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弃子谋势

夏中华受姜克己之托,与穿了便衣的张小虎一道去拜访邵天翔。

邵天翔,年近花甲,精神矍铄,一副夫子相。据说他爷爷和父亲都是知名收藏家,到了他这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共有三个博物馆,一个是玉器馆,一个是瓷器馆,一个是青铜杂件馆。馆中藏品除了祖传的以外,到他这里大都是亲自盗窃或是从盗墓集团手中所得。他的经济来源主要是十多年前在缅甸开了个翡翠矿,矿中的原石运到他在金宁市的厂里直接加工,然后批发售出。翡翠近二十年价格涨了一百多倍,他日进斗金,赚得盆满钵满,自然有资本大量购买古玩。他只要卖掉其中很小一部分,便可把成本收回。因此,他嘲笑那些靠房地产和挖煤致富的是土豪,他认为在中国最赚钱的除了贩毒就是搞古玩,听起来还十分儒雅。

邵天翔的翡翠加工厂位于金宁市东面的城郊,占地约四百多亩,其中五十亩左右为私人别墅花园,他的私人博物馆有一个在别墅一楼,另两个在地下室。别墅前的工厂中心地带为他的十层办公大楼。一楼为翡翠批发部,二至四楼为翡翠展览室,五楼为他的办公室,室内藏有许多供客人欣赏或炫耀他身份的宝物,六楼为仓库,七至十楼为其他人员办公之用。每层楼不仅有电子监控设备和报警装置,还有两名保安晚上站岗,可谓戒备森严。

夏中华一进厂门就用手机向邵天翔作了通报,所以在保安的陪同下顺利地进了邵天翔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占整整一层楼面,却显得有些拥挤,因为除了进门的一间用一米高左右的清代扬州漆雕屏风围成了一个接待室,后面就是敞开的古玩陈列室,左边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暗室。

见夏中华和张小虎进来,他把原来跟他在聊天的几个人立即打发走了。

三人围着长条茶几在老红木太师椅上坐下后,邵天翔亲自泡了陈年普洱茶,几经过滤,倒进颇为精制的小紫砂杯中,端到两人面前,然后儒雅地笑道:“二位今天怎有兴致到我这里坐坐?夏馆长的大名如雷贯耳,这位年轻人好像面生。”

夏中华忙说:“这是我的徒弟,姓张。”

“名师出高徒,那我得考考你这位高徒的眼力。”邵天翔不欢迎陌生人进他的办公室,考张小虎也是为了摸清他的底细和发出一种警示。他从旁边的木盒中拿出一只铜香炉放在桌上,扫视了一下张小虎:“这是我给刚走的那批客人欣赏的东西,请你断断它的代,品品它的位。”

夏中华看到这只香炉,心中咯噔一跳:这是二十年前自己从潘阿狗家以二十万元买来的,当时夏中华刚刚出道,虽知此物价格惊人,但国内市场赝品太多,有行无市,夏中华找了好几个买家都没能成交,只有邵天翔看到此物,以八十万元价格一锤定音。现在的市场价要数千万元。夏中华一直认为这是自己做得最丢脸的一笔生意。今天看到此物,他就不能先开口了。

张小虎对古玩鉴定只是在夏中华那里学到了一点皮毛,但他的脑子反应极快,记忆力惊人,去年他在省博物馆办案时见到过与此相似的炉,便镇定地蒙了一下:“我跟师傅还只学了点常识,说得不一定对,这应该是正宗的宣德炉吧。”

邵天翔立即竖起拇指,并借题发挥:“小伙子该满师了。这件东西全中国真正识得的人屈指可数,你师傅夏中华就是其中一个。你嘛,说得不客气一点可能带有蒙的成分。宣德炉为明代宣德年御制,存世量极少,流落在民间有历史记载的只有两三件。它分为小号、中号、大号,以大号最为珍贵;颜色分为四种,尤以藏经纸色最为上乘,此炉集二‘最’为一身,可见等级之高。夏馆长二十年前就敢用几年的工资购买此炉,我就断定他日后定是古玩界的奇才。”

夏中华开始时为张小虎捏着一把汗,现在听邵天翔夸自己,如芒刺在背,接过邵天翔的话头:“承蒙邵老板夸奖,夏某人愧不敢当,最近就看走了眼,让我的朋友吃了大亏。”说完,从背包中非常小心地拿出谢百威交给纪委的那对唐代银碗,恭恭敬敬地放在邵天翔面前:“您看这东西对不对路?”

邵天翔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东西的出土痕迹、品相、工艺与自己从虞志高那里拿来的这批货完全是一路,难道还有许多散失在外面?脸上却镇定自若,笑意绵绵:“这种开门见山的东西夏馆长还用得着来考我?”

