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守卫下午接到陈莉打来的电话,谢天明的父亲已经去世,监狱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初步分析是在他被羁押期间或者判决后去世的。他有些心神不宁,感觉有点儿对不起这位老同学,自己虽然曾经派人去过他家,但没有掌握这个情况。他父亲是个退休教师,如果那么早过世,家里能支付谢小婉完成大学学业吗?

他打电话给顾洪城,询问当年没收谢天明财产的情况,并说了自己的担忧。顾洪城说,不存在这个问题,谢天明涉案房产有九套,其中在省城有三处,法院虽然判处没收全部财产,省纪委考虑到他家的具体情况,跟法院沟通,只是没收了他八处房产,我们当时考虑到他女儿在省城读书,就把省城最小的那一套留给了他,在没收的现金中还返回了1万元作为谢小婉的大学学费,返还清单上还有他妻子李文君的签字呢。

自从谢天明出事之后,李文君就没去过他老家,难道……

“不会吧?”他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想,万一李文君对谢天明的母亲和谢小婉真的不闻不问呢?

这时候,平溪监狱监狱长徐昌黎在门外喊报告。

文守卫忙站起来,招呼他坐,给他泡了一杯茶:“罪犯全部转移到其他监狱了吗?”

徐昌黎将一个袋子放在地上,把本来挺直的坐姿又往上直了一下说:“全部转移完了,民警们也开始分流了,预计在两个月之内,全部完成撤并工作。”

“嗯,不错,民警,特别是老干部有什么反应没有?”

“有一部分老干部留念故土,不愿意走,我们充分尊重他们的意见,把最好的房子腾出来,集中安置。还有少数在职民警也不愿意走,我们按照你的指示,就近给他们联系监狱。总体上来看,绝大多数民警很振奋,感谢省局彻底解决平溪监狱的问题,改变了他们的后半生,这不,一些民警托我给你带土特产呢,太多了,我没拿,只是把王寿贵同志种的花生给你拿了一些来。”徐昌黎说完,把放在地上的袋子又提起来,“你看,就一斤吧,这可是纯绿色的花生。”

文守卫乐呵呵地接过袋子:“这个我收下,呵呵……”说完,剥了一颗花生吃,“嗯,不错,这味道……跟我老家的一样。对了,王寿贵同志去了哪里?”

“他到了清水监狱,昨天报到了。”

“好好,改天我去看看他。”文守卫兴致盎然。

“局长……”徐昌黎欲言又止。

文守卫看看他:“说吧,还有什么困难?”

“现在处于资产处置的关键阶段,与当地政府谈判已经达成意向性意见,县委研究后正式签约。但是,稀土价格一路看涨,许多人颇有微词……”徐昌黎小心谨慎地表达意见。

“看涨好啊,正好与当地政府谈判,不要怕,只要我们没有陷入利益格局,清清白白的,走到哪里都不怕。何况处置监狱资源类资产,也是符合司法部有关精神的。”文守卫坚定地说,“这样吧,我从局里抽几个人,与平溪监狱组成资产处置小组。”

“有局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徐昌黎眉开眼笑地说。

这时,清水监狱监狱长李长雄在外边喊报告。

文守卫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局长有什么指示?”李长雄跟徐昌黎打过招呼,坐下来问。

“先说说你的事吧。”文守卫也给他泡了一杯茶。

“我来汇报关于罪犯潘佳杰的事……”

徐昌黎有些疑惑地看看文守卫,寻思这位局长还管某个罪犯的事儿?

顾洪城突然走了进来,文守卫很意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呢?刚才给你通电话,也没见你说要来。”

顾洪城表情严肃地说:“我找你谈点事情。”

李长雄连忙拉起徐昌黎,对文守卫说:“局长,我们一会儿再来。”

两人走出门,徐昌黎低声问:“他谁呀?”

“省纪委信访室顾洪城顾主任,八成又出啥事儿了,这年月……”李长雄叹气说。

“你贪污了?”徐昌黎笑道。

“你呀,乌鸦嘴!”

“那你叹息啥?又不关你的事。”

“你看看这两个月,监狱就像经历了一场涅槃,搞得风声鹤唳的,人人自危,这不刚才稳定了一点,我都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又不知道出啥事儿了……”李长雄苦笑,继续说,“老兄,纪委找你谈话可不好受,我算是经历了两次,想起来还后怕。”

顾洪城到清水监狱处理集体行贿事件,李长雄在场,目睹了上至县委书记下至村主任退钱的过程;后来在省纪委对监狱系统信访件的梳理中,他被定性为有违纪行为,被叫到省厅局纪委集体谈话。

“有那么可怕?”

