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听完马旭东和陈莉的讲述,文守卫面沉如水,而李长雄如坐针毡,额头浸出细细的汗珠,不时把帽子摘下来擦擦。

“把谢天明带过来。”文守卫沉默良久,才说。

马旭东站起来,一拐一拐地往外走。

马星宇忙拉住他:“你别去,叫其他人去。”

“那我安排人去带。”马旭东说完出去了。

陈莉说:“局长,根据谢天明现在的情况,我建议你以平等的身份跟他谈话,而且最好不要做记录,当然,以老同学的身份更好。如果你同意的话,不管他说什么,即使他发表一些反党反社会的言论,你都不要反对或者纠正、灌输什么,只是倾听。等他抑郁症状消除后,再慢慢引导、纠正他的观点。”

“他发表反党反社会的言论,也不纠正?”文守卫加重语气问。

昨晚文守卫的到来,无疑给谢小婉心灵上最大的安慰,她叫文子平回家去休息,文子平拗不过她,只好回家。这些天他确实很疲惫,回家睡个觉也好。一觉醒来,爸爸已经走了,桌子上摆着熬好的稀粥和面包,文子平担心谢小婉,顾不上吃早饭,拿起爸爸给谢小婉准备好的早餐,匆匆赶到医院。谢小婉的气色好多了,脸上也出现了些许的红润,胃口也好了,吃了两碗稀粥和一个面包。她的话也多起来,憧憬着文子平陪着她回老家,回忆着两人孩提时代的点点滴滴。

就在两人嘻嘻哈哈的时候,刘蕊突然走了进来。

文子平跳起来,睁大眼睛,惊讶地叫:“妈?你咋回来了?”

刘蕊一脸不悦:“我怎么不能回来?怎么说话的?”

“不是,你不是下个月才回来嘛……”文子平解释说。

刘蕊瞄了一眼谢小婉:“她是谁?”

刘蕊明知故问,语气很生硬。

文子平连忙介绍:“她就是谢小婉啊。”

刘蕊又故意问:“谢小婉是谁?”

文子平诧异地看着她:“谢小婉就是谢叔叔的女儿呀。”

刘蕊依旧不冷不热地追问:“哪个谢叔叔?”

谢小婉脸色一变,眉头紧锁起来,低下头。

文子平拉她走到一旁,低声说:“谢天明,谢叔叔呀。”他加重语气,“妈!”

刘蕊拍拍自己的额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她走过来拉起谢小婉的手,亲热地说,“哟,几年不见,大姑娘了。小婉呀,瞧我这记性……”

谢小婉眼光闪烁,受宠若惊地说:“阿姨,千万别这么说……”

刘蕊坐在病床上,望着谢小婉说:“这几天啊,子平工作的事把我搅扰得心神不宁,这不,学习还不到一半,我就请假回来了。”她抬头看着文子平,以教训的口吻说,“子平,我叫你把简历拿到财政厅,你拿去了没有?”

文子平低声说:“妈,我不想去那里……”

“嘿!嘿!人家好多人都挤破脑袋想进去,我好不容易才帮你弄了个指标,你可倒好。简历呢,给我!”刘蕊站起来,伸出手。

文子平朝厕所里跑:“我上厕所。”

刘蕊对着谢小婉苦笑一下,抱怨道:“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财政厅多好啊,离家近,工作轻松,待遇又好。这人一生就三件事重要,一是考个好大学,二是找个好工作,三是找个好伴侣。工作不找好,那以后怎么谈女朋友呀?”她望着厕所那边,低声说,“这不,刚刚被人甩了。小婉呀,你和子平是娃儿朋友,多劝劝他。啊!”

谢小婉勉强挤出笑,点点头。

屋子里很沉闷,除了陈莉之外,连文守卫在内的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

“是的,他是一个有严重心理问题的人,必须要先解决他的心理疾病。”陈莉郑重地说。

文守卫笑笑:“我明白了,他是一个病人。”

“对对,局长就是局长,思想就是开明!”陈莉高兴地说。

“哎哟,被我们监狱系统首席心理专家表扬,可了不得!”文守卫爽朗地笑。

大家都笑起来,只是,李长雄感觉自己的笑却是那么勉强。

没多久,谢天明被带了进来。

谢天明眼神呆滞,表情木讷,动作迟缓,两眼直直地盯着下前方的地面机械地走,一进来就蹲在地上发愣。

文守卫发现他戴着手铐,立即说:“把手铐解开。”

“报告局长,不能解开!”马旭东说。

“为什么?”文守卫本来想发作,但面对马旭东,他就忍住了。

马旭东立正,报告说:“谢天明现在处于高危险时期,随时有攻击行为发生,我们必须保证局长的安全。”

文守卫说:“他一个病人,能对我怎么样?解开吧。”

“局长,我必须要对你的安全负责,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马旭东固执地说。

文守卫一下火了:“我命令你解开!”

