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阴霾迷离

谭晶既可以说是工头,也可以说是老板,又可以说是盗墓贼。十二年前他是建筑工地上任人使唤的杂工,五年后,在一次大型土方施工中,挖到了一个战国时期的将军墓,里面有上千万元的铜器和漆器。老板本来许愿给在场的每个民工奖金十万元,后来却没有兑现。谭晶一气之下就伙同另外一个民工从老板家中盗走了这批文物,以三百万元的价格卖给了邵天翔。老板的文物因是盗墓而得,始终未敢报案,只能吃下哑巴亏。谭晶有了资本,就盘下了一个濒临破产的三级资质建筑公司,然后又借用本省一家一级资质公司的牌子,找到了远房亲戚虞志高。当时江南化工集团正值大兴工程项目,虞志高作为主管财务和基建的副总经理,正需一个可靠的人为他施工并从中敛财,便为谭晶找了个大工程,一年后集团内的所有项目都由谭晶独揽了。虞志高为了避嫌,要谭晶对外绝不能说出他与自己的亲戚关系,并要求不露富不张扬,因此,尽管此时他已是千万富翁,但仍装得像个勉强度日、兢兢业业的工头。那么,为什么说他是个盗墓贼呢?因为谭晶从那个战国墓中得到了第一桶金,他深知盗墓可以暴富,何况自己又有搞工程建筑的掩护,为此他专门请了一个懂风水的苗先生,又招募了几个熟悉盗墓技术的人掺进了工程队。由于他的企业规模在不断扩大,除了江南化工集团内这块固定的蛋糕,别的地方有工程他也参与竞争,在有些项目中盗墓所得的利润远高于工程利润。

在江南化工集团挖到那个窑藏时,上面一层破碗破罐之类的东西除了谭晶之外谁也不知道它们的真正价值,所以由谭晶全部收入囊中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到了第二层出了金银器和钱币时,虞志高已经到场,谭晶为讨得主子的欢心就一件不拿不藏。而虞志高在与诸葛清接触过程中,知道诸葛清喜欢收藏古玩,便立即把这一秘密告诉了诸葛清,想以此作为向诸葛清献媚的大礼,从而达到他自己接替蔡兴发位置的目的。由于谭晶称得上半个古玩行家,对有个细节可以绝对肯定,即在这批唐代金银器中,确有十件高等级的金器,其中四件为金佛像,四件为金法器,两件为金执壶。谭晶之所以被人告发,是因为在两天后与邵天翔派来的人搞秘色瓷交易时,绰号“温吞水”的民工谭三伢偶尔知道了其中的秘密,他要求谭晶分给他二十万元,谭晶不仅不答应,还吓唬他如果传出去就打断他的双腿。谭三伢认为谭晶欺人太甚,把心一横,干脆向市公安机关告发了他。

谭晶是个表面天不怕地不怕、遇到自身危险就尿裤子的人。公安局在审讯中只是略施小技,他就像个醉鬼一样连秽物带胃水都吐了出来。他不仅交代了有关那批唐代金银器的全过程,交代了他与邵天翔长期以来在盗墓文物上的肮脏交易,而且为了立功,还供出了邵天翔以私立博物馆作为平台所形成的关系链:邵天翔以博物馆的名义冠冕堂皇地收购文物,暗地里建立了出境的秘密通道,将一些高等级文物偷渡境外(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秘密通道谭晶说不清楚);同时,邵天翔利用自己的高档会所和邀有头面的朋友到他办公室以喝茶、交流藏品为名,让国企领导和私企老板为高官购买文物行贿,一件东西少则几十万元,多则上千万元。而高明的官员“笑纳”后大都把真品留下,用极低的价格买一件赝品退还,以防患于未然。

对于谭晶交代的情况,按照程序张小虎必须向局长万二球进行如实汇报,可是由于张小虎对万二球一直有怀疑和戒心,所以对万二球的汇报只是涉及金银器和秘色瓷的内容,至于邵天翔的关系链等内容就省略了,他怕万二球将这一关系链捅给诸葛清,给以后的办案带来后患。

万二球对张小虎的汇报,显得很满意,他夸奖张小虎足智多谋,办事效率高,用充满信任的口吻对张小虎说:“对谭晶怎么处理你拿一个意见,跟我打声招呼由你全权处理。对邵天翔的立案本来已经取消,现在看来必须重新立案,由你亲任组长,指挥协调,没有非常特殊的情况无须向我汇报,遇有紧急或意外的事,可以先斩后奏,我绝不会怪你。”

