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暗流涌动

清明节后四天,柳晓曼带着霍晓忠来三真山县考察工作,实际上她主要是来看望贺元的。因为自贺元主持县委工作以后,只是在电话中向她汇报过工作,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定期与她约会并聆听她的耳提面命。这也许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党政一肩挑后忙得喘不过气来,也许是他被欧阳皓迷恋或蛊惑而与她在感情上渐渐地疏远了。她自失去龚春阳后,孤独感与日俱增,对贺元就看得更重了。

贺元上午十点多钟开始,陪柳晓曼看了经济条件较好的留仙镇几个农业企业化的试点村,中午在镇政府食堂吃了顿农家菜,下午又陪她看了经济条件较差的磨盘镇的机关驻村干部帮助农民脱贫致富的两个典型,回到县政府宾馆时已是四点多钟。柳晓曼叫走所有随从人员,在休息室与贺元进行单独交谈。

柳晓曼的休息室是政府宾馆最大的套间,最外面的是二十多平方米的接待室,接待室隔壁是二十多平方米的小型会议室兼棋牌室,再往里面还有一个十多平方米的健身房,紧挨着健身房的才是四十多平方米的装饰豪华的卧室。

两人的谈话在套间内的接待室进行。接待室主座是一张长长的乳白色真皮沙发,两旁各配一对同样颜色的单人沙发。红木茶几上早就准备好了茶叶、茶具及樱桃、苹果。樱桃有“早春第一果”的美誉,贺元知道柳晓曼很喜欢吃樱桃,并十分讲究卫生,因此他把已经洗过的樱桃在茶杯中用开水烫了一下,迅速倒在盘子里,才端到坐在沙发中间的柳晓曼面前,自己则把右侧的一张单人沙发向前挪了一点,尽量靠近柳晓曼。

柳晓曼朝贺元打量了一下,在自己的沙发上拍了拍,说:“怎么啦,几个星期不见,连坐在我旁边都害怕了?想与我保持距离吗?”

贺元憨憨一笑:“您别想岔了,我这完全是出于对领导的尊重,哪敢跟领导并起并坐呢?”

柳晓曼眯着眼睛,口气不悦地说:“你仅仅只是把我当作领导吗?”

贺元犹%了一下,终于坐到了长沙发上。

“小元,你梦寐以求的县委一把手现在已如愿以偿了,滋味如何?”柳晓曼对贺元用的是昵称,说得既很认真,又含有一点调侃的味道。

贺元回道:“柳市长,我深知自己有今天的位置全仰仗您的鼎力相助,对此我铭记于心,但是真的当了一把手,上要对得起领导,下要对得起百姓,压力太大……”

柳晓曼截住他的话头,半是感叹半是提醒道:“这一年多来,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听你称我为柳市长,是生分了还是你成熟了?”

贺元不好意思地说:“这可是工作时间呀。”

柳晓曼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吧?包括你这段时间从来没有主动看望过我,也可能另有隐情吧?”

贺元的脸红了起来。从内心讲,自春节在杭州欧阳皓直截了当地揭开了他和柳晓曼的暧昧关系并晓之于利害后,他开始觉得自己与柳晓曼的关系实在太卑下,决心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与欧阳皓结婚后好好地过日子,享受正常的爱情和家庭之乐。为此,他在近两个月从未到柳晓曼住处去过一次。但柳晓曼毕竟对他的仕途发展起了决定性作用,她对他不仅有恩,且有慈母般的关怀,他觉得自己这样绝情太对不起柳晓曼了。他的心中很纠结,有时想见柳晓曼,有时又害怕见到她。现在,柳晓曼直白地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不敢完全讲真话,但又觉得凭柳晓曼的阅历和智慧是不可能轻易糊弄过去的,于是支支吾吾地说:“主要是忙得焦头烂额,再说欧阳皓也常来查岗。”

贺元以为自己这样的回答一定会引起柳晓曼的不快,没想到她莞尔一笑:“很好,小元,你讲的基本是真话,我感到很高兴。这样吧,关于欧阳皓的话题就此打住,现在我们开始谈正事。先说说看,你现在有没有担忧和困难?”

