这个找那个领导来给他谈话。马旭东让谢天明去给他做做工作,还真安静下来,可谢天明离开监管区去劳动改造,他又闹。今天下午收工时分,值班民警被他闹烦了,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他晚上就不吃晚饭,另外一个罪犯开玩笑说:“老鬼,就算你女朋友等着你,你娃不看看你这身板,再不吃饭将息着,你出去还能干啥呢?”

其他罪犯一听,都哄笑。

潘佳杰老羞成怒,将热腾腾的稀饭一下泼洒在那个犯人头上,那名罪犯痛得哇哇乱叫,脸上、脖子上多处被轻度烫伤。

潘佳杰又一次被关了禁闭。

这些天,文守卫一旦稍微闲下来,谢天明就从脑海里冒出来……

在监狱的努力下,谢小婉返校了,他原本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两人可以好好谈谈,借此引导他树立信心,鼓起生活的勇气,好生改造,争取早点出来。

可他始料未及的是,那天谈话很不顺利,比第一次还不顺畅。谢天明进来后,除了偶尔喝水以外,就是沉默,不管问他什么都缄口不语,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或者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简直是油盐不进。文守卫毫无办法,就连他都感觉到压抑的气氛。

尽管受到潘佳杰的叫嚷的影响,但文守卫明白,就是潘佳杰不闹事,谈话照样进行不下去。

最后,他主动终止了谈话。

“这究竟为什么呢?”文守卫时不时追问自己,企图找出缘由来,可是他思考了几天,始终找不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看来改造一个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自言自语。

“报告!”

他抬头见是陈莉,连连招手,叫她进来。

“局长,我汇报一下这次出去考察情况吧。”

“教改处大体给我说了一下,反正你们拿出设计方案后还要给局党委作说明,就不说这个了。”接着,他把与谢天明谈话的情形讲了,然后说,“陈莉,我这几天很困惑,这个谢天明,为什么会这样呢?”

陈莉笑道:“文局,你应该高兴,说明谢天明心理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朝好的方面在转化。”

“哦?”

“你想想,我们去找他谈,都很顺畅,没有障碍,说明他认知能力已经恢复,而且呀,几天不去找他谈,他会找机会主动跟我们谈。而唯独对你,保持沉默。与第一次你找他谈话,大相径庭。”

“是呀,这说明什么呢?”文守卫饶有兴趣地问。

陈莉接着说:“其实,他心里明白,如果没有你的关怀,谢小婉不可能返校,离婚也就稀里糊涂地离了,家里的经济负担也解决不了,他心中充满感激,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但是,面对你,他心里又充满矛盾,同学?同事?上下级关系?这些交织在一起,就算你我正常人,一时半会都难以理清,做到从容淡定,何况他呢?”

“嗯,有道理。”

她进一步解释说:“尽管他心里像沐浴了一场春雨,正在转化,但是对谢天明感化、引导和心理干预不能放松,他们这些人心理已经变得很脆弱,一个在我们看来很小很小的挫折,也可能会引发他们内心消极的东西,他们会有意识地把这些消极因素放大,致使我们前功尽弃。所以呀,我完全同意你刚才讲的,改造一个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文守卫听他这么一分析,心情大好:“是啊,一个谢天明,就把我们折腾得够呛,我们全省还有很多很多的谢天明呢,小陈,你担子不轻啊。”

“对了,文局,我这次回来时候,按照你的指示,去了一趟潘佳杰的家……”

文守卫打断她说:“这个嘛……其他具体的个案你就不用给我说了,你根据实际情况,大胆开展工作就行了。”

陈莉从局长办公室出来,直奔清水监狱,刚下车,监狱大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陈警官,陈警官……”

在监狱里,也只有罪犯和罪犯家属才这么叫,她好奇地朝监狱外张望,隔着栅栏围墙的缝隙,她找到了那个叫她的人。

她仔细一瞧,大吃一惊,原来是吴双双。

鲁本川和五六个行动不便的老犯人在晒太阳,或坐或卧在椅子上。有的眯着眼睛打盹;有的睡着了,哈利子掉在嘴上,像咬住了鱼钩一般;有的痴痴傻傻地望着蔚蓝的天空,一动不动,像一尊灰白色的雕塑。

鲁本川左右看看,心头突然涌动莫名的悲哀,千方百计托关系找路子,换来的是与这些人为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是长期这么下去,不变傻子也会变成疯子。他伸长脖子寻找吉牛马二,目光搜索了一遍,没有找到,他有些着急,站起来四处张望,原来,吉牛马二就在他左边坐着发呆。

鲁本川有点气恼:“喂,你咋老发呆?说说话呀。”

吉牛马二还是那副呆样:“哦?说啥?”

