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吉牛马二在扫地,慢慢扫到鲁本川面壁的位置。鲁本川拿着监管守则的小册子,时不时看一眼,念念有词。吉牛马二扭头看看值班室,用扫把扫他的脚。鲁本川恨了他一眼,吉牛马二吓了一跳,退了几步。

吉牛马二轻声说:“动一动,我扫地。”

鲁本川不满说:“连你都想要我挨整?”

“我不扫你这里,我也要挨整。”吉牛马二央求说。

“那你去请示。”

吉牛马二看了看他,无奈地扫其他地方去了。

吉牛马二把其他地方扫完,走到鲁本川身边,把扫把放在地上,坐在扫把上,值班民警走过来。

值班民警看看他问:“吉牛马二,你这是干啥?”

吉牛马二慌忙站起来,没有站稳,跌倒,又慌忙往起来爬。

值班民警笑笑:“算了算了,你坐着吧。”

吉牛马二还是爬起来,立正:“报告警官,我扫地,就他这一块还没扫,他不敢移动,我就在这里等。我要是不扫完,我怕挨批评,又扣我考核分,我考核分不够,就……”

值班民警又笑笑:“这儿冷,你回去等吧。”

吉牛马二固执地说:“报告警官,我能不能就在这里等,万一哪个警官来了,我好解释,就不会扣我考核分,我就不会挨批评……”

值班民警又气又好笑:“好,好,你等吧,等吧。”

值班民警快步走回值班室。

鲁本川说:“你真啰唆。”

“我?我啰唆吗?”

“比唐僧还啰唆。”

“唐僧啰唆吗?”

鲁本川气恼地呸了一口:“我懒得给你说。”

吉牛马二不说话了,抄着手发呆。过了一会儿,鲁本川扭头看看他:“你咋不说话呢?”

“你嫌我啰唆。”

鲁本川连忙说:“不啰唆,不罗嗦……”

吉牛马二笑笑:“咋了,怕了?老弟呀,不是我啰唆,你的想法有问题。”

鲁本川扭头问:“啥意思?”

“你在外面可以呼风唤雨,可以雄霸一方,但到了这里,不管你是红顶子的,还是黑刀子的,你都得规规矩矩的。”

“你什么意思你,你意思是说我不规矩?”

“是你的心思不规矩。”

鲁本川沉默。

吉牛马二也不说话,发呆。过了一会儿,鲁本川又忍不住了:“你咋又不说话了?”

吉牛马二叹气道:“我说的你又不爱听,老话儿说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遥知江湖(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家(万)里人。我懒得惹你心烦……”

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这是欧阳修非常有名的一首诗《春日西湖寄谢法曹韵》,吉牛马二故意改了几个字词。

鲁本川似懂非懂,也似乎有所感悟,喃喃地重复:“遥知江湖……一樽酒,能忆……天涯……家里人……家里……人……”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哎呀,你真啰唆,我心思咋就不规矩了?说吧,说吧。”

吉牛马二说:“你当过县长,后来又到市里当局长,后来又掌管一家国企,到了这里呢,还是迷信钱是万能的,还是想做人上人。你哪里知道,这里是监狱,与外边世界是两码事。你摆平了监狱长,还有副监狱长,你摆平了科长,还有监区长,你摆平了所有警官,还有罪犯。你能摆平所有犯人么?”

鲁本川眉头紧锁起来:“我理睬他们做什么?”

吉牛马二仰头瞭望天空,认真地说:“一个犯人,在你眼里很卑微,但有时候可以让一个监狱警察焦头烂额,甚至身败名裂。你不信是吧?我打个比方,要是马旭东折磨了我,把我整伤心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对吧?我出去,无休止、甚至没道理地上访,你当过县长,你说会怎么样?”

鲁本川惊愕地审视他。

吉牛马二抚摸着扫把,就像抚摸一个婴儿。

“你究竟想说什么?”

吉牛马二笑而不语,鲁本川急了,连声催促他快点说。

“比如说钱吧。你有钱,对吧?但是钱真的是身外之物,人呐,特别是犯人,饿不死就得了,大不了他李浩健多吃几片回锅肉,我吃咸菜,管饱就行;他穿好的,我穿差的,照样暖和。”

鲁本川若有所思,自语道:“那我该怎么办?”

