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浩然正气

端午节到了。

农历五月初五的端午节,在古代本来是个驱除瘟疫的节日,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前挂艾草、昌蒲,用以避邪,后来发展成为以纪念屈原为主要内涵,这是中国重大传统节日中唯一与真实历史人物相结合的节日。

屈原是我国第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看江河破碎,自己的政治理想付诸东流,痛不欲生,于五月初五写下绝笔《怀沙》后抱石投汨罗江殉身。

人们在端午节纪念才华横溢、忧国忧民的屈原,留下了许多习俗,延续至今最为流行的是吃粽子和赛龙舟。将粽子投入江中,原意为驱赶鱼龙虾蟹,以免屈原肉身被侵;今日人们食之,则是为了纪念他的忠心爱国。赛龙舟,起初是反映百姓闻知屈原投江后,小舟齐集江面救援他的场面,后来发展为寄托对屈原的哀思了。

今年的端午节,对江河市来说是一个极不平凡的节日。

上午九时整,薛夕坤进行肾移植手术。

手术室外,薛夕坤的家人包括准家人解正,还有市委市政府的代表李毅和于新洁,一起齐聚在临时休息室及走廊里焦急地等待着。对他们来说,时间时而过得太快,唯恐不幸的消息骤然而来;时而又过得太慢,因为按常理,手术的时间拖得越长,就越可能意味着麻烦和意外的发生。当时间过去两个小时后,守候的人们再也不说任何一句话,彼此都能听到呼吸的声音,哪怕是掉下一根针,都会引起一阵惶恐和骚动。

手术室内,被全身麻醉的薛夕坤和叶雨菡并排躺在两张病床上,他们安详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惊慌痛苦的痕迹。郑院长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手术组的配合。他在亲自主刀切除薛夕坤的两只病肾;另一位大夫同时在取下叶雨菡年轻健康的肾。当第一步完成后,第二步就是郑院长把叶雨菡的肾移植到薛夕坤体中,手术只要发生一丝差错,便会形成难以补救的大祸。郑院长和手术组所有人的配合基本上不需要用语言,而是靠手势、眼神和平时养成的默契。当薛夕坤身上最后一针缝合完成后,手术就宣告结束了。整个手术耗时两个半小时。虽然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但郑院长不敢有半点马虎,还要仔细观察两个环节。第一个环节是病人何时从麻醉状态中清醒。这对叶雨菡这样体质好的年轻人不用担心,但薛夕坤年龄大、身体弱、心脏和血压也有一定的问题,难以苏醒并非不可能,即使苏醒,在时间上也会比叶雨菡晚得多。第二个环节是肾移植后的三天内是急性排斥期,快的在手术后个把小时内就会有反应。因此,他只是让大家稍加休息,随时听候召唤。考虑到外面守候者的心情,他出来只说了句“手术顺利,静待观察”,便又进了手术室。

一个多小时后,叶雨菡开始苏醒过来,她睁开眼问的第一句话是:“怎么这么安静?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郑院长说:“你看看你旁边躺着的是谁,就会知道。”

叶雨菡看着旁边床上安祥躺着的父亲,记忆一下子被勾起,急切地问:“郑院长,手术成功吗?我爸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

郑院长微笑道:“手术上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因为你年轻力壮,当然醒得早,你爸可能还得做个好梦才会苏醒过来。”

“会不会醒不过来?”叶雨菡声音中充满担忧。

“不可能,你不看到我在监测着他的几个主要指标吗?”郑院长胸有成竹。

叶雨菡释然道:“没想到肾移植这么简单。”

郑院长说:“科学的发展往往会超出人们的想象,在二十年前,肾移植的成功率非常低,可今天对我来说,做这样的手术与开阑尾炎相差无几。”尽管郑院长的技术在全省闻名,但做肾移植的风险仍很大,他说得如此轻松,不过是宽慰叶雨菡罢了。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薛夕坤的眼角动了一下,终于开始苏醒。他看看郑院长,又看看叶雨菡,突然冒出一句:“什么时候开始进行手术?”

