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各有妙招

端午节休假后上班的第一天,诸葛清就被李毅请到了他的办公室。尽管李毅在电话中没有讲具体的事情,但诸葛清已心中有数。

诸葛清到来后,李毅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亲自为诸葛清泡了一杯“瑞山翠芽”,询问他节日过得怎样,有没有陪家人外出旅游。诸葛清简略地应酬着,他知道这是谈正事之前的气氛铺垫,铺垫的时间越长,往往预示着所谈之事越严肃。以往谈事一向直截了当、开宗明义的李毅本来不是这种风格,大约在半年前开始了这一细微变化。诸葛清对此不太习惯,甚至有一种压迫感,便主动问道:“李书记,是不是这几天市里出了什么事?”

李毅浓眉一挑:“我估计会有人向你报告的,那就不必兜圈子了。关于龙山顶上那几株兰花,我记得曾与你商量过,你当时给了我明确的态度,可节日期间为此事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把“该由谁负责”这句话咽到肚里没有说出来。

对于李毅咽到肚里的这句话,诸葛清当然是猜得出来的,他显得义愤填膺地说:“米乐景这个人简直是个糊涂蛋,你吩咐我的当天,我就向他作过明确交代,他回答我兰花绝不迁移,怎么后来又出尔反尔,生出事端,真应该撤他的职!”

李毅嘴角掠过一丝冷笑:“沈亚鹏挨打的当天,我从公安局协调出来后就打电话问了米乐景,他发誓赌咒说没有人向他交代过不准迁移,他的话是真是假?是想推脱责任还是栽赃领导?”

诸葛清心中凉气直冒,他确实认为几株兰花不应该是他这个堂堂市长过问的事,因而并非有意,而是压根儿就没把李毅的意见转告给米乐景。昨晚米乐景向他汇报时,他觉得如果自己主动担起责任,就很可能会在班子和群众中形成不良形象,便要米乐景承担责任,米乐景满口答应而心存芥蒂,并未说出李毅早已向他了解过情况。诸葛清认为米乐景是个两面讨好、没有肩膀的老滑头,愤懑之情油然而生。他咬了咬上唇,一连吸了几口烟竭力抑制着心头的怒火,说:“其实这事谁承担责任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米乐景这种两面三刀的思想意识就严重了,本地有句俗话,墙上一棵草,风吹两边倒,他就是这种典型人物。他既然不愿承担责任,那就由我来承担吧,该挨批评、受处分你就拿我是问好了。”诸葛清以守为攻,他清楚这种事对他构不成任何处分的理由。

李毅的本意是想要诸葛清实话实说,不能阳奉阴违,并不想小题大做地追究他的责任,见目的基本达到,也就不想扩大事态,见好就收,便顺着诸葛清的话说:“如果每个班子成员都像你这么敢于承担责任,市委市政府的许多工作推进起来就轻松多了,其实我今天主要不是想问责,而是与你通报一下情况,沟通沟通思想。对米乐景同志,还是加强思想教育吧。好在沈亚鹏的伤势并不严重,为平息民愤,我已让公安局放掉被抓的两个人。”

这时,李毅办公室的门被敲了几下,姜克己推门而进。

未经李毅应允而敢直接闯进门来的班子成员中唯有姜克己一人。诸葛清见姜克己风风火火的样子,估计有急事与李毅商量,自己在此恐有不便,就起身准备离开。

李毅把诸葛清按在原位,让姜克己坐到他的旁边,说:“克己,有什么事?正好诸葛市长在这里,请他一起听听汇报吧。”

姜克己汇报的事已向李毅预约过,李毅要诸葛清一起听汇报,是经过考虑而临时改变的主意。

姜克己虽然觉得诸葛清在场有些意外,但还是快言快语地做了汇报:邵天翔经过公安部门的催促,在节日期间将存放在他那里的那批唐代金银器归还给了江河市纪委专案组,总数二百七十九件,一件不少。可据专家鉴定,其中有一百五十件是赝品。另据虞志高交代,他当时对这批文物的记录非常详细,其中有十件估计是金质的,因为分量特别重,另外有一百五十五件银器是鎏金的,工艺最为精湛,虞志高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件“龟酒令”,当时他还暗想:“龟酒令”天下无双,现在这个一出世,岂不成了一双?扣除虞志高私吞的十件,应该还有一百四十五件鎏金银器,可邵天翔归还的银器中只有四件是鎏金的,金器一件也没有,这就说明邵天翔把其中的精华部分进行了偷梁换柱。我市公安局根据专家的意见和虞志高的证词向邵天翔追回调了包的文物,可邵天翔矢口抵赖,还振振有词,对此该采取什么措施?

