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文守卫见已经是下班时间,便请顾洪城一起去吃饭,就他二人,找个清静的小餐馆小酌几杯。走到楼梯口,清水监狱监狱长李长雄、平溪监狱监狱长还在等着。

顾洪城笑道:“我看还是改天吧。”

李长雄明白他二人要去吃饭,便说:“两位领导,我找个地儿,清静,便宜,而且还古色古香,就像回到自家院子一样,请领导批示。”

文守卫不置可否,指着徐昌黎说:“老同学,这位就是平溪监狱监狱长徐昌黎同志……”

还没等他说完,顾洪城说:“徐昌黎同志?嗯,我陪他吃顿饭吧。”

文守卫颇感意外:“你们认识?”

“不认识,但我对徐昌黎这三个字很熟悉。”顾洪城笑笑,“可以说久闻大名,呵呵……”

纪委领导对一个基层官员,特别又是在官场传统观念中不入流的监狱县处级干部的名字这么熟悉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举报他的信件太多,让纪委领导们记住了这个名字。

李长雄心里暗忖,这个徐昌黎刚才还信誓旦旦呢……

文守卫心里也打鼓,于是沉默地走,上了车,也不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顾洪城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劲,笑道:“怎么不说话?哦了,我倒是明白你们此刻的顾虑,那徐监狱长你说说此刻的顾虑或者想法?”

“我没有顾虑,也没有想法。”徐昌黎淡淡地说。

“对,我就欣赏徐监狱长这种自信。你们肯定在想,我一信访室主任为什么对一个那么偏远的监狱长的名字那么熟悉,倒不是你们顾虑的有很多人举报他,相反,他没有举报件,全省监狱长就他一个人没有举报件。加之这次地方纪委去他那里梳理问题,基本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我对徐昌黎三个字很熟悉。”顾洪城说完,大笑。

李长雄听了,很是汗颜。

顾洪城接着说:“我们纪委不是魔鬼,是天使。天使又什么好怕的,只有魔鬼才怕嘛。”

“是啊,不敢说现在魔鬼多,但是改革开放以来,有魔气的确多了起来。”文守卫感触地说。

在李长雄的引导下,车子出了东门,又绕了很久,才在一家偏僻的度假村停下。

果然是院落重重,厚重的木门、高高的门槛、小天井、一株海棠或者梅花和几盆兰草,整个院落一下子宁静起来,仿佛来到了古代每个大户家里。

只是,偌大的院落每间屋子都被改造成雅间,客人如织,喧闹嘈杂,与这里的景致和陈设很不协调。

李长雄对这里很熟,一进来就叫来漂亮性感的客户经理,好像是早有准备,客户经理扭动水蛇腰亲自在前面带路,穿过东厢房,从一扇小门而入,眼前出现一个园子,樱花烂漫,曲径通幽,给人一种峰回路转之感。这里很安静,刚才的市井之声一下子消失了,恍若来到另外一个世界。

顾洪城看见屋子里还有三个人,在门口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都不认识,于是进去对李长雄低声说:“别介绍我。”

李长雄愣愣,下意识地点头。

先前等候的三人连忙站起来迎接,一行人落座,李长雄开始介绍,原来那三人都是李长雄老家来的,一个是县公安局政委,一个是县委书记,一个则是当地建筑老板。

由于顾洪城打了招呼,李长雄只好含混地说他是老板。

县委书记首先发话:“文书记……哦,对了,现在应该称文局长,我认识你,你是今年全省表彰的七个优秀县委书记之一,我就没有搞明白,你怎么会看中这个监狱管理局局长的位置呢?”

言语之中,有点不解,也有点看不起的意味。

“不是我看中看不中的问题,是上级组织的安排。”文守卫淡淡地说,“无论干什么,都是为党工作,对吧?”

“那是那是,我只是为老兄你惋惜。”

“县委书记真就是个香饽饽?”顾洪城对他的话很不满,沉声说。

县委书记看了看他,面带不屑:“老兄你没在政界,当然不知其中原委。”不过,他好像有些疑惑,抑或觉察到什么,又看看他,“老兄在省城从商,难道与省委省府没有接触?”

“我合法经营,按章纳税,为什么要同他们接触?”顾洪城冷冷地说。

县委书记脸上流露出不解,转头问李长雄:“这位仁兄真是从商的?”

李长雄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文守卫深知顾洪城的脾气,按照这个话题说下去,说不准要冲着这位父母官发一通脾气,于是转移话题:“老李,你不是说有事情给我说吗?”