吉牛马二轻轻拍拍扫把,继续说:“这扫把好哇……不争,安静,规矩,谁都可以用,谁也瞧不起它,但是至少,每个人不讨厌它,还离不开它。”

“你要我扫地?扫厕所?”鲁本川使劲摇头,再摇头。

吉牛马二指指不远处发呆的谢天明,不再说话,打盹,就像一尊泥塑。

陈莉来到监狱大门口,原来是文子平。有文子平加入寻找,那再好不过了。她很想把李长雄的态度给文子平说说,让文子平在他老爸那里奏他一本,但还是忍住了。三人分工,杨阳和文子平去谢小婉就读的大学了解情况,她则去查那个固定电话号码的具体位置。

杨阳和文子平找到谢小婉当年的班主任,说明情况后,班主任很是感动,马上带他们去见校长。校长还记得谢小婉,感触地说:“我知道这孩子的,大三托福就考了满分,本来很有希望到美国攻读硕士的,唉……”

校长叫班主任带他们一起去学工部查,如果没有开除学籍,学校欢迎她回来,并承诺减免学杂费,适当给予生活补贴。

他们来到学工部,学工部部长连连摇头:“不用查了,按照规定,休学最多两年,现在都五年了,早就开除学籍了。”

在杨阳和文子平一再坚持下,部长同意查阅,令人惊喜的是,谢小婉的学籍竟然还保留着。可学工部部长犯难了,这明摆着是他们工作上的疏漏,忘记将谢小婉的材料上报教委开除学籍。班主任求情说,这部长都换了几任了,就算工作上疏忽,也没你啥事儿,你就行行好,帮帮这孩子吧。

杨阳和文子平马上缠着部长去见校长,校长说:“也许是上天在呵护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吧,她还真有福气,那就将错就错吧。”

今天收获不小,杨阳立即给陈莉通电话说了这里的情况。陈莉要他们马上赶到杨阳租房子的地方,说她在他租房对面的一个茶楼等。

两人连忙赶去与陈莉会合。

在一监区劳动车间,厂方技术员边走边看,心不在焉地瞄着一个个罪犯,最后将目光落在大组长李浩健身上。

他拿出一包烟,递给他一支:“李哥,借个火。”

李浩健接过烟,迅速装进裤兜里:“兄弟,这里不准抽烟呢,这规矩还是你们定的。”

“这里不准抽,我们出去抽。”

李浩健连连摇头:“唉哟,政府发现了可不得了。”

技术员指指值班室说:“你看,你的政府都在屋子里聊天呢,走走走,就一两口烟嘛,一会儿有事,我给你打掩护。”

技术员推着他走出车间,躲在墙角点烟。

李浩健巴了一口烟,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啥事,说吧。”

“兄弟,我咋没看见鲁总……鲁本川呢?”

李浩健警觉地盯着他:“他呀,没事,享福着呢,监改大组长,比我好耍,在积委会画画呢。”

技术员半信半疑:“不对呀,鲁总不画画,只是偶尔写几个字儿。”

“哎呀,写字儿的就会画画,字画字画,不分家嘛。这不要庆五一了么?政府要他画几幅画,拿去参展,你说,我们这些人敢不画么?”李浩健眼角观察技术员的表情,迈开脚步做出故意要走的样子,“没别的事儿,那我走了哈。”

“哎哎,兄弟,能不能给鲁总带点东西?”

李浩健斜睨着他:“啥呀?”

技术员说:“就一条烟,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时候,李浩健看见二皮从厕所出来,随手扔了一个烟头在草丛里。李浩健飞奔过去,蹲在草丛里寻找,趁机把自己的烟头扔在草丛里,把二皮的烟头捡起来,一把揪住二皮,扯着他来到值班室门口。

李浩健呼报告,几个民警看着他俩,一个民警叫他俩进来。

李浩健把二皮扯进来:“报告警官,二皮——不不,是赵海东私藏打火机,私自抽烟。”

“证据呢?”