马旭东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没听见一般。

陈莉轻声对他说:“马监,不会有事的,相信我。你忘记了,你这间办公室原来是设计为谈话室用的,有监控的摄像头,我们去监控室盯着,再派两个民警守在门口,不就万无一失了吗?”

“真不会有事?”马旭东不放心地问。

“你放心吧。”陈莉拿过手铐的钥匙,给谢天明打开手铐,然后扶着他坐在靠墙角的沙发上,还给他找了两个软垫子,放在他的脑袋后面,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没事,这里很安全。”

谢天明翻动了一下眼皮,认出了她:“是你呀,陈丫头?你是……好人,他们是……坏人……”

“我们把坏人赶走,好不好?”陈莉问他。

“好啊好啊……”谢天明咧开嘴,痴痴地笑,手舞足蹈。

高考过后在笼子沟分手时谢天明的豪言壮语,任副县长时还是在笼子沟给他讲为官之道的意气风发,做县委书记时在台上讲话的洋洋洒洒……一幕一幕像电影片段一般在文守卫脑海里闪过,那么清晰,恍若就发生在昨天,而眼前这位,就是自己的同学谢天明吗?是那个年仅二十八岁就当上了副县长的谢天明吗?是那位霸气十足的县委书记谢天明吗?不是,在眼前这个人身上找不到一点点当年的痕迹,而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病人……

陈莉把其他人劝出去,指指文守卫,然后对谢天明说:“我是谢小婉的同学,我俩还是朋友呢,他呢,是我的朋友,他不是坏人。”

“小婉?你,同学?”谢天明似乎在费力思考,指指陈莉,又指指文守卫,“他,朋友……对,朋友,不是坏人,不是坏人……”

陈莉给他泡了一杯茶,发现文守卫的茶杯是他自己带的,于是把他的茶杯拿开,也换上跟谢天明一样的一次性纸杯,对文守卫示意,可以开始了。

“你和他,朋友,谈谈,我出去一下,啊。”陈莉对谢天明说。

谢天明抬头打量着他,突然,霍然站起来,两眼发光,直视文守卫说:“你是文守卫!”

陈莉本来打算离开,也吓了一跳。

谢天明突然无力地坐下,整个身子瘫在沙发上,喃喃地说:“我早就知道是你,我……我……”

“你没事吧?”陈莉轻声问。

谢天明突然坐直了身子,对陈莉说:“陈警官,我没事!”

谢天明的语气不紧不慢,透出一种淡定,淡定中还带着一丝威严。

陈莉也摸不清为什么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万一发生什么不测呢?是不是应该留下来?她很犹豫,毕竟自己的经验也不多。

“你出去吧,我跟老同学说说话。”文守卫平静地说。

谢天明听到“老同学”三个字,浑身一颤,但马上恢复了先前的神态,不过,腿部还是不听使唤地微微抖动,看得出来,他尽力在平抑自己的情绪。

等陈莉出去了,文守卫拿出一包烟,慢慢撕开,才说:“来一支?”

见他没反应,文守卫就自己先点一支:“我不抽烟,但今天我陪你抽一支。”

接着,他走过去递给他一支烟。

谢天明接过烟,放在鼻子下嗅嗅,在文守卫的打火机上点燃,抽了一口,背靠着沙发,缓缓地吐出,样子很优雅,神情也轻松了不少。

沉默,两人都不说话。

“在这里怎么样?”文守卫打破了沉默。

“什么怎么样?监狱,就这样。我是啥人?犯人,啥叫犯人?就是人民的敌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还能怎么样?哈哈……”谢天明说着大笑起来,面色有些狰狞。

文守卫看着他,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专程来看我的笑话?还是奉什么人指示深挖我的犯罪根源?好让我悔罪?安心改造,早日新生?这些话就不要说了,我耳朵都听腻了!”谢天明一副傲慢的样子。

“我没有……”

“谁叫你插话的?要是放在以前,你敢吗?我一直都是你的上级,要是我不翻船,早就是厅级了,说不定还是省级了呢,哈哈……你看看你,还是副厅,我早就断言过,你没出息,做不了大官,干不了大事。”谢天明依旧一副领导的口吻,对文守卫说,“我这几年也在思考,我为什么走到这一步?难道真的是必然的吗?伸手必被捉,屁话!”