李毅听后没有立即表态,他抬起头来目视着诸葛清。

诸葛清看得懂李毅目光中的含义:“你诸葛清自作主张把这批文物存放在邵天翔处,现在出了问题,你如何担当?”一向定力很好的诸葛清一时陷入了深思。“文革”时期,他家与邵天翔家是邻居。当时邵天翔家的古玩大都藏在地下室,在“破四旧”的热潮中红卫兵抄了他的家。邵天翔父子在被抄前的一刻将两箱最为珍贵的东西转移到了诸葛清家,向诸葛清父母跪着乞求暂时帮助保管。那时谁接受这种请求是要冒着被批斗游街的风险的,诸葛清的父母出于对文物的保护和邵家遭遇的同情,毅然伸出了援助之手。其时,诸葛清才上小学二年级。在“文革”风暴即将过去时,诸葛清父母将这两箱古玩悉数归还给邵家,邵家父子感激涕零。从此两家来往密切,诸葛清对文物常识也逐渐有所了解。后来,诸葛清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省委组织部,他开始时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幸运,一年后父亲才告诉他,邵天翔为感恩帮他在省委组织部领导那里打通了关节,因为这时国内古玩热渐起,邵天翔给领导送古玩发挥了神奇的威力。六年前任省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时,诸葛清陪同喜爱收藏的组织部部长佟立群到天翔博物馆去参观,当时佟立群带去了两块一般的和田玉,邵天翔见后连连赞叹,将自己收藏多年的几十张晚清和民国邮票与佟立群作了交换。事后邵天翔告诉诸葛清,这些邮票价值在百万元以上,自愿交换藏品不过是收藏界冠冕堂皇的游戏规则,为的是让佟立群心安理得地占了个大便宜。此后佟立群与邵天翔再有什么样的“交换”,诸葛清就不得而知了,但诸葛清几年内从处长升到了副部长、常委副部长,恐怕与之不无关系。因此,诸葛清也时常想着如何回报邵天翔。得知虞志高向他密告的那批唐代金银器时,他本想存放在邵天翔处,既作为一种回报,又作为自己的备用资源,不料事情给虞志高搞砸了,他只能要求邵天翔全部归还,以保住他来之不易的位置,余事来日方长。想不到邵天翔的心比他想象的要黑得多,竟把精华部分统统调了包据为己有,真要依法追究,他坐班房不知要坐到何年何月。可是,邵天翔毕竟有恩于自己,他想秉公办事都不可能呀……

诸葛清并不回避李毅的目光,而是对视了一下,摸索着进退之路:“把这批东西暂时存放在天翔博物馆确是我的建议,如果真的发生了如克己同志所说的情况,我觉得不仅要对邵天翔依法惩处,而且要追究我的失察之责,这一点绝不能含糊!但是,虞志高贪婪成性,诡计多端,是个说话不负责的人,现在又处于精神崩溃状态,不排除他想通过乱咬人来立功,因此他的证词是否可靠要慎重考虑。另外,此事已涉及刑事犯罪,再说邵天翔又不是党员干部,而是民营企业家,他的案子是否应由市政法委牵头处理?”诸葛清的最后一句话是有用意的。他在任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时曾在考核关上帮助过卜德举,两人私交甚密,加之李毅曾数次批评过卜德举这个政法委书记办事不力,卜德举耿耿于怀。如果将案子转由政法委牵头,诸葛清对案情的掌控力就大得多了。

直筒子脾气的姜克己听到诸葛清在说自己揽权,顿时火冒三丈,扯着嗓门说道:“我姜克己从来不喜欢在权力上与别人争风吃醋,既然诸葛市长认为这事应属政法委管,那我就绝不在别人田里撒尿了!”

