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谢小婉面对昔日的师长,百感交集,只是一个劲地痛哭。

老师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像母亲哄女儿睡觉一般,说:“孩子,哭吧,把心里的委屈哭出来,你就好受一些。”

谢小婉哭得更厉害了,往日的辛酸、无助、屈辱一下子涌上心头……

谢小婉春节后返回学校就参加了托福考试,只要托福一通过,她就可以申请美国的学校,去攻读硕士、博士。一个礼拜之后,成绩下来了,她考了满分。

班主任对她说:“到目前为止,我们大学只有两人考了满分,一个已经成为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终身教授,一个就是你。继续努力啊,我希望你明年能到美国去继续深造。”

同学们都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按照她现在的成绩和其他方面的素质,申请全额奖学金的可能性非常大,不仅可以为家里减轻负担,而且除了生活费用外,还可以买一辆七八成新的福特之类的二手车,毕业后留在那里工作,说不定将来还可以申请到绿卡。已经在美国攻读博士的男朋友更是异常兴奋,两人在越洋电话上聊了很久,憧憬着即将在美国的生活,读硕士,然后读博士,暑假期间去旅行,工作几年后买一栋乡村别墅,然后结婚,生子,带着小美国人回中国探亲,然后一家人在休假期间去欧洲、澳洲、非洲旅行……

她开着车在美国的黄石公园,在峡谷、瀑布、湖泊、温泉和间歇喷泉之间慢慢穿行。这可是世界上最原始、最古老的国家公园,是美国人引以为自豪的、被称之为“地球上最独一无二的神奇乐园”。刀砍斧削一般的峡谷延绵起伏、气势磅礴,与一泻千里的大瀑布交相辉映;激浪奔腾的河流拍打着岩石,怪石嶙峋的山峰下,温泉汩汩涌冒,翻腾不息;波光粼粼的湖泊和五光十色的地热水潭,星罗棋布地坐落在漫山遍野的森林和一望无际的野花之中;大群大群的野生动物在林间徜徉……

她感到自己恍若来到了仙境,身心飘逸,她兴奋地大叫,来这里旅行,可是她梦寐以求的,如今梦想成真,夫复何求?突然,两只巨大的黑熊狂暴地冲过来。她惊恐地躲进车里,慌乱间怎么也发动不了车子。

黑熊把车子推下悬崖……

她悚然醒来,原来是做了个噩梦。

她隐隐感觉到内心有一丝不祥之兆在萦绕盘横,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夜无眠,天色微明,她给父亲打电话,关机。父亲可是从来不关机的呀,难道家里出事了?她给家里打,无人接听,给爷爷打,也是关机。奶奶不会用手机,只有给阿姨打了,李文君说:“你爸爸被抓起来了,你爷爷在住院。”

谢小婉至今都难以忘记李文君当时的语气,硬邦邦的,在爸爸和爷爷的前面加了个“你”字,好像这个家与她毫无关系。李文君当时也就22岁的样子,仅仅比她大一岁,给她做姐姐还差不多,现在要做她后妈,别人不笑话吗?父亲死活跟妈妈离婚的时候,她就想不通,这个李文君有啥好来着?除了脸蛋好看一点外,没文化、没修养、没气质,说话粗俗,哪一点可以跟妈妈比?她威胁说,要是他跟这个女人结婚,她就和他断绝父女关系。爸爸低三下四地跟她说:“我也不想跟她结婚,可是爸爸犯了错,她天天来闹,要是这么下去,爸爸的官就保不住了;你要是跟我断绝父女关系,这影响一样大,爸爸的官依然保不住……我给你妈一笔钱,够她下半辈子生活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她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心软了。第二年,妈妈出了车祸,弥留之际,断断续续对她说:“孩子,千万……不要找当官的……”现在细细回想,确实如此,是爸爸的官位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是他的贪欲把他们母女俩分隔在两个世界里。

谢小婉连假都没请,就往车站跑。

爷爷和奶奶住在潮湿的小旅馆里,看着他们遮遮掩掩地拾荒,看着他们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后妈李文君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她怎么能丢下年迈的爷爷奶奶呢?又怎么有心思安心读书呢?于是跟班主任请了长假,就陪着爷爷奶奶。

那段日子,她一下子体会到了人世间所有的酸甜苦辣,亲人的分离、生活的窘迫、歧视、鄙夷,从天堂一下子坠入地狱,她想起不知是谁说的一句话:“你我原本是天堂里的两棵树,你只在天上耽搁一日,我已在世间苍老千年!”是啊,人生就是这样,像时钟,可以回到起点,但已经不是昨天了。往日随手捡来的幸福、欢笑、无忧无虑一下子变得像奢侈品一般,一切的一切,已物是人非,恍若一场梦。她成天恍恍惚惚,浑浑噩噩,不知道黎明,不知道黄昏。

爷爷在全城百姓的欢呼、奔走相告的声音中倒下,再也没能起来,她欲哭无泪。没钱收敛爷爷的遗体,也没钱运回老家,她找啊找,找了一整天,终于找到李文君。李文君说:“你爷爷把值钱的东西全卖了,我哪里还有钱?”她第一次央求她说:“阿姨,看在你和爸爸夫妻一场的份上,就帮忙借点吧。”她说:“我借了,谁来还?你还是你奶奶?”她愤怒了,打了她一耳光。

她回到旅馆,奶奶说刚才有一个叔叔,可能是爸爸的同事,留下了1000元钱。旅馆的老板也把他们大半年的房费退给他们,第二天二爸又带来了一点,才草草给爷爷制了两套衣服,到火葬场火化了。

如果没有那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叔叔帮助,如果没有旅馆老板退的房费,她不敢想象爷爷怎么才能回到老家,入土为安?