他略微停顿,文守卫本来想说什么,但是怕他情绪波动,就起身给他接了一点水,放在他面前。

谢天明接着说:“在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中有这样一句话,‘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句话说得好啊,权力嘛,本身具有扩张性与易腐性,最容易与腐败并存。在中国,党委更是拥有绝对的权力,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这已成为全世界公认的定理,所以,我官至县委书记,我腐败,我必然!”

“所以,权力只要失去了监督,必然导致腐败。”文守卫很感叹。

“屁话!”谢天明盯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你懂不懂结构理论?结构决定功能。比如同是碳元素,只是由于排列组合的方式不同,可变成金刚石,也可变成石墨,而金刚石较之石墨,无论在硬度上和用途上均有天壤之别。回过头来看看我们国家,之所以一方面存在一个庞大的纪检监察系统,另一方面腐败现象却是愈演愈烈,其症结就在于国家体制的缺陷严重束缚了其功能的发挥。”

谢天明突然笑起来:“算了,给你讲什么碳元素,你理科一直没我好,讲了你未必能懂。”

“是的,我长于文科,但是我还是明白你说的意思,你认为你的腐败、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们国家体制造成的。”文守卫说。

谢天明看看这位昔日的同窗、同事,似乎像从他脸上找出点什么来,可是他失望了,文守卫很平静。按理,文守卫应该驳斥他,但文守卫却没有那样做,这令他很疑惑。

“难道不是吗?”谢天明接着说,“我们国家的领导体制是党、政二元混合结构体制,也就是在国家政权中存在党、政两套政权机构,党的治理原则是以权治党,而政府的治国原则是以法治国,权力和法制本来天生就是一对冤家。而我们国家是一党制,在权和法制发生冲突的时候,是权大还是法大?”

文守卫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思。

“于是乎,地方党委是第一个不受法律制度制约和监督的盲区;在法不责众的机制下,‘集体领导’就成了第二个盲区;既是‘地方党委’又是‘集体领导’的就是第三个盲区;最后,在地方党委一把手的保护下个别政府部门、个别党员干部就成了第四个盲区。”

谢天明说到这里,有些得意,他喝了一口水,啧啧嘴,继续发表高论:“这四个盲区中,最要命的是地方党委的一把手不受监督和制约,在小固县,我是县委书记,我就是土皇帝,连县长都是我治下的,小固县的纪检和其他干部对我起不到监督作用,他们都是我提拔的,谁敢来监督我?而上级呢?上级纪检呢?离我太远,他们一来,我赔笑脸,迎来送往,人际关系和谐,官场和谐,于是社会也和谐,上上下下一片歌舞升平,他怎么还拉得下脸来监督你?”

“怎么?你有不同意见?”谢天明发现文守卫眉头紧锁,于是不满地问。

文守卫说:“我听着呢……”

“我腐败,是触犯了法律,犯了罪,这一点我承认。但是,在这样的体制下,你能不犯罪吗?”

“噢?”

“所以我承认我犯了罪,但是我的犯罪过程都是在失去控制、失去监督、不知不觉中完成的,这不令人悲哀吗?所以,我也是个受害者,是我们国家体制的牺牲品,凭什么我要悔罪?凭什么要我忏悔?”谢天明有些激动,情绪开始波动。

文守卫连忙又给他递上一支烟,干脆就坐在他旁边,边给他点烟边给他戴高帽子:“哎呀,你激动啥?要我说呀,你还是以前的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意气风发,来来来,抽支烟,消消气。”

“唉,这就是本性啊。”果然,谢天明又平静下来,叹息,“官做到我们这一级,主要靠自己的德行操守,而不是什么法律制度。”