李浩健拿出烟头:“这就是,他从厕所出来,扔进草丛里,被我逮住了。”

民警说:“赵海东,人赃俱获,收了工再找你。”

二皮叫嚷起来:“警官,他是犯人,我也是犯人,你不能只听他这个犯人说。”

民警看着他笑道:“那你这个犯人说说看。”

二皮赌咒发誓地说:“他打击报复我。随便捡个烟锅巴,就说是我抽的。你说,我私藏打火机,你搜呀,搜出来,随便警官怎么处罚,十棒二十棒,你说了算。”

马旭东走了进来:“赵海东,别胡说,现在不准打人了。”

二皮立刻满脸媚笑:“像老子打儿子那样还是可以的。”

马旭东和几个民警笑起来。

马旭东说:“那也不行。李浩健,搜他身。”

李浩健连忙搜二皮身,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搜出打火机或者火柴。他挠挠头咕嘟道:“龟儿子咋回事?”他突然立正,“报告警官,我知道他藏哪里了?”

马旭东问:“哪里?”

“他一定是把打火机拴在他鸡巴下面。”

几个民警对视,看着二皮。

二皮把肚子一挺,指着裤裆说:“亏你说得出来,好,搜,你搜。”马旭东说:“脱裤子。”

二皮听话地脱裤子。

马旭东说:“转过去。”

二皮转身,把裤子脱下来。李浩健低头看了看,然后蹲下来又看。

马旭东问:“有没有?”

李浩健站起来,满脸沮丧和不解:“没有。”

马旭东挥挥手:“都去干活。”

二皮得意地瞧瞧李浩健,屁颠屁颠跑回到自己的操作台。马旭东走到厕所外,蹲在草丛里仔细查看,找到李浩健刚才扔掉的那只烟头。一个值班民警带着李浩健走过来,马旭东叫他也蹲下来,扬扬手里的烟头。李浩健心里一惊,背脊一阵冷风扫过。“难道他看见我也抽烟了?不对,他一定猜测是二皮抽的……但是,万一……”李浩健心里七上八下,他极力保持镇静,看着烟头不说话。在这种时候,不说话是最好的保全自己的方式,就像乌龟缩进龟壳一样。对于“祸从口出”这个词语的理解,莫过于在监狱这个环境里。果然不出所料,马旭东认为这是二皮抽的烟。

马旭东低声说:“继续监视,一定要找出二皮是怎么点烟的。”

李浩健用力点点头,左顾右盼,就像地下工作者接受重大任务一般。

杨阳和文子平钻出出租车,抬头望望,陈莉在一家茶楼的二楼招手。

杨阳四处瞧瞧,看见不远处一个公用电话亭,又看看自己租住的那间房子,这个电话亭居然正好就在楼下的对面,站在房子的窗户边,一目了然。

他和文子平来到茶楼坐下,

陈莉指着窗外说:“在那里,就是昨天谢小婉打过的公用电话。对了,你们扫描她学籍档案上的照片没有?”

杨阳说:“子平说不用扫描,他手机里有谢小婉最近的照片。”

文子平拿出手机,翻出谢小婉的照片给他们看。

杨阳看了一眼,大吃一惊,心里道:“这不是跟他合租的那个女子吗?”

他和谢小婉初次见面的情景立刻在他脑子里断闪,自言自语:“不会吧?但是怎么这么相像呢?”

陈莉发现杨阳有些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

杨阳好像没有听见,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

陈莉奇怪地又问:“喂,你怎么了?你见过她?”

杨阳猛然惊醒,慌忙摇头:“啊?什么?哦,没有,没有……脚痛,痛……”

陈莉“哦”了一声,说:“这样吧,先吃饭,我们还是分头行动,哎呀,你们的脚都有伤……这样,你们俩就在这个茶楼,监视这个电话亭,跟她的同学一个一个地联系;我呢,把照片冲洗出来,然后拿着照片到附近问问。”

文子平说:“陈姐,你还不是有伤,你和杨阳留在这里,我出去打听。”

文子平说完站起来就往外走。

陈莉说:“嗨,你还没吃饭呢。”

文子平说:“时间不等人,各自吃饭。”

陈莉和杨阳匆匆吃过午饭,按照学校提供的谢小婉大学同学的通讯录一个一个打电话,谢小婉大部分同学已经换了号码,就少数几个能拨通,但他们早就和谢小婉没有联系了。他们很是失望,不时瞧瞧公用电话亭。杨阳见陈莉有些疲倦,再三劝说她回去,他在这里守着,一有消息马上通知她。陈莉其实很想待在这里,可是这个榆木疙瘩一再坚持要她回去,只好不情愿地走了。

临近下班时候,小雨淅淅沥沥而来,就像天外飞仙,一点预兆都没有。

马旭东刚刚走出大门口,李长雄的车就开了出来,李长雄叫他上车。马旭东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杨天胜也坐在里面。

杨天胜问:“老马,今天生产情况如何?”