夏中华叹息了一声:“我刚拿到手时也以为开门见山,但后经仔细琢磨,感觉有问题,经向上海博物馆汪老请教,他也认为是足以乱真的高仿品。”

“怎么可能是赝品?”邵天翔不屑一顾。

夏中华知道邵天翔鉴定只凭经验,理论钻研不够,便开始编造了:“邵老板一定知道,老的银器外面有一层黑中发亮的包浆,而它却没有,表层的锈迹看来是化学剂制成的。”其实这批银器由于长期受到污水的侵蚀,外表结成了一层薄薄的腐蚀壳,只要去了这层壳,里面的包浆就会显现出来。“再说,还有一个常人不注意的细节,凡是江河市丁家桥出的唐代金银器,底部大都用毛笔字写有‘力士’二字,且清晰如新,它却见不到,另外,鱼子纹也不像唐代那样圆润均匀。”

“夏馆长,这可能是你一家之见了,鱼子纹只是因锈迹才模糊了点,再说,我还没听说过国内的三大唐代金银器窑藏,独独只有江河市的写有‘力士’二字。”

邵天翔对唐代金银器的看法虽然专业,但并不全面。金银器作为古玩的一个分支,源于商代,盛于唐代。唐代金银器的数量之多、工艺之精、价格之昂可谓登峰造极,空前绝后。虽然俗称唐代金银器,实际上罕见金器大都为鎏金或不鎏金的银器。金与银的价格今天差别很大,而从唐代文物的角度看,金银质地区别不大,关键在于工艺的精湛程度。国内公认的唐代金银器重大发现有三处:陕西法门寺地宫、西安何家村窑藏、江河市丁家桥窑藏。专家对前两处金银器的来历已有定论和专著,唯有对江河市金银器的来历一直说不清道不明,从而形成了一个历史和文化谜。

夏中华在古玩理论研究上略胜邵天翔一筹,想杀下邵天翔的傲气,便娓娓道来:“我从宋代的《京口杂记》等书中了解到,江河市之所以出大量盛唐金银器,那是因为此地的金银器工艺水平为南方之冠,被宦官高力士钦定为皇室用品制作之地。高力士深得唐玄宗的信任,不仅是宫中内务总管,还掌控着皇家禁卫,一度曾指挥羽林军,被封为神策大将军,权倾朝野,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命人在江河市制作的金银器,一部分作为皇上生活起居、恩赐寺庙和祭祀之用,另一部分则进入了以他为首的宦官集团的私囊。我原以为‘力士’是指高力士或这里的坊号名士,后来知道并非如此,而是佛教中的金刚大力神之意。安史之乱使唐代由盛转衰,唐玄宗的帝位被太子李亨取代,高力士随之失势,江河市的唐代金银器制作也就从此走向衰败。”

邵天翔冷笑一阵:“这段故事听了倒是长知识,可我还是不信这批唐代金银器是赝品,因为它是从窖藏中出来的,还有‘开元天宝’钱币佐证。”说完,起身走进一间密室,拿出一枚带有月牙图纹、十克左右的“开元天宝”;一只“六曲葵口盘”,一只“十瓣花开盘”,银盘外壳也被腐蚀得锈迹斑斑,不见包浆。

三人一齐站到桌前观看,张小虎趁邵天翔转身吐痰之际,迅速用微型相机把这几件器物连同室内的背景都拍摄了下来。待邵天翔转过身时,夏中华和张小虎已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全神贯注地在欣赏藏品。

邵天翔颇为得意地说:“夏馆长,以你的功力,应该看出我这两只盘子和你带来的这对碗是同时出土的吧?古玩的水深不可测,靠赌博式地撞运气固然十赌九输,但也绝不能拘泥于所谓专家的既有结论。在我看来,许多专家在馆内是专家,出了馆就是砖家,都是馆中之蛙。你如果怀疑自己这对碗是假的,那就由我来收购。”

夏中华脸露愧色:“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邵老板虽是私人博物馆馆长,可眼力却在国家博物馆馆长之上,我今后一定向您多多请教。至于这对碗,就不劳您大驾了,我还是自己处理吧。”

邵天翔听夏中华说得如此谦虚,也有点过意不去,回道:“我可能有点倚老卖老了,良药苦口,请别介意。敢问夏馆长准备如何处理这对碗?”

夏中华说:“我还没想好,请您赐教一二。”

邵天翔鄙视地一笑:“这还用得着赐教,当然是设法转出让给那些贪官呀。从古至今,无官不贪,这几年反腐声势浩大,贪风一时似乎有所收敛,其实只不过是手段更巧妙罢了。我前两天收到一个段子,说三位官员聚会喝酒,商议作诗定胜负,负责做东,诗中必须有‘尖尖,圆圆,千千万,万万千,有没有,没有’这些词句。宣传部长打了头阵:逗号尖尖,句号圆圆,写过的文章千千万,审过的文章万万千,有没有真话?没有!组织部长紧随其后:笔头尖尖,公章圆圆,审查的干部千千万,提拔的干部万万千,有没有好人?没有!本地的书记最后做总结:乳头尖尖,屁股圆圆,提拔的女强人千千万,睡过的女秘书万万千,有没有处女?没有!领导一走,厨子感叹:子弹尖尖,手铐圆圆,杀过的贪官千千万,抓过的污吏万万千,有没有冤的?没有!”

大家哄堂而笑,夸邵天翔这个段子说得精彩。

张小虎趁邵天翔得意时虚心求教:“邵大师,贪官们是不会用巨款购买古玩的,要把古玩转让到他们手中,您有什么锦囊妙计?”