“老实说,现在县处级领导哪能没有一点问题啊,要是揪住你不放,你说你怕不怕?”李长雄侧头看着他说。

“不怕,我问心无愧!”徐昌黎理直气壮地说,“现在纪委这么强势,那是因为我们领导干部有尾巴的多,要是都没问题,他们自然就没那么强势。”

李长雄默然,良久才说:“我以后要向你学习,还是清清白白的好,吃得好睡得好。对了,你打算到哪里?要不,我俩搭班子?”不过,随即他好像又否定了,“我们监狱在省城,遍地婆婆妈妈,上至省委机关的,下至区委的,稍微不慎,就开罪他们。唉……”

“我都五十好几了,也不想干了,干了一辈子监狱工作,回头想想,真累啊!还是找个地儿休息吧,等待退休养老。不过,老李呀,我的人都是山里来的,或许短时间还融入不了你们监狱,人虽然进了城,但是观念没有进城,对城市生活也有一个适应过程,工作方式方法上呢,可能与你们监狱要求有差距,多担待点,啊!”徐昌黎诚恳地说。

李长雄打了他一拳:“说啥呢?什么你的我的,来了我这里,就是清水监狱的人,放心吧,我们不也是从大山里出来的吗?”

随即,他自言自语地说:“究竟又出啥事儿呢?”

其实,他今天来,不仅仅只是汇报潘佳杰照片事件的善后处理,他公文包里还有刚刚签订的一份外劳合同。现在局里要求撤外劳,他却还在签订外劳合同,他也深知跟上级机关叫板的后果,但是他也没法子,副局长何凯华介绍的。何凯华说,厅里、局里,包括基层监狱对撤回外劳都有不同意见,撤外劳,也就是做做样子,喊喊口号。尽管有何凯华给他打气,但是李长雄心里还是没底,所以,他今天特意将合同带上,他估摸着,瞅准时机,把合同给文守卫看看。

一大早,监狱医院医生和狱政科带谢天明到省精神病院心理咨询科做了检查,开了一个疗程的药。一路上,谢天明内心五味杂陈,脑子里一会儿是文守卫,一会儿是马旭东,在不经意之间家里所有人都浮现出来,如同放幻灯片一样,纷纷扰扰,搅扰得他心神不宁。

自己被解除禁闭,明摆着就是监狱看在文守卫的面子上,否则,根据前天晚上自己的行为,估计不在禁闭室待上五天是出不来的。一个省监狱管理局局长,尽管比不上地方上一个县委书记含金量重,但毕竟管辖范围大了,比县委书记站得高了,就算他看重他俩的同学情谊,也不可能那么耐心地倾听一个囚犯喋喋不休的唠叨和牢骚。如果换作他,他是做不到的。而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最后说了一些反党反社会的言论,他居然也没有批驳,难道真的是自己把他说得哑口无言了吗?难道他真的是理屈词穷了吗?不是,绝对不是,但他的这种态度实在是很反常,就打踏进这个监狱大门那一刻,只要讲一些反改造言论,哪怕是一句,都会被民警制止或者批驳,这个文守卫,怎么说呢?他真的纳闷了,越想越说不清文守卫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心里油然滋生出一种不安,他知道这种不安还包含更多的东西,歉意?悔意?

但在他的意念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天生排斥这种感觉,他也有意识地压制这种感觉,努力地排挤出去或者直接消灭掉,挣扎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这种努力是徒劳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很沉重,脖子上似乎不是脑袋,而是硕大的铁球,压迫得他不得不佝偻着身子,看到前面远处的车子,他感觉一定会撞到自己坐的这辆车,他悲痛地哼哼,从喉结发出的呻吟似乎从地狱中来,很远很远,无论他多么歇斯底里,无论他多么的鬼哭狼嚎,那音声还是那么微弱,连自己都无法听到。脑袋开始疼痛,他似乎能看到这种疼痛移动的速度,向周身蔓延,一点点蚕食着他那些健康的细胞。他无力地闭上眼睛,紧紧关闭眼睑,陡然间,他看见这车怎么没有了车顶,目光掠过车子上方的空间,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利剑,直插云霄,而自己随着视线的无限延展,龟缩在一个很低小很狭窄的空间里,四周涌动着淡黑色的雾,无边无垠……父亲突然在他跟前慢慢走过,他想拥抱父亲,却抬不起手臂,他想叫父亲,却无法发出一丁点声音。而父亲微笑着,还是那张慈祥的脸,也好像没有看见他,只顾走,消失在某个方位的雾气中……