万二球对张小虎的这种姿态出于复杂的原因。他出生于京南区(原京南县)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二球”这个名字不太好听,却是有些来历的。按照当地的习惯,孩子生下来母亲第一眼见到什么就叫什么。他的母亲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孩,父亲问,你第一眼见到了什么东西?母亲很难回答,因为她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女儿的那条小缝,以此取名实在太不入耳,便编了个谎言,说是我朦朦胧胧见到一只凤凰,因此给女儿便取名大凤(因为老大就用“大”字,不是老大一般用“小”字)。母亲生下万二球,父亲又问,你第一眼见到了什么东西?因为生了男孩,母亲很高兴地说,我见到的是他的小球球,就叫他小球得了。父亲说,他排行老二,正名就叫万二球吧,学名今后再请先生起。万二球一直埋怨父母没文化,把自己这个名字起得太俗气,上初中时,他请自己上小学时的语文老师给他改名为万秀,意即一切优秀,对这个名字他满心喜欢。可他和父亲路过一个测字先生的摊位时,测字先生叫住了他,给他算了一卦。说他单名一个秀字,大为不吉。“秀”的上部是禾,即为禾苗;下面是“乃”,即为定势,永远与禾苗打交道的人就没有出息。再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自古至今,道理一样。所以,我劝你改为本名万二球。“球”是最为圆通之物,于生命而言,强盛不衰;若能进入仕途,则左右逢源,飞黄腾达。万二球对此将信将疑,认为测字先生以巧舌如簧来骗钱,而他的父亲却深信不疑,因此,谢了测字先生,重新取名“二球”。万二球进入仕途后,从民警、派出所所长、公安局副局长直至局长,虽然不能算是一帆风顺,但遇到许多险境都能逢凶化吉,这时候他才相信测字先生是个高人。现在他面临的最大威胁就是张小虎。他知道张小虎一直怀疑他是为前市政法委书记赵德龙盗取保险柜资料的凶手,并在不动声色地坚持暗中调查,万一被他拿到证据,他万二球的一切努力就会弹指间灰飞烟灭。为此,他也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除掉张小虎这个心腹大患。但张小虎实在机敏过人,他的老丈人薛夕坤又是原市委书记现省纪委第一副书记,加之李毅对张小虎格外看重。所以,没有绝对的把握万二球始终未敢轻举妄动。他思来想去,觉得除掉张小虎的最佳方法是借刀杀人,与自己无痕无迹。他之所以叫张小虎全权负责邵天翔案,是因为他深知邵天翔绝对不是一个简单人物,黑道白道,道道皆通,要扳倒邵天翔,张小虎要么自取灭亡,要么与邵天翔同归于尽,这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

万二球对张小虎表示出极大的信任,还有另一层原因。最近,诸葛清市长叫他到办公室单独汇报工作,顺便叫他将涉及邵天翔的案子毫不隐瞒地向他和盘托出。万二球对此正在疑惑时,诸葛清向他说了半句话:“老万,实话告诉你,只有我对你用人不疑。”至于后半句“谁对他用而疑之”,就由万二球自己去体会和想象了。万二球当然不是个麻木之人,回了一句“士为知己者死”,既无卑躬屈膝之态,又让诸葛清明白了他的忠贞之心。万二球了解李毅和诸葛清都有背景和能力,两虎相争,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在情况不是十分明朗的时候自己旗帜鲜明地倒向哪一边都是鲁莽愚蠢的,他这个“球”必须留有进退伸缩的余地,关键时刻才能成为一张王牌,因此他不管是对李毅还是诸葛清,都只是暗表忠心。前些天,邵天翔通过万二球的一个发友送给他一块翡翠,价值不下百万元。万二球觉得拿了这块翡翠,就会被邵天翔牵住鼻子走,因此婉言谢绝。现在,他把邵天翔案交给张小虎全权处理,既讨好了李毅,又便于应付诸葛清。一旦诸葛清向他了解情况,他可以推托,万一发生对邵天翔或诸葛清不利的事,责任全在张小虎和李毅。当然,倘若局势发生了惊天逆转,他也有办法坐收渔翁之利,至少能够分到一杯羹。

张小虎将谭晶交代的情况彻底地向李毅作了详细汇报。李毅听后思考良久,把拳头紧紧一握,说:“不管邵天翔的关系网有多复杂,对他都要坚决出击,绳之以法,待他从法国一回来,就立即批捕。”