李毅用双手朝着姜克己连连压了几下:“克己,你太心急了,诸葛市长只是提出问题,并没有下最后结论。再说,邵天翔一案是由被实行‘双规’的虞志高而牵出,是我要纪委牵头、政法委配合的,只有虞志高的案子完全进入了法律程序,你才能退出这个案子的一线。”他向诸葛清扔了支烟,缓和了一下气氛,但话语一点不含糊,“诸葛市长已经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提醒我们要把证据敲实,工作做细,我认为不无道理。虞志高那里只是证据的一个方面,其他途径不也可以提供证据吗?比如说专家的鉴定。”

姜克己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李毅的话使他幡然醒悟:政法系统除公安局外,现在以垂直管理为主,市委市政府对它的控制力比以前小多了,自己在关键时刻怎能轻易撤退?当下最根本的任务是要把多方面的证据敲实,再敲实!

诸葛清也从李毅的话中得到另一种启示:看来自己要是明目张胆地帮助邵天翔瞒天过海,那是极其愚蠢和危险的,因为其中的漏洞和疑点太多,当务之急是要设法让邵天翔体面地交出调包的文物,逃避法律的惩罚,小不忍则乱大谋,邵天翔这样的老江湖应该懂得孰重孰轻。他先是拍拍姜克己的肩膀,道:“克己你是性情中人,我不怪你,刚才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然后直视着李毅说,“李书记,在这件事的态度上我们没有任何分歧,你怎么指挥,我就怎么执行。先把事情搞清楚,该我作检讨或受处分时,我绝不推脱。”

李毅会心一笑:“好,诸葛市长,我佩服你的气度。”

……

翌日上午,李毅接到解正的电话通知:祝省长下午二点调研江河市的国企改革工作,他直接到江南化工集团总部,因要座谈讨论,江河市参加的人员,除了您和诸葛清外,他还点了于新洁、姜克己、宋超和卜德举的名。

李毅暗自思忖:既然主题是国企改革,按理祝一鸣应叫相关人员参加,怎么把姜克己和卜德举都列入了其中?是想借机见见老部下,还是另有什么议题?祝一鸣这个人行事一向难以捉摸,李毅更不愿把时间花在揣摩祝一鸣的心思上,便叫办公室通知参会人员,务必提前十分钟到达江南化工集团总部。尽管李毅对祝一鸣有看法,但他认为在工作上必须配合上级领导,并应给予适当的礼仪。

看来祝一鸣的工作作风改变不小,事先跟江南化工集团打了招呼,不允许对他的调研搞任何欢迎仪式。李毅一行人到达江南化工集团总部时,未见门前、厂内有彩旗和欢迎标语,只有两位集团副总经理在门前迎接引路。引路者告诉李毅。祝省长半个小时前就到了厂里,现在正与董事长和总经理了解企业情况。

李毅和班子有关成员来到集团会议室,见祝一鸣正与谢百威和鲁大同谈笑风生,李毅忙上前握着祝一鸣的手,说:“祝省长,我们本想提前迎接,哪知还是落在了您的后面,该罚该罚!”

容光焕发的祝一鸣仍像以往爽朗幽默:“不是你们迟到,而是我没守规矩提前到了,为的是看看工厂,看看企业的干部和员工,如果要罚的话,该罚的是我。”他上前与参会的江河市班子成员一一亲切握手,然后对随行人员作了介绍,这一次祝一鸣真的是轻车就简,随行的只有三人,除了跟班秘书王德兴、综合一处处长解正,还有一个就是国资委主任牛强生,他磨正刚一个月,现在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祝一鸣没有像常规那样让汇报者都坐在他的对面,而是安排李毅和诸葛清坐在他的左右两旁,其他人则都在会议桌对面坐下。他习惯性地摁了一下鼻子,笑呵呵地开场道:“我早想来这里调研,由于杂事缠身,这个夙愿至今才实现,市领导班子的另外一些成员,请李毅和诸葛清替我转告问候吧,就说我真的一直想念大家。春江书记要我担任省国企改革领导小组组长,这个差使好不好当,牛强生同志可能比较清楚。我省的国企改革步伐已落后于兄弟省,落后于中央的要求,所以我打算把江河市和金宁市作为重点突破,以点带面,推进全省国企改革的力度和深度。江南化工集团我以往来过不下五六次,今天又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所以参观工厂的形式就不必搞了,主要是议论一下这个企业的改制方案。李毅同志,你看是由企业领导先汇报,还是由市领导直接汇报?”

