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斩草除根

对柳晓曼来说,最近可谓利好不断,兴奋异常。

自从她向薛夕坤射出三支箭后,薛夕坤难逃厄运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事。祝一鸣不仅收了她的见面礼,而且对她的热情和对薛夕坤的痛恨都超出她的想象,他不会袖手旁观的。“首长秘书”那里自拜见后虽没有再直接联系过,但远在美国的瞿雅岚给她发来了一条信息:“风雨即将过去,等待云开日出。”她仔细琢磨这一信息的含义,推断出这是对“首长秘书”行动结果的解读。佟立群那里是她最为放心的,凭他的权力和人脉关系,要不是有身为中央政治局委员的黄春江压着,调动薛夕坤这样的事本来是小菜一碟。两股高层力量中只要有任何一方发话,黄春江就不得不认真掂量,而佟立群则可以借势而行。在她从佟立群处得知他与薛夕坤的谈话结果时,就更验证了她对局势判断的精确。为此,她不仅在市政府班子中与大家亲密合作,还分别找了袁圆芝、印东华等市委班子成员沟通思想,加深感情,甚至对李毅和姜克己都谦逊地抛出了橄榄枝,对公、检、法等重要部门进行安抚性走访,她希望在伟大的转折面前保持自己的良好形象。

龚春阳服毒身亡了却了她的一大心病。尽管想到与龚春阳的多年情谊,她不免有些许悲悯和惋惜,但他既然成了她罪恶的最知情者,又自作自受地陷入这般境地,忍痛铲除他便是她自救的无奈之举。所谓“无毒不丈夫”或“最毒妇人心”的真实含义,她此刻诠释得比谁都深刻。

她在确切知道了龚春阳、赵德龙家人探视的时间后,叫她哥哥在工程队中选取了两名心腹充当具体的操作者。操作者作为“两面人”,在龚春阳和赵德龙的家人面前,他们是省检察院的联系人;在吴广大和省检察院人员面前,他们又是龚春阳和赵德龙的家人,这样他们就分别伺机在龚春阳最喜欢吃的“酒闷肉”和赵德龙最喜欢吃的“红烧蹄筋”中放入了剧毒的河豚毒素。事情一结束,这两位操作者便带着她哥哥的重赏逃之夭夭,从人间蒸发。即使万一这两个人出事,也与她柳晓曼没有任何直接联系。现在,龚春阳的结局倒如愿以偿了,而赵德龙那里却杳无音讯,赵德龙不除,仍然可能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一想到魔鬼般的赵德龙,她就记起龚春阳曾对她的秘书霍晓忠的怀疑。最近一段时间,她对霍晓忠精心测试了多次,都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痕迹。她感到自己身边值得信任的人已越来越少了,如若把实际上对她忠心耿耿的霍晓忠误认为“内鬼”,那对她是个重大的失误,何况霍晓忠对她暗中活动知之甚少,因此,她不想轻易将他抛弃。

柳晓曼把手中的“万宝龙”钢笔反复地摩挲着。这支金笔是十多年前谢振国任江河市委书记时送给她的定情物,颜色为酒红色,帽顶有一颗六角型钻石,笔夹和三环标记都是铂金的,这是当时新出的“帝皇系列”限量版。柳晓曼特别喜爱这支笔,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名贵,更主要的在于它带给她的情思。她在思念谢振国的时候会反复摩挲它,在遇到一些重要的决断时也会反复摩挲它。

柳晓曼把“万宝龙”金笔拧紧夹在笔记本中,打电话叫霍晓忠来她的办公室。

柳晓曼办公室的门虽敞开着,霍晓忠却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轻轻敲了敲门,待柳晓曼招呼他时,他才迈进门去。

“柳市长,什么事?”霍晓忠面对柳晓曼毕恭毕敬地站立着,手里习惯性地捧着一本笔记本,一股旧时文笔师爷的味道。

“把门关上,然后沙发上就座。”

霍晓忠立即关上办公室的门,坐在主沙发右侧的小沙发上,温顺地听候柳晓曼的发落。

柳晓曼手拿笔记本从办公桌后的老板椅走向接待室的沙发,在她弯腰即将坐下的时候,笔记本中的那支金笔无意间滑了出来,就在金笔即将落地的刹那,霍晓忠伸出脚尖勾住了,然后用手接住,其动作之快令人不可思议。

柳晓曼从霍晓忠手中接过钢笔,颇为惊讶地说:“平常看你像温吞水似的,想不到有时反应这么灵敏,是不是接受过专门训练呀?”

霍晓忠憨憨一笑:“本能反应嘛,要说有什么训练都是您柳市长训出来的。”

柳晓曼说:“我的训练恐怕对你作用不大,大概主要是白玫训练的吧?你今年也三十出头了,听说国庆节要与白玫举行婚礼?”

霍晓忠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事我做不了主,她是个女强人,我全听她的。”

柳晓曼骂道:“没出息!一个大男人怎能受女人操纵?”说完她觉得有些欠妥,因为她自己也是个女人,不在成天操纵男人吗?便转口道,“不过,现在男女平等,谁对就听谁的。”

霍晓忠尴尬一笑,不敢苟同,也不敢反对。

闲话聊到这里,柳晓曼拉到正事:“晓忠呀,这一段时间风风雨雨的事不少,我想听听你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比如说龚春阳为什么服毒自杀?”