他大汗淋漓,浑身不停地抖……

“谢天明,谢天明,醒醒,醒醒,你怎么了?醒醒……”一个声音在呼喊。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座位上真的是大汗淋漓,浑身不停地抖,民警则在大声地呼叫他的名字。

他喘息,使劲地喘息,两眼无神。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随行医生一边给他量血压,一边焦急地问。

“我……我没事……”谢天明有气无力地说。

“你别东想西想的啦,你知道吗?老实告诉你吧,文局长很关心你,这不,今天一大早,马旭东监区长、陈莉,还有杨阳去你家家访了,你以后肯定能早点出去。”医生安慰他说。

“狗日的,一个贪官,比老子们还精贵,哪个家访我来着?要不是文局长关照你,你谢天明能今天就解除禁闭?还不知足?要是在那几年,你这样的,早就……”狱政科的民警一边骂一边抱怨,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便打住不说了。

谢天明又恢复了惯有的漠然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跟木头一样,仿佛失去了思维。

“唉,你少说两句,你看那他样子,真可怜……”警官医生叹息,连连摇头。

谢小婉在一家房屋中介翻看着租房信息。

谢小婉指着一个单间问老板:“太贵了,有没有便宜一点的?”

老板说:“姑娘,我这个店的报价已经很低的啦。要是价格再便宜点的话,只有合租。你运气真好,今天下午刚刚空出一间房来。”

谢小婉说:“噢,说说看。”

老板指指方位说:“就在这后面的小区内,财政局的住宅小区,政府房屋,有门卫,二十四小时巡逻,全方位摄像头监控。清洁,安静。还有停车位。”

“多少钱?”

“一个月780元。”

“另外一个房客是什么人?”

“是个年轻小伙子……”

谢小婉猛地摇头。

老板看出了她的顾虑,说:“我给你推荐的,绝对安全。我看你也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姑娘,所以才介绍给你的呢。”

谢小婉愕然看着老板:“啥意思?”

“小伙子是个警察,好像是哪个监狱……清水监狱的警察,人可忠厚着呢。”

谢小婉吃了一惊:“清水监狱?”

“别一提监狱就怕成那样,人家又不是犯人,是警察。”老板笑笑

“好,不过,你这房价再便宜一点。”

“哎呀,这个价,你到哪里去找呀?这是省城,现在像地级市也没这个价啦。”

谢小婉央求说:“老板,我看你也是好心人,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现在连工作都还没有找,就再优惠点嘛。这样,等我找到工作了,我给你涨上去。”

老板摇摇头,笑道:“你这姑娘还真有意思。这样,一口价,770。”

谢小婉摇摇头:“730?”

老板摇头,不理她了,做别的事情。

谢小婉说:“老板,我涨了20元,你降20元,这才叫诚意嘛。”

老板不语,低头做账。

谢小婉以乞求的口吻说:“我真是有意租这个房子,你看这样行不行?”

老板抬起头看着她。

“头三个月,我找工作阶段,730,从第四个月开始,就依你,760。”

老板寻思了一下:“好,就这么办。来,签合同。”老板似乎想起了什么,“嘿!不对,我说的是770,怎么变成760元了?”

谢小婉笑道:“七百七,妻子成了别人的妻子,难听呀!七百六多好,妻子一百个顺,对吧?”

老板哈哈大笑。

李文君花枝招展,走进张副总办公室。一个部门经理正在跟副总说话,那人一见李文君进来,连忙起身告辞。

张副总屁颠屁颠走过去把门关上,也不看她,愁眉苦脸地说:“我的姑奶奶,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上班时间尽量不要到我这里来,你……”

李文君把脸一沉。

张副总瞟了她一眼,心里发怵,连忙改口说:“好好好,随时欢迎。”

李文君笑吟吟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一口:“这还差不多。”

副总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动手动脚。李文君推开他,坐在他的大班椅子上,摸摸肚子:“这可不行,为了你儿子,你就忍忍哈。”

副总哭笑不得。

李文君翻翻白眼:“咋了,你还不信?走走,我们去做亲子鉴定。”

副总哭丧着脸:“我信,我信,还不行吗?”

“对了,你好久跟你家里那个黄脸婆离婚?”

