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局初开

耸立在江河市扬子江畔的龙山老出奇事。继山顶上那棵千年古树“问天柏”在龙年夏天被雷电劈掉一半而大难不死,顽强地呈现出生命的神力,翌年春天,在满是岩石的树根处又长出了三株兰花。这些兰花在开始两年可能因为过于娇小羸弱,没有开花,因而也未引起人们的足够注意。到了今年春天,它们那剑一般的叶子肥大挺拔,青翠欲滴,还绽放出一串串美妙的花儿,花儿白里透红,疏密相间,其状或相顾而如笑,或相背而如嗔,或相掩而如羞,或偃蹇而如傲。同时,它们散发出浓郁的幽香。古人曾说,士之德盖一国,则曰国士;女之色盖一国,则曰国色;兰之香盖一国,则曰国香。兰花不与群芳争宠,又不求闻达于世,却自有一种淡雅清丽的韵致,人们冠之以“君子兰”。它在两年前就成为江河市的市花。

这三株君子兰自开花之日起,江河市的百姓和外地游客就蜂拥而至,一睹为快,临别时还有些恋恋不舍之意。

刚从青北省调任南吴省任省长的祝一鸣,没有向市里任何领导打招呼,轻车简从,只带了秘书王德兴和综合一处处长解正前来观赏“君子兰”。这大概不仅仅是显示他的君子风范,更多的是品味在这里复杂的历史回忆。他在江河市当了五年市长,五年市委书记。龙山的修建、“问天柏”的抢救、“鸟岩雕”的发现和研究都是在他任市委书记时完成的。在他被破格提拔为青北省省长时,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以江河市原市人大主任司徒震、市长薛夕坤等为代表的一些人认为,祝一鸣是个深谙政治潜规则、善于钻营的隐蔽贪官,而上级领导却认为他能够驾驭大局、熟悉经济工作,具有雄才大略。祝一鸣在青北省三年,经济工作搞得很出色,口碑也不错,因此在新一轮党政换届前调到了南吴省。官场的人事变动微妙多多:青北省省长和南吴省省长虽是同一级别,但其含权量和影响力绝不可同日而语;换届前一年的调动凡是年龄不够干满一届者,基本上都是退居人大、政协,而祝一鸣却从偏远地区调到经济发达、人口众多的南吴省任省长,这对南吴省尤其是已成为省会城市的江河市可谓石破天惊,耐人寻味。这是对他的归宿性安排,还是意味着他将可能取代风传即将调往中央工作的黄春江任省委书记?如若是后者,祝一鸣作为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进入政治局,至少作为政治局候补委员应该是概率很大的,那就不仅仅是对他个人政治生命的延长和政治权势的提升,还将对南吴省特别是新的省会所在地江河市的政治生态和格局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

龙山“君子兰”开花和祝一鸣省长亲自观赏之事,不久便传到江河市的领导层,还引起了小小的波折。市旅游局局长米乐景认为,这三株兰花绝非等闲之物,颇有神奇色彩,如不加以特殊保护,可能自然夭折,或者被人偷盗,因此在向市长诸葛清汇报工作时,提出要将其移植到室内加以保护和研究。诸葛清觉得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都要向他请示,未免有点小题大做,便习惯性地说了半句话:“这事你不是定了吗?”说完便转身去整理文件。

一向善于揣摩领导心思的米乐景,对诸葛清这种暗示式的表态已经心领神会。米乐景这个旅游局长权力可不同于从前的那些局长。市内五大名山(龙山、凤山、鳌山、瑞山、圌山)由于都是风景名胜,以往有好几个部门都争着分管或兼管,文化和宗教部门自然当仁不让,连园林等部门都要插上一脚,搞得管理不。,旅游业的发展更是障碍重重。半年前市委书记与市长统一了旅游改制意见,把宗教局和园林局合并到旅游局(全名为民族宗教园林旅游局),对市内风景区的资源重新整合,以旅游发展集团公司为平台,由旅游局统一管理开发,投资和收益直接向市政府负责,其他部门只有配合的事权,并视情由政府给予一定的补贴。为便于领导,旅游局由常务副市长宋超直接分管。这样一来,米乐景这个旅游局局长,就成为既有实权又有实惠的美差。