马旭东愁眉苦脸:“唉,这做假发,还真不是男人干的,只有十一个人完成定额。这十一个人,有五个是二进宫,在原来监狱做过假发;又三个是裁缝,还有三个以前在假发工厂干过。”

李长雄鼓励说:“慢慢来,既然有人能完成定额,就可以做嘛。”

马旭东说:“那是那是,我成天盯着呢。”

“必要时,可以加加班嘛。但是不要打击面过大,比如,没有完成任务的后二十人。”杨天胜说。

李长雄马上肯定:“杨监这个意见很好,你要落实。”

马旭东只好说:“好好,我明天就落实。对了,老大,我听说假发这个项目是张大新的?”

杨天胜脸色一变。

“怎么了?”李长雄问。

“这不太好吧,要不,把鲁本川换个监区?”

李长雄扭头问杨天胜:“这个嘛,杨监,你看呢?”

杨天胜不得不表态:“好,我尽快落实。”但他心里把马旭东一通乱骂。

车子到了马旭东住的地方,他下车,欲言又止。他望着离去的小车,很想问问李长雄,前一天还在说要落实局长的指示,尽快找到谢小婉,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卦了呢?把鲁本川调离一监区,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但是这肯定会开罪杨天胜。

“得罪就得罪吧,妈的,鲁本川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他咕嘟一句,转身朝家里走去。

鲁本川在看书,二皮躺在床上,两个一胖一瘦的罪犯围着二皮,央求他说说他是怎么点烟的。二皮坐在小凳子上装大,不管他们怎么恭维、献媚和拍马屁,就是不说。两个罪犯跪在地上要拜他为师父,二皮依旧不为所动。

胖子低三下四地口头,嘴里念念有词:“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瘦子使劲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咋拜的呢?什么徒儿,你我也配当什么徒儿?是徒孙,徒孙,明白不?”

胖子唯唯诺诺:“是是是,老大,是徒孙,徒孙……”

瘦子又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胖子摸着头,迷茫地问:“又咋啦?”

瘦子说:“咋了?在他老人家面前,谁敢称老大?老大不认识呀?”

胖子一脸媚笑,朝二皮点头哈腰:“老大,老大。”

“来来,给老大捶捶。”瘦子指挥着胖子,一起给二皮捶腿的捶腿,捶背的捶背。二皮受用够了,才斜睨着眼说:“想知道?”

两人忙不迭点头。

二皮又问:“想学?”

两人眼睛发亮,越加殷勤,卖力地又捶又捏。

二皮摆摆手。

两人赶忙凑过去。

二皮瞟了一眼鲁本川,悄悄说:“只要你们为我办一件事,我保证你们随时随地可以点烟。”

瘦子和胖子抱拳,同声道:“谢老大,请老大吩咐,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死)!”

瘦子又使劲打了一下胖子的脑袋。

胖子有些不满了,抱怨说:“咋又打我?”

瘦子冷不防又敲了他一下,教训道:“在所不惜,知道不?不是在所不死。老大叫你死,你就得死,还不死,想早饭(造反)呀?”

吉牛马二正好走进来。

胖子正没找到出气筒,站起来对着吉牛马二脑袋就是一巴掌:“找死呢?没看见

我们在商量国家大事,走开!”

吉牛马二连忙认错,点头哈腰爬上自己的铺位。

胖子满足地嘿嘿笑,蹲下来。

二皮低声说:“你们找个茬子把小日本收拾一顿。”

瘦子道:“那还不简单?”他站起来,踢了胖子一下。

胖子蹦起来,跳到鲁本川面前,把自己的脸凑近鲁本川的脸。

鲁本川吓了一跳:“你你……你要干啥?”

胖子蛮横地说:“嘿!你狗日的瞎眼了?还问我干啥?你他妈的挡着我的眼睛了,知道不?!”