郑院长知道他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上前抓住他的手,用欣喜的口吻说:“薛书记,手术已经成功,祝贺你获得新生。”

薛夕坤眼含热泪:“谢谢您,郑院长。”

郑院长摇摇手:“您要谢的不是我,而是您的女儿。您给了女儿生命,女儿又延续了您的生命,这是一种生命的循环。现在您别激动,少说话,再过两个小时左右,麻醉完全消失,你俩的刀口部位会发生疼痛,这是正常现象。到时候,假如你们要通过分散注意力来解痛,彼此倒可以聊一聊。”

郑院长又走出手术室,向外面守候的人通报:“父女俩都平安地苏醒了。但你们必须离开这里,因为现在要进行二十四小时重点监护,任何人不得探视,明天这个时候,你们派两名代表看望他们一下。请注意,看望者身体一定要健康,千万不能带进感冒病菌。”说完,郑院长一看手表,已过下午两点,才想起自己到现在连午饭都没有吃,便对李毅说:“您陪我到食堂吃饭,咱们边吃边聊。”

在郑院长出去吃饭期间,薛夕坤怜爱地看着女儿:“雨菡,你现在感到疼吗?”

叶雨菡体中的麻醉消失得比父亲快,已经疼得厉害,但仍显得很轻松地对父亲说:“痛并快乐着,这句话此刻对我来说并不是八卦语,而是我切身的感受。”停了一会,她告诉父亲,“爸,我刚才忽然想起汤显祖在《牡丹亭》的《题词》中一段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我理解不仅爱情是如此,亲情也是如此。我们父女之间,您对我的情是生而不死,而我对您的情是死而复生。”

薛夕坤欣慰地说:“雨菡,对我来说,你给我的不仅仅是生理上的生命,更重要的是亲情和精神。这时候,我对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生死观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苏格拉底因坚持自己的学说被判为死刑。他拒绝所有人的救助。临行前对审判官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走向死,大家走向生,但究竟谁更好,只有神知道。’他把肉体上的死看得无足轻重,而把自己的学说和精神看成是永恒的、最为重要的。所以,雨菡,我要好好利用你给我的新生命,得到精神上的重生。”

“爸,我还是第一次听您说这么沉重的哲学命题,而且是在您刚刚获得新生的时刻,这是不是与您昨天交上去的那份东西有关?”

“你知道这是一份什么东西吗?”

“猜不着,也不想猜。”

“那是我向省委的辞职报告。”

叶雨菡感到十分意外:“为什么您要提出辞职?”

薛夕坤说:“你还记得除夕夜我在姥姥那里吃团圆饭,在谈到季扎时曾提出过辞职的假设吗?”

“那时候我还以为你说着玩的,根本就不相信。”

“这种事能说得玩吗?那时只是有了辞职的念头,还不十分坚定。”

“你何时产生这样的念头?又为何会坚定起来?”

薛夕坤坦然一笑:“这个问题一时说不清,待出了院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紫金宾馆坐落在紫金湖畔,三面由湖水环绕,背靠树木葱茏、山花烂漫的东山,它是省委省政府最高档的接待宾馆。吃过午饭,黄春江在一个套间接待着中纪委调查组组长龙正平。

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龙正平年龄与黄春江相仿,他是中纪委常委,刚刚被提为正部级。十六年前,他曾当过黄春江的助手,去年南吴省省长潘若安的腐败案就是他负责调查的。所以,他不仅与黄春江是老相识,对南吴省的情况也比较熟悉。这次他来到这里,调查的是侯福成和柳晓曼等人的经济大案。

黄春江关切地说:“老龙,去年见到你时,你还是红光满面,像小年轻一样,才隔了一年,你怎么变得满头白发、憔悴不堪呢?”

龙正平咧嘴一笑,扯着粗大的嗓门道:“你这个封疆大吏总算体察到老部下的日子不好过了。新的党中央反腐力度前所未有,要求既拍苍蝇,又打老虎,我当然是属于打老虎队的了。武松具有盖世武功,打虎尚需要耗尽全力,何况我这样的平凡之躯要连续作战呢?”