“又怎么说?”文守卫故意问。

“这你还不明白?组织部门的无奈啊!我国建国以来就没有真正的法治,德治、人治一直居主导地位,虽然改革开放以来,健全完善了很多法律制度,但仍然存在超越法律制度之上的权力,法律制度只是权力的附庸。这种体制下也只能强调人本身的自律,于是乎上级总是试图选拔出一个党性原则强、道德素质高的官员,把国家行政的寄托在干部自身素质养成上,这不是在赌博吗?”谢天明侃侃而谈,神情飞扬。

“但是,我们党员干部大多数还是清正廉洁的,比如老领导王华山,一辈子两袖清风,一辈子不贪不占,清正廉明,为了小固县百姓,为党的事业那可以说是兢兢业业,废寝忘食,最后落得个癌症,送到医院时候,已经到了晚期,几天就去世了。是我们的榜样啊,遗憾呀,他走的时候我都没赶回来送他老人家一程……”文守卫说到这里眼眶湿润了。

谢天明冷笑:“两袖清风?两袖清风就是好官?!”

“怎么说?”

“这老头子,我太了解他了,他的后事就是我料理的。家里那个穷啊,一样像样的家具都没有,被子还打着补丁,还有一个女儿在家待业,最后还是我打招呼安排在城管执法局呢。我当时想啊,这么好的领导,上级部门应该给予表彰,我就把他的材料报上去了。哪知,上级一个领导说,王华山?一点政绩都没有?表彰个啥?我当时心都寒了,做清官就是这么个下场?王书记一生是清廉的,但也是悲哀的。不过,细细想来,人家上级那位领导说得也不全错,他王华山任职那么久,给小固县带来了什么?他在上面要不到钱,也引不来商,没钱嘛,就办不了事,百姓不满,上级不满,县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更不满。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你说,这样的官,是好官?”

“不算好官,但是总比贪官强。”文守卫说。

“你别给我装清高!你也做过县长,你说你收过红包礼金没有?”谢天明连连冷笑,死死盯着他。

“是啊,我来省监狱管理局之前,就是小固县县委书记。老实说,我收过礼金,也收过红包。”文守卫说。

“你接我的班?这不就对了,话又说回来,你不收行吗?”谢天明丧气地说,“而你,好端端的,我呢,成了你的阶下囚,你说这合理吗?要不是那年几个刁民拦了省委书记的车,我能翻船吗?省委书记发火了,下令双规我,这不正是我国现行体制的‘书记’现象吗?想来真是可笑啊可笑!”

“这个谢天明,还真攻击我们党来了。”文守卫想,要是继续谈下去,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大放厥词呢,于是说:“老谢啊,我一点还有个会议,改天我再来看你,啊!”

不等谢天明反应过来,他同他握手道别。

文守卫走了出去。

李长雄一行从监控室里出来,陈莉激动地说:“局长,你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专家,我相信,谢天明会变个样!”

一席话说得文守卫哈哈大笑:“不是恭维我吧?”

李长雄惭愧地说:“那倒不是,我就没有做到这一点。”

一行人刚刚下楼,监管区传来凄厉地喊叫:“我要见局长,我要见局长!”

谢天明压根儿没有料想到文守卫突然告辞,还没有回过神来,文守卫已经走了出去。谢天明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怔怔地不知所措。接着,门关上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一阵风夹杂着雨点从窗户猎猎而来,猛烈地,几点雨滴打在他的脸上,他不禁全身战栗,从懵懂中惊醒。

“这算什么?!”他有些愤怒,“还口口声声同学同学的,就这么对待我?要是在以前,他敢吗?”

他想起以前文守卫在聆听他讲话时候那种认真、恭顺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快意。

“或许,我把他说得哑口无言,他无地自容吧……”想起刚才文守卫那副专注、又想反驳但又不知道何从开口的样子,真滑稽,心里那一阵阵快意正像一块巨石投入小河中溅起的水花,正在放大,扩散到每一个神经的末梢,在每一个细胞里勃勃生长。

“对,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哈哈……”他在心里放肆地大笑。

文子平从厕所出来,一脸无助和失望。

刘蕊恨了他一眼:“搬救兵去了?我告诉你,你爸爸回来还是得听我的!”她站起来,“跟我回去拿简历。”

“妈,我已经与公司签约了,一毕业就去上班……”文子平为难地说。

刘蕊沉下脸:“不行。”

文子平叫嚷道:“妈,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长大了,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

刘蕊生气地说:“我不讲道理?我为你好,我还不讲道理了?我凌晨就起床,大老远跑回来,你就这么评价你妈的?”