鲁本川忍气吞声,连连躲闪。

胖子叫嚷:“你狗日的真他妈的瞎眼了,还挡着老子。”

鲁本川又气又急,推了他一下,胖子故意朝后倒,扑通一声响。鲁本川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胖子迅速爬起来,大声嚷嚷:“大家都看在眼里,是鲁本川先动手哈。”

胖子说着就是一拳,打在鲁本川的鼻子上。瘦子冲上去,假装劝解,抱住鲁本川:“老鲁啊,别冲动,冲动是魔鬼,魔鬼知道不?”

胖子趁机一通乱拳,打在鲁本川的肩膀、大腿等不要害的部位。鲁本川似乎被突如其来地状况搞懵了,只顾哼哼。

李浩健突然出现在门口,见状大喝:“干啥,干啥?”

瘦子放开鲁本川:“报告大组长,鲁本川先动手打他,我劝架呢。”

鲁本川这才回过神来,摸了一下鼻子,满手是血,立刻哎呀哎呀尖叫起来。

李浩健看看胖子和瘦子,又看看二皮,对鲁本川说:“走,我陪你去大厕所洗洗。”鲁本川乖乖跟着李浩健出去了,胖子和瘦子连蹦带跳跑到二皮面前。

二皮朝李浩健和鲁本川努努嘴:“去看看。”

胖子和瘦子立正,敬礼:“得令!保证完成任务!”

两人屁颠屁颠跑出去。

李浩健和谢天明走进厕所,里面有个罪犯拉屎。李浩健指着他,挥挥手,那意思叫他赶快滚。

罪犯苦笑说:“哎呀,大组长,我刚刚蹲上……”

李浩健说:“夹断。”

罪犯连忙拉起裤子,跑出去。

李浩健向后看看,掏出一个信封:“有人给你带东西。”

鲁本川面露喜色,伸手就去拿。李浩健却不交给他,看着他不说话。鲁本川朝门口看看,着急地说:“给我呀。”

“你哥子夺了我的监改大组长,总有个说法吧。”

“不就是一个大组长吗?你说,你要多少?”

李浩健哼了一声:“上次你说给我3000元,还没兑现呢。”

“上次?不是说好了的嘛,是你帮我要回来多少,你就拿多少。”

李浩健阴阴一笑:“记性还不错哈。现在呢,我变卦了,不要了。”

鲁本川错愕打量他:“那你要啥?”

“我啥他妈的都不要。”李浩健拍拍他的脸,拿起信封用力一撕,信封一下子被撕成两半,百元券洒了一地。鲁本川连忙趴在地上捡。

这时,胖子和瘦子探头探脑地在外面看。胖子看见那么多钱,啊呀一声惊叫起来,瘦子连忙将他的嘴捂住。李浩健听见外边有动静,喝问是哪个。胖子和瘦子一溜烟跑了回去。

李浩健跑出来,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值班民警正好回到走廊另一头的值班室,看见他举止异常,便大声问:“李浩健,干什么呢?”

“报告警官,罪犯李浩健想拉屎……”

民警挥挥手,李浩健钻进厕所,瞄了一眼鲁本川,眼珠一转,解开裤子,提着裤子跑出厕所,大呼小叫地报告:“报告警官,有情况!鲁本川在地上捡钱,好多钱!”

杨阳守在茶楼,盯着公用电话亭,整整一个下午,没有一个人来打电话。文子平马不停蹄地奔波了几个小时,附近几条街的每一个商店、行人都问过了,没有任何令人惊喜的消息。他冲洗了十几张谢小婉的照片交给杨阳。杨阳见天色已晚,也叫他回去了。

傍晚时分,雨不期而至,洋洋洒洒,漫天飞舞,不一会儿,整个城市便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尽管是四月天气,但是雨夜还是格外清冷,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冬季。

杨阳一直守到晚上八九点的样子,在昏暗的路灯下,街道上行人愈加稀少起来,偶尔有一两个人影,就像被什么追赶一样,凌乱而匆忙。一只狗夹着尾巴,一路东张西望地跑过来,跑几步又停下来嗅嗅,接着又跑,仿佛也在寻找什么……

他寻思在自己租的那间屋子客厅的窗户边正好能看见这个电话亭,便回去了。他走到门口,掏出钥匙,迟疑了一下,打开门,探头往里看。

谢小婉正好洗浴完毕,走出来,看见他那副模样,“咯咯”地笑个不停:“偷偷摸摸的,想做贼还是又想干什么坏事?”