霍晓忠说:“柳市长,龚春阳对您忠心耿耿,虽然有罪,但罪不该死。”

“那你是指龚春阳死得可惜呢还是死得蹊跷?”

“我觉得两者兼有。”

“喔,那说说你的具体理由。”

“我说不清具体理由,只是一种直觉。”霍晓忠眼睛盯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显得实实在在又略带些诚惶诚恐。

柳晓曼眼珠一转,又问道:“那就说说你对赵德龙的看法吧?”

霍晓忠抓了几下头皮,思忖须臾,带着义愤填膺的口气说:“赵德龙老奸巨猾,又与您为敌,他罪不可赦,死有余辜。”

柳晓曼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似开玩笑又不像玩笑:“假如有一天赵德龙的罪行需要你当庭作证,你愿不愿?敢不敢?”

霍晓忠毫不犹%地说:“我敢!为公,这是为民除害;为私,则士为知己者死,能帮您柳市长扫清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我霍晓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霍晓忠情真意切的回答,使柳晓曼为之心动,她嘘了口气,说:“好呀,晓忠,算我没看错你,其实我是不会让你陷入是非之中的,这类话题到此为止,今后就别再提了。现在我们就说说一些重要工作的安排。听说黄春江书记最近要来江河市调研,我要你事先安排的视察点你安排得怎样了?”

霍晓忠说:“各县区我都按照您的意见作了精心安排。考虑到黄春江书记去年考察我市是在三真山县的留仙镇,今年很可能做追踪调查,所以我把留仙镇作为重中之重来安排。另外,我为您准备了两套讲话稿,一套是薛夕坤书记在场时用的,另一套是如果黄春江书记不让薛书记参加而由您全程陪同时用的。”

柳晓曼夸道:“嗯,你考虑得很仔细,很周密。但你凭什么推测黄春江书记可能会不让薛夕坤陪同呢?”

霍晓忠讷讷地一笑:“我说不清理由,还是凭直觉吧。”

“你的直觉真不简单呀。”柳晓曼说。

这时,柳晓曼的手机响起,她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原来是佟立群打来的,便对霍晓忠说:“晓忠,你先出去一下吧。”

霍晓忠知道这个来电不同寻常,便知趣地退出办公室。

佟立群告知柳晓曼:“黄春江书记昨夜才从北京回来,今天向常委会传达了一下会议精神,明天上午就到江河市调研,他只带司机和秘书,调研什么课题暂时还不清楚,你多作几手准备吧。”

柳晓曼问:“是薛夕坤陪同还是我陪同?”

佟立群说:“调整薛夕坤的事上面催得很急,他一回来我就把与薛夕坤的谈话情况向他做了汇报,他完全同意我对薛夕坤的调动方案,只是说谁接薛夕坤的班暂时等一下。所以,我估计他明天会找薛夕坤谈话,但工作上的事不会再让他过问了。至于他会不会叫你陪同调研,按常规是会的,不过,他这个人往往喜欢打破常规,我也吃不准,反正你有备无患。”

柳晓曼在喜悦的同时又带着一丝惶恐……

黄春江于次日上午九点钟到达江河市。

他没有进市政府大院,也没有进市委预先为他安排好的鳖山宾馆,而是进了市委市政府老的招待所和平宾馆。

黄春江一进宾馆的套间,早就在电话中接到谈话通知的薛夕坤随即跟了进来。黄春江与薛夕坤握了握手,招呼他坐下,什么话也没说,先拉着薛夕坤的手掌看了看,又在他的小腿和脚背上用手指按了按,轻轻摇了下头,叹息了一声,然后对准备在一旁作谈话记录的秘书夏晗说:“小夏,你帮薛书记泡好茶后出去一下,我与夕坤同志的谈话今天不需要记录。”

夏晗依嘱而行。

黄春江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薛夕坤一番,开口道:“夕坤同志,你的身体这个样子,胆子反倒变大了,竟敢当面说佟书记没有资格找你谈话,真是反了!”

薛夕坤没想到黄春江的开场白会是这样,虽感委屈,仍据实相告:“性格的改变有时是被逼出来的,对有些错误的东西不反没有出路呀。”

“反了也没有出路。”黄春江不愠不火地说,“把你调出江河市,是我和省委另外几位负责同志一致意见,你不要指望有任何改变。”

薛夕坤似乎有些绝望,但仍在做最后的挣扎:“黄书记,请再给我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之后我不需要组织上安排任何位子。”

“不行!”黄春江斩钉截铁地说。

“是不是因为您压力太大?”薛夕坤已经开始恼怒。

“是,我的压力很大!”黄春江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可是,夕坤同志,我的压力不是来自于你所想象的那种,那种压力我挡得住,它不足以改变我对你的任用,更不可能阻止我对腐败分子的追查。我的压力恰恰在于你本人!”

“我?”