邵天翔是这方面的高手,他根本不用动脑筋,只要把经验之谈略举一二,便足以让这位年轻人大开眼界,但想到对张小虎并不了解底细,便改口道:“小伙子,你我还是初交,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今后待我们熟悉了,再给你指点不迟。”

张小虎立即顺应道:“邵大师这话实在,来日方长,但愿我有这样的机会。”

夏中华本想用激将法让邵天翔再拿几件唐代银器出来欣赏一下,不料邵天翔看了看手表,见快到晚饭时分,叹息了一声说:“朋友来访,按礼数本该请你们喝上几盅,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马上祝省长要到我这里视察,我还得到厂门口迎他一下,怠慢你们了,请多包涵,咱们后会有期吧。”

听他这么一说,夏中华和张小虎知道在下逐客令了,急忙向他告辞。

夏中华和张小虎将今天的所见所闻向李毅和姜克己作了如实汇报。

姜克己很快就得出三点结论:第一,地处丁家桥附近的江南化工集团总部工地上挖到的那些唐代金银器确实藏匿于邵天翔处。第二,邵天翔始终不肯吐露他是如何得到这批东西的,那就说明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交易。第三,当务之急是要把这批东西追回,作为深入调查的物证。

张小虎说:“邵天翔等人已触犯了国家文物保护法,我们公安部门完全可以依法将他们刑事拘留,立案侦查。”

李毅收拢拳头:“我同意一查到底,但既要依法办事,又必须讲究方法和效果。我倒不怕邵天翔有多大的保护伞,只是希望以最小的牺牲取得最大的胜利。你可先礼后兵,劝邵天翔交出赃物,协助公安机关调查,如果他顽固对抗的话,再对他采取刑事措施,直至逮捕法办。邵天翔是金宁市的名人,白道黑道都有不少朋友,真要拘捕他,我还得先与副省长兼省公安厅厅长笪维平打个招呼,取得他的支持。这位老同志一身正气,对走歪门邪道的人天王老子都不买账。”他把目光转向姜克己,“克己,你和小虎好好商量一下,在动邵天翔之前是否先动虞志高,他是整个链条的重要环节,是纪委先出手还是公安先出手,你俩斟酌一下。”

姜克己笑道:“看来这事可以由纪委为主转为公安为主了。”

李毅摇摇头:“并非如此。整个案子还是由你负责,政法系统都配合你。凭我的经验,虞志高作为江南化工集团的财务‘一支笔’,蔡兴发又婉转地说他私心太重,我估计他经济上的问题一定不会小。”

姜克己说:“现在许多案子都是拔起萝卜带出泥,我就怕涉及我们的权限不能查的人,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而棘手。”

李毅完全听得懂姜克己话中所隐含的意思,口气沉重地说:“克己,我们要千方百计地爱护企业经营者,要搞好班子团结,要尊重上级领导,可是,无论谁违反了党纪国法,都理应受到制裁,有腐必惩,有贪必肃,对此我们必须旗帜鲜明,毫不动摇。如果我们的权限不够,可以向上级提建议,可以进行配合。”

夏中华离开市委后心情比较复杂。他是应姜克己之请而配合调查,不太情愿地到邵天翔处当了一次特工。现在他一方面为国家文物可能被追回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因此事可能搅动巨大的政治漩涡而担忧。两年前,他的情人江小兰为他生下一对双胞胎,这个隐私虽然只有潘阿狗一人知道内情,但潘阿狗的那张臭嘴能否把住风也不知道,绯闻的传播只是时间问题,因此他在忐忑不安中采取了两个大的动作。第一个大动作,他向市委市政府提出辞去江河市博物馆馆长的职务。市委认为他这个党外人士专业水平很高,且未发现什么问题,因而没有同意他的辞呈。夏中华没有勇气将自己的婚外情向组织上坦白,只得暂时收回辞职报告。他采取的第二个大动作,就是与妻子洪珠离婚。妻子因为早就与夏中华感情破裂,对丈夫主动提出离婚要求心中是窃喜的,因为当今有产者的离婚,谁先提出离婚,谁就必须破财,因此她便提出了苛刻的条件。夏中华为了息事宁人,并弥补对妻子的伤害,全部答应了妻子的条件,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离了婚的夏中华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宁静。出于亲情和责任,没有特殊情况他每个星期都要看望一次与前妻所生的女儿。此外,相当一部分时间他要到焦尾县天鹅湖畔的秘密爱巢中与江小兰相聚,并陪伴他俩爱情的结晶——夏江龙和夏江凤。他本以为江小兰会很快向他提出结婚要求,可江小兰却没有这样做。她对夏中华说,对我来说,你离不离婚并不重要,我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另外,柳晓曼被捕后我才知道自己是遭她遗弃而被人收养的私生女,她的名声如此不好,你若与她的私生女结婚有损形象。因此,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待到你我都确认婚姻不是我们爱情的坟墓时,我们再步入婚姻的殿堂。夏中华对江小兰独特的个性既欣赏又担忧,对她的痴情既感动又有几分内疚——她本来是个光芒四射的青春少女,却因为与他坠入情网而远离父母和朋友,生活在阴影重重之中。他觉得自己无论在道德、情义还是责任上,都不能愧对江小兰和这对孪生儿女。

夏中华满腹心事地开着他的“宝马”越野车奔向天鹅湖畔,走到半路时,潘阿狗向他打来电话:“夏兄,你在哪里?”

夏中华回答:“我在开往天鹅湖的路上,你有事吗?”

潘阿狗说:“真是飞来横祸,我家上午失火了。”

夏中华关切地问:“损失严重吗?”

“幸亏发现得早,烧到一半被扑灭了。可是我奶奶留下的宝贝差不多烧了三分之一,我真对不住奶奶的在天之灵啊!”