米乐景对龙山的兰花表示出极大的兴趣,除了工作职责外,还与他的爱好和私心有关。他的绰号叫“花痴”,对花的嗜好很少有人理解。据说他在自家别墅的后院中种植了许多奇花异草,视它们为热恋的情人。他经常失眠,睡不着时经常坐到院中,在月光下与花为伴。妻子称他走火入魔,而在米乐景看来,花不仅有着自然美色,且可与美女融为一体。古人常将鲜花与美女互为比附,甚至认为人花能够互变,这些观念给米乐景以很深的思想烙印。他的内心非常贪婪女色,无奈妻子泼辣凶悍,他有贼心而无贼胆,故而绯闻不多,像个谦谦君子。他还有些相信道家的神仙之说,因此认为龙山顶上的三株君子兰蕴含神灵之气,心中盘算着以迁移为名,然后伺机偷梁换柱,窃为己有。

米乐景还未来得及对君子兰实施移植,这个消息就传到了李毅的父亲李教授耳中。李教授觉得,龙山之兰为天地造化之物,岂可违背自然,任意蹂躏?正当之举应是在原地采取保护措施,成为一个景点,既显钟灵毓秀,又可供百姓赏心悦目。

李毅深知父亲从不干预自己的政事,但对事关民意之事时有反映,他觉得父亲的想法不无道理,便安慰道:“爸,难得您有心操劳这种事,放心吧,下午我正好要与诸葛市长谈事,顺便跟他打声招呼,由他跟旅游局发话吧。”

自今年春节后,省城正式搬迁到江河市,因为城市功能运转还不正常,许多突然冒出来的琐事忙得李毅和诸葛清焦头烂额,因而一般的事情他们都是通过电话或手机来商量。而今天下午要谈的关于江河市最大的国有企业江南化工集团改制之事,这绝不是电话中能够说清的,他俩先后议过几次,意见难以统一。今天,李毅跟诸葛清预先约好,自己上他的办公室来谈。作为一把手,李毅打破常规,常主动到市长办公室谈事,这主要是出于对诸葛清的尊重。诸葛清今年五十四岁,在李毅任县委书记时他就是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李毅每上一个台阶,几乎都少不了诸葛清参与考察。两年前,原市委书记薛夕坤主动提出辞职,市长柳晓曼因受贿被批捕,省委考虑到大局的稳定,先让李毅以副书记的身份主持了半年市委工作,而后正式任命为市委书记。不到一个月,诸葛清也从省委组织部调至江河市任市长。为平衡关系,原来主持政府工作的常务副市长于新洁提为市委副书记,年纪最轻的副市长宋超擢升为常务副市长。论资历,诸葛清比李毅要老得多;论人脉关系,在省委组织部当了十年领导的诸葛清也比李毅略胜一筹。当然,这些并非李毅尊重诸葛清的主要原因。在李毅的心目中,党政一把手的真诚亲密合作是整个班子的关键。自祝一鸣调任南吴省任省长后。李毅就更增加了一份压力。

李毅刚走上位于本楼的市长办公室的最后一个台阶,诸葛清已站在办公室门外恭候。他中等个子,没有发福,清瘦的脸上可能由于长期的职业习惯笑纹肌显得有些僵硬,淡眉下一双不大的眼睛有些深沉;虽然中气不足,但话音颇具磁性,显得精神抖擞,精明老练。他远远伸出双臂握着李毅的手,陪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亲自为李毅倒上一杯当地的“瑞山翠芽”,带着歉意说:“我是长期搞组织工作的,懂得规矩,今后商量事情还是我上你的办公室,否则我的压力很大。”诸葛清有意无意地把“我是长期搞组织工作的”作为口头禅,其中隐含的深意常人不可能完全领会,组织部负责干部的考察和推荐,很大程度上左右着别人的政治生命,其地位无形中比其他同级部门要高出许多,且被视为秉公办事、廉洁自律的典范,能在组织部当头的人,自然出类拔萃,无可挑剔,将来的前程也无可限量。所以,官场早就流行这样的俗语:进了组织部,不愁没前途;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得罪组织部,迟早要吃苦。

李毅朝他眯了一眼:“诸葛市长,你我之间不必客套,更不必拘泥于那套陈规旧俗,毕竟我比你年轻,脚一蹽就到了。”他吹了吹茶杯口上的热气,抿了一口茶,“在谈正事之前,有一个群众的反映我先与你沟通一下。”接着,便将父亲对龙山君子兰的想法转化为群众意见告诉了诸葛清。

诸葛清稍稍愣了一下后说:“你是经济学博士,历来很讲究层级管理,这种小事本来就不应该你我操心,但既然皮球踢到了我们这里,你又发了话,我理当认真执行。”他话说得很轻松,但心中掠过一丝不快,觉得这种事市委书记都要插上一杠,未免把他这个市长当摆设了。

李毅没有觉察到诸葛清表情上的细微变化,说道:“那就谈正题吧,关于江南化工集团改制的方案,我想再听听你的意见,然后上常委会讨论,或者由常委副市长联席会议讨论也可以。”