“先说最大的担忧吧,”贺元察看了一下柳晓曼的脸色,“我现在虽然是党政一肩挑,可毕竟是以副书记的身份主持县委工作,上面会不会配一个县委书记来?”

柳晓曼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知道这是贺元目前最主要的软肋,也是她能够降住他的重要砝码:“小元,一个人在仕途上的命运有时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就你的情况来说,按惯例你还要等上四年多时间,到下次党委换届时你才有资格接任县委书记。而你有幸这么早就提前,首先要感谢左大力撞在反腐的枪口上,为你创造了机遇,我的相助嘛,还在其次。”她把“其次”这两个字说得很慢,相信贺元能够品出其中的含义,“如果市委立即为这里配一个书记,那是很正常的,从后面排队的人中随便都可以抓一大把筛选,而幸运之神之所以落到你的头上,你应该想象得到我要为此如何煞费心机。既然让你主持工作了,那主持的时间只要超过半年,就不再可能派其他人来取代你。在这半年中,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来抢你的位置,至于说你能否挺过这半年,能否在这半年时间中出彩,主动权就在你的手中了。”

贺元虽然嫩一点,可并不愚钝,他听得出柳晓曼想要暗示的是:真正的主动权在她手里,就看你贺元听不听话。贺元对柳晓曼的关怀和帮助还是由衷感激的,怯怯地问道:“那我现在重点要抓哪些方面呢?”

柳晓曼没有回答,反问道:“你自己是如何考虑的?”

贺元老老实实地说:“我想重点抓三件事。第一件是班子内部的凝聚力,因为我在班子中的根基毕竟不牢;第二件是引进几个对全市甚至全省有影响力的项目,以彰显自己的业绩;第三件是按照中央的精神,也是我很早曾向您提出过的,在生态文明建设方面搞几个大的动作。”

柳晓曼掩嘴一笑,然后侃侃而谈:“不能说你的想法没有道理,但你这是按照常规的方式来考虑问题,在短期内难见成效。依我之见,这半年中你得把主要精力放在三件事上:第一件是抓农业企业和机关驻村帮助农民脱贫致富。因为这是黄春江亲自布置的事,听说他不久后要来检查推进情况,你认为还有什么事比省委书记亲自布置和检查的工作更重要吗?李毅为这事打了基础,左大力对此也不遗余力,这些现在都可以作为你的成果。第二件事是反腐倡廉。这不仅仅是顺应中央的要求,而且也是确立你权威的最佳途径。正如你自己刚才所说,你在这里的根基不深,李毅在这里有一批心腹,左大力在这里势力更大,你要是分别向他们主动抛出橄榄枝,恐怕只会吃力不讨好。而扯起反腐的旗帜,一方面可以让许多人心中惧怕而主动向你靠拢,另一方面则可以把一批政敌横扫出局,既可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又可较快地树起你的绝对权威。第三件事是民生工程。这既是中央重视的工作,又是赢得老百姓口碑的事。就你们这样一个县来说,只要开工建一批廉租房,造一个像样的养老院,为几所条件特别差的中小学改善一下设施,对社会的影响力就会超出你的想象。我说的这些仅是从短期效果考虑,对你来说只有确保短期才能再谈长期,粗浅设想,仅供参考。”

贺元虽然多次思考过全局的发展,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但与柳晓曼信口说出的“粗浅设想”比起来,他深为自己的幼稚感到汗颜,深为柳晓曼的政治经验和智慧所折服。他为柳晓曼挑了几个最大最红的樱桃放到她的手心,谦恭地说:“柳市长,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您的指点使我茅塞顿开。”