“是的。”黄春江这时口气缓和下来,拍了拍薛夕坤的肩膀,“你可能早就听说我过中学时代的恩师后来授教于邻近的靖州大学,并在靖州退休安居,每年到他的生日我和同学都会去看他。可是,你不知道他的儿子就在你们第一人民医院任院长。他虽然与我亲如兄弟,却从不在外炫耀,也不找我走后门,就在我去北京开会前夕,他把你的病情告诉了我,说如果再拖下去,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不得已要我利用权力停止你的工作,立即送你住院治疗。”

“这么说,是郑院长出卖了我?”薛夕坤若有所悟。

“他这不是出卖你,而是真心要救治你。”黄春江的语气中充满着歉意和自责。“说起来我真失责,我只知道给你下达一个个任务,一道道指令,却根本不知道你在用自己的生命在作赌注。你要我再给你一个月时间,其意思我完全理解,你想利用这段时间把腐败分子揭露出来,你的精神我很钦佩。可是,如果我真的这样做,我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自己的战友失去救治生命的机遇,那将是一种犯罪,将会使我遗憾终生!夕坤同志,反腐绝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全党全民的事。江河市目前的确需要你,但一旦离开了你,我相信江河市反腐的步伐绝不会停下来。你难道对你们的班子、对你的战友这么没有信心吗?”

薛夕坤终于完全明白了黄春江的用心,他垂下头,思考片刻道:“这要看谁来掌这个舵?”

“按照有些人的意见,这个舵非由柳晓曼来掌不可,我可绝不会让他们遂意!”黄春江泰然自若,句句入木,“其原因说来话长,为使你安心治病,我只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件,那个‘首长秘书’因牵涉腐败大案,昨夜已被中纪委实行‘双规’,这个人不久前居然打着首长的旗号为柳晓曼说情,其中必定大有文章。第二件,赵德龙、俞继广举报柳晓曼的有关问题,省纪委经过初步暗查,认定大部分与事实相符。第三件,龚春阳并没有死。”

“不会吧,我们已经接到省检察院的电话通知,证实龚春阳已服毒身亡。”

黄春江含蓄地一笑:“孙子兵法有一计叫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咱们为什么不能用一用?”他把真实的情况向薛夕坤作了透露。当黄春江得到李毅的情报后,与叶志超、省政法委书记和省检察长作了精心布置。给龚春阳转送食品的检察院“内鬼”一路绿灯,最后被擒归案。省检察院就来了个将计就计,想看看龚春阳“死”后柳晓曼有什么举动,以确凿的证据让某些支撑她的领导看清她的真实面目。而给赵德龙转送食品的检察人员本就是‘诈降’,一拿到食品就觉得有问题,交给有关部门去化验了。对龚春阳、赵德龙下毒的两个雇用杀手,表面上是潜逃了,实际上牢牢控制在我公安人员的视线内,为的是引出这两个人幕后的真正操纵者。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并没有抓吴广大,而是秘密与他谈了话。商人毕竟是商人,一看苗头不对,又事关人命,早就把来龙去脉作了交待。

黄春江把这些迷局解开,说道:“夕坤同志,你说,就凭上述三件事,不管什么人打招呼,我能让柳晓曼掌这个舵吗?”

薛夕坤积压在心中的所有怨气、不解和担心都烟消云散,脸上如阳光般灿烂:“春江书记,想不到您早就撒开了一张大网,悄无声息地一步步收紧。”

黄春江摇摇手:“你说得不全面,撒网和收网的都不光是我,而是包括你在内的所有有正义感、使命感的共产党人及人民大众。”

“说得深刻啊!”薛夕坤感慨不已,但仍在追问江河市的掌舵人究竟是谁?

黄春江说:“在省委常委会还没有讨论前,你逼我说出来不是犯纪律吗?不过,对你这个病人是个特例,就犯一次吧。按理说,如果把省城搬迁的因素考虑在内,从副省长或省委常委中调一个人到江河市任书记比较顺理成章。但考虑到江河市情况的复杂,加上我想给李毅这小子压压担子,我的首选方案是让李毅临时主持市委工作一段时间,以后视情而定,你看如何?”

薛夕坤兴奋得一拳砸在自己的腿上:“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李毅虽然资格上嫩一点,但他的品德、能力、魄力都比我强得多,由他掌舵,我一百个放心,希望省委尽快给我办移交手续吧。”

黄春江用手纸帮薛夕坤擦着从脸上、脖子上冒出的虚汗,心情沉痛地说:“我的同志哥,现在每分钟你都在跟生命赛跑,还顾这些虚礼干什么?你既不必到市委去作告别,也不必到省纪委去上班,所有的仪式都在你缺席的情况下进行。从现在开始,你就一心一意、安安稳稳地在医院治病。至于你的调任文件,发还是要发的,对某些人也许是个交待或安慰吧。你的实际任职,待你身体好转后再定。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怕你成为江河市第二个王仁堪。”

对王仁堪这个名字,薛夕坤当然是十分熟悉的。王仁堪为光绪三年的状元,历任翰林院修撰,山西学政,贵州、江南、广东乡试副考官,后入直上书房。因他生性耿直,对慈禧太后挪用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冒颜直谏,认为这是误国殃民之举。慈禧将他贬为江河知府。他在知府任上清廉勤政,奋发有为,造福人民,终因积劳成疾,四十五岁就英年早逝。宫廷虽没有给他追加什么封号,但爱戴他的江河人民早就暗中为他建立了生祠。此刻黄春江提到第二个王仁堪,薛夕坤不知是指他“触怒龙颜”还是“英年早逝”?但不管出于什么考虑,自己能有鞠躬尽瘁的王仁堪之一二就死而无憾了。