诸葛清本来不抽烟,但自到了江河市任职后,或许为缓解工作压力,或许为了与下属打成一片,渐渐地也有了烟瘾。不过,他拿烟的姿势不像多数人那样用中指和食指夹着,而是用拇指与食指捏着,并且从来不吐烟圈,显得既有个性又中规中矩。他拆开桌上的“软中华”烟,先递给李毅一支,然后自己才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按社会上流行的说法,央企是共和国的长子,我市为数不多的大中型国有企业,就是江河市的骄子了。江南化工集团是其中的老大,这个企业改制的成败,对江河市的经济发展可谓举足轻重,因此,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正如你上次对我说的那样,改制的关键问题是引进什么样的战略投资者和由谁来当掌舵人。关于第一个问题,我经过再三思考,还是觉得与北方化工集团合作为宜。毕竟对方的实力强大,又有很深的背景,既便于协商,又可受到国家政策的保护。至于这个集团新的掌舵人,我同意你的看法,觉得市国资委主任谢百威可以担此重任。他原来就在江南化工集团任过副总,比较懂行,再说今年已五十五周岁了,在政坛干两年后就要退居二线,到企业可以多干几年。”

李毅感到,诸葛清的精明就在于他说的话有真有假,但听上去却很诚恳,你很难分辨出真假的痕迹。比如说他赞成与北方化工集团合作,这其中既有他自己的观点,也有祝一鸣的主意,而他始终不提出祝一鸣。对于谢百威他并不赏识,只是李毅曾提出过把他作候选人之一,而现在却变成了他诸葛清的推荐,真有点让人不好捉摸。李毅接过话头说:“江南化工集团以前曾进行过改制,但那是小打小闹,主要是让经营班子有了很少一部分股权。董事长蔡兴发同志如果不是身患绝症,这次企业的改制也许会比较顺利,现在他病倒了,班子内部关系错综复杂,职工听了谣言人心惶惶,改起来恐怕难度很大。引进什么样的战略投资伙伴,这要着重从企业机制的脱胎换骨和长远的发展前景来看。”李毅非常反对诸葛清那种还是寄希望于权力庇护和政策保护的想法,认为那是新瓶装老酒的肤浅改革,但他不愿挫伤诸葛清的自尊性,便比较策略地说:“于新洁同志建议与荷兰S化工集团合作,也许有他的道理。江南化工集团主要以生产农药为主,而荷兰的农业较为发达,S化工集团的农化工技术和市场份额是全球闻名的,我去年十月去荷兰考察时曾拜访过这个集团。如果把国企改制放在国际经济的大循环中考虑,我更倾向于于新洁同志的意见。至于说谢百威到江南化工集团任董事长,我本来也有此想法,但现在暂时不予推荐,必须等有件事情调查清楚以后再说。”

“什么事?”诸葛清问。

“最近有人举报他接受了江南化工集团常务副总经理虞志高的一对唐代银碗,据说价值不菲,此事如果属实,他不仅不能去江南化工集团任职,而且要受到党纪国法的处分。”李毅说话的态度很严厉。

“会有这样的事?谢百威看上去并不贪,在机关和基层的口碑不错,是不是被人诬陷了?”诸葛清说得好像很随意,心中却不觉一惊。他推荐谢百威只是一种策略,而这一策略还未来得及发挥任何作用,就因两件唐代银器而弃之作废。更有甚者,虞志高手中怎么还会有唐代银器?如果对这批唐代银器深入地追究起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会露出蛛丝马迹?

“人贪不贪表面上哪能看得出来?有些人浑身都是光环,很难将他们与贪婪和卑鄙联系在一起,就说前任市长柳晓曼吧,谁也想不到她受贿近千万元,最终被判了无期徒刑。对于谢百威一事,因为证据还不充分,我已叫市纪委的同志抓紧核实调查,此事今天也顺便与你沟通一下。”

诸葛清凭自己的观察力看出李毅并不了解他在唐代文物中所扮的角色。他知道李毅在反腐问题上六亲不认,也知道江河市原来班子内部矛盾错综复杂,有些矛盾甚至扩展延伸到现在的省委省政府班子成员中。他不想过多地卷入历史的漩涡,但刚才李毅提到前任市长柳晓曼,他的思维逻辑很自然地跳到了现任市长,心中自然有些不快,可又不便辩驳,只得讪讪一笑,准备问李毅到底想定谁为江南化工集团的掌舵人,他很希望李毅的提名正合他意。