爷爷下葬的那晚,星光灿烂。

她在爷爷的坟头席地而坐,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睡着了,她梦见爷爷牵着她的手,在云端上走,到处是一模一样的景致,他们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突然来了一群妖怪,青面獠牙的,举起狼牙棒、砍刀就劈他们,爷爷护着她,被砍得浑身鲜血,接着,她也中了一棒,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爷爷死了,还紧紧地搂着她……她凄厉地呼喊着爷爷,不一会儿,爷爷居然活了过来。爷孙俩喜极而泣,爷爷说:“婉儿,别怕,有爷爷在,就算游荡一千年,我们一定会找到回家的路!”一阵风袭来,爷爷的身体破裂了,尽管脸上还是那样慈祥地笑着,但像玻璃一样碎了,一片片裂开,随风飘进了茫茫的混沌中。她恐惧万状,等回过神来时,爷爷已经烟消云散。她哭喊、叫骂、诅咒,可这个世界空旷、无垠、死寂一片,只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不知何从,不知何往……

就这样迷迷糊糊了一夜,第二天,她发现奶奶的目光很异样,随后心痛地哭泣,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回家照镜子,发现一夜之间,丝丝缕缕的白发竟然混杂在她那头乌黑的长发里……

她不敢回学校,也无心再回学校,不是去陪爷爷,就是睡觉。乡亲们都说这孩子疯了。可家里没钱给她治病,疯就疯吧,好在她不像其他疯子那样,喜怒无常,像畜生一般。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没有疯,只是不想说话,不想思维,什么都不想干,做个疯子多好,快乐无忧。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这样依然没能减轻痛苦,毕竟自己不是真正的疯子,反而使自己愈加萎靡,形如枯槁,反倒人不人,鬼不鬼的,越发令她心如死灰。

第二年,奶奶得了糖尿病,大小便失禁,二爸不得不出去打工,挣钱给奶奶做些简单的治疗,可不到半年,他从三楼上跌落下来,命是保住了,在广东治疗了三个月,瘫痪了,老板跑了,再也没人支付后续治疗费用,于是二娘背着他辗转回到家里。堂弟正读高中,死活不读了,要出去打工赚钱,给二爸和奶奶治病。

她眼看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又要再破碎一次,于是悄悄地留下一封信,踏上了打工的路途。尽管已经读到大三,但没有文凭,找工作异常艰难,那段日子,她什么都干,洗碗、拾荒、当保姆、做苦力,甚至乞讨;火车站、地铁经常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为了防止流氓的骚扰,她不得不在黄昏时候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装扮成流浪者……可挣的钱除了自己简单维持生活外,所剩无几。她想回家看奶奶,想去看看爸爸,但是总是有心无力。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看上去像三十来岁。直到两年后,她在一个养兔场找到一份工作,心想以后自己也回去办个养兔场,于是卖力地干,加之她本来就有知识有文化,很快就掌握了技术,老板很赏识她,才安定下来。

要不是那位不知名的叔叔资助了爷爷的火化费。

要不是那位不知名的叔叔每月给她们寄200元钱。

要不是监狱家访。

要不是陈莉她们日夜守候找到了她。

要不是……

太多了,她要感恩的人,如果没有他们,她不敢想象以后的路通向何方。

……

“老师,我真的能再回来上学吗?”谢小婉擦擦眼泪问。

班主任说:“按规定,休学最多只能两年,前几天我和小陈去查你的档案,学工部居然忘记了上报开除你的学籍的材料,你的学籍还在,也许是上天有眼,在呵护你这个优秀的人才。现在你就可以去办理入学手续,校长说了,学校将减免你的学杂费,还给予一定的生活补贴。其实,当初你就不该休学,有困难来找我,找学校嘛。在你休学即将满两年时,我也曾找过你,就是找不着。”

陈莉征求她的意见:“小婉,你看这个礼拜还是下个礼拜返回学校?”

谢小婉低着头,沉默,脸上写满犹豫。

“我们知道,你这几年吃了不少苦,也许这种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但是,小婉,昨天已经过去,无论结果怎样我们不能改变;明天的事情尚未发生,我们无法预见;但是今天的事情,怎么做,则由我们自己在决定,我们能够控制。所以呀,我认为,我们不要奢望明天,平静接受昨天,准确把握今天。而且我坚信,今天的事情如果做得好,对明天就会有积极的影响。”陈莉娓娓启发她,试图打开她心里的某个结,“换句话说,只有把握今天,才能把你的生命装饰得无比美丽。”

谢小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陈莉语调一转,接着说:“然而,就是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可能某些事,就像你爸爸说的那样,会留下一根细而尖的针,一直插在你心头,对吧?时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方,一切问题,最终都是时间问题。”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看着谢小婉诚恳地说:“小婉,记住姐姐的话:一切烦恼,其实都是自寻烦恼。”

“下个礼拜吧,我想回去看看奶奶、二爸他们。”谢小婉轻声说,“陈警官,谢谢你们。”