黄春江见薛夕坤轻声念着“王仁堪”,内心百感交集,不想再与薛夕坤解释什么,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喂,郑院长嘛……对,我是春江,请你立即来和平宾馆把薛夕坤接走,……对,从此以后,这个人就全交给你了,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是问……”

不到十分钟,郑院长随救护车来到和平宾馆,来不及与黄春江寒暄,就与医务人员把薛夕坤架上了车,薛夕坤只能在车窗前向黄春江依依作别。

送走薛夕坤,黄春江把李毅叫来,让他带路直奔三真山县留仙镇。

一上车,黄春江就对李毅说,我去年在留仙镇的李家村和肖家村搞调研时向村支书保证今年还会去看他们的,说话要算数。看完这两个村,我得赶到焦尾县,除了了解农业企业化的情况,还想听听该县划归江河市管辖后干部群众的反应。

李毅说,那我和贺元同志商量一下,尽量把活动安排得紧凑些,争取四点前开往焦尾县。

黄春江表示同意,然后又向李毅了解起贺元的情况。

车才开出去十分钟左右,柳晓曼向黄春江打来电话:“黄书记,您来江河市搞调研,总得接见我一下呀,要是不嫌我碍事的话,我请求当当您的向导。”

黄春江回答道:“晓曼同志,抱歉,本应叫你谈谈工作情况,无奈时间实在太紧,今后再安排见面机会吧。向导我就请李毅当了,去年就是他全程陪同,现在再加上县里新当家的贺元同志,就不烦你亲自出马了。你担子重,这些耗费时间的事免掉未必是坏事,好好好,有事今后再联系。”

黄春江挂了电话,他估计柳晓曼很失落。

的确如此!柳晓曼为迎接黄春江的到来做了精心准备,从汇报工作的发言稿到参观典型,甚至每一个接待环节都安排得滴水不漏,没想到黄春江撇开她叫了李毅,这不仅使她有失落感,而且产生了危机感。好在黄春江连薛夕坤也没有带,加之贺元也是陪同成员,这也使她略感安慰。

在留仙镇拐往李家村路口,贺元早在那里等候了,见到黄春江的车停下,忙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

黄春江并不下车,从车窗伸出手与贺元握了握,说:“小贺同志,你的名气很大呀,你北大毕业后就当村官,六年时间就从村官跳到县官,是位火箭式干部啊。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我就主张不拘一格用人才嘛。这里我熟悉,你的车就跟在我后面吧。”

黄春江对李毅说,第一站就先到李家村吧。他还清楚地记得去年来李家村时的情景。李家村是个有一千户人家的大村。村支书李腊根是个能人,十多年前就搞了个建筑安装公司,长期在外打工,村上十有八九的壮劳力都跟随他在外闯荡。去年李腊根叫自己年近三十岁的儿子李荣荣回村搞一个塑钢厂。由于银行不愿给村办企业贷款,李荣荣就向吴广大的小额贷款公司借了七百万高息贷款。黄春江当时路过李家村时,正遇上吴广大的手下前来向李荣荣逼债,群殴事件一触即发,在黄春江的亲自协调下才解决。

车开到李家村村口,黄春江见李荣荣带着村干部在迎候着,便立即下车,主动走上前去,向村干部一一握手问候。

李毅在一旁说:“现在李荣荣不仅是塑钢厂厂长,还是村支书兼村长了。”

黄春江开玩笑道:“这不是儿子向老子抢班夺权吗?”

白面书生模样的李荣荣憨厚地一笑,既是请求黄春江,也是在征求李毅和贺元的意见:“是先到厂里坐坐汇报一下,还是直接下田参观?”

黄春江说:“我成天坐得屁股上都长老茧了,来基层就是要走走、看看,有些事边走边聊吧。”

李荣荣陪黄春江等一起走向田间。

黄春江还惦记着去年的事,问:“后来银行给你们的贷款承诺没有?吴广大向你们收了多少利息?塑钢厂经营情况怎样?”

李荣荣向黄春江一一做了汇报:托您的福,银行如期给了我们贷款,我们还清了吴广大的款子,他是怕您追究才没敢收很高的利息。塑钢厂的销路出奇的好,看来两年时间可以把成本收回了。由于厂里的工资并不低,有些在外打工的劳动力已经开始回流到塑钢厂。

黄春江夸李荣荣是棵苗子,称他老子把儿子派回村里有眼力。又问:你们村共有多少亩田?这些田现在是如何经营的?

李荣荣介绍:李家村共有四千五百二十亩田,过去由于壮劳力长期在外打工,大多数田以往要么抛荒,要么廉价让人租种。李毅书记离开三真山县前两个月在留仙镇搞农民承包土地的确权和流转试点,我们村第一个完成土地确权。现在这些田全部作为股份由村经营总公司集中起来经营,其中一千亩用于种植粮食作物,主要供村上人自用,余下的送给客户,因为市场上的毒粮太多,自己种的吃了放心。还有三千五百多亩地与南方花卉公司用作栽培食用玫瑰,村上用土地作股,技术和销售等都由花卉公司负责。两年就到收获期,村上分纯利的三成半,估算下来,大约每亩地年收入在三千元左右,比种粮食要高出三倍以上。这叫不叫农业企业,我心中还没有底,请黄书记给予指点。

黄春江对李毅和贺元说:“你们先说说,这是不是农业企业?”