就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诸葛清抱歉地向李毅打了个招呼,跑过去抓起了话筒。

因为隔得较远,李毅听不清电话里的声音,但从诸葛清恭敬的表情、声音和含糊、简短的回答中,他估计对方的身份非同一般,加之诸葛清在对话中刻意断掉有些话语在对他回避,李毅断定来电者不是祝一鸣,就是省委副书记佟立群,这两人是诸葛清的主要支持者,也因为有各自的原因时刻提防着李毅。

……

江南化工厂建于二十年世纪七十年代,主要生产直接为农业服务的农药产品。九十年代在淘汰小化工时,它兼并了一批相关企业,规模一下扩大了两三倍,摇身变为江南化工集团。后来又花巨资投入了几个新产品。但农化工产品涉及“农”字,产品的价格并不能完全按市场机制定价,而要受到国家相关部门的调控。因此,到二十一世纪初,江南化工集团虽然已有一百多亿元资产,可还只是微利,经常要靠国家政策性补贴。

江南化集团经营班子的核心被外界称为“三驾马车”。董事长兼党委书记蔡兴发是企业的主要创始人和掌舵人,他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二十多岁开始直至去年满头白发时,一直是企业的一把手。他工作勤奋、踏实,任劳任怨,且不贪财、不贪权、不贪色,是个典型的“老黄牛”式人物。除了精通业务之外,还十分关心职工利益和谙熟权力的平衡。在业务发展方面,蔡兴发充分放手让总经理鲁大同负责;与此同时,他又打破一般企业在财务费用报销上由总经理“一支笔”签字的习惯,改由分管财务和基建的常务副总经理虞志高负责日常费用的审批签字;他自己主要抓董事会规定的重大事项和思想政治工作,这就形成了董事长、总经理和常务副经理既独立分工、又相互制约的权力机制。

从去年开始,农化工产品价格回暖,加之中央提出深化国有企业的改革,蔡兴发满怀信心地准备大干一番,但天不从愿,他被医院诊断为肺癌晚期,众人为之惋惜,他自己也不得不向市委市政府打了请辞报告。李毅曾数次到病房看望他,顺便请他推荐接替他职务的人选,蔡兴发却未作推荐。他说,企业是国家的,我应该对国家负责。鲁大同闯劲十足而战略目光不足,虞志高深谋远虑,但私心太重,因此,企业新的掌舵人只能由市委市政府决定。另外,他说自己已经写好遗嘱,十年前企业改制时自己按政策享有一亿多元的股份,这些股份请市委市政府收回,用于奖励有突出贡献的员工。

李毅对蔡兴发的胸怀和节操为之动容。在物欲横流、贪官前赴后继而令人痛心疾首的当下,蔡兴发这样一个不谋私利、以天下为公的企业家,对党风、民风不啻是一阵清风,一声惊雷,反腐不仅要有反面典型,更要树立正面典型。为此,他决定在大力宣传蔡兴发事迹的同时,认真选好江南化工集团新掌舵人。李毅又对中央提出的深化国有企业改革有着比常人更深刻的理解。自改革开放以后,企业改制已有两次浪潮:第一次是城市中集体企业和一般乡镇企业的改制;第二次是国有中小企业和集体大中型骨干企业的改制。这次中央提出的国有企业改制,不仅包括央企,还包括各地方政府控制的规模较大的企业,其中大部分为垄断型和半垄断型企业。如果说以往的改制因为处于“浅水区”可以“摸着石头过河”的话,这一次却进入了“深水区”而必须“打碎石头过河”。如果说以前的改制主要是为了明晰企业产权的话,这次改制则主要是解决市场经济的“肠梗阻”,使市场机制彻底融入国际经济的循环之中。在当前世界经济处于衰退、人民币国际化阻力重重的时期显得尤为紧迫。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他不同意诸葛清提出的与北方化工集团合作的方案,不仅仅是因他不看好有高官作背景的北方化工集团的发展前景,还隐隐感到其中可能暗藏着利益输送。

对于江南化工集团新的掌舵人这一问题,李毅先后征求过班子相关领导成员的意见,由于意见分歧较大,一时难以形成统一,面对这样的局面,他没有草率行使一把手在人事问题上的最终决定权,而是等待意见融合的机会。诸葛清和常务副市长宋超原来一直推荐的是虞志高,市委副书记于新洁推荐的是鲁大同,自己和组织部长印东华推荐的是谢百威。而今天诸葛清却一反常态地与自己保持一致,推荐了谢百威,他这是真心还是假意,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按理,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成员推荐的这三个人都各有特点。