刘蕊有些伤心,眼圈红了,抹泪。

谢小婉看了一眼文子平,用手拉拉他的衣服。

文子平只好道歉:“妈,我说错了,你不要哭嘛。不就是一份工作吗?我只是找一份自己专业对口、自己喜欢的工作。我是学外贸英语的,你说,我当公务员能做什么?”

刘蕊对着谢小婉说:“小婉呀,子平太天真了。我们不求富贵,但求个稳定总可以吧?他工作稳定了,以后日子就稳定了,我们也就放心了,是吧?哦,合资公司是给的薪水高,企业不可能几十年几百年生意都那么好吧?万一……”

文子平打断她,抱怨说:“那我又找别的工作嘛,何况我也活不了几百年。”

“咋说话呢?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到时候……”刘蕊白了他一眼。

文子平让步说:“我们改天再讨论好吗?”

刘蕊又生气了:“你这孩子,我都跟那边约好了,你以为就你时间宝贵?哼!”文子平看着谢小婉,谢小婉笑笑,朝他点点头。

文子平说:“小婉,我去投个简历就回来,很快的,啊!”

刘蕊在门口催:“子平,快点。”

文子平跑了出去。

谢天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仰头徐徐吐出,心中往日那种郁闷、痛苦、绝望似乎随着烟雾吐了出来。

他站起来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习惯性地外八字官态步伐,把他带回到以前在自己办公室那种居高临下、从容不迫的状态中,他随后坐到马旭东的位置上,习惯性地朝右边转,又转,再转,椅子还是一定不动,他这才意识到这把椅子不是他那时候坐的大班椅子,而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四脚直板木头椅子。他低头左右看看,又摇晃着身子使劲动摇西荡,那椅子还是纹丝不动。

“破椅子……”他咕哝了一句,脑海里不自觉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东西,很普通,

却很稳固……倒有几分像文守卫……”

他有意识地认为这是一个很异类的念头,于是想把它排挤出自己的思维之外,越是想赶跑这个念头,可它却如藤蔓一般在心里缠绕起来,使他很是纠结,继而心里开始隐隐作痛。

他索性靠在椅子上,深深地呼吸,平抑情绪,试图让自己宁静下来,屋子里一下子异常安静起来,就连窗外那一片沙沙的雨声,也变得很微弱,像是从无垠的地方传来,又在无垠的空间荡开,若有若无,感觉有的时候却像一根根细细的针芒,扎在身体的某处,很痛的样子,但是若要去专心捕捉那种痛的时候,似乎一下子又消散了;不去想的时候,说不准就在不经意之间,这种痛楚又出现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挥之不去,欲罢不能……

他痛苦地闷哼一声,想回到老家的山巅狂叫,想找一百个女人发泄,想端起机枪把顾洪城那一帮子人全部打成筛子,想……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

“咦?!”马旭东走了进来,看到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养神,他有些不满,但还是用平静的语气说,“谢天明,走吧。”

他下意识站起来,下意识地惴惴不安,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这里不是他办公室,是监狱,他知道他要去哪里,那间他经常光顾的禁闭室。虽然有些黯然,但他心里还是泛着些许的快意,作为一个囚犯,能给局长上一堂课,如果古代的御使知道了,估计要记入历史,可惜现代没有御使,只有糊弄人的纪委。

他漠然地跟着马旭东走,直到他走进禁闭室,铁门咣当一声关上,紧接着沉重的锁门声揪打着他的心脏,刚才残留的那点快意,一下子被敲碎。

“谢天明。”马旭东隔着铁窗叫他。

好一会儿,他才回头,漠视着他。

“文局长让我告诉你,他在上任半年后,那个上……上什么镇……哎呀,我没记住,反正就是一个镇,某个村的村民也把省委书记的车拦住了。”马旭东说。

“啊?!”谢天明眼光一闪,马上又黯淡下来,似乎明白了什么。

马旭东看着他那副瞠目结舌的样子,有些好笑:“局长说,过些日子他再来看你。”

谢天明无力地垂下头。

“明天,陈莉和杨阳警官要去看望你父母,你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吗?”