副总眼珠一转说:“只要你离了,我马上离。”

李文君站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哈。”

说完,李文君哼着小调,走了出去。

副总望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嘀咕:“我赌咒你下楼梯,流产,摔死。”

陡峭的山势突然在这里打住,好像是谁把这座山拦腰砍了一刀,缓缓地延伸到下面的河谷,在这片带状的缓坡上,山坳一个接着一个,向东边延展,连成一片,宛如一条在风中飘飞的绸带。每一个山坳都居住着人家,一片竹林,几间青瓦房,竹林后边的山坡上一丛丛野蔷薇正呼啦啦地怒放,一大团的白,一大丛的红,错落有致镶嵌在嫩绿的底色中,在夕阳中都显得有些恍惚。

谢天明的家是一个单家独户,与其他村民房子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瓦楞沟里铺满了枯黄的竹叶,枯死而发白的苔藓还没返绿,不规则地铺在瓦上。斑驳的墙体外层已经部分脱落,上面隐约可见一幅标语,“宁可血流成河,不可多生一个”,只不过,不知是谁把“多”字打了一个叉,在下面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少”字,显得特别刺眼,透出几分破败,几分凄凉,与房屋后面山坡上美如画的景致格格不入。

屋檐下,一位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头发花白,挽了一个发髻,凌乱得有些夸张,一缕缕头发四散开来,一阵风过处,摇摆乱舞,随即无力地垂下。她低着头,几缕头发垂下来,像珠帘一样遮挡了她的脸,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映射在墙上的影子被墙脚折叠,一下子变得很渺小,孤零零的,仿佛在诉说过去的某种苦与痛……

几只鸡从屋后的林子里跑回来,在厨房的门口高声喧哗着,陈莉正要走过去,突然那几只鸡扑棱棱地散开逃跑,咕咕唧唧地乱叫,原来一个中年妇女从屋子里从出来,拿着一把扫帚,一阵乱打,边打边骂:“你个老不死的,一天到晚只咯咯哒,只知道叫,只晓得要吃的,吃吃吃……有本事自己刨弄去?!原指望跟着享几天清福,福没享受到,反落得个家破人亡,这日子……真没法过了。滚,滚,滚得远远地……”

老人抬起头看了看,又无力地垂下。

陈莉一下子愣住了,这中年妇女想必就是谢天明的弟媳,这明摆着指桑骂槐,针对老人来的,看样子这一家子的日子还真不好过。这时候,一个人从另一边走了过来,看了看他们,然后对老人说:“婶,又有汇款啦。”

他衣袋里摸出一张汇款单送到老人面前:“给。”

老人接过去,仰起头。

黑黄黑黄的,很瘦,脸上的皱纹像刀砍斧削过一般,密密麻麻,千沟万壑,而又很粗糙,像不负责任的雕刻家心不在焉的作品,还能表示她是活体的仅仅只剩下那双眼睛,也没见她眨一下眼……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陈莉说不清,但一下就镌刻在她心里,以至于在后来的若干个月,她常常想起来。

那媳妇从屋子里跑出来,一把抢过老人手中的汇款单,对那人说:“我说支书,你怎么老交给她呀?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了,别给她。”

支书看看她,以责备的口吻说:“我说你也别过分了,谢天明没进监狱的时候,没少帮衬你们,你还是沾了不少的光。”

“我哪里亏待她了嘛,你看她都快要死的人啦,哪有本事去取嘛。”那女人看了看汇款单,不满地说,“还是200元,就不能多点?”

“人家有那份心就不错了,你别不知足。”支书说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陈莉他们。

这时司法所所长上拉尿回来。

“哟,这不是支书吗?”所长朝那边喊。

支书也认出了他,大步走过来。

陈莉径直朝老人走去,一股难闻的气味迎面而来,她想呕吐,不由得掩面握住鼻子。

“姑娘,你这边来。”支书说,“老人有病,大小便失禁。”紧接着摇头叹息,“好好地一家子,就成这样了……”

杨阳闻言,也走到老人那边。他发现老人坐的椅子下地面了湿了一片,裤子也湿了一大片,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杨阳对陈莉说:“我去烧点热水,一会儿你帮老人洗洗。”

支书吃惊地看看他们,问所长:“他们是?”

“他们是省城监狱来的,专门来看望谢天明他母亲和女儿。”所长说,他似乎也被陈莉他们的话所感动,也忍着难闻的气味,走了过来,“她就是谢天明的母亲。”

“老人家,我们是清水监狱的民警,你儿子谢天明就在我们那。”陈莉说。

老人突然仰起头,含混不清地问:“你们……劳改队的?天明……天明……”

她哭了起来,开始声音很小,继而大哭起来,伤心欲绝。

陈莉看看所长和支书,不知所措。

儿媳妇走了过来,冲着她直吼:“你嚎个啥?你儿子在劳改队,是光彩的事?生怕人家不知道啊?!”