鲁大同是江南化工集团的二把手,业务精,闯劲十足,人气高。虽说战略目光稍显欠缺,但经过压担子是可以提高的;他号称“酒侠”,既有千杯不醉的气概,又有拔刀相助的胆量,也有醉话豁边的弱点,但这也反映了他是个性情中人。

虞志高是江南化工集团经营班子中唯一具有硕士研究生文凭的成员,比已到“知天命”之年的鲁大同整整小了十岁,年富力强,足智多谋,潜力颇大。虽然蔡兴发说他私心重,但并未查出他有什么贪污受贿的行为,私心嘛,人皆有之。虽说他还有“情圣”的称号,是青春少女到中年妇女的大众情人,但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因为他的英俊儒雅、温柔倜傥所致,并未发现他有招蜂引蝶、放荡不羁的证据。

谢百威上个月已过五十五周岁,圆脸大耳,眼睛眯得像一条缝,别人讽刺他睁不睁眼没什么区别,他却自诩小眼聚光。论学历,他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后来又在清华大学读完EMBA.论资历,他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就当过江南化工厂的副厂长,九十年代末任市化工局局长,在国资委主任岗位上已经八年。德才兼备的谢百威之所以老是提拔不上去,大多数人认为是他太傲了,这种傲还不是表面上的傲,而是骨子里的傲。据说三年前省国资委牛强生副主任来江河市检查工作时就领教过谢百威的傲气。这位牛副主任是从部队副师长转到地方上的,架子很大,派头十足,每到一地检查工作都要当地的国资委一把手到高速公路口迎接。谢百威就是不吃他那一套,坚持闭门不迎。晚宴时,牛副主任借着酒兴指桑骂槐:老子在部队当师长时(他把“副”字略去了),叫一位团长来汇报工作,他迟到了五分钟,被我骂得屁滚尿流。官就是能压死人!谢百威接口道:牛主任说得对!十五年前我当化工局局长时,市委要求我安排四个正团职干部,一个副师职干部(他把“副”字的尾音拖得特别长,以暗示牛主任在部队时不是师长,而是副师长),那时我们是地级市,庙就这么大,僧就多不了。我们党组研究,团职干部到四个中型企业任副书记或纪委书记,副师职干部到一个大型企业任党委副书记。这位副师职干部感到委屈,对我发牢骚,老子当时就拍着桌子训道,你以为你一个副师职很吓人吗?老实说,让你当现在的职务是高抬你了,按你这种盛气凌人、伸手要官的德性,看来还得降职安排。在我们这个地方,老子至少是你的军长!牛主任听得出谢百威这是在借和尚骂秃驴,但自知理不在自己这边,只得憋着一肚子气喝闷酒。此事传到李毅耳中,李毅觉得谢百威傲归傲,但傲在理路上,再者,听说谢百威不贪不浮,对他平添了几分好感。自当了市委书记后,李毅一心想重用谢百威,曾希望谢百威到市委任副秘书长,无奈谢百威不识抬举,说自己“年事已高”,如果领导要他做点贡献,他愿到企业去干点实事。蔡兴发病倒后,李毅想到的第一个人选就是谢百威。可与诸葛清商量时,诸葛清心里有自己的人选,再说他忌恨谢百威对他这个市长不太尊重,便以其他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定了。现在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诸葛清转变了对谢百威的态度?而谢百威在这关键时刻又为什么被风传收受贿赂?李毅觉得其中定有不寻常的缘由,他要找纪委书记姜克己认真查问一下谢百威的事,再视情作出决定。

市纪委书记姜克己来到李毅办公室,刚一落座,李毅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克己,我请你调查的有关谢百威受贿一事有没有结论?”

姜克己笑笑:“李书记,人家说我是急性子,我看你的性子比我还急,这事你才交代我四五天时间,就急于要结论,是否还有其他原因?”

李毅说:“确实另有原因,我待会儿再跟你讲,你先说说调查的结果吧。”