李毅说:“那就先听听企业领导的想法吧。”

董事长谢百威抓了抓头皮,眯着一双小眼睛说:“企业改制,必须从实际出发,原来我任国资委主任时以为对这个企业很了解,谁知沉下来半个月,才感到以往是雾里看花,内部的经营管理与自己原来的判断出入很大,许多情况我还没有摸清楚,所以为了对企业、对上级领导负责,我暂时还不能高谈阔论。鲁大同同志在企业干了二十年,要不先听听他的意见吧。”

鲁大同虽然性格粗犷,但毕竟历练多年,懂得常规套路,董事长不肯说,他这个总经理岂能芦苇充竹竿呢?因而推诿道:“我这个人天生不是当设计师的料,只配当包工头。再说最近虞志高一出事,人心惶惶,怨声载道,我成了救火队长,哪还有精力去考虑改制。企业改制这样的大事就是市里定的,轮不到我们瞎操心。”

祝一鸣仍然呵呵地笑道:“企业领导互相推诿,到底是真的没有思考,还是怕意见与市领导不符?既然如此,那就由市领导直接汇报吧。”他朝左右两边看了一眼,“怎么样,你们两位不能再推了吧,谁先说?”

李毅立即回道:“这是政府主抓的事,请诸葛市长汇报吧,需要时我做些补充。”

诸葛清根本就无意推脱,于是,他向祝一鸣汇报了江河市国企改革的总体设想、步骤和措施,重点介绍了关于江南化工集团改制的两种方案,对每种方案的优劣作了客观的分析。至于这两个方案各由谁倡导,诸葛清自然是不可能吐露的。

李毅并未做任何补充,他说诸葛清的汇报非常客观。他所关心的是祝一鸣如何表态,如果祝一鸣肯定了诸葛清的方案,他该不该立即据理力争?

没想到祝一鸣听完汇报,摁了一下鼻子,用很满意的口气说:“江河市委市政府对国企改革的信心是坚定的,态度是积极的,方法是科学的。我这里重点说一下方法问题,任何决策预案都不能只是一种方案,而必须有两个以上备选方案,这样才能有比较和鉴别,才能不一条路走到黑,这是科学决策的基础。我听了汇报后初步的感觉,两个方案都不错,在意见统一后,关键在于落实,在于推进,在于见到成效,正如列宁所说,一打纲领不如一个行动。另外,站在更高层次,决策是一个系统,既要照顾眼前利益,又要着重于长远利益,既要看到局部利益,又要放眼全局,有时候局部必须服从全局。春江书记可谓日理万机,可他对你们这个规模不大的企业改制却很关心,他之所以如此关心,就是从大局来看问题的。在座的同志都知道,化工企业的污染相对比较严重,省城从金宁市搬迁到江河市,原因之一是因为长期以来金宁城周围以至于城市中心被化工企业包围了,而这些企业的规模又不小,总量居全国单个城市之首,拆迁的代价一时难以承受。因此,春江书记跟我商量要下决心逐步解决这个问题,从规模、机制、效益、环保这四个方面统一考虑,拿出总体方案,以原省城金宁市和新省城江河市为重点,在全省范围内统筹协调。我非常钦佩春江书记的视野和魄力,同时也相信总体的方案万一涉及江河市的局部利益,江河市的领导一定会以大局为重的。今天把市党政一把手都请来,主要是看看你们的态度。”祝一鸣对这个“总体方案”讲得比较抽象,具体的实施途径除了他自己,在场的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今天只是打着黄春江的旗号为实施他的“总体方案”吹吹风,铺铺路。

诸葛清首先表态道:“请黄书记、祝省长放心。我是……”他本想习惯性地说“我是长期搞组织工作的”,想到这种场合不适宜,立即刹住话头,改口道:“我是一定会向李毅同志学习,注重局部服从大局的。”他无意中将了李毅一军。

李毅觉得祝一鸣说得过于笼统,又不清楚黄春江的真实意见,本不愿表态,被诸葛清一将,只得附和着说了几句。

祝一鸣看看手表,又说道:“今天还有些时间,在座的同志有什么困难需要我解决请直截了当提出来。我提倡领导干部下来调研要帮助解决实际困难,对于能立即解决的,今天决不拖到明天;对于有希望解决的,要创造条件越快越好;对于一时难以解决的,也要把道理讲清楚。”