贺元说:“当然是农业企业。”

李毅补充道:“现在村与公司是一种契约式合作关系,只能说是农业企业化雏形,待到以‘公司法’完全确立了股权关系、分配和约束机制后,才能称得上名副其实的现代化农业企业。”

黄春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着一望无际的小树苗说:看来这家公司用的是播种繁殖,这些野蔷薇七八月份就要与玫瑰苗嫁接,嫁接的效果入冬前就能看出来。

李荣荣瞪着眼:“黄书记连这些都懂?”

黄春江不置可否,要李荣荣带他去看看麦子的生长情况。

刚过“小满”时节两天,麦穗已经基本成熟,微风一吹,金色的麦浪此起彼落,煞是壮观。黄春江摘下一株麦穗,用双手一搓,吹掉麦芒,数了数粒数,掂了掂分量,然后说:“我要考考你们各位,你们能不能估出这片麦子的亩产是多少斤?”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根本不知道凭什么估出亩产量。

李荣荣不愿让李毅和贺元为难,只得硬着头皮回答:“不怕在您黄书记面前出丑,我现在虽是个大队书记,但对种田实在是门外汉。我只听说往年收成好时亩产七八百斤,一般年头只有五六百斤,今年因为是承包给几个种田能手种的,集约化程度比以前高,估计收成不会差吧。”

黄春江一板一眼地说:“测算麦的亩产量主要是三个指标:有效穗、母穗粒、千粒重。假如要达到高产,一般有效穗不低于三十万穗;母穗粒不低于四十粒;千粒重不低于四十克。我刚才抽查了一穗的粒数和重量,再察看苗间的密度和长势,大致能推算出这块田亩产应该在九百斤左右,这在李家村可能是破天荒了吧?”

众人脸露惊色,李荣荣傻傻地问:“黄书记,您当过农技员?”

黄春江把手朝他一指:“恭喜你,猜对了!我在当大队书记前当过一年农技员,后来又进行过专门培训,这点老本有时还能派上用场。现在经济结构和经营方式都已发生巨大变化,我考你们这个问题,并不是要你们达到农技员的专业水平,而是要你们贴近现实,贴近群众,放下身份,深入调查,这样才能防止浮夸风、虚假风的盛行。”

李毅深为黄春江深入扎实的工作之风所折服,他觉得现在一些领导做出的决策之所以不符合实际,就是因为缺少深入的调查研究,把虚假的信息作为决策的依据。因此,他代表在场的陪同人员说:“黄书记,您这是在麦亩里给我们办培训班呀。”

黄春江把一粒麦子放在嘴里嚼了嚼:“如果说这算是培训班,我还有一层意思,由李荣荣给你们说吧。”

李荣荣一拍脑袋:“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继而壮胆说开了,“老百姓对官场最恨的是腐败和装腔作势。一个官员下来调研是作秀还是真为老百姓办事,百姓耳聪目明。大到他问的问题、采取的措施,小到说话的腔调、一个眼神、一个姿势,一看心里就有数,凡是真心搞调研、办实事的人,一定不是贪官和伪君子。黄书记,我信口开河,说得不对您掌嘴。”

黄春江开怀大笑:“李荣荣,你这土道理比我的大道理要说得深刻实在,为我们省、市、县三级领导上了一课。”

李荣荣擦擦汗:“我本来胆小,是被您逼出来的。”

李毅笑道:“你还胆小,我看你像吃了豹子胆,敢与黄书记比高低。”

黄春江说:“你别吓唬人,老百姓敢讲真话,是对领导的最大信任。”

李毅看看表:“黄书记,现在已是十二点半了,是不是回村吃顿简餐,荣荣早已准备好了。”

黄春江不同意:“早已准备好了的简餐一定不简,既然厂里有食堂,咱们就在食堂用餐,工人们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我也好顺便看看李厂长对工人到底厚道不厚道。要是李厂长搞什么偷梁换柱的把戏,可别怪我把你当骗子对待。”

此话一出,众人再也不敢吱声,随着李荣荣来到工厂食堂吃工作餐。

吃完午饭,黄春江参观了一下塑钢厂,与几个普通工人聊了聊,然后对李荣荣说:“看来你夺你老子的权是夺对了,这里的工作我基本满意。马上我到肖家村,你也一道去向肖贵亮切磋切磋,如何?”

李荣荣当然求之不得,他觉得这个省委书记比镇党委书记随和多了。

李家村到肖家村开车也就一支烟工夫。黄春江一到肖家村,照例叫该村工艺编织品厂厂长兼村支书、村长肖贵亮陪他先到田头转转。

去年黄春江和秘书夏晗暗访肖家村时,肖贵亮开始误以为黄春江是报社记者,把黄春江训斥了一顿,后来晚上一起喝酒时又说了不少胆大包天的胡话,黄春江却对他大加赞赏。所以今天一看到黄春江,肖贵亮热乎得就像老兄弟一样,上前就要拥抱,被黄春江一拳打了个趔趄。肖贵亮觉得意外,嘟囔道:“黄书记,一年不见你就翻脸不认人了?我这个拥抱代表农民,代表整个中国农民与中央领导拥抱,你晓得吗?”