黄春江目光含蓄地说:“这次你要打的老虎级别上有的虽不如潘若安高,但刁钻凶狠、盘根错节的程度却比潘若安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哟。”

龙正平鼻子哼了一下:“真正的猎人何惧猎物的狡猾或凶猛,何惧它的洞穴有多深?中央领导对这个案子非常重视,要求我们一查到底,不管牵涉到什么背景,都绝不退缩,绝不手软。还希望老领导能一如既往地全力配合哟。我想第一步还是以江河市的柳晓曼作为突破口,然后一步步挖出她背后的人物。”

黄春江点点头:“你现在是钦差大臣,我敢不配合好?省有关部门、有关领导我都打了招呼,配备了足够的力量。江河市那边更没有问题,原任市委书记薛夕坤为揭开这个案子,病到危及生命都不肯休息。现在主持市委工作的李毅同志,虽然资格嫩了一点,但有胆有识,在反腐方面有深刻的见解和得力的措施。省、市的方方面面一定会全力配合。”

龙正平用双手撸了一下头发:“春江兄,看来你是老谋深算,早就考虑了这场战役的战略战术,我只是你的先锋部队而已。”

黄春江用手指指龙正平的鼻子:“你也会来逢迎拍马这一套了,我位置摆得很正,只是配合你。”

龙正平发出粗犷的笑声:“十六年前我不拍你的马屁,现在到顶了,拍了也没用。”稍稍停顿了一下,他感喟道,“不过,我倒希望我们这样的人以后出手的次数能越来越少。”

“也许在你我退休后能够实现这个愿望。”黄春江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这时,秘书夏晗进门交给黄春江一个信封,向他耳语了几句。

黄春江与龙正平握手告别后,在车上拆开信封,怎么也没有想到竟是薛夕坤向他写的辞职报告,他颇为认真地看了起来。

尊敬的春江书记并省委:

明天是端午节,也是我进行肾移植的日子。考虑到我这头病牛很可能在手术台上一睡不起,所以我必须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向您倾诉,向党组织倾诉。

我郑重地向您和省委请求辞去我党内外一切事务。这不仅仅是身体原因,更不是因为我被调离了工作岗位,而是我几个月来经过反复思考做出的决定。简而言之,我请求辞职的原因,一方面是我感到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党的中级干部,对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了严重的损失;另一方面,我希望通过自己的辞职,纯洁党的血液和肌体,为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做出绵薄之力。

我请求辞职,首先是为了承担应尽的责任。我任江河市市委书记以来,江河市查出了多起领导干部腐败大案。腐败的产生,主要是腐败者的人生观所致,同时也有历史原因及政治体制的弊端。但是,扪心自问,我作为一把手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现实原因分析,我虽然很重视清廉反腐,但缺乏有效的制度建设和监督、执行机制,也缺乏驾驭大局的能力,从而对扼制腐败并没有起到较好的实际效果,以至于不仅在班子内部出现了大案要案,就连我的妻子、儿子、秘书都牵涉其中。从历史的原因来分析,我在未任市委书记前,一直奉行的是明哲保身的生存哲学,前面有一把手挡着,自己反正不是反腐的第一责任人,乐得多干实事,赢得口碑,对得罪人的事能推则推,能躲则躲。因此,有些腐败案暴露在今天,问题出在以前,而在他们发生问题时我也是班子的主要成员,我当时的消极态度无异于助纣为虐。纵观现实和历史的失责,我应该受到追究和处分。组织上没有这样做反倒使我十分不安。西方国家尚能实行内阁连带责任,为什么我们的党不能?香港的财政司司长因为夫人买了一辆价格低于公众的车子而引咎辞职,为什么我们的党政官员不能?任何制度的变革都需要一批先觉者、牺牲者,我愿担此一卒。