李毅代表市委市政府提了新省城功能完善需要省政府支持的几个问题,祝一鸣对此一一作了答复,其态度之热情、支持之力度都使江河市的在场领导为之动容。

正在大家心情愉悦的时候,炮筒子姜克己猛地插出一杠:“祝省长,江南化工集团出了一个文物大案,想必您应该有所耳闻吧。邵天翔对我市存放在他那里的文物偷梁换柱,我带人去调查时他不仅百般抵赖,还打出您的旗号,说与您关系如何如何,我看他这是无中生有,往您脸上抹黑,您对他要警惕。”姜克己此话并非有意出祝一鸣的洋相,因为以往祝一鸣对他曾有提携之恩,他只是想提醒祝一鸣不要上当受骗或充当他的保护伞。

在座的其他人听姜克己说出这话,都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谁知祝一鸣听了一阵哈哈大笑,道:“忠言逆耳利于行,克己同志,谢谢你的提醒。这个邵天翔呀,真会炒作!坦白地说,我早就与邵天翔熟悉,不久前确实参观过他的博物馆,他收藏的文物真是了不起,使我开了眼界,客观上对保护、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发挥了积极作用。但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我没有拿过他的任何东西,没有花过他的一分钱,如果他确实违法了,那就严格依法制裁,绝不要理睬他虚张声势的那一套!今天上午他刚给我打过电话,说是他受了冤枉,下面的操作人员出了差错不应该治他的罪,要我帮帮他的忙。我对他严正相告,国法大于天,你要是犯了罪,任何人都帮不了你;是否冤枉,公安部门调查后自有定论。听说金宁市公安局雷厉风行,下午就已经介入了调查。克己同志,我的回答你满意吗?”

姜克己涨红了脸,点了点头一个劲地喝茶,他对祝一鸣如此坦白地公开与邵天翔的关系感到意外,对他依法办事的态度颇为满意,可让金宁市公安局介入调查,岂不是暗示他这个江河市纪委书记在多管闲事吗?

李毅心头一震:祝一鸣不愧为高人,表面上襟怀坦白,公私分明,依法办事。可实际上他是用权力转移来保护邵天翔:既然邵天翔向金宁市公安局报了案,说工作人员操作失责,那金宁市依照公安属地管理的原则介入调查就是天经地义的了;金宁市也是副省级城市,江河市对它没有管辖或支配权,无权阻止对方公安部门的介入;一旦调查结论是操作人员失责,邵天翔就可以不承担法律责任。今天这个会祝一鸣为何要姜克己和卜德举参加,李毅原来觉得是个谜,现在这个谜底终于解开了。纵使没有姜克己的冒昧提问,祝一鸣也照样会以别的方式转到这个话题上。

诸葛清心中长长吁了一口气:自己煞费苦心都觉得难以摆平的事,到了祝一鸣这里如同小菜一碟!他对祝一鸣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就是绝顶高超的举重若轻,运筹帷幄,也是多年修成的道行呀!

祝一鸣再一次看了看手表,说:“本来呢,今天应该与各位共进晚餐,叙叙旧情,可现在中央对吃喝风抓得很严,我们领导干部也应该以身作则,所以,这顿饭我给大家记着,待这里改制成功,我祝一鸣自掏腰包来请大家!”

说完上面的话,祝一鸣站起身来,伸出肉乎乎的手,笑哈哈地与大家握手告别。刚进楼梯,突然手机震动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显示屏上是”A1“的暗号,这是他给白玫的编号,便立即关上,说出的话使人以为是公务接待任务:“我就是有分身术,也应付不了这么多场面啊。”

……

第二天上午,李毅向黄春江通了电话。他向黄春江汇报了祝一鸣来江河市视察和座谈的大体情况,并询问了全省国有化工企业改制是不是有个总体方案,这个方案是否得到了黄春江的首肯。