“其实,我和你同年,今年也是28岁,但我比你大月份,要不你叫我姐姐吧,啊!”陈莉冲着她微笑,向她伸出手。

谢小婉紧紧拥抱着她,泣不成声。

“你安心回来读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哪天返校,告诉姐一声,姐送你返校。”陈莉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说。

谢小婉使劲地点头。

“要是你爸爸知道你返校的消息,他该有多高兴啊。”

“我能去看看爸爸吗?”谢小婉脸上掠过一丝忧郁。

“你先返校,反正都在同一个城市,也不远,我回去请示领导,安排你们父女见见面,怎么样?”陈莉说,“对了,你再给老师聊聊,我和杨阳在那边等你。”

谢小婉感激地点点头。

“你与李文君怎么样?”潘佳杰看看他,心里有些嫉妒。

谢天明依然痴痴地笑,百脉畅通,忘乎所以,就像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抑或获得了所有的真善美。

“喂,问你呢?”潘佳杰声音提高了八度。

谢天明清醒过来,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我问你同意离婚了没有?”

“同意了,但没离成。”

“老谢,我真羡慕你找了个好老婆。我那口子,我刚刚进来就拿着离婚协议书来了。”潘佳杰颓然地说。

谢天明摇摇头:“我没离成,那是马监区长不同意。”

“哪?你真同意离婚?”

“我这几年算是想通了,像你我这类人,能不离不弃的,就是原配都很少,何况二婚呢?”

“谢书记,不能离,你我出去都老了,咋办?你还有家人,我呢?啥亲人都没了……可怜我那老爸老妈啊……我进来没多久,就……要不是我,他们说不准都长命百岁,唉……我真浑啊,怎么就喜欢搞女人呢?要搞女人,就得花些钱吧?我就搞钱,然后看黄片、看黄书、玩女人,钱都花在这些女人身上了,结果呢,老爸老妈因我而去了,官没了,钱没了,自由没了,尊严也没了。女人呢,也没了,一个个都躲瘟神一般躲着我,亏我以前对她们那么好,他妈的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一个来看过我……”潘佳杰语调低沉,充满忧伤、无奈、愤怒。

谢天明想说什么,脑子里却混沌一片,也许是潘佳杰发自内心的感慨,触动了他某些不愿意去思考的东西。

“真是老天在惩罚我,我跟那么多女人睡过觉,播了那么多种子,就没一个成活的,报应呀……”潘佳杰眼圈红了,声音呜咽。

谢天明本想劝他想开一些,有些东西,要失去你永远也无法挽回,离了,也许一了百了,少些烦恼,但想到他特殊情况,家里也确实没一个人了,也就不好开口。

“你真幸运……上至局长,下至带我们的警官,都一个劲儿在帮你,我呢?”潘佳杰泄气地说。

谢天明说:“你也不要这么认为,你觉得以前你的一个下级现在成了你的上级领导,而且在监狱这种特定的环境里,你心里就不纠结?也许,文守卫是看在以前同学的份上给监狱打过招呼,但是他的为人我是清楚地,绝对不会超出法律许可的范围,所以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他能让我早点出去。”

“也是哈……想当初,我要是像他这样做官,哪会走到这一步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在现有体制下,不贪不腐,哪才叫不正常!你看看现在哪个官员没有一点问题?只要讲游戏规则,一般不会出事。你我只是运气不好而已,顶多也就是方式方法上出了问题。就算是文守卫,他真没问题?上次他找我谈话,我追问他,难道你真没收过红包礼金?他说他收过。他还算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哪有没收过红包礼金的官哟,只是多与少的问题。”谢天明振振有词地说。

潘佳杰默然,良久才说:“谢书记,我来这里这几年,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一党执政嘛,其实当初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就是腐败的根,所谓法不责众,大家都腐了,看你怎么办!但是,不反腐又不行,执政基石就不稳定了;反腐反凶了,反彻底了也不行,行政系统总不能瘫痪了吧?所以,只要腐之有度,就不会出事……”

“你这个认识有深度。”

潘佳杰接着说:“但是……我在监狱里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前几年,没搬迁之前,监狱是何等困难?他们不仅是公务员,还是代表国家机器的警察,待遇?工作环境?子女就学就业?社会上有‘富二代’,这里却是‘监二代’,甚至‘监三代’,就像愚公移山,‘子子生生无穷尽也’,不悲哀吗?就是现在搬到省城,那又如何呢?能与我们那些系统的公务员相比吗?占有的社会资源有多少?可利用手中权力利用的社会资源又有多少?”

“是啊,是他们的悲哀,也是我们这个国家的悲哀。”

潘佳杰话锋一转,感叹说:“可是我就没发现,他们却没有多大的奢求,马旭东,监区长,计分减刑什么的,他有绝对的权力吧?要是像当年我们那样,那还不是他说给谁减刑那就给谁减刑?”

“这倒不假。”谢天明说。

“但是,他没有。前年,我托人硬送了他一个红包,也不多,就1000元,你说这个在我们那时候,算啥?还打不上眼呢!过了几天没见动静,我心里想,只要收了就好办,至少计分减刑我有希望了。有一天我写了一封信叫母亲给我寄200元钱,杨阳警官拿着信来找我,说你账上还有那么多钱,还向家里要钱?叫我把信收回去。我说哪里有钱了嘛?我的账上多少钱我不清楚?杨警官说还有1030元,还少?我立即就明白了。”

“马旭东是不错……”谢天明似乎在沉思什么。

“你说,我要是请他去做做双双的工作,叫她不要嫁人,他会同意吗?”潘佳杰热切地问。

谢天明毫不犹豫地说:“他会的!”他突然想起马旭东给他交办的任务,便问,“怎么就这么想不开?真想死?”