我请求辞职,还在于自己品德上存在问题。古人对君子品德要求极高,认为须“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们今天的党政干部包括相当多的高级干部,在道德上的要求远不如古人所说的君子。以前大家公认我是一个历史清白的楷模,在我向组织上交待了自己与叶如云的感情经历后,组织上未加追究,但是,我对自己却无法宽恕。我与叶如云是真心相爱且已发生了亲密行为,可是,当叶如云遇到暴徒的强奸,心灵在滴血,精神在崩溃,最需要我给予理解、抚慰和关爱的时候,我却无情地离她而去。虽然其中有些误解和外部的因素,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却主要是不敢承受世俗观念的压力,不愿在仕途上因此受到影响。一个为了自己的名誉和前程而逃避责任、抛弃爱情的人,有什么资格去领导、教育别人?一滴水能折射太阳的光芒,也能透视尘埃的污垢。

如果说我对叶如云的死负有间接责任的话,那么,我对杜莲英走向堕落就有直接的责任。我从开始就不爱杜莲英,只是迫于她父亲是我的老领导,加之我也希望借她父亲的权力鱼跃龙门,才勉强与她结婚。婚后由于感情不合,我与她长期冷战,缺少对她正常的交流、教育和约束,才使她一步步走向深渊。不要说我是她的法定丈夫,即使是她的一般同志,也必须尽到应有的责任,可是,我没有做到。

我认为,评价一个人的品德,不能像目前流行的那样只看其政治表现和工作表现,因为这些都是可以修饰或伪装的,而对亲人尤其是家人的所作所为却是相对真实的,可谓细微处见节操。我先后伤害了两个爱人,两个家庭,透视出了我内心深处的卑下和不负责任,而长期以来却戴着正经、清白的光环,这使我常处于自责与愧疚之中,也对社会形成了负面影响。

我请求辞职,还因为自己政治思想上的摇摆与杂乱。毋庸置疑,受党多年的教育,我不能说自己没有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但这种信仰是不坚定的。在我的思想体系中,除了马克思主义,还有大量中国传统文化观念,尤其是以道治身、以佛治心、以儒治世的哲学影响颇深,因此,我的最高追求就是做一个清廉勤政的人民公仆。我对现在党的指导思想有时比较疑惑,不明白原来非常简洁清晰的一句话为何逐步演变为冗长的五个层次,这样的表述会使指导思想变得越来越丰富还是越来越模糊?这是不是缺乏自信和形式主义的表现呢?窃以为,“指导思想”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式的与时俱进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共产党没有自身独立的利益,只能代表人民的利益,让人民当国家的主人,这是《共产党宣言》和“国际歌”早就写得清清楚楚的。

毛泽东在延安“窑洞对”中,针对民主人士黄炎培提出的“王朝兴亡周期率”,认为共产党人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那就是让人民当家做主,人民对政权有真正的监督权。今天,我们有没有做到这一点,应该是值得反思的。不可否认,自改革开放以来,人民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是,他们面临着贫富差距的不断扩大;他们面临着有毒的空气、土壤、粮食和各种伪劣商品的威胁;他们面临着诚信的缺失、民风的败坏、正当权利的空壳化,而这一切都源自党风的腐败。

每一件腐败案难道不都是对人民劳动成果的侵吞和权利的剥夺?每一个腐败者难道不都是把自己当成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老爷?庆幸的是新的党中央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正在从具体措施和制度层面解决问题。我相信只要经过实事求是的、持之以恒的改革,我们的党和国家会越来越强大,我们的人民会越来越成为真正的主人,过上美好幸福的日子。

尊敬的黄书记,我上述这些话之所以要到面临死亡的威胁时在辞职报告中向您和组织说出来,是因为多年来的风气使我没有机会、没有勇气坦言心声,如若在临死前都不敢剖析自己的灵魂,不敢讲出真话,那我就不配做一名共产党员,不配做一个男人,在九泉之下都会遗憾不安。有些话可能是错误的,但我怎么想就怎么说,无须掩饰也没有时间考虑掩饰,还请您能够理解原谅。

明天上午我就要上手术台了,我办完了自己应办的事,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是死是活,我都无憾、无愧。最后,我以屈原的两句诗作为共勉:“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祈盼接受我的辞呈。

敬颂

夏祺!