黄春江告诉李毅:“你这小子问我这些问题一定心中有鬼,你是否认为祝省长是打着我的旗号来实施他个人的主张?乱弹琴!李毅同志,我知道你对一鸣同志过去有些看法,可我们要相信人是会变化的。他现在是省长,工作能力出类拔萃,抓经济、抓改革都是大刀阔斧,富于创新,你应该充分尊重他。当然啰,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这个人有些地方也使我担心,什么问题就暂且不谈了。关于全省国有化企业的改制总体方案,他向我大致说了一下,我基本认同。至于他引荐的那个北方化工集团,我只是与它的董事长见了个面,礼节性地接待了一下,该集团如果确有可行性方案,又能拿出真金白银,我当然会支持。不过,倘若他们只是纸上谈兵,或者有什么企图,要我上当受骗不是那么容易的。”

李毅赶快接过话头,说:“黄书记,据我所知,这个北方化工集团背景相当复杂,它借用改革的名义,巧妙地利用我国现行体制上的漏洞来大量侵吞国有资产,使一些国企变成了权贵化加私有化的企业,我生怕您……生怕您不了解底细。”

黄春江朗声大笑:“你这小子用心是好的,可太自作聪明了吧?我这个老头子还没有到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地步!你给我记住,考虑问题要记住十六个字,面对现实,放眼未来,坚持原则,讲究谋略。北方化工集团的背景我比你更清楚,但官场的毒瘤短期还难以消除,不是因为某人法力无边,而是因为我们的政治体制改革还不到位,一旦到位,就能彻底切除毒瘤!在现行的情况下,有些应酬只是一种策略,原则上不能动摇,二者的统一就要靠信念和智慧。”

李毅心中惊叹,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黄春江继续对李毅说:“你与诸葛清同志配合得怎样?我明确告诉你,一二把手如果闹矛盾,搞得班子里鸡飞狗跳,我不会各打五十大板,主要拿一把手开刀!你以为一把手是好当的吗?好了,我还得去处理一件急事,今天就与你说到这里吧。”

李毅与黄春江刚通完电话,姜克己就带着张小虎敲门进来了。

李毅估计他俩是为文物案而来,待他们坐下后便问有什么新的情况。

张小虎说:“金宁市公安局的动作真快,经过一夜审讯,邵天翔的助手古文宇已作了彻底交代,承认是他瞒着邵天翔私自将文物调了包,为的是从中渔利。今天上午,金宁市公安局就把追回的文物全部送到了我市公安局,经检查和专家鉴定,一百五十五件鎏金银器一件不少,无一赝品。至于虞志高所说的十件金器,却成了十件唐代的铜器。专家说,因他们未见过原来的实物,究竟是虞志高判断有误还是邵天翔做了手脚,暂时无法确定。古文宇做了替罪羊,我们要想拘捕邵天翔就没有理由了。”

姜克己说了自己的看法:“像邵天翔这种雁过拔毛的人,不留下几件精品鬼都不信,不过这个老滑头手法比较巧妙罢了。金宁市公安局有意避开我们专案组速战速决,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李毅微微一笑:“你应该知道这个高人是谁。不过现在我们暂时不提他吧。”

姜克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张小虎问:“李书记,这个案子我们结不结案?”

李毅说:“文物案就暂时结了吧,不给幕后指挥人留点面子,恐会生出新的事端。但虞志高的经济案暂时不移交给检察院,再拖上一阵,看看他是否还能吐出新的线索,也观察一下与他有瓜葛的人会有什么动静。”

姜克己和张小虎刚离开,米乐景就进了李毅的办公室。

米乐景五十五岁,矮胖的身材如一个大冬瓜,脸上油光水滑,酒糟鼻子、金鱼眼和文雅的笑容不太相称地布局在他胖乎乎、圆滚滚的脸上。他一见李毅,就躬着身子迎上前去:“李书记,我本来早就想找您,因怕您公务繁忙,一直未敢打扰。”

李毅单刀直入地说:“你找我大概是急于把迁移兰花一事说清楚吧,这方面的情况我已有所了解,你就尽量说得简单些吧。”

米乐景语速比常人慢一拍,且带着几分女腔:“李书记哎,迁移兰花一事,弄得我真是虱子钻进肛门里,不是死也是死(屎)。此事我向诸葛市长当面汇报,他是同意了的,没说您有什么指示。待到出了纰漏他要我承担全部责任,我挨板子受处分事小,可欺骗您却是犯了欺君之罪呀。”

李毅放下脸:“谁是君?你在旅游局就把自己看成‘君’吗?”