柳晓曼把贺元给她挑的几颗樱桃一个一个全部吃下去,她吃樱桃从来不吐核,据说樱桃核不仅有利于消化,还有美容作用。

吃完樱桃,柳晓曼去洗了一下手,然后才坐下来开始品茶。她喝茶也很讲究,外地茶只喝他大哥在焦尾县地目湖姊妹山上种的明前白茶;本地茶只喝三真山顶上的极品翠柏,因为这两个地方的茶不仅味道不同寻常,更主要的是她知道没有污染,其他任何地方的所谓“极品”、“贡品”茶她都不屑一顾。她一边品着茶一边好像漫不经心地问贺元:“你跟吴广大的关系如何?”

贺元不知柳晓曼问这话是何用意,只得据实相告:“吴广大是本县知名度很高的民营企业家,我到他的企业作过一次考察,也与其他领导一起参加过他请客的宴会,可以说相互比较尊重,但没有太深的私交,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与左大力过往甚密,我不得不防。您问他的情况,是否想从他身上开刀?”

柳晓曼晃了一下头,飘逸的头发散发出一股幽香:“你不仅不能拿他开刀,还要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让他感激你,信任你。”

“这是为什么?听说左大力的案子牵涉到他,我帮他不是自找麻烦吗?”

“他与前常务副市长许子敬是拜把子兄弟,许子敬倒了他却毫发无损,现在左大力已是死蟹一只,可他仍逍遥自在,一个在省检察院几乎可以打通任何关节的人,你觉得是一般的道行吗?”

“那我怎么帮他?”

“他最近有什么事求你吗?”

“他想要靠近三真山的一块地,这块地盯着的人很多。”

“土地的事你说句话就算数了,需要市里协调的工作由我来,你务必把他这件事办成。但必须注意两点,一是不要接受他的任何好处,让他觉得欠你一大笔情;二是不要提到我。”

“为什么要如此帮他呢?”

“这你就别多问了。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这个人今后对我们用处很大。”

贺元尽管一头雾水,但柳晓曼的指令他不敢违抗,同时在他的潜意识中,他想探究柳晓曼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隐现。

柳晓曼看了看表,已是五点半,问贺元:“晚饭怎么安排的?”

贺元说:“参加的人员范围尽量小一点吧,您来了,县委副书记和常务副县长总得让他们见见您,其他还需什么人参加由您定吧。”

柳晓曼想了想:“你把分管农业和政法的副县长也叫上,另外,还有你们的建设局局长老马,他可是机场项目的主要操作人呀。”

贺元立即打电话给办公室主任通知参加晚宴的人员。

柳晓曼问道:“吃过晚饭你准备怎么安排?”

贺元愣了一下:“您今晚走吗?”

柳晓曼情意绵绵地说:“走与不走,要看你如何安排。”

贺元完全领会了柳晓曼“安排”的含义,他的内心又纠结起来:一方面,他对柳晓曼充满了感激,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不能违背自己对欧阳皓的诺言。他只得抓了抓头皮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看您喝酒的情绪吧,您指示,我执行。”

柳晓曼说:“如果你是为了执行我的指示,那还有意思吗?”她的内心掠过一丝悲哀和哀怨,但脸上仍荡漾着笑意。

就在柳晓曼视察三真山的下午,市纪委找俞建广谈话,俞继广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对俞继广的这次行动,薛夕坤作了缜密而耐心的部署。

李毅从解正因地铁保险招标被“双规”开始,就嗅到了俞继广身上的鱼腥味;地铁土建工程因不具备资质的分包公司违规操作爆炸物而造成重大事故,更加重了他对俞继广的怀疑。他在薛夕坤的支持下,一方面用“掺沙子”的办法换了项目办和招标办的一半人员,另一方面决定由市纪委副书记支正通兼任项目办和招标办主任。这除了为确保工程进度和质量的需要,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暗查俞继广。俞继广尽管老奸巨猾,做事滴水不漏,但李毅相信,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后来,薛夕坤了解到柳晓曼和侯省长与瞿雅岚的中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省纪委因证据不足和权限问题一时难以展开调查,省纪委书记叶志超暗示薛夕坤从一个“点”上撕开口子,薛夕坤思来想去,觉得这个“点”应该就是俞继广。他在和李毅、姜克己作了认真的商量取得一致意见后,便加大了调查的力度,撒下了捕鱼之网。