张小虎剑眉轻扬,目光炯炯,他满怀信心地准备打一场漂亮的伏击战。

……

荷兰S化工集团董事长范霍斯特亲率考察谈判组来到江河市。诸葛清邀请李毅一起参加考察谈判,以便掌握方向并表示对对方的尊重。李毅说,这是政府主抓的事,有你去就行了,我相信你完会能够掌握方向,至于出于礼貌,我可以在你们谈后单独会见他一下。诸葛清对此表示服从。

诸葛清带了宋超、贺元等人陪同范霍斯特一行人先到江南化工集团进行实地考察。按照惯例,先由谢百威汇报生产经营、产品结构等方面的情况,然后由对方提出问题并参观考察。

由于范霍斯特听得懂中文,谢百威的介绍只用了二十五分钟,其中只有七八分钟是用于介绍经营管理、产品结构及销售等方面的情况,其余时间都在说明本企业存在的诸多问题和危机。诸葛清听了心中暗自高兴,但他不清楚一向支持李毅的谢百威为何如此一反常态,是他不愿与荷兰S化工集团合作,还是仅为显示自己的标新立异,抑或有其他难以诉说的原因?而范霍斯特对谢百威的介绍却颇为赞赏。他说,他以往了解的绝大多数中国企业家在商谈合作时一般都竭力美化自己的企业,甚至不惜编造许多虚假的数据和业绩来欺骗对方,存在的问题基本闭口不谈或一掠而过,像谢百威这样真实、诚恳的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诸葛清对谢百威的介绍未加评论和补充,其他人也就不便说什么了。当诸葛清询问范霍斯特还有什么问题和参观什么环节时,范霍斯特淡淡一笑:对贵企业的所有环节我们早就了解,这并非窃取商业情报,而是我们有专家认真考察过。另外,贵企业公开的许多资料我们都通过现代信息系统搜集后并作过分析。我只想看两个地方,一个是你们的安全控制系统,因为凭我多年的经验,我一进工厂就感觉空气中的氯含量较重,这是用于制冷系统的液态氨有泄漏的缘故,偶尔轻微的泄漏问题不大,但严重的泄漏后果就不可估量了,当空气中的氯达到一定浓度时,遇明火就会爆炸,所以我就在本厂看一看这个环节。另外,请坐车带我参观一下周围环境,原因是我要研究一下工厂万一发生安全事故或污染物超标时,会对周围造成什么程度的后果。

诸葛清不得不佩服范霍斯特的专业水平和考虑问题的缜密,他满足了范霍斯特的要求。

对企业考察结束以后,双方就在市政府会议室进行了第一轮洽谈。范霍斯特态度极为诚恳地讲了本企业的优势以及与江南化工集团实行双赢合作的有关方案。诸葛清对范霍斯特的方案仿佛表示浓厚的兴趣,给予了高度评价,并补充了江南化工集团的内在价值、良好发展趋势以及对对方的一些要求。双方的洽谈是在极其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效果看起来也比较满意。

第二天早晨,李毅带着秘书小沈和欧阳皓到范霍斯特下榻的宾馆陪他吃了早餐,然后又在范霍斯特的房间进行了交流……

对诸葛清来说,与荷兰S化工集团的合作谈判仅仅是一场演戏,只是要把戏演得尽量逼真,给李毅、给江河市领导班子、给江南化集团一个美妙的骗局,以便他按照祝一鸣的意图“暗渡陈仓”。

就在与荷兰S化工集团谈判后的第二天晚上,诸葛清与北方化工集团的董事长吴兴宏进行了真实而秘密的谈判。吴兴宏只带了颜白冠,诸葛清独自一人,连秘书都没有带。谈判地点就在金宁市颜白冠所住的高档别墅中。

由于是吴兴宏亲自将诸葛清带至别墅中,诸葛清当然就不清楚别墅的居住者了。稍后颜白冠手捧一个西瓜和一包水果才到,见了诸葛清,她急忙放下瓜果,用绢帕擦了擦纤纤玉手,才与诸葛清礼节性地握了握。

吴兴宏向诸葛清介绍道:“这是我们的项目经理,北大高才生,姓颜,名白冠。今天因为正好是立秋,本地有‘啃秋’的习俗,所以我特地叫她买了点瓜果。我们先‘啃秋’,后吃饭,正事边吃边谈,既轻松,又节约时间,诸葛市长,您看如何?”