薛夕坤

癸巳蛇年端午节前夕

黄春江看完薛夕坤的辞职报告,车已到办公室楼前。

他把这份辞呈放在办公桌前,心潮难平,感慨良多,一连抽了三支烟,在辞呈上作了批示:

请省委各常委和省政府组成人员阅。

薛夕坤同志的辞呈是否批准,尚待常委会集体讨论。他在辞呈中对自己灵魂的解剖和对党风的评说,虽有偏颇和商榷之处,但情真意切,坦荡磊落,振聋发聩!掩卷细思,浮想联翩,倘若我们每一个党员干部都能像他那样向党敞开心扉,严格解剖自己,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我们的党何愁不能千秋万业?我们的人民何愁不能同心同德?

请各位阅后坦陈己见,由省委办公厅汇总给我。

李毅陪郑院长在医院食堂吃过饭,顺便询问了薛夕坤今后的康复方案,准备重新上楼叫于新洁一起商量有关事项,这时手机突然响起,他一看是省纪委高峰的电话,赶快接通。

高峰告诉他,现在他已到江河市,准备立即将柳晓曼带走,当面向她宣布省委对她的“双规”决定。

李毅说:“今天是端午节,你们知道她人在哪里吗?”

高峰说:“因为中纪委调查组领导今天刚发指令,情况紧急,我来不及预先通知您,也顾不得过什么节了。我们已与她通过电话,只说找她谈话,她说在父母住处。”

“那好,你们稍等,我来带路。”说完,向郑院长挥了挥手。

李毅带着省纪委高峰一行四人来到柳晓曼的父母家中。柳晓曼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恐,利索地剥着核桃肉喂到母亲嘴里,并用纸巾把母亲嘴边的碎屑擦掉。

高峰向她出示了省委常委会对她实行“双规”的决定,她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请放心,我会配合好的,在我跟你们走之前,请允许我提出两个要求。”

高峰感到有些意外,到这个地步还提什么要求?但见她白发苍苍的父母在场,还是礼节性地说了句:“请讲。”

柳晓曼说:“我的第一个要求是再为母亲梳次头。第二个要求是请李毅同志……”她停顿了下来,大概意识到这时称李毅为同志有些可笑,便改口道,“请李书记立即派人到天鹅湖找到我的女儿江小兰,把她交给她的养父江启山。”说完,拿起梳子,解开母亲盘在后脑的发髻,细细地轻柔地梳理着,似乎每根发丝都系着她的心。母亲耳朵有点背,又有一点老年痴呆症,没感觉到女儿有什么反常。

柳晓曼梳完头,又帮母亲把发髻重新盘好,这才流下了两行泪水,说:“妈,这可能是女儿最后一次为您梳头了。”母亲还是没明白过来,侧过脸来说:“你忙你的,空闲时再帮我梳吧。”

柳晓曼不再言语,到这时尚未改变她的洁癖,抽出纸巾擦了擦手上刚才为母亲梳头时沾的发屑,向父母鞠了一躬,这才起身欲走。

柳晓曼的父亲一直在观察着进门的生人和女儿的言行,但他除了抽烟,一声都没有吭,见女儿要走,突然喝道:“慢,闺女,你要是犯了什么事,自有党纪国法处置,我这个老头子想管也管不了。可是,你刚才说有个女儿,叫江……江什么来着?全家人从来闻所未闻,你能不能说清楚?”

柳晓曼双手抱拳,低头作揖:“老爸请恕罪,原谅我欺骗了您和全家人,此事现在已容不得我说,今后自然会有人向你们说清楚的。”