谢天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很茫然的眼神一下子充满了光芒,双手哆嗦着,嘴唇剧烈地翕动,却说不出话来,不停地指指自己的耳朵。

“明天,陈莉和杨阳,去探望你父母!”马旭东一字一句地说。

谢天明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转身面对墙壁,他不想让马旭东看到。

“好了,既然没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达,那我走了。”

“马监区长……”谢天明在铁窗边喊。

马旭东又走了回来。

“对不起……我昨晚不该咬你……”谢天明低头低声说。

一丝微笑从马旭东脸上荡漾开来,他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也不怪你。我也有错,不该安排你去喂猪,伤了你的自尊心。”

马旭东说完,大步流星而去。

谢天明把脸紧贴在铁窗上,目送他走远,眼泪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他听潘佳杰说,监狱认为是因为马旭东安排他喂猪而伤了他的自尊,导致他采取自杀行为,马旭东因此受到了严厉的批评,还要给他处分。其实呢,哪里是这个原因啊?只不过……

“谢天明,面壁!”禁闭室值班民警站在他头顶的钢筋上命令道。

谢天明转身靠墙而立,动作比先前快了一些。

文子平他们刚刚离开,护士就来给谢小婉挂上液体。

本来,文守卫昨晚的一席话,让她看到了希望,心里也平静了不少,而刘蕊的态度再度浇灭了她的憧憬。她明显感觉到每一个毛孔都被堵得严严实实的,没有一丝缝隙,身体变成了一个铅球,正慢慢坠入冰冷的河水里,不,是海水,冷,而且苦涩。谢小婉视线慢慢模糊起来,脑海里浮现出她给文子平家打电话的情形。

那是怎样一种境遇呀?她爸爸出事后,爷爷心梗躺在医院里,后妈李文君不知所踪,她和奶奶束手无策,她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困境,什么叫苦难,什么叫无助……

“喂,是文叔叔家吗?”

电话里传来刘蕊的声音:“你是哪位?”

“阿姨,是刘阿姨吧?我是谢小婉,小婉,阿姨……呜呜……”

“哦,是小婉呀,找我们什么事?”

“阿姨,我爸爸……”

“我知道,都上报纸了。小婉呀,我们家老文不在,就是在,他一个小小的县处级干部,又不在小固县工作,也帮不上什么忙的。有什么事情,你向小固县县委反映,啊!就这样,保重啊!”

谢小婉恍然若梦,有些喘息。她定定心神,木讷地看着天花板。突然,她使劲扯掉输液针,一阵风死似跑了出去。跑到电梯口,电梯还在二十六楼,她转身从楼道往下跑。三步并作两步,深一脚浅一脚,颠颠倒倒,像一个醉汉。

她跑到医院外一个取款机前,将银行卡插进去,显示还有5134元,她迟疑了一下,取出了5000元。没有丝毫的犹豫,她破天荒招了个的士,直奔文子平的家,来到文子平的房间,把5000元钱放在桌子上,找了一张纸,拿起笔就写,写了一行字,晃眼间看见相框中的文子平正冲着她笑。她拿起文子平的相框,摸索着照片上他的脸,眼泪扑簌簌簌落下。

谢小婉拿起行李,走到门口,慢慢转身,打量这所房子,朝空房子鞠躬,再鞠躬。她擦汗眼泪,打开门,走了出去。

文子平像个机器人一样跟着刘蕊去交简历,借故上厕所,一溜烟跑回医院,见谢小婉没在病床房里,找了一圈,又问护士。护士也大吃一惊,连忙把走廊的监控调出来,才发现谢小婉跑下楼去了。文子平转身冲下楼,飞奔到街道边,拦下出租车,忙不迭钻进车里。

文子平焦急地催促师傅到汽车总站,死死盯着大街上的人流,还不停地拨打谢小婉的手机。

谢小婉的手机一直关闭。

手机响起来,文子平看看号码,是母亲刘蕊打来的,狠狠按下拒绝接听键。

马旭东来到监区监管区大门口,把潘佳杰叫出来,让他跟他走。潘佳杰忐忑不安地跟着马旭东走,他心里早有准备,大不了关禁闭。

马旭东停下来,指指路边的木头椅子:“坐会儿。”