老人胆怯地看看她,突然打住不哭了,只是在喉结处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心里犹在哭泣。

陈莉走了过来,打量着这个女人。

那女人被她看得心慌,流露出几分怯意,不敢与她对视。

陈莉拿出500元钱,对她说:“我们是监狱人民警察,依法来探视谢天明的母亲,当然也是你的婆婆。”她把最后一句话每一个咬得很重,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这是500元钱,就算是我们几个人今晚的伙食费和住宿费,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那女人显然被陈莉的语气和表情唬住了,连忙说:“我们这里没啥好吃的,值不了500,值不了500……”

“拿着吧,你也不容易。”陈莉话锋一转,语气中充满了同情。

这句话说到那女人心坎上,她眼圈立即红了,喃喃地说:“不是我不孝顺,实在是……”

“别说了,拿着吧。走,我们去看看水热了没有,一会儿还得麻烦你帮我一起给老人洗洗。”陈莉把钱塞给她。

她激动又不好意思地收下说:“你说哪里话,这……本来就是我做媳妇的事,我给她洗洗就是了,你坐,坐……”

她一溜烟地跑进灶房,把杨阳也推了出来。

文守卫看看顾洪城那副严肃的模样,笑道:“你老兄也是,在我这里也一副办案的样子?”

“你别说,我今天来虽然不是办案,但性质差不多。”

文守卫一惊:“出啥事儿了?”

“我受王炳松副书记的委托,找你进行警示谈话,本来我想把你叫到纪委来……好了,闲话少说,我问你,你在跟谢天明谈话过程中,承认在任县委书记期间收受过红包?”

文守卫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看着我干什么?有还是没有?”

“有。”文守卫回过神来,淡然地说。

“谢天明是罪犯,在他面前这么说,你知道影响和后果吗?”

“这个……目前尚无法评估。”

“怎么说?”顾洪城追问。

文守卫很纳闷:“你不问我金额多少,反而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顾洪城从公文包里拿出几页纸递给他。

文守卫一看,原来是他在小固县收受的红包清单,便笑道:“你们动作还真快。”

“正是因为这个清单,我们才坐在你办公室这么轻松地交换意见。”顾洪城笑道,“不过,王炳松书记说这恐怕是省纪委迄今为止收到的独一无二的收受红包礼金的清单。”

“也不能这么说,中国老百姓哪个没有这样的清单?婚丧嫁娶,送一百两百的,都记在本本上,等对方有啥喜事丧事,再加一十、二十的,还礼。就这么个传统,礼尚往来嘛。”文守卫说。

“你小子连老百姓都不如,人家还礼还加一十、二十,你呢,别人送你两百,你也就还两百,一毛不拔。”顾洪城笑起来。

文守卫也开怀大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在位四年,一共收取6万多礼金红包,现在你尚有33000多没有还礼,要不是你叫办公室给你专门设了户头,要不是这钱你自己没有保管,你还真说不清,所以,还是不收为好。”顾洪城说。

“是啊,我一个县委书记,在位四年,过年过节我从送来礼金红包中拿一两百,算是人情往来吧,可累计下来也不得了。但是,不收也不太好,显得不近人情。”文守卫笑着反问,“要是你家有个啥大的事儿,你说我来不?来了不送点礼像话吗?”

顾洪城说:“也是,我的原则是,只收同事同学,连亲戚都不收。”

“你这方法好,我以后也这样。但是……”文守卫犹豫道,“也不成,同事面太广了,就拿我来说吧,局机关一个办事员送你一两百,你收还是不收?”

“哈哈……”顾洪城笑起来,“谁让你当局长,我是部门领导,一个部门就那么几个人。”

文守卫感慨地说:“所以,在我们国家做官,由于文化传统的影响,这个职业具有很高的风险,也许,这也是中国特色,也是我们文化传统的一种无奈啊。”

“老文啊,我不是忧心这个,成魔还是成佛,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不能怨天尤人。我担心的是,你昨天与谢天明谈话,当晚就有人举报到省纪委,看来,你们监狱系统也很复杂。”顾洪城关心地说。

“不怕,不怕,你们纪委就是我的坚强后盾,我怕什么?你们查了,不就还我清白了么?你刚才表情那么严肃,不可能只是这事儿吧?说吧,还有什么事儿?”文守卫问。

“还有人向省纪委实名举报你在处置平溪监狱资产过程中涉嫌违纪,我也受组织委托,来了解情况。”

文守卫点点头,给他一份司法部关于全国监狱系统资源处置指导性意见的文件,说:“我也听到一些反应,主要是说现在稀土市场价格一路攀升,不应该处置变现。为什么要处置我不说,我只是说两点:一是我没有什么利益格局;二是作为国家矿产资源,在监狱手中和在地方政府手中,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顾洪城边看文件边点头:“嗯……我建议你把相关情况形成个报告,专题给省纪委、省委相关领导都送一份。”

晚饭后,二皮赵海东刚刚回到监舍,谢天明跟他在后面,吉牛马二跟在谢天明的身后,悄无声息地也走进来。二皮转身发现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了几步,以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那表情好像谢天明随时都可能发疯一般。

吉牛马二取笑道:“二皮,你不是号称黑老大么,怎么看见老谢就躲猫猫?”