夏中华清楚,奶奶是潘阿狗这辈子最亲的人,也是他最敬的神。记得当初刚认识他时,就听他说过有关奶奶的经典神话。据说当年华莹山的“双枪老太婆”与他奶奶结拜为姊妹。初次见面,他奶奶要试一下“双枪老太婆”的枪法是否名副其实。“双枪老太婆”听后唰地从腰间拔出双枪,朝两边树上左右开弓,两只鸟儿应声落地。而后,“双枪老太婆”把枪递给他奶奶说:姐姐,您是否也让我开开眼界。他奶奶说:我从来没摸过枪,既然妹妹相邀,我就不妨一试。言罢,朝脑后开了两枪,四只鸟儿从空中落下,且是两公两母!“双枪老太婆”见状,拱手道:姐姐,你真是神仙下凡,我自愧不如。对于这段神话,夏中华认为其中固然有潘阿狗习惯于吹牛的成分,但也可能藏匿着他奶奶的诡秘身份。因为他奶奶临死前交代潘阿狗无论如何要保护好她留下的两件宝物,其中一件就是前面提到的那只“宣德炉”。潘阿狗当时因赌博穷困潦倒,为给奶奶厚葬,不得已将这只炉卖给了夏中华。夏中华当时就暗想,如此珍稀昂贵的皇家御用品怎会流落到潘阿狗奶奶手中?他奶奶很可能有不凡的来历。至于第二件宝物是什么,潘阿狗一直不肯吐露。现在,潘阿狗突然说到他奶奶留下的第二件宝物被火烧损,夏中华很想探个究竟,便在手机中说:“潘兄,假如你相信我的话,就马上把宝物带到小兰的住处,让我看看损失的程度如何,还有没有办法修复。”

潘阿狗激动地说:“夏兄,你是我全天下最信任的人,既然宝物有修复的希望,我一定十忙丢掉九忙来见你。”

夏中华的车停在江小兰房前空地时,未见潘阿狗那辆破“吉普”,料定他还未到,便推门而入,迎接夏中华的是保姆孙阿姨。她今年五十岁左右,是江小兰在船上的主要帮手扈三娘的表姐,在家负责照料两个孩子。因为江小兰白天经常要在她承包的8号龙舟招呼顾客,晚上就拜托帮手扈三娘和胡艄公。夏中华曾数次请求江小兰不必再上船辛苦,把生意全部委托给扈三娘负责罢了。可江小兰说成天待在家中恐怕会闷出病来,到了船上心才会像湖水一般清静恬淡。

夏中华问孙阿姨:“小兰不在家吗?”

孙阿姨说:“她今天上船了,刚刚打来电话,说乘潘阿狗的车一道回来。先生,您是先喝茶还是先看看您的那对宝贝?”

夏中华笑道:“当然是先看宝贝喽。”说完,循声走向江小兰的房间。

他见儿子和女儿坐在地上,头凑在一起。儿子夏江龙在用蜡笔画一个人:一个不规则的大圆圈代表人头,圆圈中的上中下五个点代表眼、鼻、嘴,耳朵比猪八戒的还大,肚子像个将要爆炸的气球,气球下的两条斜线代表腿,奇怪的是没有手!女儿夏江凤问:“哥,你画的是谁?”夏江龙“扑哧”一笑:“爸爸呗,像不像?”夏江凤说:“爸怎么没有手?”夏江龙做了个鬼脸:“手、手、手,手被我绑起来了!”

夏中华上去一手一个将儿女抱起,使劲地亲了他俩一会儿,问儿子:“你为什么要绑爸爸的手?”儿子说:“你不天天来陪我们,就要绑!”女儿立即帮腔:“你从来、从来不替我们穿衣服,等于、等于没有手。”

真是童言无忌,孩子的话使夏中华羞愧交加,是啊,自己虽然在经济上供养他们,也隔三岔五地来逗他们一下,可生活起居上对他们从无照料啊,这难道算称职的父亲吗?孩子们绑自己的手难道不是一种直觉式的思维吗?

这时,随着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江小兰和潘阿狗进了门,两个孩子听到妈妈的声音,都亲热地叫着“妈妈”,欲从夏中华怀中挣脱出来。

潘阿狗上前搂住两个孩子,呲牙咧嘴地笑道:“小龙小凤,你俩要懂事,让你爸先抱抱你妈,然后才轮到你们。”

江小兰脸一红,在夏中华的手臂上拧了一下,冲着潘阿狗说了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便伸手夺过孩子,“去,快把你那堆破烂让他看看。”

潘阿狗听罢,从他带来的大面粉袋中小心地倒出一个烧破的枕头,这枕头的料子是黄色的绸缎,针脚密密匝匝,整整缝了四道,可见主人对它倾注的心血。

夏中华看到枕头的料子,就知道它不是寻常之物,而是晚清宫廷专用之料。他问潘阿狗:“可以打开吗?”

潘阿狗蹙着眉,眼中似有泪花,咂了咂嘴说:“这就是我奶奶临终前要我保管好的另一件宝物,她说枕头里的东西一定要在三十年后才能打开,并叫我发了誓,所以,我连你、连我老婆都一直瞒着。奶奶走了才二十年,我如违背誓言提前把它打开,就是对她的不孝,要遭报应啊。”

夏中华安慰道:“阿狗,我欣赏你对奶奶的一片孝心,可现在枕头的外套烧毁了这么多,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无法补救,那才是更对不起你奶奶。我要打开它,没有任何私念,完全是为了帮助你。”

潘阿狗觉得夏中华说得有道理,咬了咬牙关,一拳砸在山墙上,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奶奶,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孙,因火神老爷把宝物损坏了,我只能违背对您的誓言提前把它打开了。”

夏中华带着潘阿狗进了他的书房。

在镁光灯的照射下,夏中华用专用钳子细心地把被烧毁处的残物捡到盘子里,然后用剪刀剪开一道口子,从枕头里极为小心地移出一件件物品,想不到看似平常大小的枕头里掏出的物件居然堆了半张书桌。里面全都是书籍、照片、信件、册页之类的东西,连一件金银财宝都没有。

斗大的字只识几筐的潘阿狗似乎有些失望,嘴里咕噜道:“怎么会是这些破垃圾,这算什么宝贝?”