马旭东坐下来,潘佳杰还是站在那里,没动。

马旭东拍拍椅子:“坐呀。”

潘佳杰局促不安地说:“你一身警服,我一个灰衣灰裤的囚犯,太扎眼了,我还是蹲着吧。”

潘佳杰蹲下来,马旭东欲言又止。

潘佳杰平静地说:“马监区长,其实,我在之前都料想到要受处罚,想想……”他苦笑了一下,“以前我当副市长的时候,遇到上级领导来检查,像我这种行为,给上级领导难堪,又扫了地方领导的脸,怎么着也得收拾收拾他。”

马旭东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不过,平心而论,对你的处理,有点重。”

潘佳杰又苦笑。

马旭东叹息:“想想,你原来是副市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呢,一张照片就把你难成这样……”

“这就是政府的权力。但是,滥用权力,会导致公信力下降。”潘佳杰无奈地说。

“你要是早些悟到这个道理,你就不会在这里面了。”

潘佳杰又苦笑,看了他一眼,沉默。

马旭东接着说:“作为你的监区长,我会就你的处理问题向上级继续申诉,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有抵触情绪。禁闭室不是地狱,对吧?”

潘佳杰点点头。

马旭东拿出烟:“抽一支?”

潘佳杰搓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马旭东给他点烟,他连连摆手:“我自己来,自己来。”

马旭东白了他一眼:“咋了,我就那么可怕?”

“只是不习惯……”潘佳杰勉强笑。

马旭东说:“你要还是副市长,我恐怕连见你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潘佳杰尴尬地笑笑,吸烟。

马旭东刚刚把潘佳杰送进禁闭室,杨阳风风火火地跑来说,接到监狱电话,解除谢天明的禁闭,送到医院继续治疗。

值班民警抱怨道:“这咋回事?刚进来又解除禁闭,小孩子过家家?”

马旭东笑问:“怎么?寂寞?”

“可不是吗,这里一个月没有禁闭犯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说无聊不无聊?”值班民警嘟囔说。

马旭东哈哈大笑:“不是还给你留了一个吗?”

值班民警瘪瘪嘴:“这些个职务犯,别说了,你想给他们拉拉家常吧,半天闷不出一个屁来,哎呀,你好久送一个刑事犯来嘛,最好是黑社会那种。”

马旭东和杨阳相视一笑,带着谢天明走了。

走到监区门口,谢天明报告说要回监室拿两本书,杨阳叫他去了,转头问马旭东:“老大,潘佳杰的事……”

马旭东无奈地摇摇头。

杨阳又问:“那?那谁去护理谢天明?”

“你和陈莉商议一下,安排个合适的人吧。”马旭东说完,掉头朝二大门走去。

谢天明来到监室,二皮、李浩健等罪犯头挨头地聚集在一起,正筹办一场“虫虫特攻”。

李浩健打量谢天明:“咦,谢书记,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二皮也打量着谢天明:“我的妈呀,疯子回来了。”他眼珠一转,看着谢天明嘻嘻笑,指着瓶子里的土狗和黑蚂蚁,“来得正好,来来,看看你们职务犯是怎样自相残杀的。”

鲁本川哼了一声。

李浩健在二皮屁股上踢了一下。

二皮被他踢懵了:“咋了?”

李浩健呸了一口,教训说:“什么职务犯社会犯?职务犯是犯人,社会犯不是犯人?”

二皮挠挠头,一头雾水:“老大,啥意思呀,你今天……”

李浩健不再搭理他,大叫开始。

二皮将一只土狗儿(一种在墙角的泥灰里生存的虫豸,约指头般大小)放进一只透明的矿泉水瓶里。

二皮嘿嘿奸笑:“这就是贪官。”

二皮又将一只黑蚂蚁放进去:“这是我们老百姓。”

一个刀疤脸罪犯直嚷嚷:“不公平,不公平。”

“咋不公平了?”二皮问。

刀疤脸恨恨道:“贪官那么大的个人,不公平。”

二皮拍了一下他的头说:“个儿不大叫贪官?别嚷嚷。”