“嗨,我不怕拿刀的,但怕疯子哟。”二皮说。

谢天明绷起脸问:“哪个是疯子?”

二皮连忙低三下四地说:“谢老大,谢书记,我是疯子,我是疯子,你别生气,来来,你老坐。”

鲁本川推推眼镜,阴阳怪气地说:“天生贱骨头。”

“你懂个球,不怕你当过县长,就是真疯了,也没谢书记这么个神武。”二皮不屑地斜睨他一眼说。

“懒得跟你这白痴费口舌。”鲁本川也鄙夷地瞅了他一眼,倒在床上看书。

二皮来劲了:“我白痴,究竟哪个白痴?不要以为你什么琴棋书画样样都懂,号称博古通今,其实猪头一个。”

说着,他拿出一份报纸,指给其他罪犯看:“你们看,这里有报道呢,省检察院集中拍卖一批贪官的赃物,其中专门有鲁本川的。”

几个罪犯一下子围了过来,潘佳杰和吉牛马二也凑过来。二皮收起报纸,看着几个罪犯。一个罪犯摸摸身上,摇头表示没烟,指指鲁本川,其他几个罪犯也忙不迭指指鲁本川。二皮拿着报纸,走到鲁本川面前:“鲁日本,有烟吗?”

鲁本川戴着眼镜,恨了他一眼,不语。

“问你呢?有还是没有,放个屁嘛。”

鲁本川冷笑:“你咋那么不知羞耻?把我整得那么惨,还好意思找我要烟?哼!”

二皮双手叉腰,教训说:“嘿!嘿!鲁日本,这就是你不懂江湖规矩了哈。我们是什么人,犯人。犯人尽管都是他妈的坏人,但聚在一起了,就得有个集体观念,是吧?你狗日的,不认真做,连累严管集训队不说,还得连累我们208室。不整你,警官哪里怎么交差?交不了差,我们都被扣分。”

几个罪犯连声附和,鲁本川扫了一眼其他罪犯,不再说话。

另外一个罪犯媚笑道:“二皮老大,看看,看看嘛。”

二皮伸出手来。

“有烟,李浩健还没回来,也没火呀?”

二皮说:“有烟就有火。”

潘佳杰提醒说:“你娃别私藏打火机,刚才你还说了,还是要有一点集体观念。”

“老鬼,这你不用操心,我绝对!绝对不会违法监管守则任何一条。”二皮扬扬得意地说。

一个罪犯甲拿出一支烟,递给他:“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点烟?”

二皮走到鲁本川面前,扬扬那支烟:“鲁本川,你不是说我白痴么?你聪明,教教我,怎么取火?”

鲁本川也颇觉奇怪,放下书,看着他说:“钻木取火?”

二皮白了他一眼:“切,你娃是原始人。”

二皮转身,蹲下,罪犯们都走过去看。

二皮转身摇手,示意他们离远点:“别偷看!退后,退后。”他趴在地上,扭头又往后看,“退,再退。”

二皮钻到床底下,几秒钟时间,钻出来,烟已经点燃,美滋滋吸了一口,吐个烟圈,春风满面地说:“怎么样?”

潘佳杰说:“你身上一定有猫腻。”

二皮走过去,挺着肚子:“搜,搜。”

几个罪犯搜他身,没搜出打火机和火柴。

罪犯们都把眼睛瞪得铜铃大,面面相觑:“神了,神了!”