柳晓曼道出自己隐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大概是人性在生死关头的苏醒。在大学读书时,她与时任系副主任兼班主任的谢振国相爱。最后一个学期,她发现自己怀了谢振国的孩子。谢振国坚决主张把孩子做掉,可柳晓曼嘴上答应,心里却不同意,她企盼以孩子为纽带,与大她近二十岁的谢振国结为连理。尽管谢振国凭自己的特殊身份帮助柳晓曼瞒天过海,让她顺利地毕业,但已有妻儿的他没有勇气与柳晓曼结合。柳晓曼面临回家见父母和工作分配的巨大压力,冷静思考后不得已到邻省一家医院准备做人工流产,恰好遇上了想要孩子的医生欧阳山……从此,她与谢振国中断了联系,不久便参加了工作并组建了家庭,后因丈夫的背叛而离婚。在她参加工作近八年后,官运亨通的谢振国来到江河市任市委书记,两人重浴爱河,柳晓曼也因此飞黄腾达。这时的柳晓曼已把仕途和权欲看得高于一切,当谢振国问起她孩子的事情时,她对他说早就做掉了……去年,柳晓曼遇到了已经改名为江启山的欧阳山,知道自己的亲生骨肉江小兰已经大学毕业,并且自己转身就能见到,她内心有过一段犹%,但最后还是狠心舍弃了这个可能毁灭她一生的女儿。直至今天,她才决定说出谁是她的孩子,不知是出于忏悔还是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够善待江小兰……

高峰带着柳晓曼走出家门,上了停在门口的商务车。上车后,柳晓曼透过车窗凝视着她的父母,凝视着这个家,大概她已意识到,今后要想回到这里,已不知是何年何月。

车子启动后,李毅向省纪委一行人挥手告别,对于柳晓曼的孝敬父母,李毅早有耳闻,但她突然说出自己有个女儿,而且是江小兰,这倒使他大感意外。他不知道柳晓曼为何在此时说出如此私密的事,且要请他帮忙?他尽管对柳晓曼十分鄙视,但怜悯之情使他不得不重视她的嘱托。他对夏中华和江小兰的私情一无所知,只知道江小兰是夏中华研究“鸟岩雕”的助手。因此,便拨了夏中华的手机,可夏中华的手机一直处于关闭状态,这使他感到十分奇怪。他曾听人说过,夏中华多年来二十四小时从不关机,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要知道夏中华出了什么事,还得把镜头拉到天鹅湖。

按照时间推算,江小兰的妊娠期还有半个月,可她上午一上船,就感到肚子隐隐作痛,当船开到湖中心随意漂流后,疼痛骤然加剧,她忍不住钻进自己的固定包间,倒在床上翻滚呻吟起来。

扈二娘闻讯跟进包间,她摸了摸江小兰的胎位,感到孩子在下腹动得厉害,便说:“小兰,赶快上岸吧,我看很可能是早产。”

江小兰一边哼哼着一边说:“我这几天没有任何剧烈的运动,早晨起来还好好的,怎么会早产?要是真的早产,开发区也只有医务室,到那里没什么用,去县城医院恐怕来不及了。”

扈二娘把手清洗擦干,说:“小兰,你别怪我冒犯了,我要探探你的下身,才能弄清情况,采取相应措施。”她先脱掉江小兰的长裤,稍稍犹%了一下,又扒下了她的内裤,突然高声说道:“不好!羊水已破,估计孩子快要出来了。”

江小兰急得哭出声来:“扈大姐,这可怎么办呀?”

扈二娘说:“事到如今,你千万不能惊慌,我以前为求生存什么行当都做过,包括接生,虽说是用土办法,但从未失过手,请你相信我。”

好在江小兰在房间内早就做好了意外早产的准备,许多东西都派上了用场。扈二娘点燃打火机,把剪刀在火上熏了熏;在木质洗脚盆中倒入一瓶开水;为江小兰屁股底下垫上一条干净的浴巾;从床底下找到一条棉披风和一床薄型蚕丝被。做完了这些准备工作,她把一条腿伸到江小兰的腰下,然后把腿慢慢拱起;一只手加一只腿使劲把江小兰的双腿叉开,嘴里喊道:“深呼吸,使劲!深呼吸,使劲!”

江小兰疼得高声哭叫:“夏中华,你混蛋!夏中华,你在哪?”但骂完以后仍然按照扈二娘的指挥,憋着气拼命使劲,随着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哇——”地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扈二娘眼明手快地用剪刀把孩子的脐带剪断,抠掉孩子口中的血水,迅速把他裹到身边的小被子里,兴奋地对江小兰说:“是个带把的!可是,你别动,好像还有一个!”两分钟后,又一个婴儿降生——是个带圈的!