“喔……”潘佳杰目光一闪,转移话题,“你说马旭东不同意你们离婚,究竟咋回事?”

“哦……”谢天明知道他有意回避,“当初省纪委顾主任考虑到我女儿还在读大学,父母把自己的房子也卖了帮我还挪用的公款,就把省城那套最小的房子留给父母,还从没收的现金中返还了一万元作为女儿还有一年大学的费用,可这些都没到他们手上,而是被我那个老婆独吞了,所以马监区长说先要进行财产分割。”

“哈哈……”潘佳杰突然手舞足蹈地大笑起来。

“咦?”谢天明迷惑地看着他。

“我怎么就忘记这一遭了呢?省纪委办案还是很人性化的,不会赶尽杀绝。说不定他们也给我留了一些财产,只是我不知道而已。要是真有一套小房产,说不定双双就不会嫁人了呢……”但他马上沉吟起来,他知道,吴双双可不是这号人。

谢天明沉默。

“谢书记,你怎么不说话?”

“老弟,我读过一首诗,是和珅在狱中临刑前写的,我还记得。”谢天明沉声吟诵,“夜色明如许,嗟余困不伸。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馀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今夕是何夕,元宵又一春。可怜此夜月,分外照愁人。思与更俱永,恩随节共新。圣明幽隐烛,缧绁有孤臣。”

“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怀才误此身……”潘佳杰嘟嘟囔囔地重复着,“写得太好了,就像写的我一样,老实说,现在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从学校出来做官!”

谢天明觉得他理解错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淡然地说:“你要知道,和珅写了这首诗,几天后就被斩首,他解脱了,可我们呢?还要继续受煎熬,就算熬到头了,那又怎么样?依然还要背着一个贪官的名声,连死都不让你安息。如果不是惦记着父母亲大人,牵挂着女儿,我怕是真没勇气活下去,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是啊……”

“既然如此,你何必执着于她呢?要知道人生有几个十年?何况她仅仅只是女朋友而已。想开一些吧。”

“你至少还有父母兄弟、女儿,我呢?就她一个亲人,再失去她的话,我还有活下去的理由吗?”潘佳杰从内心发出痛苦而狰狞的嚎叫。

谢天明想想也是,便回到先前的沉默状态。

趁着谢小婉和她的老师聊的时候,杨阳想把与谢小婉合租房子的事情给陈莉解释一下。

杨阳小心翼翼地说:“她与我合租的……就前几天,我和你去她老家时候搬进来的……”

陈莉笑道:“你心虚啥呀?不就合租吗?”

杨阳憨笑,这时,他的手机叫起来,他看看号码:“是文子平的,他要是问谢小婉的手机号码怎么办?”

“你咋啥都问我呀?”

杨阳嬉笑:“你是我师傅嘛。”

陈莉嘿嘿笑:“告诉他。”

“那谢小婉找我算账咋办?”杨阳有些犹豫。

陈莉看了他一眼:“你看着办呗。”

“哎呀,我还是搬出来算了。”

陈莉正色说:“你现在不能搬。谢小婉不是马上要入学了么?到时候她住在学校里,不就结了。”

“哈,我咋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杨阳拍拍头,接电话,“喂,子平呀……我们现在把谢小婉送到金帝酒店,她就下了。哦,她的电话呀,那你记一下……”

陈莉和杨阳第二天返回监狱,把谢小婉的情况详详细细给马旭东作了汇报,陈莉最后说:“我建议监区倡议民警给谢小婉捐点钱,她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虽然学校答应免除她的学杂费,还给予一定的生活补贴,所以,不在多,主要在于要让谢天明体会到我们的一片苦心,有利于他的转化,下个礼拜,我送她去上学时代表监区拿给她。”

马旭东问:“你看这事儿能不能宣传一下,比如请几个记者跟着我们一起送她去上学?”

“不行,谢小婉本来顾虑就多,如果那样的话,对她的心理将产生负面的影响,不利于她学习生活。我还跟学校沟通了一下,尽量低调,不要在社会上扩散。”陈莉说。

马旭东愁容满面:“那……这事儿……”

“怎么,又有阻力了?”

马旭东点点头,情绪有点低落:“我昨天下午在生产调度会上才挨了批评,我们这个月生产任务只完成了80%,资金回笼也才73%,上至监狱长,下到生产科长,都拿我们监区说事儿。”

“这哪儿跟哪儿呀?这个月不是调整押犯吗?完成80%已经不错了,何况监狱下达生产任务科学吗?随意性很大。一月份,要我们完成80万产值,而这个月要我们完成150万,就按社会上私企来对比,同样多的人,也差不多一样了吧?我们的人员构成、劳动技能、熟练度、主动性等等,能跟社会上企业比吗?”杨阳愤愤不平地说。

马旭东沉默。

陈莉说:“要完成他们下达的这个任务,不正是逼着监区强迫罪犯加班加点,又搞超时超体力那一套吗?”

“是啊,除此之外,基层别无选择。”杨阳说,“然而,他们却在大会小会上强调,严禁罪犯超时超体力劳动,把风险和责任全部推到基层,不出问题,他们坐享其成,出了问题呢,有基层垫背,受罚的还是我们基层。就拿我这个分队来说吧,要是谢天明完不成当天的生产任务,让他加班,依然完不成,按照老规矩,他将受到勾起或者面壁一个到两个小时的处罚。像他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能吃得消吗?要是突发个脑溢血什么的,谁承担责任?还不是我承担?!”