杨阳走进来一阵风跑回自己的房间。

谢小婉叫嚷起来:“嗨,你还没有关门呢。”她走过去关门,抱怨道,“还警察呢,一点安全防范意识都没有。”

谢小婉在客厅吹头发,杨阳一拐一拐地走过来,推开窗户,拿起望远镜朝外看。

谢小婉瞄了瞄他:“干什么呢?”

杨阳不理睬他。

谢小婉接着问:“偷窥?”

杨阳还是不理睬她,依然拿着望远镜朝外看。谢小婉慢慢走过去,站在他旁边,盯着他。

杨阳放下望远镜,看了她一眼:“干吗?”

谢小婉一把抢过他的望远镜,朝外看。看了一阵,自语道:“没什么呀?”

谢小婉把望远镜递给他,杨阳盯着她看。

谢小婉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瞧瞧自己的衣服,没发现什么异样,眉头微皱:“看什么看?”

杨阳说:“别动。”

他跑到客厅另一头,转身瞄着她看。然后把所有灯打开,盯着她。

谢小婉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大声叫道:“喂?”

杨阳拿出一张照片,看看照片,又看看她。

谢小婉跑过来,伸出手:“拿来!”

值班民警立即用步话机呼叫备勤的民警,几个人把钱捡起来,清点后封存,然后把鲁本川带到值班室。

李浩健趾高气扬地在寝室走了十几个来回,停在二皮面前,俯身看着他:“二皮,是不是有点失落?”

二皮一骨碌爬起来,媚笑:“老大,都是为政府办事嘛,都一样,都一样。”

李浩健拍拍他的脑袋:“嗯,这才乖嘛。”

胖子问:“那……那小日本呢?”

李浩健斜睨着他:“你说呢?”

胖子脸咕嘟道:“那么多钱,可惜,真他妈的可惜,您老咋不叫那狗日子给我们买几条烟呢?”

二皮跳起来敲了一下他的头:“你脑子进尿了?把监改大组长保住,还没有烟抽?”

“是你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哈。”李浩健敲了一下二皮的头。

谢天明和潘佳杰走进来,二皮慌忙让道。

潘佳杰问:“鲁本川咋了?”

谢天明走到吉牛马二的床前:“老哥,来一曲?”

吉牛马二爬起来,看看二皮他们。

谢天明见状,转身走到二皮面前。

二皮连连后退几步,慌忙叫道:“唱,唱唱……”

谢天明又走到李浩健面前。

李浩健一脸媚笑:“谢书记,您老以后想听曲儿,就叫老牛唱,啊!”

吉牛马二拨动琴弦,208室响起了低沉、忧伤的吉他声,罪犯们安静下来,各自坐在床上,如痴如醉。

值班民警走到门口:“熄灯,睡觉。”

吉他声戛然而止。

谢天明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愤怒地瞪着值班民警。

潘佳杰见状连忙轻轻拉拉他,低声劝导道:“为了你女儿,忍,忍着点,深呼吸,深呼吸,对,就这样……”

谢天明的神色从愤怒渐渐变得平和起来,不一会儿,无奈、沮丧和绝望萦绕在苍老的脸上。

杨阳把照片递给她,盯着她的表情。

果然,谢小婉一看,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杨阳。

杨阳问:“你就是谢小婉?”

谢小婉惊醒过来,把照片还给他,简单地说:“认识。”

杨阳大喜,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在哪里?”

谢小婉胳膊吃痛,唉哟地叫起来,杨阳连忙放开她。

谢小婉揉着胳膊,不满嚷嚷:“干吗?干吗?想弄断我胳膊是不?”杨阳连声道歉。

谢小婉哼了一声:“去,给本小姐倒杯水来。”

杨阳应了一声,拿起她的杯子一拐一拐地、乐颠颠跑去给她倒水。谢小婉看着杨阳的背影,目光流转,若有所思。

杨阳屁颠屁颠跑回来,双手把杯子递给她:“请喝水。”

谢小婉端着水杯,看着他的脚问:“你的脚咋了?”

“没事,说说照片上这个人。”

谢小婉说:“这不是谢小婉嘛。”

杨阳睁大眼睛:“对,对,她在哪里?”