扈二娘给江小兰盖上被子,调了一下盆中的水温,为两个孩子清洗了一下,然后分别包裹起来。做完这一切,她浑身大汗淋漓,冲着外面高喊道:“胡舵公,小兰生孩子了,赶快往岸上开!”

船舱里的游客听说老板娘在船上生了孩子,有的窜到江小兰的包间门前,贴着门好奇地想听听里面什么动静;有的问胡舵公:“老板娘为什么要把孩子生在船上,是男是女?”

胡舵公一边快节奏地摇着桨,一边乐呵呵地说:“不管是男是女,在湖上出生的孩子,将来一定是不简单的江湖人物。”

江小兰虚脱般地把头歪在一边直喘气,满脸的泪水不知是痛苦、伤心还是喜悦。

扈二娘问:“要不要给夏馆长打电话?”

江小兰有气无力地说:“你先打给潘阿狗,再打给他吧。”

……

潘阿狗闻讯急忙把他那辆破吉普开到岸边,待江小兰和她的孩子以及扈二娘一上车,他也不管什么禁令不禁令,拉起警笛,一路狂奔,半个小时后在城郊一家医院停下。

在住院登记时,医院因怕母女出事,也唯恐欠费,非要孩子的父亲签字。潘阿狗不假思索地抓起笔歪歪扭扭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多小时后,夏中华赶到了医院。

他见江小兰平安无事,生下的又是龙凤胎,高兴得热泪盈眶,抚摸着江小兰的脸蛋说,“兰,真被你言中了,这对龙凤将来一定天下无双。”

江小兰疲惫地说:“你只管高兴,哪管我刚才差点死在船上。”

夏中华羞愧道:“真辛苦你、难为你了,要是提前告诉我预兆,我一定不会让你上船,一定会来陪你。”

江小兰嘟着嘴:“废话别说了,你为这对宝贝起个名字吧。”

夏中华略一思索,张口而出:“男的叫夏江龙,女的叫夏江凤,如何?”

江小兰脸露笑容:“还算响亮,先这么叫着吧。”然后又问,“你原来答应为龙和凤准备的礼物怎么样了?”

“那还用问。”夏中华骄傲地说。

“你还要给扈二娘一份重礼,这两个孩子都是她在船上接生的,是我和孩子的救命恩人。”江小兰叮嘱道。

夏中华向扈二娘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会重谢您的。”

扈二娘说:“夏馆长,您这就见外了,现在我已不把小兰当老板,而是当姐妹,姐妹之间顺手的事,谈谢不俗气吗?”

潘阿狗这时插上一脚:“夏兄,你给张三李四都有礼,怎么就把我抛在脑后?我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刚才还违令拉了警笛。”

夏中华揶揄道:“阿狗,有你这样厚着脸皮要礼物的吗?不过,今天我高兴,说说想要什么?”

潘阿狗把黄板牙一龇:“我要的是秘方,你一竿子下去就能捞两个的秘方。”

夏中华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潘阿狗捂着屁股笑道:“我还要生蛋呢,这一脚把我的蛋踢飞了。”

这时,一位护士进来说:“你们还得交押金。另外,孩子的父亲潘……潘阿狗刚才没有登记身份证,得补上去。”

潘阿狗急忙说:“我是临时的。”

护士训斥道:“父亲还有临时的?那长期的是谁?”

潘阿狗推推夏中华,夏中华被蒙在鼓里,听潘阿狗解释后才明白过来,跟着护士下楼去登记交钱了。

当他写到“父亲”这两个字时,心中蓦然“咯噔”一跳:有了孩子,就是事实婚姻,法律上严格追究起来就是重婚罪。即使不追究法律责任,这两个家也不得安宁啊。若想安宁,就必须做出重大抉择:要么与前妻离婚,给她在物质条件上以最大的满足,这样做即使妻子能够满意,对女儿也是一生的伤害呀;要么给江小兰足够的经济资助,让她成为这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可这样对江小兰和这对龙凤胎公平吗?夏中华隐隐地感到,不管作何选择,必定要伤害一方,自己良心将遭到谴责。

更为棘手的是,他还不知道江小兰就是柳晓曼的私生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