“问题是……”陈莉沉思着说,“他们这种老一套经济第一位的搞法,与文局长的指示背道而驰,难道监狱长就没想过后果?”

马旭东依然沉默,昨天会上的情形不断闪现在脑海里。

生产科把各监区上月的完成情况通报后,矛头就直指一监区。绝大部分领导都认为,教育改造是建立在劳动改造基础上的,没经济效益,谈何教育改造?说穿了,没钱,你能去家访吗?兴师动众地跑那么远,不花钱?钱从哪里来?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谢天明就把监狱这般折腾,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那么监狱还有没有第二个谢天明?第三个?虽然监狱也是学校,但是法律上不是明确说了吗?我们这是特殊的学校,啥叫特殊?就是强迫性,就是专政。你马旭东不要把精力全部放在什么家访上,还是要抓生产,抓效益,要不,我们监狱民警的奖金怎么办?这个月奖金发不出来,就是你们那里拖了全监狱的后腿。

马旭东额头冒汗了,说什么都无所谓,但是这些人把全监狱民警的奖金与一监区挂起钩来,这可不得了,无形之中他成为众矢之的,这个罪他背不起。他知道此刻不能辩解,如果辩解,只会越描越黑。他乞求地看着监狱长李长雄,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最后,监狱长李长雄讲话了,每句话都离不开生产和效益,末了,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教育与生产是相辅相成的,两手都要抓嘛,不能厚此薄彼,监狱有监狱运行的法则,不是说想创新就能创新的,何况任何创新都得有强有力的经济基础做支撑。

结果,监狱长自己否定了自己,还是回到经济第一。

这时候,他手机叫起来,他旁若无人地拿起来看看说:“大家安静,文局长打来的……局长,我是李长雄,哦……马旭东他们已经找到了谢天明的女儿,目前校方表示她随时可以入学,还减免了她的学杂费……嗯嗯……你放心,谢天明的事儿,我们一定做好……哦,嗯……我们正在落实……”

在场的人大概也听出了局长的意思,马旭东也寄希望于他改变一下态度,可是他接完电话后,只字未提,依然老调重弹。散会的时候,他把他叫住:“老马,你那里那个陈莉,先借调到教育科,帮助筹建心理干预中心。”

“喂,你怎么啦?你啥大风大浪没见过呀?这点小事能把你折腾死?”陈莉奇怪地看着他,提高了声音。

马旭东回过神来,看看她,半晌才说:“你今天去教育科报到。”

“干吗呢你?”陈莉显然很惊讶,也不情愿。

“监狱决定的,借调你去教育科,帮助筹建罪犯心理干预中心。”马旭东面色如水地说。

“我不去。”陈莉说,“监狱领导就这种思路,去了也白搭,就是勉强建立起来了,也是白搭。”

马旭东盯着她:“这可是监狱长亲自点的,你能不去吗?”

这时,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走了进来,递给马旭东一份报告说:“潘佳杰打报告,请马监你去他家家访一下,说服他女朋友不要嫁人。老大,你看这……”

马旭东又气又好笑:“真来事儿了……”

文守卫刚到办公室门口,原平溪监狱监狱长徐昌黎就在那里等候了。

“老徐,这么早?”文守卫打招呼。

徐昌黎连忙立正敬礼。

“别那么客套了,又不是在公共场所。”文守卫笑道。

“局长,这就是在公共场所。”

文守卫无奈地笑笑,打开门,招呼他坐:“关于平溪监狱资产处置问题,局里规划处、财务处等部门已经给我汇报了,很成功,不错不错,辛苦了。关于你的工作嘛,我已经跟文岭同志沟通了一下,你去清水监狱任政委,今天就上会,你有什么想法?”

“局长……”徐昌黎犹豫地说,“我打小就待在山里,这一下子到省会城市,还担任政委,怕是……说实话,你要是把我扔在这市中心,我真还辨不清方向,找不着路……你看,我还是退下来算了,再待几年,回老家种地去。”

“有情绪?”文守卫问。

“绝对没有,局长,真心话,掏心窝子的话。”

文守卫笑起来:“那就好,你心里有个怕字,说明你能胜任新的工作岗位。我们的同志,就是要有畏难意识,才能做到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你呢,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党委会要是通过了,文岭同志还要找你谈话。”

说完,他走了出去,径直来到洪文岭办公室。

洪文岭正在拿笔记本,准备去会议室,见他走了进来,有些意外,这位局长上任几个月以来,可是第一次来他办公室,估计有重大事情跟他商议,便放下手中的材料问:“书记,莫不是有啥新想法?”

文守卫指指他,坐下,笑道:“知我者,文岭也。”

“让我猜猜……”

“噢?”文守卫意外的看看他。

“喔……喔,是关于清水监狱的?”洪文岭笑着说。

文守卫显然更加意外,但又很高兴:“说说你的理由。”

“你来这几个月呢,整顿各监狱班子、净化队伍、重新规划布局调整方案、规范建设项目立项审批程序、争取财政支持等等,监狱系统工作逐步走上正常化轨道,理清了省委省府以及有关部门对监狱认识上存在的误判,监狱系统的形象也有所提升。但是,唯一一块心病就是如何科学、文明、依法管理教育罪犯,这三者怎么才能有机地结合起来,创新教育改造的方式方法,而清水监狱就是一个试金石,对吧?”