鲁本川也探出头来看。

二皮指着鲁本川说:“看什么看,现在来说说你,嘿嘿……”他清清嗓子,“列位看官,且听我说说鲁日本……”

大家都竖起耳朵,瞧着他。

二皮念报纸:“贪官鲁本川涉案字画一九五件,包括齐白石、张大千、潘天寿、吴昌硕、任伯年、谢稚柳、弘一、李可染等众多书画家作品;古瓷器23件,包括清雍正霁红小杯、青花缠枝莲小罐、青花灵芝纹瓜麦小罐、清粉彩花卉过枝碗,清乾隆青花八宝纹香壶等;其他各种文物三五二件,古陶器二十件……”

“哇,鲁县长,你可以开个博物馆了。”一个罪犯惊叫。

“开个铲铲!”二皮说,“你们听这一段:以行家在预展中的眼光看,至少九成以上是……这个念啥?鹰品。”

潘佳杰凑近一看:“赝品的‘赝’。”

“赝品是啥玩意儿?”二皮问。

其中一个犯人说:“假货呗。”

“难怪,难怪……”他接着念,“起拍价只在50—200元之间,其中一幅李可染的《万山红遍》仿得拙劣至极,一看便知是初入门者的练习之作,标价50元,却无人问津;有人向鲁本川进贡号称价值为三四十万元张大千青绿山水画,经鉴定为一般仿制品。”

“我说鲁县长,你不是平常自吹能鉴别古董么?怎么尽收些假玩意儿?你大爷的,坐这牢房比我还冤。”一个罪犯说。

“哈哈……”二皮张扬地大笑,乐不可支的样子,“你个狗日的县长,活该,早知道我也去弄几件假货糊弄你一下,给老子点工程。”

二皮夸张的嘲笑声引来了其他监舍的罪犯,也激怒了鲁本川。

一个罪犯说:“二皮,我是卖古玩的,这中间门道多着呢……”

“管他娘的门道多,反正是假货,你们说这样的贪官可悲不?真没品位,像潘佳杰那样,多日几个婆娘,还划算,尽收些破玩意儿,擦屁股都没法,嘿嘿,各位老大,不知道他龟儿子的老婆是不是假货,哈哈……”二皮依然手舞足蹈,像捡到了大块金子。

其他罪犯众人都附和,也跟着哄笑。

鲁本川倏然坐起来:“你懂个屁,说你是白痴,还真是白痴!”

二皮发飙了:“你个杂日的,想挨揍?”

鲁本川恼怒地说:“你说话文明点。”

“老子天生就不文明,你要怎的?就日你妈,日你妈,怎么着?”二皮摩拳擦掌,叫嚣道。

“你……”鲁本川气得浑身发抖,但又不敢动手。

“算了,算了,都少说一句,啊!”潘佳杰两面都劝。

“哎呀,我说老潘,你别掺和这事儿,老子就是看不惯他阴阳怪气地,好像天底下就他一个有德国牧羊犬血统……”二皮依旧不依不饶的。

犯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鲁本川感觉自己受到莫大的羞辱,古人云,是可忍孰不可忍,从床上跳起来,精精瘦瘦的身子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犯人们见他那狼狈样,又是一阵讥笑。

鲁本川稳住身体,随手拿起一个塑料凳子。二皮继续挑衅,上前一步,站在他面前,指指自己的脑袋:“你有本事就朝这里砸,砸呀!”

谢天明站起来,走到二皮面前。

二皮吓了一跳,有些害怕地看着他:“谢书记,我可……可是为你出气哟……”

谢天明朝他深深鞠躬,诚恳地说:“小赵,对不起……我那天……请原谅。”

二皮又惊又喜,连忙搀扶着他:“同改们,这个……这个……书记就是比县长觉悟高哈。”

这时,值班民警在走廊尽头呵斥:“都聚在一起干吗?想造反?”

犯人们一哄而散。

民警走过来,敏锐的目光在谢天明他们身上扫来扫去:“怎么回事?”

潘佳杰忙立正报告:“报告警官,刚才谢天明向二皮道歉,大家在围观。”“潘佳杰!”值班民警突然提高声音。

“监管守则第十三条。”

“说话文明,不称呼外号。”潘佳杰响亮地回答,然后低声说,“我错了。”

“知错就好,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值班民警说。

“是!”潘佳杰大声回答。

值班民警又对谢天明说:“你能主动向赵海东道歉,值得表扬。马监这时候应该到你家了吧?继续努力,啊!”

谢天明规规矩矩地回答:“是!”