二皮盖上瓶盖,那土狗儿和黑蚂蚁先是在封闭的瓶里焦躁地左冲右突,一会儿,便因瓶里空气的稀薄而瘫软瓶底。

二皮用针尖在瓶子的侧面刺出了两只小孔,马上,那只土狗儿和黑蚂蚁迅速地各霸一孔,贪婪呼吸。

李浩健又放进去五只黑蚂蚁:“这下公平了吧?嘿嘿。”

鲁本川瞥了一眼,有拿起书看,嘀咕:“无聊。”

五只黑蚂蚁开始在瓶底自由自在地爬来爬去。一会儿,好像意识到有某种危险逼近,它们马上聚拢一起,喁喁私语了几句,随后便一齐快步向土狗儿爬去,顷刻间贴近土狗儿。

二皮和几个刑事犯手舞足蹈:“打贪官咯,进攻!”

五只黑蚂蚁分别在土狗儿身上的各个部位使劲叮咬,土狗儿迫不得已离开那孔,奋力用手足蹬打叮咬自身的黑蚂蚁。

二皮举起右拳高喊:“土狗儿雄起!土狗儿雄起!贪官雄起,贪官雄起!”

刀疤脸拍了一下二皮的头,不满地质问:“你是红方还是黑方?”

“你说贪官赢还是老百姓赢?”二皮瞪了他一眼,反问。

刀疤脸说:“我看贪官赢。”

二皮猛地一拍桌子说:“老子赌老百姓赢。”

“赌什么?”

“今晚的回锅肉。”

刀疤脸来劲了:“好!”他也高喊助威,“贪官赢,土狗儿雄起!”

最先进瓶的那只黑蚂蚁也离开那孔,爬过来参战,它叮咬住了土狗儿的眼睛。

土狗儿开始翻背仰身,手脚颤抖,一会儿便无声无息。

六只黑蚂蚁几乎同时从土狗儿身上不同的部位爬出,有两只悄悄地向那小孔移动,慢慢接近那孔,把头贴上去。

此时,瓶底剩下的那四只黑蚂蚁兵分两路,两只一组地开始向占据小孔的那两只黑蚂蚁袭击,顷刻,那六只黑蚂蚁相继跌入瓶底,相互叮咬成一团。

稍后,瓶底留下了四只黑蚂蚁残缺不全的尸体。两只胜利了的黑蚂蚁精疲力竭地向各自面前的那只小孔爬去。

大家发出一阵阵欢呼声,二皮耍着瓶子,笑闹着。

二皮转向刀疤脸,扬扬得意地说:“记着,回锅肉!”

刀疤脸指着几个职务犯骂:“不争气的东西,连几个老百姓都打不赢。”他转身面向李浩健,“老大,你说气不气人?”

谢天明等几个职务罪犯把头一扭。

李浩健白了他一眼:“我是罪犯积极分子委员会的,不讲这些是非。”

二皮笑着奚落地说:“能够进积委会的,全都是你这种宝气。”

李浩健翻翻白眼:“你想宝,还宝不进去呢。”

二皮“哼”了一声,随手将矿泉水瓶丢在墙角里。

谢天明趁二皮不注意,从墙角捡起那瓶子,迅速跑到监舍水龙头前,恨恨地将瓶子灌满水。

那两只胜利了的黑蚂蚁在水中激荡,赓即,水面漂浮着两只黑蚂蚁的尸体。

谢天明脸上露出笑。

楼下传来杨阳叫谢天明的声音,谢天明连忙拿起两本书,跑出来应答,慢腾腾地往楼下走。

鲁本川拿出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

李浩健走到他床前,瞪着他。鲁本川只好又拿出那盒烟,给他发了一支。

李浩健瞧瞧香烟:“哟,中华?把烟盒拿来我看看。”

鲁本川把那包中华递给他。

“呀,呀呀,还是软中华。我日,比我们警官抽的烟高几个档次。”李浩健把那盒烟放进自己的衣兜。

鲁本川看着他。

其他犯人都朝这边看,李浩健把那盒中华拿出来,扔给二皮:“哥儿几个,出去抽支烟再进来。”

犯人们拿起烟就跑到外边,

李浩健看着鲁本川:“老鲁,我看你这几天累得够呛,需不需要我老李帮你?”

鲁本川看着他,点点头。

李浩健压低声音:“我找几个哥们,卖一点生产任务给你。”

鲁本川压低声音:“你若帮我,我有的是银子。”

李浩健拍拍他:“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