“知我者,文岭也。”文守卫又重复这一句,不过加重了语气,“但是,清水监狱的班子……能不能领会局里的精神,我很怀疑,就是徐昌黎同志去了,也不一定能左右李长雄他们的意见。前几天,我和你在狱情分析会上吹风,建议狱政处拿出个方案,把清水监狱刑事犯转移到其他监狱,以后清水监狱就是一个专门关押职务犯的监狱。这个李长雄,到处游说,说什么监狱目前能够正常运转,就是靠那些刑事犯搞点劳务加工,要是全部关押职务犯,这些人以前哪里劳动过?体力又跟不上,监狱以后就难运转了。这不,厅里还有省里有些部门领导给我打电话过问这事儿呢。”

“嗯……我也接过这样的电话。”洪文岭说。

文守卫继续说:“还有,在半个月前,我就给他们说,局里拟在他那里建立一个心理干预中心作为试点,该考察的去考察,讨论一个方案来。我问教改处,教改处说他们也催了,李长雄满口答应,就是不见行动。我刚才亲自打给李长雄,他说正在落实。他那里有人才,就是派几个人到其他省考察一下,就可以形成方案嘛。”

“那……你考虑……”洪文岭试探地问。

“这个班子不调整不行,局里试点工作就推动不走,我的意见是让局办公室主任马星宇下去锻炼锻炼,担任监狱长、党委副书记,徐昌黎同志原则性强,担任书记。”文守卫说。

“你考虑很周到,特别是徐昌黎同志任书记这事儿,我还担心平溪到那里的那部分民警,能不能尽快适应大城市,能不能适应清水监狱管理方式,能不能融入清水监狱民警队伍,这些都是问题。徐昌黎同志担任书记,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解决这些矛盾。下个月就是主任科员晋升了,我真怕出事。”洪文岭话锋一转,“不过,这事儿今天就讨论?”

文守卫点点头:“这不来征求你的意见吗?我毕竟刚来,情况没你熟悉,你就从稳定这个角度充分发表意见。”

尽管政治处下了借调令,监区也通知了陈莉,但是她把调令扔在一旁,依然在一监区上班。

几天后,局办公室主任马星宇给李长雄打来电话,说下午文守卫局长和政治部主任要到监狱来,宣布徐昌黎的任命。

徐昌黎要来任政委,在局党委会后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不过,局长一般不会亲自出马宣布班子调整,这一次他亲自来,太反常了,这中间有什么问题吗?李长雄有些担忧,要说徐昌黎很重要吗?一个政委而已,行政上虽然说与监狱长平起平坐,但在党内他是书记,徐昌黎是副书记,含金量和话语权还在他那边,就算他有天大的能量,强龙还压不过地头蛇呢,更何况徐昌黎仅仅是一个被撤销的监狱的监狱长,落难至此而已。

他跟几个要好的副局长打电话,都说不知道文守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其中一个副局长说,也许他那个什么同学关在你那里,随便来看看也不无可能。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长雄想想还真有这个可能,他曾经不是说过吗,他对监狱工作不熟悉,就从他熟悉的谢天明入手,探索教育感化罪犯的新路子。对于局长这个指示,他有他的看法,一则仅仅只是口头指示,没有任何文件,也许是这位新来的局长心血来潮,过段时间说不定就忘记了;二则班子成员对探索试点工作大都持抵触情绪,本来基层工作都很繁重了,何必自己找事儿呢,依法管理罪犯,能做到监狱场所稳定,就是为社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三则任何探索试点工作,都要强有力的经济支撑,他承认,对谢天明的家访,有助于感化谢天明,也有利于制定针对性的教育方案,但是一两个,甚至上100个,监狱可以承担这部分费用,但是监狱关押的罪犯可有几千人,要是都这样或者大面积这样做,他这个家长就不好当了。所以,在没有文件和经费保障之前,他心想只要把谢天明的事儿做好就行了。至于建立罪犯心理干预中心等事儿,能拖一天就拖一天。

想到这里,他豁然开朗,但另外一个担忧又冒出来了,要是局长问起心理干预中心的事儿,怎么交差?拖归拖,总得做做样子吧?于是打电话问教育改造科。教育科科长说,陈莉都还没有来,我们又不懂什么心理咨询,这工作还没有开始呢。

他一下子火了,搞了半天,连人员班子都没有搭建起来,要是局长问起来,他瞎编都编不出来,于是打电话给政治处主任,开口就训。主任说我马上问问。过了一会儿,政治处主任跑到他办公室解释说,早就发了借调令,监区也通知了陈莉,她不愿意来。

他一听火气更大了:“她不愿意来,你就放任她?如果开了这个口子,以后政治处的调令连狗屁都不如,你这个政治处主任是怎么当的?可以保留意见,但必须马上到教改科报到!还有,她在中午下班前给我那一份筹建心理查询中心的总结报告来,筹建方案也可以。”

政治处主任急了,亲自跑到一监区,找到陈莉,转达了监狱长的意思,叫她马上去报到。

陈莉冷笑:“工作都没有搞,我怎么写?乱编?”