诸葛清对吴兴宏已不是第一次相见,但对颜白冠却是初次见面。他虽不是好色之徒,但一见颜白冠的身材容貌,不觉心头一动。他微微一笑道:“既是立秋之夜,‘啃秋’是免不了的,就看怎么个啃法?文化人比较讲究,一家围坐,瓜切开后一人一瓣,尊老爱幼,井然有序。普通工人特别是农民就野了,他们在厂房或田野里,甚至在树下水中,把瓜一拍,唏哩哗啦啃得肚子滚圆,满脸沾着瓜子瓜汁。”

颜白冠娇声如燕:“看来诸葛市长对‘啃秋’经历得多了。我倒是农村出生,喜欢野趣,可二位领导如此高贵的身份,岂能不用最文明的啃法?”

诸葛清把手一指:“我听吴董事长的。”

吴兴宏开怀大笑:“诸葛市长这么说,那我就听小颜的了。小颜,今天你是‘啃秋’总指挥,愿怎么啃就怎么啃。”

颜白冠莞尔一笑,脸上的酒窝中充斥迷人的风情,秋波顾盼间勾魂摄魄:“既然领导这么抬举我,那我就取一个儒野之间的玩法。这瓜是当地的‘爆炸瓜’,一拍即炸,我把瓜放在茶几中间,一拳打下去倒向谁的瓜就由谁啃掉,不准用手,只准用嘴。”说完,举起玉手,用力一捶,瓜立时炸开。说来也巧,倒向诸葛清的瓜瓣最多,诸葛清只得按照事先定下的规矩,蹶着屁股,脸贴着茶几啃了一会儿,其间,颜白冠在啃瓜时长发有意无意地飘散在诸葛清的脸上,那清香和酥痒撩得诸葛清心跳加剧。

“啃秋”活动结束后,各人到洗手间洗刷了一下,然后在餐厅入座。

就如变戏法一般,诸葛清并未看到有任何人送菜进来,但餐桌上已摆好七道菜。两道长江名鲜:鲥鱼和鲈鱼;两道山中野味:穿山甲和刺猬;各人面前放着一公一母一对大江蟹;一道什锦菜,一道蕃茄蛋汤。其实,这是吴兴宏事先叫他分公司的厨师烧好送来的,在诸葛清清洗之时,由颜白冠在餐厅内的微波炉中转了一下。

诸葛清知道有几道菜的价格十分昂贵,尤以鲥鱼为最。长江中下游的鲥鱼已绝迹十余年,经过多年的禁捕和近七八年的放养,只有在江河市的太平洲县偶有发现,其价每市斤要三四万元,政府官员若是吃这道菜要是传播出去,不仅会引起民怨,还会受到纪委的调查,因此,他带着几分抱怨的口气说:“吴董事长,咱们只是坐下聊聊,哪用得着这么铺张,一杯清茶,一碗面条就蛮好了。”

颜白冠不失时机地显露了一下自己的才情,吟起了范仲淹的《江上渔者》:“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吴兴宏则打着哈哈回应道:“为了清静,在这里吃饭就只能简单一点了。诸葛市长,您喝白酒还是红酒?”

“我从不喝白酒。”诸葛清回得很干脆,其实他的白酒酒量起码在八两以上,但为了防止喝多了酒失言乱性,他对酒量控制得恰到好处,不到万不得已不喝白酒。在酒桌上控制好自己,才能在其他方面更好地控制别人,这是诸葛清的一条经验。因此,他建议:“如果非得喝点酒助助兴的话,那就开一瓶普通的国产红酒吧。”

吴兴宏道:“实在抱歉,这里没有国产红酒,全都是法国的,怕您再批评我搞铺张,咱们今天就喝档次不高的1996年‘玛歌’吧。”这种品牌国内不多见,其价格超过万元,略低于大拉斐。

待颜白冠将三个杯子的酒斟满后,吴兴宏与诸葛清交换了一个位置:让诸葛清坐在中间,吴兴宏坐在他右边,颜白冠坐在他左边。这样的座次就使诸葛清成了今天的主人,他虽觉得有些不妥,但似乎难以推辞,只能客随主便了。

吴兴宏举起酒杯:“诸葛市长,我先敬您三杯。”

诸葛清感到奇怪:“为何端起酒杯就要先敬三杯?”