谢小婉盯着他:“你什么人,找她干什么?”

“这……”因为涉及工作,杨阳有些犹豫。

谢小婉不怀好意地笑:“你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我打坏主意?我像坏人吗?”杨阳急忙辩解说。

“哼,难说。”

杨阳沉吟了一下:“好吧好吧,我告诉你,我是清水监狱民警,叫杨阳……”他拿出警官证,递给她,“你看,上面有警号,就像身份证一样。”

谢小婉认真看过警官证,随后才点点头:“我姑且信你,那你说,为什么找谢小婉?”

杨阳说:“谢小婉的父亲在我们监区服刑,最近情绪不稳定,我们想找到谢小婉,劝说她去看看她父亲。”他指指窗外,“就在昨天,谢小婉还在公用电话亭打过电话,你现在明白了,我为什么拿着望远镜了吧?”

谢小婉有些惊讶:“连在哪里打电话你们都能查到?不是吧?”

杨阳笑道:“我们哪有那本事,是这样的,我和另外一个民警去了谢天明老家,是村支书告诉我们的。”

谢小婉再一次瞧瞧他的脚:“你的脚也是在那里受伤的?”

杨阳笑笑:“受伤算不上,几个血泡,过几天就好了。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还有一个问题,谢小婉的老爸在哪个监区服刑?”

杨阳警觉起来:“问这个干吗?”

谢小婉说:“我要是联系上谢小婉,她问我,我答不上来,她能不怀疑吗?前几天网上还说呢,有几个犯人从监狱里出来,冒充诈骗其他犯人家属呢。”

杨阳听她说得也有道理,便告诉了她,请求说:“请你现在就联系,好吗?”

谢小婉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看他:“我知道她QQ号,你记一下。”

杨阳连忙拿出手机,加了谢小婉的QQ号:“哎呀,没上线。”

谢小婉站起来,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给杨阳端来一大盆洗脚水。

杨阳有些意外,连连摆手。

谢小婉把开水盆放在地上,大大方方地说:“不就一盆热水吗?有个啥呀?脚打了血泡,泡脚比用药管用。”

杨阳还是又摇头又摆手,脸上有些不自在。

谢小婉瞪了他一眼,赌气地说:“要泡,至少要一个小时,水瓶和茶壶里都是开水。不泡自己倒掉,本小姐要休息了。”

谢小婉说完,噌噌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杨阳愣怔了一下,脱了袜子,把脚伸进热水里。

杨天胜走下警车,恭敬地跟李长雄道别,目送警车走远,掏出电话拨号:“张总,我是杨天胜。东西我已经收到了,谢谢哈。对了,还有一个事儿,今天马旭东知道了他们监区的假发项目是你的,建议李长雄把鲁本川……对对,鲁总换一个监区,我想啊,换就换一个吧,你看?”

张大新马上拒绝,口气不容置疑:“那不行,我就是冲着鲁总才搞的这个项目的。”

杨天胜心有不甘:“我把他换到我心腹那里,还好办事一些呢……”

张大新干脆挂掉电话,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扔:“换监区?早不说?现在换了,我的技术人员咋给鲁总带东西进去?”

杨天胜听着挂断电话的“嘟嘟”声,有些气愤,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心里骂道:“妈的,跟这些奸商打交道,真他妈的没人格!”但一想到那些一摞一摞的票子,嘀咕说,“咋就看上马旭东了呢?”

杨阳被一阵闹铃惊醒,从床上跃起来,边穿衣边拿起手机,打开网络。谢小婉还是没有加他QQ,他又申请加好友。他匆匆洗漱完毕,抓起外衣,边穿边走。走到客厅,又折回来,走到谢小婉的房间外,迟疑地敲门。

杨阳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屋里传来谢小婉懒洋洋的声音:“黄君君。”

“我怎么联系你?告诉我手机号码,可以吗?”

“我有谢小婉的消息,会打给你的。”

杨阳转身又走。

“你的脚怎么样了?”

杨阳低头在地面上踩踩:“嘿!还真不疼了……”他扭头大声说,“不疼了,谢谢哈!”

马旭东、陈莉和杨阳早早等候在李长雄办公室外。

李长雄夹着公文包走了过来:“有消息了?”