“写也好,编也好,总之中午下班之前必须交到监狱长那里。”主任说。

“我干不了!”陈莉倔强地说。

“陈莉同志,你是警察,要服从命令,你知道不服从命令的后果吗?”主任严肃地说。

“这啥命令?叫我造假的命令?”陈莉反唇相讥,“早干什么去了?哦,事情来了,急了,就叫我造假?”

主任拿她没办法,只好说:“那,你现在就到教改科报到总可以吧?”

“好,我可以去。”陈莉说完,扭头就走出了。

陈莉来到教改科报到,不一会儿,杨天胜打来电话,严厉重申教改科必须在中午下班之前拿出一个汇报材料来。教改科科长急了,只好求陈莉。陈莉还是那个态度。

教改科长急得走来走去,问陈莉:“你叫我怎么向领导说?”

陈莉说:“实说呗。”

其他同志也劝她:“管他假不假的,应付一下呗,跟领导对着干,还不处处给你穿小鞋,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陈莉说:“我还不想干了呢。”

教改科长无奈,只好如实向李长雄汇报。

李长雄说:“你写,去查查资料,随便写!”

打发了教改科长,李长雄越想越生气,给政治处主任打电话:“简直无法无天了,其他啥都不说,就以她不服从组织安排工作为由,尽快拿出处分意见。”

下午刚上班,马星宇又打电话来说,局长临时要到省里参加一个紧急会议,明天一早来。李长雄接到这个电话,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还有一下午时间,那就到社会上去请一个心理咨询师来,连夜做个什么筹建方案应付一下即可,于是给副监狱长杨天胜表达了这个意思。杨天胜说:“我上午就联系了一下,省城就两家心理咨询机构,都问了,设计兼培训人员,对方要价10万,好说歹说,其中一家最低价8万,你看?”

“这么贵?”李长雄眉头紧锁起来。

“而且对方还说,他们也只能按照针对正常人群心理矫治的设计和人员培训,无法提供针对罪犯这个特殊人群的设计方案。”杨天胜语气中明显流露出担忧,“对方都说,我们监狱有一个二级心理咨询师,她就可以设计呀。”

“那就先缓缓……”

“还是做做陈莉的工作,如果她还是不服从安排,不完成临时交办的工作,那就不得不对她严肃处理了,要不以后这支队伍还怎么带?”

李长雄听杨天胜的口气怎么着都像是上级对下级的发号施令,本来窝了一肚子的火正没处发:“要你说?难道我不知道?”

李长雄说完,“啪”第一声就挂了电话。

不到十秒,杨天胜电话又来了,他说:“好了好了,我也不是冲着你来的……”

政治处主任拿着对陈莉的处分意见正要到监狱长那里去,组干科科长几乎是冲了进来:“主任,处分文件你签了没有?”

“签了,正准备报监狱长呢,怎么了?”他问。

“还好……你不能签,你看看这个。”组干科科长递给他一份传真。

是局政治部发的一份文件,调陈莉到局里教育改造处。

他呆了几秒才说:“你重新给我打印一份处理文件,马上!”

组干科长火速去了。

这时,李长雄打来电话,催问对陈莉的处分文件拟好了没有。

主任想了想说:“我马上到你办公室。”

局政治部文件说,陈莉暂时依然在清水监狱工作,主要是协助并督促清水监狱尽快建立罪犯心理干预中心。

李长雄看着这份文件,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出,幸亏局里这份文件来得及时,要不然真就被动了。如何向省局交代,又如何面对其他监狱的同行,更无法面对全监狱的民警。不过,陈莉从一个办事员,一下变身为省局的特派员角色,连自己都成了她督促的对象,心里怎么着也觉得很别扭,他权衡了又权衡,说:“这事儿还没有上会,就你我二人知道,你给组干科相关人员打个招呼,严格保密,销毁文件的原稿和电子文本。”

陈莉一上班,教改科的同事神神秘秘地在议论什么,她一进来,都打住不说了,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她被弄得莫名其妙,笑嘻嘻地问:“怎么?说我坏话呢?”

科长说,你还是去给监狱长认个错吧。

其他同事也七嘴八舌地说,不就是瞎编个公文吗?哪个公文不带有瞎编的成分?何必那么较真呢?李长雄都当了七八年监狱长了,这里就是他说了算,错的也是对的,还是别对着干了,我们都听说了,正在给你拟处分文件呢。

陈莉说:“这么大一个工程,都不知道房子有多大?有几间?怎么设计?何况我又不是专门搞设计的,我只能把那些必需的要素跟装饰设计公司说,是吧?至于总结,啥都没搞,你说怎么总结?你跟局里说,我们做了哪些哪些工作,人家领导是三岁小孩?就那么好哄?这个工程是个新东西,必定要到现场看看,到时候恐怕更被动。”

大家这才明白,都说陈莉说得有道理。

陈莉苦笑:“我一个小百姓,跟他监狱长较真?敢吗?不是我较真,而是真拿不出来。科长,我建议你真要跟领导们沟通沟通,你乱写一通,到时候真出了问题,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背着。”

大家都沉默起来,心里都沉甸甸的。

这时,杨天胜走了进来。教改科科长连忙站起来,叫苦连天,述说利害关系。

杨天胜笑笑:“不用瞎编了,还是陈莉坚持得对,心理咨询是一门科学,科学的东西来不得半点虚假,所以上午我没有逼你嘛。”

科长连声诺诺,连声感激。

“陈莉,你现在是我们上级了,以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多批评指正,我们马上整改,啊!”杨天胜又说。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陈莉说:“杨监,拿我开涮呢?”