黄春江哈哈大笑,学着肖贵亮的腔调说:“我晓得,我晓得,但是,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要打你一拳?”

红脸汉子肖贵亮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怔怔地说:“我哪能晓得,是不是大水冲着龙王庙了?”

黄春江抓着肖贵亮满是老茧的手道:“你不晓得我就给你点拨一下。第一,去年你在厂里招待我吃的牛肉肯定没有烧熟,害得我回去闹了两天肚子,你说这一拳该不该打?第二,你等会儿到水缸里照照自己的形象,香烟把牙齿熏得漆黑,满脸冒着油烟,八丈路外就能闻到你的烟味,你这样糟蹋自己,该不该打?”

肖贵亮一拍脑袋:“该打,该打!不过昨晚我抽的五包烟中有四包是为了您,因为寻思着您这趟来我再也不能信口开河,要认真准备汇报材料,哪知道多年不动笔,憋了一个小时只写出十几个字,只能拿香烟拼命了,这不,熬到早晨才写了一百零七个字,比梁山泊英雄还少一个。”

黄春江可不领他的情,揶揄道:“你没有金钢钻,就别揽瓷器活。本来像上次那样有什么说什么倒很对我的胃口,非要自作聪明地写那些八股经,别说写不出来,就是写出来我也不想听。”

肖贵亮点点头:“我还是实打实,有一个葫芦说一对瓢,不带任何花腔虚词,这样您轻松我也轻松。”他向黄春江汇报了村里的情况:村办工艺编织厂今年的发展势头蛮好,去年只有三千五百万产值,百分之十的利润,今年半年的产值就达二千五百万,利润率提高了三个点。其原因主要是您上次来这里调研后李毅书记把我们厂与江河大学挂了钩,得到了专家教授的指导,产品的设计和工艺水平上了一大个台阶,所以,虽然人民币增值较快,但外贸订单充足,价格也有所提高。再加上有人帮我们用上了网销,那玩意儿的效果好像真是邪乎。肖家村的田比李家村少,平均每户只有三亩,五百户人家加起来总共一千五百亩。我拿出五百亩种粮食,其余一千亩全部种编织用品的竹和草。竹因为要三年才能成材,只种了三百亩。我们种的草说起来有些神奇,它像小芦苇一样,中间是空的,长起来飞快,割了一茬还可继续生长,质地如麻又比麻细腻。开始时只在本地少数山区发现,两年前我们试着在旱田里栽种,摸到了一些规律,从今年开始大面积推广,本厂用不完就卖给别的厂。由于书上查不到这种草的名字,我就给它起了个名叫“麻麻草”,这可是我的专利。

黄春江问:你们的田确权流转了没有?对哪些种粮食、种竹和草的如何分配?

肖贵亮说:我村的土地确权和流转比李家村难度要大一点,因为李家村原本多数是抛荒,而我们村的劳力大都在村办厂,没有一块田闲着,交出来不大放心。不过,经过村干部的耐心说明,土地的确权和流转还是解决了,现在每户农民的田都成了厂里的股份。在厂里当工人的,除了每年按股份分红,还有一份工资;不当工人的就只能拿股份分红这一块;种粮食的因为比较辛苦,完成指标的就拿工厂的平均工资,超额的部分给予相应奖励。种草、种竹的都由厂里统一指派,享受工人同等待遇。如此一来,就形成了新的厂村合一。之所以说新,不是主要指行政权力,而是指股份合作上的合一,分配机制上的合一,产业链上的合一。光这样的小打小闹稳是稳,但蹦不了多高,假如有一天县里能把十几个规模较大的厂整合起来上什么……什么板?

贺元插话道:“创业板或新三板。”

肖贵亮接着道:对对对,新三板,据说这个板门槛低,上了市既能融资,又有跨越式发展,那我们村就有许多小老板了。再假如,黄书记您是允许我说胡话的,就算我是胡话吧,再假如我们的留仙镇有一天发展成留仙城,那我们这些泥腿子及其后代就摇身变成了城里人,有正式的城市户口,能享受城里人的福利待遇,手里又有一点股份,哈,到那一天,对我们来说就是小共产主义了。唉,黄书记,您看我这没遮没拦、异想天开的,是不是在说梦话呀!

黄春江搂着他的肩膀拍了拍:“老肖,你这梦做得好,要是全国的村支书有十分之一敢像你这样做梦,中国梦的实现就会变得更快。”他又拍拍李荣荣的肩,“小李,你的文化虽比老肖高,李家村的底子也比肖家村好,可你们想得没有肖家村远,你别看人家老肖一夜才憋出一百零七个字,可他头脑里的点子多,胆子大,经验丰富,又有率领全村人共同致富的品德,应该是你的良师益友。”

李荣荣谦逊地说:“我今后一定向肖书记好好请教。”

黄春江环顾四周:“两位村支书已谈了不少,我看你们市县领导就不要关在笼里子一本正经地汇报了,这里空气新鲜,又很清静,就坐在地上随便谈谈吧。”说完,垫上一张报纸,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其他人见状,也都席地而坐。