夏中华吸着烟,大致地浏览了一下,只对几封信看得格外认真,始终一言不发。

潘阿狗急得抓耳挠腮,不停地问:“中华兄,夏馆长,这些东西有用吗?”

夏中华吐出烟圈,嘴里念念有词。潘阿狗一句都听不懂,跺着脚求道:“夏馆长,中华兄,夏馆长,你快告诉我吧!”

夏中华终于抬起头来,凝视着潘阿狗,用欣喜不已的口气说:“潘兄,这些东西我现在只是粗看,你就是有天大的事也暂且放下,今晚哪怕通宵达旦你也得陪我仔细看完,因为这里面几乎件件都是无价之宝。”

潘阿狗以为夏中华是在诓他,惭愧地说:“夏、夏馆长,你晓得我心里不好受,就别再作弄我、取笑我了。”

夏中华遽然变得神情恭敬,口气虔诚:“我现在只先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件,你奶奶不是一般农家妇女,而是北洋军阀头子吴佩孚的亲生女儿。第二件,中国最早向你奶奶求婚、寄给你奶奶情书最多的人,就是蒋介石的儿子蒋经国。第三件事,你奶奶给你留下的那只‘宣德炉’,就是吴佩孚给你奶奶的陪嫁品,目前在金宁市收藏家邵天翔手中。至于你奶奶后来如何流落辗转到焦尾县双峰乡,这就说来话长,待我详细看完资料再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吧。”

潘阿狗神情呆滞,如入梦中……

市纪委为查清这批唐代金银器的来龙去脉和背后交易,决定对虞志高实行“双规”。以往对市国有大中型企业班子成员的“双规”决定由市委常委会做出,李毅任书记后破了这个规矩,除了企业一把手,副职都由市纪委直接决定。尽管如此,李毅还是把市纪委的这一决定向诸葛清作了及时通报。

诸葛清听到虞志高被“双规”的消息,感到有些突然,但多年的官场历练使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习惯性地咬了咬上唇,从顾全大局的角度提醒道:“李书记,在江南化工集团即将实行改制前,为了这点小事就对虞志高实行‘双规’,这是否会引起经营管理层的混乱,影响改制的进程?”

“我认为这不仅不会影响,而且只会促进改制的成功。”李毅用左拳撑着腮帮,声音平静,但态度坚决。稍顷,他单刀直入地问,“诸葛市长,你认为虞志高私吞国家文物是件小事吗?”

“这事我了解一点内情,他并非完全私吞,主要部分暂时存放在博物馆。”

“我们国家没有实行土地私有制,任何地下文物都归国家所有,如果他交给国有博物馆没有错,可他交给了私人博物馆,这样做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交给私人博物馆不是他决定的。”

“谁?”

“我!”

李毅有些错愕。他原来只是认为诸葛清在这事上有疑点,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地自己承认,便微笑着说:“诸葛市长你做事向来比较缜密,我相信你做这样的决定想必有充分的理由吧?”

诸葛清也微笑一下,尽管这种微笑与李毅的一样不太自然,但也算以礼相待吧。他说:“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个思想解放的人,想不到在公有制还是私有制问题上你还比较保守。把这批文物暂时存放在政府所直接管理的博物馆与政府所批准的私人博物馆有何区别?说起来也真凑巧,江南化工集团挖到唐代文物的第二天,恰逢我到那里做工作调研,知道这事后就随意说了句可以先存放在实力雄厚的天翔博物馆。因为我知道江河市博物馆以前曾多次发生过馆内文物被盗的案件,至今一件都未侦破。所以,从安全性的角度考虑,存放在公有博物馆未必一定比存放在私人博物馆好。我再强调一下,是暂时存放,而非归谁所有。”诸葛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实际上是以守为攻。他对古玩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对这批文物的价值也判断得七不离八,可没有想占为己有。他既不贪钱,也不贪女色,就是在权力上有强烈的进取性或占有欲。在虞志高晚上向他汇报挖到了一批窑藏文物的情况后,他第二天就以工作调研为名亲自鉴赏了一下,当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现在从省里到中央有一批领导都喜欢收藏文物,自己只要不将这批东西私吞,将来作为给领导鉴赏把玩之用,谁能分得清为公还是为私?所以,他当即叫虞志高与邵天翔联系,并责令虞志高不能私自扣留,不要留下任何把柄。谁知虞志高利欲熏心,硬是私扣了一部分,还想用一对碗将谢百威打倒,落得个偷鸡不着蚀把米。现在虞志高既已被“双规”,谁能保证他不胡说八道。与其被他咬出,还不如自己主动承认。

李毅虽然不能完全摸透诸葛清的心思,但既然诸葛清能够爽爽快快地说出来,就证明他至少还没有构成严重谋私行为。在李毅看来,党政一把手的团结和配合是整个班子的旗帜,二者相合,其力断金,二者相争,两败俱伤,还可能搅乱整个班子。两人自搭班子以来,虽然难免有磕磕碰碰之时,可总体还说得过去,他不想因为此事而加深彼此的矛盾,便大度地说:“诸葛市长,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如果是暂时存放而你对邵天翔又完全信任的话,这倒也未尝不可。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悉数追回的事,就要劳你费神了。市博物馆那里,自夏中华任馆长后从未被盗过,夏中华和张小虎对以往的几次盗窃案作过多次分析,认定这是内外勾结,案情告破是迟早的事。”

诸葛清听李毅说话缓和,便试探道:“从邵天翔处要回国家文物,对我来说是义不容辞的,可是,对虞志高的‘双规’决定变不变?”