米乐景“啪”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我这臭嘴,说歪了,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实在不愿欺骗您呐。我对您要是说一句假话就不是人,可万一诸葛市长给我穿小鞋,您可得为我主持公道呀。”

李毅说:“别跟我讨价还价,我问你,沈亚鹏打通医院关节、编造病情的事,你事先知不知道?”

米乐景又要抽自己的耳光,被李毅用手挡住,说:“你是政府官员,请注意自己的形象。”

“是是是。”米乐景捶了一下胸口,“我向您发誓,事先要是知道一丁点就不是人。平时我看这家伙做事挺勤快的,没想到一肚子花花肠子,只怪我瞎了眼用这种小人。他这次欺骗党和政府,企图诬陷别人,不仅是违法的,而且有意无意地害了您,我一定把他撤职查办。”

李毅淡淡地一笑:“人非圣贤,犯点错误是难免的,何况他年纪尚轻,又是为执行你的命令受的伤,你真下得了狠手?我看就多加教育、以观后效吧。”

米乐景没想到李毅提出这样的处理意见,立即感激涕零地说:“李书记真是宽宏大量,处处为别人着想,那我就按照您的指示,好好教训教训他。”

李毅告诫道:“你自己也要从中吸取教训。”

米乐景松了一口气,沈亚鹏是他的心腹爱将,他岂能忍心治罪,只是表面上必须演得逼真罢了。

“还有一件事,请你帮我转告诸葛市长,有关迁移兰花的事到此为止,任何人都不要再在细节上纠缠。”李毅这样做,一方面是不想让诸葛清为此事过于难堪,便于他自我反省;另一方面,也是在提醒诸葛清,对米乐景这种表里不一的人要有所防范。

祝一鸣坐在车上犯了愁:颜白冠给他发来信息,约他“一起叙叙”。不久前他第一次与颜白冠“相叙”,是吃过晚饭后在金宁市的一幢环境优美的单体别墅中,这幢别墅是颜白冠个人的还是董事长吴兴宏的,祝一鸣并不清楚。那一夜,颜白冠留给祝一鸣的印象可用四个字概括:柔情似水。此后,祝一鸣在自己的情人名单中将颜白冠编为”A2”。

白玫之所以被祝一鸣编为”A1",是因为他在江河市任市委书记时与她保持了四年关系,在他从江河市调至青北省任省长期间,白玫虽不方便去看他,但与他的电话和信息联系从未中断,可以称得上是他时间最长的情人。现在祝一鸣以省长的身份重返江河市,白玫数次向他点燃旧情,祝一鸣一直克制着,因为他清楚,白玫的情人绝不止他一个,且不是高官就是富商,离别三年,不知谁是她的新欢,更为重要的是,会不会对他构成威胁?今天,白玫看他不接电话,又向他发了信息:我想看到/我在寻找/那烙在心中爱的美好/我紧紧地依靠/紧紧地守牢/不敢漏掉/一丝一毫/愿能等到。祝一鸣有些被白玫的心声感动了,白玫不仅有性感的身材、热辣的情感、特异的性功能,还一直真心地爱着他。如果也用四个字对她概括,那就是激情似火。“水”和“火”的滋味他想交替尝尝。

颜白冠远在金宁市,白玫近在眼前,祝一鸣今晚终于做出了取舍:他用一部加过密专门与情人通话的手机向白玫发了短信:半小时后在京盛宾馆四十九楼8号房!后面没有署名,只是打了惊叹号,这是他与情人联络的特殊符号,也是他多年的保密习惯。

京盛宾馆是开业刚两个月的超五星级酒店,为印度尼西亚一华人财团所建。祝一鸣与该集团的董事长兼CEO关系很深,曾给过他大力支持,因此他给了祝一鸣四十九楼一套“休息房”。这个宾馆的特殊设计之一在于:常人都只能到四十八楼,要上四十九楼就必须有房主的磁卡才能开启电梯;到了四十九楼,每个电梯门前均有屏风将左右隔开,只要移动屏风,即可形成通道,这样的缜密设计,为的是保证每个人的绝对私密空间;开房门则用密码;且整层楼面都没有电子探头和其他监控装置。祝一鸣只是独自来此休息过一次,权作亲自体验,感到空间虽不很大,但豪华与舒适的程度都超出想象。里面免费的高档酒、饮料应有尽有,就连床都是古代宫廷中的“助爱床”,据说为武则天所创,床上装有机关,可调节起伏与震动,让做爱更有激情,且节省体力。

祝一鸣将白玫领进房间,满以为白玫会被其奢华程度惊呆,谁知白玫似乎什么都没看到,进了门就一把抱住祝一鸣,泪流满面地说:“三年了,我每天都想着您,今天终于梦想成真了。”

祝一鸣能真切地感觉到白玫的泪水滴到他的脖子和后背上,他动情地说:“既然天天想我,为什么不去看我?”