“随便,总比发呆好。”鲁本川闷声闷气地说。

吉牛马二幽幽地说:“发呆好,你看那些和尚修行,不也是在发呆么?”

鲁本川诧异地看着他:“难道……你把坐牢当作修行?”

吉牛马二点点头。

鲁本川似乎有所感悟:“也是哈,和尚在寺院里,有的和尚一辈子就在那么狭小的范围内……”但他马上摇头,“但是,和尚修行也要说话吧,这人,是群居动物,不说话,那还不疯掉?”

“那我讲个故事吧。”

鲁本川拍手道:“好好好。”

“一只狐狸发现一鸡窝,却因为太胖穿不进栅栏。于是饿了三天,终于进入。可饱餐后又出不去了,只好重新饿了三天才出去。最终它哀叹自己在这个过程中除了过了个嘴瘾,基本上是白忙活了。”

鲁本川大笑,笑过之后,发现吉牛马二没有笑,而在发呆。

鲁本川狐疑地问:“你含沙射影说我?”

吉牛马二叹息:“我说我自己。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音乐家的……一无所有,贩毒,享受,进了监狱,到头来呀,还是什么都归零,一无所有……”他长吁短叹,“其实,你比较一下,我们还算幸运的,比如谢天明,又比如潘佳杰……”

鲁本川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也开始发呆。

吴双双跑了过来。

陈莉很意外:“你咋来了?”

吴双双言不由衷地说:“我昨晚就赶到了,我……我不放心潘哥,想看看他。”

陈莉看着她不说话,吴双双被她盯得有些慌乱,低头喃喃地说:“我……我想……跟他谈谈……我嫁人的事……”

陈莉这才说:“见着了吗?”

吴双双摇摇头:“他们说,我不能探视。”

“出了身份证,你有其他证明吗?比如,孩子的出生证明。”

吴双双犹豫了一下:“我叫他妈妈给我写了个证明,在她所在的派出所盖了个章。”

陈莉说:“把证明交给我,你在会见中心外休息处等我。”

吴双双忙不迭把证明交给她。

在一监区劳动车间,二皮趾高气扬,到处巡视。

二皮走到胖子罪犯后面,俯身看,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娃咋这么笨呢?拿来,看着,这样做……”

二皮拿过头套,麻利地穿针引线:“看清楚没有?”

胖子点头,媚笑。

瘦子拍马屁:“老大,高!这才像我们的生产大组长嘛。”他瞧着李浩健,“不像有的人,只会说,不会做。”

二皮有些得意,指指胖子和几个手脚慢的:“你,还有你,给老子麻利点,做个榜样出来。老子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胖子低声抱怨:“以前说的都没兑现呢。”

二皮反问:“说啥呢?我二皮说的话,那就是拨出去的水,哪样没兑现?”

胖子有些害怕地说:“你说我们帮你修理鲁日本……”

二皮瞪着他:“嘿!嘿!嘿!”

“修理马桶,马桶。你就教我们变火。”胖子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马上改口。二皮耍赖:“我说过吗?”

瘦子作证说:“说过的。”

二皮敲他的头,瘦子立即躲开。

二皮说:“记性叫狗吃了?老子当时怎么说的?听好,老子当时是这么说的:只要你们为我办一件事,我保证你们随时随地可以点烟。是不是,是不是?”

瘦子摸摸头,犹豫地说:“好像是这么说的哈。”

二皮拍拍胸口:“我做到了没有?”

胖子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好像做到了哈。”

“那还不得麻烦你老人家嘛,你教会我们,我们就不打扰你老人家清修,多好?”瘦子媚笑。

二皮指点着他俩,嘿嘿奸笑:“要关禁闭的,你们些狗日的,别毁了我做好人的机会哈。”

刀疤脸插话道:“二皮,我都要满刑,又减不了刑,做那么多干吗?”