黄春江对贺元说,你是我的校友,又是本县的最高长官,由你先谈。

贺元刚听到自己能陪同黄春江的消息后心情十分激动,除了柳晓曼给他的指点外,他自己也认真考虑了该如何向黄春江汇报。但是,刚才所见黄春江的风格,他内心又不免有些紧张。见黄春江点他的名,只得硬着头皮说,黄书记,我以前对农业企业化这个概念比较模糊,今天听了您的点拨和两位村支书的介绍,我才认识到农业企业化不仅仅是脱贫致富的重要途径,而且是实现农村城镇化的必由之路……

黄春江把大手一挥:“别来虚的,虚的书本上有的是。你就说说全县推进农业企业化的近期措施和远期规划,或者干脆就说说如何帮助肖贵亮和李荣荣实现他们的梦想。”

贺元的口才本来是不错的,被黄春江这一呛顿时慌张起来,要说如何帮助这两个村实现梦想,他事先没有考虑,怕说高了会空,说低了会俗,便按事先准备的材料,浓缩一下做了汇报。

黄春江在膝盖上摊开笔记本,但他对贺元的汇报一句话也没有记,听完后说道:“总体上思路清晰,措施配套,但如何落实好像心中没底。还有一点就是没有突破李毅在这里任书记的路子,年轻人嘛,要敢试敢创。多找些像肖贵亮、李荣荣这些头脑里没有什么条条框框的朋友聊聊,恐怕比关在家里学习那些所谓的创新学要强得多。”说完,把头转向李毅。

李毅知道该自己发言了,因为有些想法他在车上已向黄春江汇报过,加之时间也不早了,便不想讲得过多,说道:“我只想汇报三点想法。第一,从经济、地理、生态和人文条件来看,留仙镇完全可以作为小城市建设的试点,实际上也就是加快推进农业企业化和农村城镇化结合的一种有效模式。这方面的审批权在省里,请黄书记让专家来考察评判一下,市县一定全力配合。第二,肖贵亮书记设想的组建企业集团上创业板或新三板,只要市县全力支持,两三年内是可以实现的。第三,我觉得农村改革的根本问题是土地所有权问题,国家要给予农民实实在在的财产权利,就必须让农民最终拥有土地的产权……”

黄春江停住记录,插话道:“你前面两点想法很好,关于要把土地所有权归还农民这个问题,我已不是第一次听你提过了,这个问题作为理论探讨是可以的,而实际上在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到现阶段就行不通了。要推进农村城镇化,加快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在未来二十年中农村人口要由百分之三十左右向城市和城镇转移,如果土地私有化,就会严重影响这一进程。另外,如果农民的土地私有化了,那城市居民的土地呢?工商企业的土地呢?所以,我们考虑问题要有系统性、可操作性。”

李毅对农村土地改革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和主张,却始终得不到黄春江的支持,他觉得这不仅仅是地位不同而形成的思考层次上的差距,而且涉及理论和对改革取向的不同理解。他对黄春江十分尊重和感恩,但在这个问题上对他并不赞同,也不会违心地附和。在这样的场合,他能够做到的就是停止争论,在组织上服从。

肖贵亮想出来打破这一冷场的局面,咳嗽了一声笑呵呵地说:“黄书记,在外面时间待长了会着凉,还是到厂里坐坐,晚饭早点开席。噢,对了,去年您可说定了再来时请我们大家喝茅台的,不知道是不是变成吹牛了?”

黄春江骂道:“老肖啊老肖,你这么大的老板怎么记挂着这些小肚鸡肠的事?我黄春江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今天翻箱底带给你们三瓶正宗的茅台,可我因为要赶到焦尾县有事,不能陪你们碰杯了,请贺元同志做我的代表。抱歉抱歉,请肖老大和诸位放我一马。”

肖贵亮非常动情,想不到一年前的一句酒话黄春江还记在心里,但不能与他碰杯、不能借着酒意在他面前说几句胡话总是憾事,于是,他便学了句《红高粱》中的唱词:“喝了你的酒哎,上下通气走四方哟。”

黄春江离开肖家村,在前往焦尾县的路上让李毅坐在他的车里,叫自己的秘书夏晗坐到李毅车上。他是该豪放的时候豪放,该严谨的时候严谨,有些谈话内容他不愿让秘书听到。至于全神贯注地开车的司机,对后座的谈话是听不清楚的。

上车不久,黄春江就批评李毅道:“薛夕坤既是你的同志,也是你的领导,你对他是怎么关心的?在他病到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你都看不出来?”

李毅惊骇地说:“他得了什么病?怎么会有生命危险?我只是常见他很疲劳,出虚汗,脸上有些浮肿,他说是休息不好的缘故,从来没说有什么严重的疾病呀。”

黄春江把薛夕坤的病情和刚住院治疗的情况告诉了李毅,叹息道:“这是多么好的同志啊,为了忠于职守,与腐败势力做斗争,把自己这么严重的病情向大家隐瞒着,真是用生命在拼搏呀,可是,我们的组织为什么就想不到关心他的身体?还有人欲将他置于死地而后快,他的内心难道没有孤独和痛苦吗?在这一点上,你失责,我也失责。”

李毅愧疚地说:“黄书记,您与他难得见面,而我与他朝夕相处,不了解他的病情才是真正的失责。最近风传他要被调往省纪委,这话我不知该不该问?”