“真的,刚刚接到文件,你调到局里教育改造处,走吧,我们去监狱长那里,他在办公室等着你呢。”

陈莉随杨天胜走进李长雄的办公室。

李长雄破天荒地站起来,尽管脸上有些尴尬,还是亲自给她倒了一杯水,说:“小陈,刚刚接到局里文件,哦,就是这个,你先看看。”

陈莉飞快地扫了一遍文件,她心里明白李长雄的尴尬,无风不起浪嘛,说不定就在准备给她处分时候,这份文件就来了,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他毕竟是监狱长,必须给他找个台阶下,自己以后还得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呢,如果有他全力配合的话,建立心理干预中心就会事半功倍,于是诚恳地说:“李监,上午的事,我真不是跟你对着干,我一个监区内勤,敢跟监狱长对着干呀?我是确实拿不出来,就是真正的设计师,也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拿出一套方案来,何况我又不是搞设计的。你想想,我要是瞎编一气,让你在领导面前也瞎编。局长很重视这个项目,必定要到现场去看看,不就露馅儿了吗?那我不是害苦了监狱长你吗?”

李长雄听她这么一说,心理释然了不少,于是笑着说:“我呢,确实不太了解什么心理咨询,你也别在意,啊。你到了局里,毕竟是我们监狱出去的人才嘛,我们脸上也有光,是不?搞这个中心的事,你说咋办,我全听你的,一句话,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这时候,局教改处来电话,叫他、陈莉和分管改造的副监狱长杨天胜马上到局里去一趟,一起研究干预中心的事宜。

李长雄忙安排车子,同陈莉、杨天胜直奔省局。

在教改处开完会,陈莉去找文守卫,见他办公室有人,便在外边等,哪知文守卫发现了她,便叫她进来:“我正说要找你呢,快进来,进来……”

原来坐在文守卫办公室的那个人是马星宇,他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就要出去。

文守卫说:“你别走,听听。”

“文局,这咋回事儿呀?都把我弄糊涂了。”陈莉问。

“正常的人事调动嘛。”文守卫看起来兴致很高,“工作明白了?”

“刚刚研究了一下,我先给你汇报一下吧。”

“不用,这方面你们才是专家,回头他们也会把工作安排拿给我的,你呢,抓紧时间落实,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不刻意追求速度,但要讲进度。有啥困难,可以找教改处,也可以直接找我。”文守卫说。

“你放心,我明天下午就带两个人出去考察,大约一周时间就能回来,这个月拿出设计方案,如果利用现有的房子不重新修建的话,下个月就可以进入装饰施工。”陈莉满怀信心地说。

“嗯,这个进度倒是不错,不过,明天你不能走,我想找谢天明谈谈,你得给我当参谋。”

“明天去?”陈莉问。

“嗯?”文守卫看着她沉吟的样子,有点疑惑。

“文局,谢小婉明天上午返回学校,我和她约好了,我送她去,这……”陈莉为难地说。

文守卫立即说:“那你去送她,这可是大事儿。陈莉,你想得很周到,这孩子,真够苦的,重返学校,年龄也不小了,心理上还有个适应期,多开导开导,啊!”

“你放心吧,我这几天每天要么给她打电话聊几句,要么发个短信什么的,她心理上是还有些障碍,但情绪稳定,我有信心。”

“嗯。”文守卫赞许地点头,“谢天明最近情况怎么样?”

“比以前好多了,经过药物治疗,失眠状况有很大的改善,沮丧、烦躁和过分敏感等情绪性障碍基本消失,抑郁也减轻了,加之女儿即将返校,他看到了希望,认知也比以前好了很多。”陈莉说到这里,流露出担忧,“但这些只能说他正在向好的方面转化,要彻底挽救转化他,让他既认罪又悔罪,可能还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

“看来,我也得学学这个了,要不然真要成为新一代文盲了。”马星宇笑着说。

文守卫也笑起来:“这话我爱听,陈莉,帮马主任报一个三级咨询师培训班。”

陈莉惊讶地问:“真报?”

“报,这事儿,我帮他拿主意了。你现在就联系,马上报。”文守卫转头对马星宇说,“陈莉从报名到考过,也就六个月,你呢,给你八个月,到年底前,你必须考过,怎么样?”

“这……这,我努力吧。”马星宇面带难色地说。

“不仅你要报,等陈莉这个中心搞起来了,试点工作取得初步成效后,要在全省各个监狱都要建立罪犯心理咨询中心,到时候局里拿出一些政策,激励有资格报考的民警分期分批去学习,拿到三级心理咨询师证书。”文守卫说。

“真的?”陈莉惊喜地叫起来,她由衷地说,“文局,真的很感谢你,把我调整到自己真正想干的岗位上。”

“这个……你一定要说感谢的话,就对洪文岭书记说吧,是他提议的。”文守卫说。

原来,文守卫打算要马星宇去清水监狱任副书记、监狱长,徐昌黎任书记、政委。而洪文岭则担忧,如果一下子动两个主要领导,是不是会产生一些不稳定因素?至于李长雄,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只是观念上的问题,找他谈谈,先把陈莉调到局里来,也算是给他提个醒。过一年半载的,如果他依然不转变思想,到那时徐昌黎已经熟悉情况了,再下派马星宇去也不迟。

文守卫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就同意了,两人又讨论了陈莉的工作安排,达成一致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