“不是您对我说的吗,那里的人很敏感,最好不要去,我能不为您着想吗?即使您回来以后,我想见您容易吗?”

祝一鸣一时语塞。两人热烈地拥抱接吻了一阵,便坐到了双人沙发上稍作小憩。这时祝一鸣才发现白玫今天穿了一身白色的裙子,容貌与三年前并无太大的变化,便调侃道:“你虽姓白,但以往你见我都是穿黑色或紫色的衣服,从未穿过白色的衣服,今天难道是与我新婚?”

白玫娇滴滴地说:“久别胜新婚呀,今天我就是要与您举行没有仪式、没有证书的婚礼。”她娇嗔一笑,“说到婚礼我要考考您,什么叫白色的婚礼?”

祝一鸣饶有兴致地笑道:“我只知道现在结婚时女子流行穿白色婚纱,至于其中有什么典故,我倒真不清楚,那就请你指教一二。”

白玫妩媚地伏在他的肩上,声若黄鹂:“中国古代结婚时流行红色,象征喜庆;欧洲古时候流行过黑色,寓意高贵。白色婚纱源于1499年的法国贵族,那一年安妮穿一袭白色婚纱与法王路易十二在教堂举行婚礼,她将自己的高贵、纯洁优雅完美地奉献给了她的爱人。从此,白色婚礼记载于爱的史册,纯美之爱由此延续。因此,你该知道我今天为何要穿白裙了吧?”

祝一鸣一手抚弄着她飘着香气的长发,一手伸进裙子解开她的乳罩,抚摸她那年近三十依然丰满坚挺、令人心旌摇曳的双乳。“感谢你让我增长了知识,可我与你的白色婚礼只能到下辈子了。小玫,你结婚了吗?”“去年领了结婚证。”“有小孩了吗?”“没有,我不想为他生。”“为什么?”“因为我想为你生一个。”“为什么要为我生?”

“祝省长,嗯,这样称呼太别扭,我还是叫您祝大哥吧。三年前您离开江河市前的那个晚上,我曾对您说过,真正的爱情没有年龄之分,没有穷富之分,没有国界之分,没有已婚未婚之分。我爱的是您改变了我的人生,爱的是您的豪爽幽默,爱的是您的雄才大略,爱的是您对女人的关怀体贴和精耕细作,想必我这些肺腑之言您早就忘了吧?”

“没忘,没忘,可我这样的老头子即使播了种,还能生根发芽吗?”

“一定能!乾隆七十正风流,齐白石八十五岁喜得子,您如此健康威猛,不多留下几个龙种,倒是世间最大的浪费和遗憾。”

祝一鸣得意地一阵淫笑,官场男人不仅喜欢别人敬仰他握有生杀大权的地位,也乐于听到女人赞美他那根能使她们神魂颠倒的“权杖”。他并不想白玫真的为他生儿育女,只是要白玫真诚地奉献她的灵与肉。在白玫的催促下,他走向了浴室。

白玫见祝一鸣从浴室出来后赤裸着身体躺倒在床上,立即快速地冲洗了一下,裹着一件半露半裸的浴衣像小鸟一样依偎在他身旁。

祝一鸣说:“今天我很高兴,好好庆祝一下吧。”

白玫懂得“庆祝”的意思:祝一鸣要她全身按摩,先按背后,再按正面。

白玫的按摩,不是用手,也不是用舌尖,而是用乳房。先用乳头“点穴”,如鸟儿行走;再用肉球“按穴”,似婴儿滚爬。这一点一按,使关键的穴位该麻的麻,该痒的痒,该酸的酸,该胀的胀,该颤的颤。这是肉的舞蹈,也是灵的舞蹈,淋漓尽致的“舞蹈”只是前戏,前戏之后,精彩纷呈、神魂颠倒的正戏才一浪高过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