黄春江说:“不是风传,已成定局,别人要他走有别人的用意,而我有我的考虑。现在我请你实话实说,一旦夕坤同志离开市委书记的岗位,由谁挑他的担子比较适合?”

李毅略加思考后回答道:“从省委省政府派一个思想和工作作风过硬的同志。”

“假如我想在江河市内部产生呢?”

“那我认为克己同志比较合适,论资格、论品德,他都能担此重任,对全局情况也比较了解。”李毅毫不含糊地说。

“克己同志人品不错,可在思想深度和谋略上稍有欠缺,我想让你临时主持市委工作,你有没有这个胆量?”黄春江目光逼视着李毅。

李毅用手搓了搓因紧张而发红的脸,迎视着黄春江:“我知道,凭自己的资历、能力接下临时主持这副担子日子不会好过,但如果您和省委相信我,我义无反顾,绝不在任何困难面前退却。我唯一的要求是:待薛书记身体好转后,能尽快把这副担子重新交到他手中。”

黄春江嘴角掠过一丝微笑:“还是有条件的接受嘛,不过这个条件并不苛刻,我只能说可以考虑,以后还要视夕坤同志的身体条件和其他情况而定。”

李毅倔强地坚持道:“您这种话说得让人不放心,如果您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不会接这副担子。”

黄春江唬下脸:“你这是讨价还价?是在要挟我?你要搞清楚,你不是在为我黄春江工作,而是为江河市四百多万人民!夕坤同志今后怎么安排,你今后怎么安排,这都是上级组织的事,你就这么不相信组织?我正告你,你挑也得挑,不挑也得挑;挑得好是应该的,挑得不好就处分你!”

李毅低声咕了句:“这是不是太霸道了?”

黄春江冷笑一声:“该霸道的时候就得霸道!”

这时,车已到帝陵县与焦尾县的交界处,焦尾县的1号车停在路旁,殷骏和焦尾县县长朝黄春江的车老远就直挥手。

黄春江让司机把车停在他们身旁,也不下车与他们握手,冲着他们把手一挥:“前面带路,直奔叶家村!”

车又重新快速前行。

李毅疑惑地问:“黄书记,怎么不去县委,而去叶家村呢?”

黄春江好像已经消了气,平和地说:“听说叶家村也是个千余户的大村,那里不仅成立了新型农村合作社,还是全国的优质粮推广基地,有时间就去看一下吧。”

李毅说:“叶家村的土壤条件特别是有机质保持得很好,确实适宜种粮。可种粮的比较效益实在太低了,加上政府的补贴,每亩纯收入只有一千多元,所以至今还是个贫困村,可能还得加大政策扶持力度。”

“焦尾县划给江河市管辖不久,你怎么会对这个村的情况如此熟悉?”

“我除了听殷骏同志介绍外,还亲自来过好几次。”

“为什么经常来这里?”

“有时是为了工作调查,有时是为了……个人私事。”

“什么个人私事?”

李毅想不到黄春江会对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打破砂罐问(纹)到底,他又不愿把薛夕坤和叶家村的特殊关系说出来,便向黄春江搪塞道:“我有一个亲戚在这个村。”

“什么亲戚?”

“……侄女。”

黄春江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照片往李毅面前一亮:“是她吗?”

李毅大为错愕:这不是叶雨菡的照片吗?怎么会在黄春江包里?他支支吾吾道:“是……是的,您……您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黄春江用指头点着李毅的鼻子:“你竟敢变着法子蒙我这老头子,实际上用不着,我老而不朽,老而不傻,还是讲人情味的。这张照片上的人就是薛夕坤与叶家村的未婚妻叶如云的私生女,这是人家在向我写人民来信时夹带的旁证。其实在别人举报之前,薛夕坤同志就主动向省委坦白了这段情史,省纪委也作了调查,证明薛夕坤同志所说都是真实的。有些人包括个别领导想借此上纲上线,大做文章,我却不以为然。严格地说可以认为这是作风上的一个污点,但处身设地来考虑,当时人家是真爱,如果不是遇到意外情况就要结婚了,事先偷个嘴也情有可原。更主要的是,薛夕坤同志原来一直不明真相,一旦知道二十年前的真相后就主动向组织作了交待,这是对党的忠诚,在盛行虚伪和为自己贴金的风气下,这份忠诚是难能可贵的,为什么我们还要像‘文革’一样揪住人家的小辫子不放呢?”

黄春江既讲原则、又充满人情味的胸襟使李毅非常感动,他觉得这是一个领导者使命感与人性光芒的完美结合。司徒震和薛夕坤虽在风格上与黄春江有所不同,但在人格上却有相通之处。他多么希望共产党干部中这样的人能够越来越多啊。

黄春江见李毅默不作声,把烟头朝窗外一扔,问道:“怎么闷着葫芦不开瓢?是嫌我这老头子说话罗唆,还是为刚才欺骗我而忏悔?”

“我在思考,作为一名党的干部,怎样才能把党的原则和真实情义融为一体?”

“我送你四个字,心系人民。”

这时,车子绕过叶家村村口的老榆树开向田野,金色的麦浪披着晚霞迎面扑来,醉人的馨香充溢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