姜克己的资格比李毅老,李毅在三真山任县委书记时,姜克己就是市纪委书记了。但他对李毅的德才心悦诚服,因而工作上对李毅十分支持,说话也从不转弯抹角。听李毅急呼呼地催促调查结果,也就不加盐不加醋地做了汇报:我接到你的吩咐后,当天就叫市纪委副书记杨志才带了两位同志着手调查。恰在其时,谢百威来到我这里,把那对唐代银碗交给我,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不久前他到江南化工集团调研时,常务副总经理虞志高在他临走时塞给他两件东西。谢百威见是一对锈迹斑斑的鎏金银器,也不知是什么朝代的,经再三推辞后收了下来。几天后,市博物馆馆长夏中华到他家玩,见到这对碗后认为不是寻常之物。此碗的口沿为蔓草卷舌纹,足部为莲花纹,碗底正面由精美的錾花工艺形成精细而匀称的“鱼子纹”,纹中还凸现出一条捶揲而成的摩羯鱼,是典型的盛唐器物,其经济价值在百万元以上。谢百威听后大惊失色,翌日就打电话给虞志高,问他这一对碗的来历,并说要立即送还给他。虞志高声称他出差在外,并说这对碗是农民工在厂内建厂房时无意中挖到的,区区玩物,要退还就瞧不起他了。谢百威怕这事拖久了发生变故,便将它交给了我。后经杨志才他们在江南化工集团核实,证明谢百威之言符合事实。不过,又发现了新的情况,虞志高说农民工就挖到这对碗,而经杨志才他们跟农民工详细询问,得知他们不是只挖到一对碗,而是在傍晚钻机打桩时打到了一口藏有财宝的古井,古玩界称作窑藏。当在场的工头谭晶发现在井里打出古玩后,过了不久就把他的恩人虞志高请到了现场。从井里清出来的唐代银器装了足足三个麻袋,还有一麻袋“开元通宝”钱币。虞志高叫谭晶把这些古玩通通运到了他指定的一个房间,并给了在场几位民工一笔封口费。几天后,原省城金宁市的最大收藏家邵天翔把这些东西全部运到了他的私人博物馆。

李毅吐了口烟:“我原来对古玩与官场的关系不甚了了,最近看了某些高官收受‘雅贿’的案件,才知道里面的水竟深不可测,据说随着这几年中央反腐力度的加大,现在许多行贿和受贿的人都不用现金做交易,而是以古玩为手段或幌子,其欺骗性和隐蔽性更强,也算得上是一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高超伎俩。这可是反腐中值得注意的一个新动向。”停了停,又说道,“克己,你说虞志高为什么送给谢百威如此贵重的东西?”

姜克己说:“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是市委还在酝酿的江南化工集团掌舵人首推谢百威,外面已有耳闻,虞志高想笼络与谢百威的关系。二是虞志高本人也想竞争,他想借此陷害谢百威使其出局。”

“虞志高对人不是以温文尔雅著称吗?他会如此阴损?他后面有没有推手?”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了一个重要情况,据说在工地上挖到窑藏的第二天,诸葛市长到江南化工集团视察工作,时间不长就离开了。”

“看来这不是偶然的巧合了。我曾与宋超同志谈过心,他说在江南化工集团掌舵人的问题上,是诸葛清授意他推荐虞志高的,既然如此,就说明他与虞志高关系非同一般,可今天他怎么会突然推荐谢百威?”

“诸葛清也是我的领导,对这位领导我常常捉摸不透。”

李毅微微皱了下眉头:“还有一些问题,虞志高为什么要把这批古玩交给邵天翔?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交易?邵天翔的博物馆是私人的,私人博物馆收到这些东西不违法吗?”

姜克己回道:“杨志才对这些问题初步摸了摸情况,按照规定,一般私人博物馆是由省政府主管部门审批,而邵天翔的博物馆是由省政府和国家文物局双重审批的。以往许多私人博物馆经常打着这块金字招牌盗卖文物,前两年国家有关部门才开始进行整顿,明确规定私人博物馆只许藏、不许卖,且在文物购买方面也有许多限制。可这个邵天翔来头不小,他与省里和北京有些高层来往亲切,还请了国家文物界的一位泰斗级人物和北京一位政界元老做博物馆的顾问,这样就得到了双重保护,我们如要从他那里查清这件事,看来阻力不会小,对此需有思想准备。”

李毅把烟头掐灭,语气坚定地说:“越是需要多重保护的人,就越是有问题。我看这批唐代文物一定要追查下去,弄个水落石出。不过,必须讲究策略和方法,单是你们纪委的力量不够,可以请公安配合,张小虎现在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你可直接请他支持,局长万二球那里打个招呼就行了。另外,你还可以找一下市博物馆馆长夏中华,看看他利用古玩界的渠道能不能想一些办法。”

姜克己咕嘟咕嘟喝完杯中水说:“想不到这一对破碗背后引出这么多事,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我一定追查到底。”

李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换了一个话题:“克己,我想今天顺便跟你说一下,江南化工集团的改制走与荷兰S公司合作这条路,你觉得妥不妥当?”

姜克己有些为难地翕动了一下鼻翼:“我知道这是你的主张,设想是好的,但在省国资委肯定会遇到阻力,甚至在市常委副市长联席会议上也不一定能通得过。”

“为什么?”