李毅声音仍然很平和,但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当然不能变,别的不说,单说他瞒着你私自扣下文物用来向谢百威行贿,难道还不应‘双规’吗?再说,像这样的人还有没有其他行贿或受贿行为,难道不需要搞清楚吗?”

诸葛清心中已完会明白,李毅在平和的外表下实际上早就下定了决心,非得从虞志高身上开刀不可,看他潜伏的水有多深,激起的浪花有多大。诸葛清庆幸自己对虞志高的多次献殷勤留了个心眼,作了防范措施。同时,他感到一直以刚直著称的李毅逐渐地学会圆通了,这对自己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在他心中李毅虽然是一把手,但毕竟肩膀还比较嫩,特别是在为人处事的谋略上比他这个老大哥还略逊一筹,未料到在不知不觉中,他变得羽翼日丰,越来越老练了。诸葛清知道当时在确定江河市委书记人选时,分管组织的省委副书记佟立群和省委组织部长姚南军都是推荐的他,认为李毅任职年限达不到中组部的规定。省委书记黄春江却坚持要用李毅,他认为在用人问题上也要有改革精神,对特别优秀的干部就是要敢于不拘一格,打破常规,最后才形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长期搞组织工作的诸葛清自然知道祝一鸣的调任意味深长,只要黄春江调中央工作,祝一鸣能接黄春江的班,扭转现在这样的局面就大有希望。想到这里,他把虞志高就像一片瓦砾一样扔了出去:“李书记,我只是试试你的决心,私吞文物和向谢百威行贿的问题,在虞志高那里可能只是表皮的一撮毛,他在经济和生活作风上问题不会小,对这样的人实行‘双规’我举双手赞成。”

李毅没料到诸葛清的态度转变得这么爽快,他来不及细想其中的原因,便趁热打铁地与诸葛清商量道:“我看在企业改制前,先整顿、配备好经营管理班子,这也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嘛。现在,谢百威受贿一事真相大白,是不是可以来个快刀斩乱麻,尽快由常委会讨论一下,让他去江南化工集团任董事长兼党委书记,国资委主任一职由市政府副秘书长贺元同志担任?”

诸葛清似乎早就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地说:“你是市委书记,人事问题主要由你拿方案,我除了积极配合,还是积极配合。”尽管诸葛清对“配合”二字感到十分苦涩、别扭,但他毕竟是个围棋高手,深谙弃子而谋势的手法。

两人在一片笑声中分手……

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市纪委下午才对虞志高做出“双规”决定,下班前姜克己就收到了举报虞志高有严重经济问题的人民来信。信中案情清晰,证据充分,从时间、空间到人证、物证写得一清二楚,如果没有长期充分的准备是不可能做到的,看来举报者早就万事俱备,只等东风了。

下午两点钟,市纪委副书记杨志才请虞志高来纪委谈话。自前年下半年第一副书记支正通到三真山接任贺元的县委书记职务后,杨志才便成为市纪委的二号人物,也是姜克己颇为信任的得力助手。

大约半个小时后,虞志高就到了杨志才的办公室。他见办公室内还有纪检二处副处长老张和纪检员小王坐在那里,再联想到临行前他打诸葛清的手机,诸葛清一直没有接,预感到情况有些不妙,朝大家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在门旁一把椅子上准备坐下。

杨志才露出两颗虎牙:“虞总,你就别坐了,以后屁股上会坐出老茧的。”他向虞志高宣布了纪委对他的“双规”决定,随即就由老张和小王把他带到了审问室。

开始时虞志高对这一阵势吓得小腿发抖,当他弄清老张和小王是要他交代那批唐代金银器的事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有了底。不管老张和小王怎么审问,他就是翻来覆去这么几句话:金银器是工地上民工挖到的,这与盗墓的性质不同;我不懂得那些破烂是什么重要文物,不知者不为过;把这批东西移交给天翔博物馆是奉领导之命,至于领导是谁,你们无权知道。这时候的虞志高还寄希望于诸葛清来救他。

吃过晚饭后,老张和小王开始重点审问虞志高用一对唐代银碗向谢百威行贿的动机目的。虞志高故伎重演,说自己根本没有行贿;送一对碗只是为了试探谢百威的人品,主动权在他手里,他愿拿就拿,不愿拿我也不会用枪逼他就范。

审问看上去似乎进入了僵局,但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张在纪委干了十多年,审问的对象不下三位数,多种嘴脸熟稔于胸,他完全清楚什么样的人要用什么样的手段,什么事件和时间最容易突破被审者的心理防线。因此,他和小王轮流担当主审员,节奏不紧不慢,声音不急不躁,表情时冷时热。审得累了,还给虞志高抽支烟,与他聊聊工厂的情况,玩的是猫抓老鼠的游戏。虞志高以往虽没有被审问的经历,但耳边听得多了,加之心中时常盘算着如何应付意外局面,也就积累起许多间接经验。他误以为审问人员如此对他,很可能是因为诸葛清发了什么话,他们只是例行公事走过场而已。