二皮贼眉鼠眼四处乱瞧,凑到他耳边:“你娃咋那么笨呢?换几个包烟也好嘛。”

刀疤脸一脸惊喜:“咋换?”

二皮拍拍他的脸:“你把任务拿给那些想减刑、又完不成任务的,私下商量呗。”

刀疤脸伸出大拇指:“嘿!嘿!高,高!老大,等事儿成了,分你一半。”

“不要,不要,我还差你那几包烟。干活,多换点。”二皮笑笑,拍拍他的肩膀。

刀疤脸连声说好嘞好嘞,手上的动作明显加快了。

二皮的建议立即在车间疯传,罪犯们交头接耳。值班民警发现了异样,走了出来。车间立即安静下来,罪犯们明显加快了进度,连最偷懒的短刑犯都拼命干活。值班民警诧异地走了一圈,纳闷地摇摇头,走进值班室去了。马旭东走进来,看见这状况,也是一脸惊讶,巡视了一圈,看着二皮。

二皮咧嘴嘿嘿笑。

马旭东看着他:“咋了?”

二皮满脸堆笑:“他们积极改造呗。”

“屁,说实话。”

二皮信誓旦旦地说:“老大,你既然信任我,就让我管理呗,我绝对不会违反监管守则哈。再说,这儿不好说,晚上给你详细汇报。”

马旭东说:“那好吧,你娃要是给老子乱来,我把你打入十八层去。”

二皮嘻嘻笑:“你是阎王爷,我就是一个小鬼,哪敢呢。”

马旭东刚刚离开,领头的技术员走到二皮身边,恭恭敬敬叫了一声赵组长。

二皮看看他,笑道:“赵组长?我咋听着像国民党特务?”

周围几个犯人哄笑。

刀疤脸学着技术员的口气叫:“赵组长。”

几个犯人又笑。

二皮咋呼呼地说:“叫春呢?去去去。”几个人翻白眼,连忙干活。

二皮扭头问:“啥事儿?”

“这边请。”

两人朝外面走去,刀疤脸抬头看看二皮,又低头认认真真地干活,李浩健也偷偷盯着他们俩走出车间。

二皮大咧咧地问:“想贿赂我呀?”

技术员说:“给我们鲁总带点东西,这个,是你的好处。”

技术员摸出三包烟,塞给他。二皮一看是中华烟,一下子拿过去,揣在裤兜里。二皮问:“带啥东西呀?”

“就一些吃的,用的,放在成品十三号箱子里面。”

“走,我的看看。”

技术员说:“哎哟,现在咋能看呢?我保证没有你们规定的违禁品。”

二皮摇头:“那不行,我得看看。”

“你拿到手了,自己看不行呀?如果是违禁品,你扔了就是。我们绝不怪你。”

二皮将信将疑看看他:“那好吧。但话儿先说明白,我可不能保证今天就能带回去,这要瞅准机会。”

在禁闭室,陈莉见到了潘佳杰。

按照监狱规定,女警跟男性罪犯谈话,必须要有男性民警陪同。但是,从心理干预的角度,要达到最大的效果,最好不要有第三人在现场。碍于她现在的身份,狱政科陪同的人不好说什么,算是默许吧。禁闭室值班民警原是平溪监狱民警王寿贵,他不干了:“那可不行!陈莉,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潘佳杰哪根神经短路,发起疯来,把你挟持了,我可是第一责任人呀,要坐牢的!”

陈莉好说歹说,王寿贵就是不同意,说:“不为别的,就为我自己不犯错误,就是文局长来了也不行。”

陈莉很无奈,也很理解他,心想就当成一次普通的谈话吧,何况在禁闭室这样的环境再怎么着也不可能达到最佳效果。

不一会儿,潘佳杰戴着脚镣手铐走了进来,神态萎靡,但一见是陈莉,两眼冒光,就像吃了什么兴奋剂一样。

陈莉把王寿贵拉到一旁说:“把他的脚镣手铐打开,总可以吧?嗨,有你在呢,怕什么呀?我们两人对付不了他?”