“我也不该瞒你,祝省长曾为此事向我打过招呼,要我在常委讨论会时赞成与北方化工集团合作。他以前对我有提携之恩,我也未必会完全听他的,但他既然能跟我打招呼,江河市班子成员大都是他的旧部,他可以打招呼的人又何止我一个?再加上诸葛市长的态度如此坚决,你觉得我的担心有道理吗?”

李毅稍稍愣了一下,又点燃一支烟,烟雾在他面前慢慢地氤散开来……

省会搬迁到江河市后,区域作了一些调整:原来由齐州市管辖的焦尾市(县)改由江河市管辖;原三真山市(县)、太平洲市(县)和京东区、京西区基本保持以前的格局;原帝陵市(县)改为帝陵区,省高新技术开发园设立在该区;原京南区分为京南一区和京南二区。省委省政府的办公区域位于京南一区,市委市政府的办公区域位于京南二区,二者相隔两公里左右。市委市政府仅将办公室改为办公厅,其他部门称呼不变。

在下午李毅与姜克己谈话的时候,省长祝一鸣的办公室进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客人。男的五十多岁,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容光焕发,他就是北方化工集团的董事长吴兴宏。女的看上去像是他的秘书,二十五岁左右,由于身材高挑,脚上只穿一对平跟红色皮鞋;上身在白色的针织圆领衫外套一件深红色的短披风,把下身黑丝绒的短裙盖了大半,这种看似随意的装束,倒把她高耸丰满的胸脯和白皙修长的双腿衬托得惟妙惟肖;加之瀑布式的黑发下白里透红的鹅蛋脸、清纯灵动的眼睛、略显丰厚的上唇,配上洁白淘气的一颗小虎牙,使人觉得她的全身散发着青春、智慧和性感。

已成为直接为祝一鸣服务的省政府办公厅综合一处处长的解正把两位客人领到祝一鸣处后,为他们泡好茶便知趣地退了出去,他在祝一鸣任江河市市委书记时当了四年大秘,对自己在什么场合该干什么早就了然于胸。

祝一鸣热情地用双手握过吴兴宏的手后,惯性般地把双手伸向吴兴宏的女秘书,但伸出一半随即将左手落下,右手僵在空中,目光转向吴兴宏。

吴兴宏连忙介绍道:“祝省长,这是我的助手颜白冠。”

祝一鸣这才把右手握住颜白冠的纤纤玉手,目光迅速地朝她的全身上下扫了一下,心中不禁一颤,脸上却洋溢着庄重得体的笑容:“颜小姐绝非凡人,幸会幸会。”

主客双方坐下后先喝了几口茶,相互寒暄了几句,然后,吴兴宏掏出“钓鱼台”香烟,呈到祝一鸣手中,正要替他点燃,祝一鸣却把手一挡:“吴董事长,有女士在场,她是否介意我们吞云吐雾……”

颜白冠急忙站起来向祝一鸣鞠了一躬,嫣然一笑:“祝省长,您太讲究了,不抽烟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祝一鸣似乎受到鼓励,这才点着烟,呵呵笑道:“颜小姐气度果真与众不同,冒昧地问一下,你在集团是什么职务?”

吴兴宏帮着回答道:“集团战略部最年轻的项目经理,北京大学硕士生,江南化工集团这个项目就由她具体负责。”这话既消除了祝一鸣把颜白冠当作吴兴宏的“女秘书”的误解,又向祝一鸣抛出了一个绣球。

祝一鸣赞叹道:“真是年轻有为,才貌双绝。”颜白冠却自嘲道:“承蒙董事长器重,可我的名字不好,‘白冠’常被人当作‘白管’,所以压力很大,如履薄冰,还要靠祝省长多多搀扶。”

祝一鸣这时已感到颜白冠不仅长得楚楚动人,且知书达礼,机敏大方,尤其是听到她最后一句说要靠他“搀扶”,觉得蕴藏深意,便很有兴趣地问道:“你的名字叫白冠,是白色的鸡冠花之意?”

颜白冠抿嘴一笑:“妈妈为我起名时正是此意。”

祝一鸣轻击一掌:“你的名字颇有文采。鸡冠花一般都是红紫色,白色十分罕见。据传明代第一才子、翰林学士解缙有一天在侍奉成祖皇帝,成祖皇帝命他以鸡冠花赋诗。解缙刚吟出‘鸡冠本是胭脂红’一句,存心想为难解缙的皇帝立即就将藏在袖中的白色鸡冠花亮了出来,提示他鸡冠花也有白色的。解缙略一思索,便词锋一转,应声续道:‘今日如何浅淡妆?只为五更贪报晓,至今戴却满头霜。’皇帝听罢,称解缙不愧为旷世奇才。”

颜白冠听到这里,已笑得面若桃花,香汗涓涓:“真想不到祝省长作为封疆大吏,竟如此博学多才,让小女子的名字顿时生辉,敬佩,敬佩!”