到了凌晨一点,虞志高处于睡眼蒙胧、呵欠不断的时候,审问室里又来了个四十多岁的老卢。这时候,老张拉着老卢在门口耳语了一阵,然后回到原位,突然提高嗓门对虞志高说:“虞志高,关于私吞文物案和你向谢百威行贿案,我们已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你却没有珍惜。现在别人已说清楚了,反正你是主谋,在这里就没机会说了,待公安部门对你批捕后由他们另行审问吧。从此刻开始,我们要重点审查你的经济问题。这事由老卢来主审吧。”

虞志高一听到说审他的经济问题,立时紧张起来。他觉得文物案自己还有推诿的余地,而经济上审查起来就是坐班房甚至掉脑袋的事了。更主要的是,如果诸葛清想救他,根本就不可能让纪委来审查他的经济问题,官场上人人都清楚,要是真正刨根究底,是没有几个人经得起审的,关键问题在于你会不会保护自己,有没有过硬的后台。虞志高觉得诸葛清很可能采取了丢卒保车的手段,要让他成为牺牲品了。既然如此,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他要让诸葛清这条真正的大鱼浮上水面,既让自己将功赎罪,又可转移视线,取时间,让家人和朋友为他毁灭犯罪证据。于是,刚才还镇定自若、儒雅倜傥的虞志高突然一把上前抱住老张的大腿,“扑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地说:“张处长,我真是糊涂虫,王八蛋,把别人拉的屎往自己脸上抺。那些唐代金银器我完全是受诸葛清指使交给邵天翔的,邵天翔与诸葛清有深交和不可告人的勾当。”说完,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诸葛清如何指使他与邵天翔私自转移文物的详细经过全部交代了出来,并把邵天翔拿去的文物总件数以及自己暗中私留的十件也如财务做账一样列得一清二楚。

老张又重新坐下,猛吸了几口烟,声音冷得像冰一样:“看来你比妓女还贱!要你说的时候东躲西藏,不要你说的时候反而啰唆个没完。你认为文物案往大人物身上一引,我们就会放过你的其他问题了?做梦!桥归桥,路归路,文物案是文物案,经济案是经济案,你只有老老实实、彻彻底底地将自己的经济问题主动交代清楚,才是你的唯一出路。”

接着,就由老卢主审虞志高的经济问题。小王在旁作记录。老张半躺在座椅上,听了半个时辰左右,老张觉得虞志高对经济犯罪是属于那种“挤牙膏”式的交代,没有足够的证据不会让他放弃侥幸心理,想到天亮后自己还要带有关专业人员到江南化工集团进行调查,便向老卢和小王打了个招呼去对面的值班室休息了。

由于举报者留有联系电话,第二天上午老张带着四个人(其中两个财务专业人员)来到江南化工集团。按照程序,老张首先向集团总经理鲁大同出示了调查虞志高的领导批示,要求鲁大同通知有关部门配合调查。早就将虞志高视为劲敌的鲁大同自然暗暗高兴,十分卖力。然后,老张又通过联系电话找到了举报人,原来她就是集团财务总监钱婉容。她今年四十岁左右,皮肤白净,身材匀称,风韵犹存。她对老张说,自己早就想举报虞志高这条蛀虫,碍于他的权势和蔡兴发董事长的保护,只能一直在等待机会。在她的配合和引导下,调查组进展神速,到晚上七点钟左右,已查明虞志高利用职务之便贪污一千五百多万元,另有六千多万元资金疑似利益输送或用于领导公务消费。

当天晚上,杨志才亲自挂帅,利用老张等人所提供的证据,对虞志高的经济问题进行了突击审问。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的虞志高在确凿的证据面前精神终于崩溃,他不仅交代了自己的贪污受贿行为,而且举报了鲁大同、钱婉容等人的经济问题,特别是对六千多万元“疑似”资金做了说明:这是五年来市委市政府领导指令的赞助款和送礼款,其中既有前任领导祝一鸣、柳晓曼等人,也有现任领导诸葛清、宋超等人;同意这些款子付出的最终决定人是蔡兴发,不过蔡兴发本人从不签字,而是指令虞志高代签。虞志高此举无疑是在绝望之中找到一根能减轻自己罪行的救命稻草。

由于涉及蔡兴发和省、市有关领导,第二天姜克己和杨志才就将案情向李毅做了汇报。李毅要求市纪委一方面继续深挖,另一方面严格保密,除他和姜克己,对省纪委和市其他领导暂时不能透露。

经过长期以来尤其这几年复杂局面的磨炼,李毅在领导经验上有了长足的进步。他觉得在反腐问题上,并非有了证据就能胜券在握,祝一鸣的疑点和证据不可谓不多,但他对官场的显规则和潜规则都深谙于胸,驾轻就熟,有办法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究其深层次的原因,除了政治体制上的弊端,还在于他具有一张编织严密的强大的关系网。要让这伙人穷途末路,绳之以法,不仅需要司徒震那样的坚定信仰,薛夕坤那样的锲而不舍,而且更要有黄春江那样的高屋建瓴、布阵谋局。想到这里,他叫司机小孟备车,带上秘书小沈和综合一处处长欧阳皓赶往第一人民医院看望蔡兴发。自市委副秘书长何光明去年调任三真山任县长后,李毅就把这个副秘书长的位置一直空缺着,而由欧阳皓行使副秘书长的职权。