吴兴宏儒雅一笑:“其中自有道理。这第一杯,我代表‘老太爷’敬您,他虽没有直接与您接触过,可您的为人和才干他早就耳闻,对您非常欣赏。”其实这完全是信口开河,借势压人,“老太爷”连诸葛清的名字都没有听到过,何来“欣赏”?“这第二杯,我代表祝省长敬您,他说您为了我们的事出谋划策,殚精竭虑,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这话是半真半假,祝一鸣是吴兴宏和诸葛清第一次见面的牵线人,同时告诉吴兴宏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间与诸葛清会谈,真正“出谋划策”的是祝一鸣,而非诸葛清,诸葛清充其量只是个执行者,同时心中另有所图。“这第三杯嘛,就是代表我们集团敬您,感谢您在我们与江南化工集团的合作中鼎力相助。”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尊敬的诸葛市长,您说我应不应该敬三杯?”

诸葛清含着使人难以捉摸的笑意打量着吴兴宏:“吴老板,你不愧是个儒商,谈吐不凡,办事干练,好吧,我就接受您这三杯挑战。”他举起杯,又遽然停下,“我俩干杯,那颜小姐呢?”

颜白冠浅笑轻吟:“我当然作陪,不过只能随意了。”

诸葛清道:“这年头,男人不能随意,女人就能随意吗?”

颜白冠半推半就:“诸葛市长,我知道您不是随意之人,小女子也是如此。我的酒量有限,这次先喝一杯,然后再把原因告诉您。”

诸葛清爽朗应允,喝完三杯,注目颜白冠:“尊敬的颜小姐,我想听听您的‘原因’。”

颜白冠将长发一甩,荡起一波馨香,声音甜润地说:“我留着酒量,也想单独敬您三杯呢!”

“为何要单独敬我三杯?”

“其一,我代表我干爹和邵天翔敬您一杯。我干爹与邵天翔有很深的交情,至于他的名字和身份,容我以后再向您禀告。其二,我代表我的表姐敬您一杯。我表姐把您视为偶像,您也对她真情实意,至于她是谁,也容我以后再告诉您。其三,与江南化工集团的合作,我是项目的具体负责人,我的压力最大,对您的支持受益也最直接。亲爱的诸葛市长,您说,凭这三点我该不该单独敬您三杯?女人不可随意,男人可以随意。”说完,一口气干完三杯。

诸葛清哪敢“随意”?特别是那声“亲爱的”称呼,叫得他惊喜交加,他仰起脖子,将三杯酒一扫而光。此刻,他的脑中掠过一片疑云:这个女子看来不是个简单人物,她的“干爹”是谁?她的“表姐”又是谁?似乎她了解自己的许多隐私,他须臾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这第一轮酒喝下来,一瓶就底朝天了,颜白冠不动声色地开了第二瓶。

第二轮喝酒之前,诸葛清用友好而正经的口气说:“我们今天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喝酒聊天,主要是谈北方化工集团对江南化工集团的并购,所以,请吴老板将贵集团的优势、并购方式及近期目标和长远规划说清楚,以便我与荷兰S化工集团比较一下谁优谁劣。”诸葛清秉承祝一鸣的旨意行事,但他得履行正常的程序,否则就是失职。更为重要的是,他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独立人格和权威。他从多年的官场生涯中总结出经验,不管对方有多大的财力和多深的背景,只要他们有求于己,自己就绝不能只当应声虫、哈巴狗,否则,只会让对方蔑视,事成后除了过河拆桥、视同陌路,自己一无所得。相反,如果你能逼使他们尊重、顺从自己,那么,自己在给予他们想得到的东西时,一般都能取得相应的回报。至于这种回报要不要,那要视情而定了。

吴兴宏的脑子在急速转动,他不知道诸葛清的情绪为何像黄梅季节的天气说变就变,稍加思索后,他捋出了思路,他觉得诸葛清虽然受到祝一鸣的节制,但他毕竟有较高的地位,毕竟在江南化工集团项目的操作中起着直接的、举足轻重的作用,显示一下权威或想取得一些回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此,他颔首称是,正襟危坐,按照诸葛清的要求,认真地作了汇报。