在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吴兴宏才开始款款谈起他们集团的发展远景以及他此次来拜访祝一鸣的真正目的——与祝一鸣深入商谈关于兼并江南化工集团事宜。

其实祝一鸣对吴兴宏的来意早就心知肚明。他大致了解北方化工集团的发迹史。该集团在十多年前资产只有十几个亿,通过不断的联合、兼并、收购公司借壳上市等手段,呈现了爆炸式增长,至今控制资产已逾千亿元。当然,这并不仅仅是资本运作上的高明,主要还是因为它的背后有强大的权力背景作支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祝一鸣才愿意为它助一臂之力。因为祝一鸣很清楚,自己的政治后台老首长现在已在医院靠氧气瓶度日,随时都有驾崩之虑,因而他必须寻找新的靠山,以达到更高的权力之巅,而支撑北方化工集团的“老太爷”,其权力影响力不亚于老首长。

听完吴兴宏的宏论和请求,祝一鸣习惯地摁了一下鼻子,显得很豪爽地说:“吴董事长,对于贵集团我早就如雷贯耳,十分看好。改制是国家大计,贵集团与江南化工集团的合作是双赢之举,我怎能不鼎力支持?再说,老太爷已叫人转告我,我怎能不尽心尽力?可其中的难度你不太了解,江南化工集团是江河市的企业,而江河市市委书记李毅是一个软硬不吃的愣头青,他有自己的一套方案,说服他绝非易事。”

吴兴宏干笑了一声:“祝省长,据我所知,江南化工集团虽是江河市的企业,但它也是省里挂号的骨干企业,重大改制要报省国资委审批,如何设法引势利导、水到渠成,对您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祝一鸣把右手摇了摇:“此事并非像你说得这么轻巧,这个李毅不仅恃才傲物,而且是黄春江书记重点培养的人,对这样的人如果一味采取强硬措施,恐会事与愿违。你得让我好好动动脑子,想个完美之策。”

这时,祝一鸣看了一下手表,吴兴宏意识到已至下班时分,便提议道:“祝省长,不如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顿饭,轻松轻松,说不定妙计就在笑谈中。”

祝一鸣弹弹烟灰:“不行啊,吴董事长,近几年中央对吃喝风抓得很严,晚饭能省就省吧,免得万一有人见了小题大做,你说呢?”

吴兴宏仰面大笑:“祝省长,您的话说得在理,但是否过于谨慎了,这不像是您的风格呀。中央抓吃喝风总不能不让人吃饭吧,何况我们又不是央企,而是民企!何况,我们还不是一般的民企,而是南吴省的重要战略投资伙伴。为打消您的顾虑,今晚就在我们金宁分公司的职工食堂吃饭,就只有我们在座的三个人。从这里开车过去也就半个小时吧。”说完,把余光乜了颜白冠一下。

颜白冠立即心领神会,移步到祝一鸣面前,躬身用温情脉脉而又不失尊严的口气说道:“祝省长,赏个脸吧,为了您给我的名字生辉,我还想好好敬您两杯呢。”

深谙官场情场的祝一鸣自然知道“职工食堂”是对付中纪委严禁在高档酒店宴请的避风港,也知道吴光宏领他去的“职工食堂”会是什么档次,更知道“三个人在一起”的潜台词。他自认为自己对金钱并不贪婪,贪的只是权和色,这几年为谋大计,自己在贪色上有所收敛,所以在青北省的口碑一直不错,但今天这位颜小姐实在勾魂摄魄,令他心旷神怡,看来这顿晚宴是难以拒绝了。为使晚宴达到预期目的,他心中已经谋定:让吴兴宏以在南吴省作大规模投资为名,把与江南化工集团的合作仅作为其中一部分,待老太爷向黄春江发话后,由吴兴宏去面见黄春江……

祝一鸣站起身对颜白冠含蓄地一笑,然后以无可奈何的神情说:“看来我今天是难逃一劫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你们先下去,我收拾一下,十分钟后下来。我的车跟在你们后面,到了你们职工食堂后我叫司机开车回去,看来就要劳驾你们送我回家了。”

颜白冠诡秘而甜甜地笑道:“祝省长办事真是胆大心细,天衣无缝,如果您要回家,敢不敢试试我的车技?”

祝一鸣品味着此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