躺在床上的蔡兴发见李毅一行到来,便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李毅关切地问了蔡兴发的身体状况,然后对他说:“明天就是端午节了,我今天是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这位企业家楷模表示慰问,同时,向你通报一下虞志高的情况。”接着,李毅把虞志高的经济问题简明扼要地向蔡兴发作了通报。

蔡兴发听后并不感到吃惊,而是面带愧色地说:“李书记,虞志高在经济上的问题,我早就察觉,曾单独几次对他提出过警告,他也在我面前发过誓,说一定痛改前非。我考虑到他是个人才,又跟着我含辛茹苦奋斗了多年,为保证班子的稳定和对外形象,也可以说,不把家丑外扬,就没有把他的事向组织上汇报。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的姑息养奸,是我的重大失责。”他喝了口水,匀了匀气息,继续说道,“这次举报他的人,我料定一定是财务部总监钱婉容。钱婉容也算个能人,长得漂亮,八九年前就主动追求过虞志高,两人关系一度如胶似漆。两年前不知出于何故,彼此反目成仇,鲁大同乘虚而入,逐步将钱婉容当作他的心腹之人。这次钱婉容主动举报虞志高,一定少不了鲁大同的支持。唉,从外表看江南化工集团班子和谐,发展平稳,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对此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李毅安慰蔡兴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的功远大于过。”

蔡兴发长叹一声,声音变得沉重起来:“功是功,过是过,功过岂能相抵?今天既然说到集团的内幕,我对一些深层次的问题也就毫不掩饰了。你们所查出来的那六千多万元疑似资金,都是五年来省市领导用于赞助和送礼的,真正的决定人是我,而不是虞志高。其实往前追溯起来,又何止六千多万元?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不沾边的可能寥寥无几,其中有为公的,更多的恐怕是为了私人关系。江南化工集团长期处于微利甚至亏损状态,固然与经营管理有关,但与市委市政府把它作为小金库使用也不无关系。江南化工集团是如此,其他国企又哪能幸免于难?长此以往,国企必被掏空。”

蔡兴发可能感到有些疲惫,他吃了几片药,舒展了一下身子,意味深长地凝视了李毅一会儿,继续说道:“话说回来,国有企业本来就属于政府的,市委市政府的领导有困难借助企业的力量给予支持,只要他们不是进了个人腰包,再怎么查,又能有多大说法?在现行的体制下,出了问题往往是人人有责,又人人无法负责。李书记,像我这样已在阎王殿门口的人用不了再说虚情假意的话,我知道您是个正派、想干大事的人,可您要是想从江南化工集团或其他国企查出政坛上的‘老虎’,恐怕不仅会失望,而且可能惹火烧身,难以自拔。因为从全国的角度看,江南化工集团只是区区一虫,有多少庞然大物的内幕是何等触目惊心!隐藏在这背后的利益集团又怎能甘于束手被擒?我说这话可能是悲观了些,可用意是希望您对困难有足够的估计。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看到江南化工集团改制成功的一天,只能由衷地祈盼它不会在改制中被蚕食甚至吞噬,而会迸发出生机。因为几十年来我把这个企业视作自己的儿子,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啊!”说到这里,蔡兴发动情地流下了泪水,无力继续说下去了。

李毅紧紧握着蔡兴发的手,感喟道:“蔡董事长,您在重病之时想的不是个人的生命安危和荣辱得失,而是企业的发展和国家的命运。您的精神令我敬佩,您的好意令我感动。但是,要我向腐败势力妥协,这一点我做不到,即使前面有火坑雷阵,我也不可能后退一步。今天您太累了,好好休息吧,有时间我再来看您。”

李毅正欲转身离开,蔡兴发吃力地撑住身子,嘴唇哆嗦了好一阵,才吐出几个字:“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一直想提醒您。”

李毅忙俯下身,问:“什么事?”

蔡兴发突然身子一软,瘫倒下来,气若游丝地说:“还……还是不提吧,我……我今天真的太累了。”

李毅估计蔡兴发有什么难言之隐,再说怕他的身体吃不消,也就不便追问,亲切地向蔡兴发作了告别。

李毅和随行人员向蔡兴发告别回到办公室后,对欧阳皓和小沈说:“我想在全市掀起一个向蔡兴发同志学习的热潮,用正面典型来推进国企改制和政体改革,推进反腐倡廉。我不要你们把蔡兴发写得像传统中的完人、神人,而要写出真实的蔡兴发;我更不想学传统的做法那样去宣传学习死人,而要宣传学习活着的人。我现在有一个初步设想,待常委会讨论通过后,由宣传部部长焦家乐同志作为这事的总负责人,由小沈负责写蔡兴发同志的事迹报告,由欧阳皓同志负责对机关干部和国有企业的宣传活动,当然,为了便于开展工作,可以让袁圆芝秘书长在办公室系统挂个帅。”

欧阳皓对李毅的器重自然感激,但她对这种带有政治功利性的一阵风式的宣传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表示怀疑,出于工作职责,她还是向李毅表示会尽心尽力完成任务。

这时,窗外骤然划过一道闪电,随即闷雷响起,雨点噼噼啪啪地射在玻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