王寿贵想了想,才勉强同意。

“陈警官……双双她……”潘佳杰迫不及待地发问。

“吴双双今年二十六岁,潘佳杰你多少岁了?”陈莉问。

“我……”

“问你话呢!”王寿贵训斥道。

潘佳杰脸上掠过一丝恐慌,连忙站起来立正:“报告陈警官,我今年五十岁。”“狗东西,一朵鲜花真他妈的插在了牛粪上了。”王寿贵骂道。

陈莉苦笑一下,低声对他说:“王老革命,王叔叔,是我找他谈话呢。”

“好的好的……我是从山里来的,习惯了,别见怪哈,我不说话了。”王寿贵不

好意思地笑笑。

“你坐下吧。”陈莉说,“别紧张,我们就随便聊聊。”

潘佳杰看看王寿贵,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下来。

“你爱她?”

潘佳杰马上使劲地点点头。

“你想过没有,如果按照你现在的表现,肯定是减不了刑,坐满牢出去就六十一岁了,她呢?三十七岁。”

潘佳杰低下头,沉默。

“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就那么十来年的青春就这样消耗殆尽了,换作是你,你怎么想?”

“……”潘佳杰嘴唇动了动,但似乎感觉要说的话理由很不充分,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犹豫了一下,打住了。

“我这次去了她家,见到她,我大吃一惊,一个才二十六岁的女人,按照古代大诗人李白的说法,那应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可是她呢?黝黑,眼角都起皱纹了,还有丝丝白发,满脸忧郁,看上去三十好几,要不是她有一副姣好的身材,甚至说她像四十多岁的女人也不为过。”

“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害了她……但是,我是爱她的,真的……”潘佳杰喃喃地说。

陈莉盯着他,好半天不说话。

潘佳杰被她盯得不好意思,目光四散躲闪。

“我相信你是爱她的。”

潘佳杰抬起头,感激地望着她。

“但是,我怀疑你的这份爱含金量很低,因为你对她的爱夹杂着太多的自私。如果这种爱建立在毁掉对方的青春上,这就不是爱,是自私!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当让她生活得很幸福,可现在呢?你能做什么?”陈莉质问。

潘佳杰又低下头,沉默。

陈莉调整了一下语调:“其实,她也是爱你的。她跟我说,当初遇见你是她前世修来的缘,她并不后悔认识你,为你付出的一切。即使她现在背上骂名,她也不后悔。可是你呢?进来六年了,减过一次刑没有?”

潘佳杰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是不是可以这么下定义呢?你不仅亲手毁掉了你的家,也毁掉了你父母,现在进来六年了,你依然在一点一点地毁掉你的爱情,最终,你将会毁掉你所有的一切,亲情和爱情,当你回归尘土的时候,没有一点值得保留的记忆,人生的每一页都是灰色的……”

“别说了,我错了……”潘佳杰号啕大哭起来,使劲拍打着胸口。

“你几次自杀,你真的想死吗?不,你并不想死,因为你还有牵挂,你采取过激行为,只是为了让我们给吴双双讲,博得她的同情而已。然而,你错了,这样只会令吴双双愈加反感,越发对你失望,甚至绝望。”

陈莉依然是那种不紧不慢很平静的语调,潘佳杰感觉每一个字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他的心脏,他绝望了,絮絮叨叨地说:“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不该……我不该听别人的……不该呀,不该……”

他无力地垂下头。

“你想保留一点美好的记忆吗?或许这样还能挽回吴双双的心。”陈莉突然说。

“啊?”潘佳杰神经质地跳起来。

“人与人交往最珍贵的一面是什么?就是站在对方的角度充分地替对方着想。说不定这种欲擒故纵的做法,反而会让她觉得你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说不定她就回心转意了呢?当然,仅仅只是有这种可能,不过,就算你们最后还是分手了,至少,你在她的记忆中不全是灰色的。”陈莉笑着说。

潘佳杰坐下来,沉思了一会儿,终于,他昂起头:“陈警官,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就对了嘛,其实这些道理你不是不懂,只不过,人在特定的环境想法看法难免走到死胡同里。”

潘佳杰点点头,恍然大悟的样子。

“好了,我现在告诉你一个消息……”陈莉故意打住,观察他的表情。

潘佳杰脸上写满疑问,随即摇头:“唉!就算你做通了她的工作,不分手了,我也要主动提出分手,我不能在祸害我最亲的人呐。”

“嗯……本来吴双双不让我告诉你的,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有义务告诉你,她有个小孩,五岁多了,下半年就上小学了。”陈莉说。

潘佳杰又神经质地跳起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