值班民警走了出去。

二皮朝门外吐吐舌头,说:“真羡慕你啊,谢书记,马监亲自到你家里去,我看这次嫂子八成要来看望你。”

潘佳杰轻轻打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提这档子事。

二皮看看谢天明,果然,这话似乎触及他的痛处,坐在床上皱着眉头发呆。

在潘佳杰的记忆中,谢天明与他可以说是同病相怜,甚至比自己都还惨,虽然自己的父母亲在他入狱之后,先后病倒,父亲离开人世,妻子与他离婚,一个好好的家就这么破败了。但吴双双却不离不弃,义无反顾地照顾着年迈的母亲。可以说,吴双双是他改造的动力,也是他全部的希望,如果她再离开他,他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勇气活下去。

而谢天明呢,在入狱的五年来,没人来探视。尽管他女儿谢小婉每一两个月就给他写信来,却始终也没有来看过他。没有断念想的思念,才是最残忍的。

罪犯图什么?就图减刑,但是这是最高的要求。在这个最高要求下,日子总还得

一天一天地过,除了劳动、学习,还有大量的时间需要打发,所以总是希望收到家人的来信,总是希望家人来监狱看看他们。虽然现代社会中,信件的作用日渐降低,甚至早已淡出了某些人的视线,但是对于监狱来讲,信件却是与外界沟通最重要的手段,至少目前是这样的。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拥有的时候不当一回事,在失去的时候才后悔没有珍惜。

谢天明十多年没有写过信了,写信这个概念早已在他的脑子里灰飞烟灭。然而,来到监狱,他不得不重新拾起这个在他看来很原始很落后的手段,连续不断地给妻子李文君写信,给女儿及父母写信,然而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除了女儿在一年之后每个月给他写一封信外,都没有收到其他亲人的来信。在以后煎熬的岁月里,女儿每月给他来一封信,说自己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过得很好,爷爷奶奶身体都很健康;还说自己的工作在野外,驻扎一段时间就换地方,叫他不要回信,要写信就寄给老家,她会不定时回去拿。信上也没有确切地址,只能从邮戳上判断女儿写这封信的时候大体在哪个城市、哪个地区,他只好把写给女儿的信寄给老家。

对于妻子李文君,打进看守所那天起,理智告诉他,迟早这位如花似玉的老婆会离开他,官场上不是流行一个段子吗?“老婆被别人耍,孩子被别人打,票子被别人花。”这就是贪官的下场,当时自己不当一回事儿,还经常拿出来当做笑料调侃,现在呢,自己就是这个笑料的主角,想起来就悲哀。但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妻子居然连信都不给他写一封。古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没有恩爱,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同情心总应该有吧?可是这个女人就是那么绝情,连同情心都没有。在他入狱的第三个月,她就委托律师提出了离婚。他当然不会同意,就算你跟别的男人睡觉,我也要让你睡不安稳。他是知道法律规定的,两年之后如果她起诉至法院,他们的婚姻就会解除法律关系。她的律师临走时也是这么告诉他的。可是,两年之后,李文君并没有起诉,这让他百思不解,同时心里还滋生一些侥幸,说不定妻子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于是又提笔给她写信,一封、两封……二十封三十封,犹如石沉大海,他渐渐失去了信心,从希望又跌落到绝望。

在监狱里的日子,他唯一的希望和全部的精神寄托就是每月那一封女儿的来信,其余时间除了发呆还是发呆。逢年过节是他最难熬最痛苦的时候,尽管能收到女儿的来信,但是对父亲母亲和女儿的思念在节日的欢天喜地气氛中愈加浓烈,像火山喷发,燃烧着他的每一根神经,燃烧着他的灵魂。

去年春节,他没有收到女儿的来信,直到现在,女儿依然杳无音讯。压抑在心头很久的担心、忧郁、失望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爆发出来,他彻夜未眠,低声哭泣,有家不能归,有亲人而不能团聚,有父母而不能尽孝,有女儿而不能享天伦之乐,而他们一丁点儿讯息都没有,他强烈地意识到一定是出事了。他彻底绝望了,为了减轻痛苦,他使劲抓扯自己的大腿,试图让肉体上的疼痛替代心理上的悲痛,然而,一旦停止抓扯,烦恼、失落、悲伤和浑身莫名其妙的痛又暴风骤雨般袭来,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他想到了死,只有死亡才能得到解脱。在举国欢度佳节的日子里,他每天疯狂地寻找死的机会,要不是民警每间隔半个小时巡查,要不是有监控,要不是没有找到工具,他不知道死了几遍了。

而今,他依然没有关于亲人一丁点儿消息,而此刻,马旭东监区长可能正坐在他家院坝里。

也许父母亲正张罗着做饭,张罗着给他捎点东西……

也许父母亲重病在身……

也许他们或者其中一个就在春节前辞世……

也许女儿出了车祸……

也许……

头开始疼起来,他不敢再想下去,努力压制内心的念头,眯着眼睛,就像老僧入定一般。

二皮等人见大家都沉默着,颇为无趣,招呼几个罪犯到操场上去溜达溜达。罪犯们应和着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谢天明、潘佳杰和吉牛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