吴兴宏的汇报是否有缺陷其实无足轻重,诸葛清也毫无兴趣,但他必须强打精神,听得十分认真,还不时插话问这问那。待这一程序结束后,诸葛清脸上露出笑容,主动举起酒杯:“吴董事长的介绍有理有据,将发展战略与战术紧密结合,我听了比较满意。但要帮助贵公司实现宏伟蓝图,我还是有压力、有困难的,因为我毕竟不是江河市的一把手。不过,我愿意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来支持你们,即使冒点风险,受点非议也在所不惜。因为我看好你们与江南化工集团的合作前景,更看好吴董事长、颜小姐以及你们的许多朋友的为人处事。现在,请允许我借你们的酒来敬你们。你俩刚才都各敬了我三杯,我尽管不胜酒力,也不能失了礼数,我对你俩每人各回敬三杯!”说完,诸葛清连干了六杯。第二瓶酒又底朝天了,颜白冠又要打开第三瓶,诸葛清赶忙阻拦,这一拦无意间竟抓住了颜白冠拿着酒瓶的又嫩又热的玉手。诸葛清一愣,随即把手抽回,对颜白冠说:“对不起,颜小姐,失礼了,请您原谅。”

颜白冠娇嗔道:“诸葛市长,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哪来这么多的礼数?说定了,喝完第三瓶就结束,正好一人一瓶,您意下如何?”

诸葛清估计自己因为喝得太猛,酒量已至六七成。再喝下去,就可能出问题了,便坚持不许开瓶,说来日方长,今后一定好好奉陪。

善于察颜观色的吴兴宏见状,便叫颜白冠收起酒瓶,说一切听诸葛市长定夺,并让颜白冠沏上最为正宗的西湖龙井茶。诸葛清虽对颜白冠怦然心动,完全可以再喝一点借装酒后失态对她试探虚实,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不好女色并不等于他不爱女色,这辈子论真正的情人他只有两个。一个是他大学的梦中情人,因为学校追她的人太多,尽管他费尽心思也没有成功,待他成了家、当了省委组织部的处长后才将她揽入怀抱,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她死于绝症,诸葛清悲痛欲绝。他的第二个情人是在六年前当了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后,看中了刚考进来的一位清纯漂亮的大学生,尽管这位姑娘绝顶聪颖,但刚进来只能先从打字员做起。诸葛清对她关怀备至,经过几番努力,终于打动了她的芳心。为谨慎起见,在两人确定关系后诸葛清将她调到了当时并不起眼的矿山资源局,现在已是位处长,实权在握,呼风唤雨。诸葛清与她的每次相会都极为谨慎缜密,所以他断定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今天他所见到的颜白冠,论才貌、学历和吸引力都在两位情人之上,可他对颜白冠的背景和忠诚度都不清楚,要使自己冒极大风险的女人,他宁愿忍之、弃之,绝不会轻举妄动。

在诸葛清想入非非的时候,吴兴宏本欲施计将他留在别墅中过夜,使他彻底成为自己的工具,但想到诸葛清的言行举止,觉得他不是个轻易被情色俘虏之人,便取消了这个念头,打算另辟蹊径。他长叹一声,满腹心事地说:“诸葛市长,我还有一件私事想请您帮忙,不知您方不方便?”

诸葛清问是什么事。

吴兴宏说:“民国九年,焦尾县书香世家叶文宗全家被人灭门,据说凶犯是当地王瓦山的一帮土匪,不知这伙土匪为何要杀害叶文宗一家,背后有没有人指使?您如能帮我查清此案的真相,我当重重谢您。”

诸葛清有些错愕:“我作为江河市行政一把手,确有调查的便利,但我不是本地人,时间又隔得这么久,查起来恐怕难度非常大。冒昧地问一下,难道吴老板与叶文宗家有何渊缘?”

吴兴宏眉宇微蹙:“有关我的身世以及关心此案的原因现在不便多说,我只是请您尽力相助。”

诸葛清沉思片刻,认真地说:“既然吴老板把这事看得如此重要,那我一定尽力而为,职责所在,情义所为,‘谢’字就省略吧。”

李毅的父亲李教授为完成儿子交给的任务,在市古文化研究会的通力配合下,尤其是在夏中华的具体帮助下,经过查阅多种文献史料和民间走访,终于对民国九年叶家村的灭门案理出了一些头绪。

叶家在乾隆、嘉庆、道光三朝曾出过三个举人,为全县的书香望族。可惜这几个举人都不擅为官,志在办学育人,传播儒学和科学,故除一人当过几年知县外,其余都是教书先生。至光绪时期,叶家已开始衰落,史料记载中唯有长子叶文宗中过秀才,家中其他人都未取得功名,可叶家长期来的积德修善,名声和人缘依然颇好,四乡八邻对叶文宗为户主的叶家十分尊敬。