马旭东点点头

李长雄打开门:“噢,进来说。”

一行人走进办公室。

马旭东说:“老大,陈莉他们找到了谢小婉的QQ号,但是她没有上线。可是我们监区没有电脑连接互联网,手机又不准带进去。”

李长雄反问:“你说怎么办?”

“要么准许陈莉和杨阳带手机进去,但是手机带进去恐怕不好,违背监管条例,要么给我们批一台电脑可以上网。”

李长雄眉头一拧:“这个……涉及保密问题……”

陈莉眼珠一转,扯谎道:“对了,李监,昨天为了谢小婉再度入学的事情,省纪委顾主任还亲自给校长打了电话呢。”

果然,李长雄一怔,看着她:“顾主任也那么关心?”

陈莉说:“顾主任就是负责谢天明案子的,一直在关心他的家人。哎呀,李监,前几天我有个保密局的同学问我,你咋只在晚上上QQ呢,我说我们单位不准电脑上网。她说,我们保密局每个人的电脑都上网呢,你们监狱就那么精贵?”

李长雄笑起来:“那好吧,但是,只能是马旭东办公室那台电脑上网。马旭东,你给我写个军令状,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陈莉,杨阳,你们快找办公室主任去办,我还有事。”马旭东连忙给他俩递眼色。

马旭东看着陈莉和杨阳出去了后,才转过头低声说:“文局长的儿子文子平跟谢小婉是恋人,这几天也在寻找谢小婉。”

李长雄很意外:“哦?”

“这个文子平呢,想见见谢天明,你看?”马旭东试探说。

李长雄不假思索地说:“见吧……”他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对,罪犯的女朋友是不可以单独会见的。”

马旭东沉吟说:“就是嘛。你说,不让见吧,说不过去。这咋办呢?”

李长雄笑起来,指点着他:“说。”

马旭东笑笑:“我有个办法,文子平帮着我们找谢小婉,他可以进入我办公室,然后我叫谢天明到我哪里写心得体会,如何?”

李长雄也跟着笑:“这倒是个好办法,但是这事儿不能牵扯到文局长。”

有了李长雄的表态,马旭东就把文子平直接带到自己的办公室。

几个女警看着文子平指指点点议论。

马旭东脸一沉:“没事做?”

一个女警低声问:“他真是文局长的公子?”

马旭东一惊:“谁说的?”

女警说:“是秦欢说的呀,秦欢还说她和他都耍了几年的朋友……”

女警扭头寻找秦欢,朝她招手:“哎呀,秦欢,你过来呀!怎么着都还是朋友吧?”

另外一个女警把秦欢推出来,秦欢很不自在,扭捏着跟文子平打招呼,文子平慌乱地朝秦欢点点头,脸一阵红一阵白。

马旭东严肃地说:“你们听着,他是厂方派来的谈判代表,要是谁乱说,我扣他考核分。走走,该干吗干吗去。”

女警们一哄而散。

不一会儿,杨阳把谢天明带来,谢天明站在门口,规规矩矩地立正,报告。马旭东叫他进来,谢天明走进来。

马旭东指着沙发说:“坐。”

谢天明站着没有动,低头看着地板。文子平看着谢天明,就像打量一个怪物。

马旭东对文子平说:“他就是谢天明,你们聊吧。记住,最多三十分钟。”

马旭东走出去,关上门。

文子平叫了一声谢叔叔,谢天明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疑惑。

文子平上去抱住他:“我是子平呀。”

谢天明吓了一跳,推开他,退了几步,打量他:“子平?”他低头,又抬头看他,像是自语,“子平,子平是谁呀?”

文子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伤感,落泪道:“谢叔叔,我是文子平,文子平,文守卫是我爸爸,我小时候经常在你家跟小婉一起玩呀。”

谢天明眼睛一亮,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咧嘴笑,但谢天明的笑容随即又消失了,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把目光投向窗外。

“谢叔叔,你坐,坐,来嘛,我扶着你。”

谢天明推开他的手,冷漠地说:“我站着就行,说吧,什么事。”

文子平一愣,不知道说什么好。谢天明见他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马旭东走进来:“咋回事?”

文子平很沮丧:“他不想跟我说话。”

马旭东拍拍文子平,安慰说:“只要我们找到谢小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文子平眼圈红了:“马叔叔,谢谢你,我现在就出去继续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