“文局,现在?”李长雄觉得这时候汇报工作,把家乡父母官晾在一边,很不礼貌。

“嗯,说吧。”文守卫淡淡地说。

李长雄无奈,看看县委书记和公安局政委,说:“两位领导,不好意思,请稍后。”然后才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文守卫,“照片确实被狱政科当做违禁品处理了,找不到了,我找潘佳杰谈了谈,实事求是地讲明了情况,也给他道了歉。他表示理解,现在情绪稳定。我们还召开了专题会议研究决定,在罪犯中推行亲情卡,给每个罪犯定制一本10张左右的相册,用以放置亲人的照片,规定了摆放的位置,更具体内容都在这份文件上。”

李长雄手机叫起来,他看是陈莉打来的,就没接。

文守卫认真地看了看,微笑说:“这就对了嘛,只要法律许可的,或者没有禁止的,你们都可以大胆探索,然后总结经验,向全省推广。”

李长雄见文守卫很高兴,马上把那份合同拿出来,双手恭恭敬敬递给他,看着文守卫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文局,这个事情嘛……时间也不长,估摸着就几十天……我也是没法子……不过,算算,效益还真不错……”

这时,文守卫的手机响起来,他看看,接通后没等对方说话便问:“陈莉,到了?嗯……嗯嗯……我知道了。”

李长雄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刚才没接陈莉的电话,而这位局长却这么关心这件事,一个囚犯,就算是他同学,就这么值得他如此关注?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文守卫把合同扔给他,面色凝重,对顾洪城低声说:“谢天明的父亲在他宣判的当天就去世了,现在她母亲糖尿病,丧失生活自理能力,谢小婉不知去向,李文君从来没去他老家尽一个做儿媳和母亲的责任……”

“啊?”顾洪城很意外,也很气愤,“难道这个李文君想独吞那份财产?”

“老顾,李文君在谢天明入狱第三个月就提出了离婚,谢天明没有同意。按理,他们这种情况在两年后,法院是要判决离婚的,但是李文君一直没有提起诉讼,难道就是为了这份财产?”

顾洪城点点头,沉吟说:“有道理……可是,李文君所掌握的财产是合法的,我们不好介入……”

“这个不是问题,我们监狱可以帮助谢天明母亲提起诉讼,要求李文君履行赡养义务。”文守卫说。

文守卫和顾洪成低声嘀咕,公安局政委脸上挂不住了,把他晾在一边倒没什么,可把县委书记晾在一边,不就是个小小的监狱局局长吗?于是冷言冷语地对李长雄说:“我说李监狱长,你就把我们的父母官晾在一边?对了,监狱嘛,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也是国家机器哈,难怪你们文局放着好好的县委书记不做,来做这个可以专政的局长。”

“你怎么说话的?你这水平能做公安局政委?我很怀疑。”顾洪城斜睨了他一眼,反唇相讥。

从来还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他一下子按捺不住了:“你算老几?我不够格,有本事你来做?你小心点,最好不要踏入我们县半步。”

“怎么着?还想抓我?”

李长雄如热锅上的蚂蚁,豆点大的汗珠涔涔而出,连忙推推政委:“你就少说两句,给兄弟我一个薄面。”

那政委哪里肯听,自己的面子丢尽了不说,把自己的县委书记面子丢了,那可不是个事儿,何况对方不就是一个奸商吗?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于是蛮横地叫嚣:“你试试!”

“嗨!”李长雄真的急了,踢了他一下。

那县委书记看李长雄这样子,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眼前这位无论从气质还是言谈举止,都不像商人。中国的商人嘛,哪怕是很有背景的商人,都唯利是图,在政府官员面前都是唯唯诺诺,一副奴才相,于是小心谨慎地问:“这位仁兄面熟得很,我这个政委呀,军人出身,脾气不好,请不要介意。”

接着,他扭头对李长雄说:“今晚我买单,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

顾洪城把客户经理叫过来:“你们这里最低消费多少?”

客户经理说:“4888元。”

顾洪城指指桌子上的茅台:“酒水在内?”

“先生,这一瓶茅台就4000多呢。”客户经理笑着说。

李长雄暗暗叫苦,知道这顿饭搞砸了。

顾洪城站起来:“老文,你吃不吃我管不着,我吃不起!”顾洪城拂袖而去。

文守卫虎着脸,瞪了一眼李长雄,也跟着走了出去。

徐昌黎见状,也追局长去了。

李长雄瘫坐在椅子上:“完了完了……”

县委书记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便急急地问:“他是什么人?”

“他是省纪委信访室主任顾洪城,顾主任。”李长雄有气无力地说。

县委书记感觉浑身乏力,咬牙指了指公安局政委,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尽管是四月,山里的夜晚很冷,吃过晚饭,支书就张罗着安排马旭东一行人的住宿。

马旭东说:“那谢谢书记了,不过我们还要与老人谈谈。”

支书便叫那女人烧一堆火,自己找住宿去了。

谢天明的母亲洗了澡,换了干净衣物,吃了饭,精神好了很多,满脸堆笑,叫媳妇把家里的花生、核桃什么的,全部都拿了出来,颤巍巍地帮他们剥壳。

陈莉把拍摄谢天明的一些视频资料和照片放给老人看,老人边看边抹泪,喃喃地念叨着:“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谢谢……他犯了法,你们对他还这么好……”

马旭东等三人听她这么说,心理都沉甸甸的。

陈莉问:“谢老师(谢天明的父亲是乡村教师)是怎么过世的?”

老人一听,泪水哗哗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