在灭门案发生的前一年,村上来了一个衣裳褴褛、面黄肌瘦的老人,他以乞讨为生,晚上就住在附近的桥洞之中。到了那年的冬天,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叶文宗想起住在桥洞中的老人很可能会被冻死,就叫家人把他背到自己家里,让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并饱食了一顿。叶文宗对老人说:“老人家,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不知你从何地而来?因何事穷困潦倒到这般地步?住在桥洞内,我怕你熬不过这个冬季,如不嫌弃,就在我这里过了冬再走。”

老人没有回答叶文宗的问题,只是用河南口音说:“谢了,你是菩萨心肠,我相信好人自有好报。”

开春后,老人已调养得身板硬朗,脸色红润,两只深邃的眼睛虎虎有神。他在离开前从随身的布包袱中拿出一个被棉絮包裹着的物件,在七八层棉絮被剥开后,最后露出一只瓷器,高五分左右,上沿直径为十公分左右,底足直径四公分左右,颜色青如湖水,通体薄如宣纸。老人对叶文宗说:“这是我祖上传下的一只柴窑笔洗,有人因要对我谋财害命,我才躲到这里,看来带在身边凶多吉少,我想暂时存放在您家,待我把一些事情安排好后再亲自来取,有劳之处,自当重谢。”

叶文宗目光诧异,他知道柴窑为中国古代青瓷的最高境界。据史料记载,它创建于五代后周显德初年的河南汴梁(今开封地带),为周世宗柴荣的御窑。后因黄河决堤将窑址掩埋,故柴窑至今未发现窑址。在此后历朝历代皇宫中也未再见过柴窑,只是偶尔民间流传出有实物遗存。后人把柴窑的主要特征用十二个字概括:“青如天,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更把它列为诸窑之冠,认为柴窑最贵,世难一见。据说酷爱古玩的乾隆皇帝曾昭告天下,愿出百万白银求得数件柴窑,结果仍未如愿,柴窑之珍稀昂贵可略见一斑。老人有如此天下奇珍,定非等闲之辈。

叶文宗语气诚恳地说:“谢谢老伯信任,重谢就不必了,只盼您及早取回,如此价值连城之物,放在这里时间长了我也怕出差错。”

老人别过叶家,再无踪影。叶文宗亲自看护这只柴窑笔洗,心中惴惴不安,两个月后,便用极隐秘的方法将它埋葬了起来。

到了冬至这天,二十多个骑着快马的蒙面人突然闯至叶文宗家,逼叶文宗交出柴窑笔洗,以确保全家平安。叶文宗不知这伙人是如何探听到他保存了此物,为了诚信,让物归原主,加之不愿将这一无价之宝毁于匪贼之手,叶文宗誓死不屈,拒绝交出。匪徒们经过一番详细搜寻,便将叶文宗全家杀害。至于匪徒们是因为没有找到此物怒而灭门,还是他们找到了此物,怕叶文宗告官,惧而杀之,这一点暂时还不清楚。另外,这伙本县王瓦山的匪徒到底是有人密报还是受人指使来洗劫叶文宗家,也暂时找不到证据。

不过,李教授的调查也有重大突破:叶文宗一家并未完全被灭门。他生有四子一女,女儿叶金凤,排行老四,因在北平读书幸免于难,只是后来不知去向;老五叶恭俭,因在外婆家探亲,才逃过厄运,只因他怕匪徒要斩草除根,一直隐姓埋名躲在外婆家,直至解放前夕才敢回家。而这个叶恭俭,正是叶如云的父亲,也就是叶雨菡的外公。叶雨菡在法国一年多杳无音讯,不知与这一旧案有无关系。

李教授将初步的情况告诉了儿子。李毅又将此转告给了薛夕坤,并对薛夕坤说,叶如云的父亲虽然英年早逝,但他应该会留下一些有价值的史料或物证。另外,邵天翔经常秘密潜往法国;张小虎最近了解到吴兴宏出身于法国,只是从中学开始定居中国。这些现象后面有没有某种联系,只有联系上叶雨菡,才能叫她配合调查。

薛夕坤觉得李毅言之有理。可是,现在唯一对叶雨菡的踪迹略有所知的人只有解正,因此,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找了一个机会把解正叫到家中,与他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