姜克己和支正通各自亲率一个调查小组,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终于掌握了俞继广利用地铁项目招标收受巨额贿赂,以及操纵由瞿雅岚作为代表的M公司用“围标”手段取得主承建单位的大量事实。到了应该收网的时刻,为避免在常委会上被柳晓曼把水搅混,薛夕坤又和李毅、姜克己商量,先以谈话的名义把俞继广圈在纪委,待万无一失时再召开常委会宣布对他实行“双规”。

按照上级规定,纪委对被调查者进行问讯谈话,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证明被调查者严重违法乱纪的话,二十四小时之内必须放人。因此,在操作上非常重视,他决定由自己亲自主谈,支正通在一旁作记录并予以配合。

姜克己对俞继广的谈话,并没有像惯常一样先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慢慢切入主题,而是先与俞继广默不作声地对视了足足三分钟,俞继广在心理上实在难以承受,垂下头主动问道:“姜书记,您叫我有什么事?”

姜克己冷笑一声:“俞局长,你认为我把你请到这里会是什么事?”

俞继广一脸迷惘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认真回忆一下,在地铁招标中你收受了多少贿赂?”姜克己仍然克制着自己的嗓门,但声调冷得像冰一样。

俞继广显得很委屈,不紧不慢地说:“姜书记,在这个一不小心就会淹死的岗位上,我一直都像走钢丝一样,极其小心谨慎,被一般人说些闲言碎语倒情有可原,可您作为纪委书记说我受贿,可得要有真凭实据呀。”

姜克己知道俞继广是在作试探,突然把桌子一拍,大声喝道:“别装了,俞继广!你不是要证据吗?那就自己看看吧。”说完,把两份中标单位被调查人员对他行贿的供词和旁证材料扔到了俞继广面前。

俞继广不慌不忙地翻阅着这些材料,一边看一边点燃一支烟,显得很悠然地吸了起来。看完材料,他恭恭敬敬地把它放在姜克己面前,很愤慨地说:“这些狗日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因为没有拿到主承建标,对我面上笑哈哈,心里藏尖刀,丧尽天良地想来陷害我。姜书记,早知有这种事,您就是不找我,我也会主动找您,请您把事情调查清楚,为我讨个公道!”

姜克己觉得,俞继广尽管想把戏演得真,但心中有鬼的人不可能不露出痕迹。他敏锐地观察出俞继广心中慌乱的两个“微表情”:其一,香烟已经燃尽,他还在海绵嘴上使劲地吸着,像这样一个“老烟枪”竟感觉不到烟味,这说明他因惊慌而失去了正常知觉。其二,他的右脸颊抽搐了两次。俞继广曾患过右脸面瘫,后虽已治好,但紧张的时候右脸便会发生抽搐现象,他表面上可以伪装,而神经系统却把他的伪装昭然若揭。因此,他决定乘胜追击,不让俞继广有喘息的机会,拍拍旁边一沓厚厚的材料,声色严厉地说:“俞继广,我可以向你实话实说,为了掌握你的犯罪证据,我和正通同志亲自率人员调查了两个多月,拿不到确凿的证据绝不会动你,你所看到的材料仅仅是冰山一角,从现在开始,你完全有时间可以看个够。我还要告诉你,你不要抱着侥幸心理指望你的主子会来保护你,她只是把你当作一粒棋子,一条狗,现在她自身都难保了,还会来救你?能够救你的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你自己,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条政策你可以深刻地体会体会了。我今天就跟你谈这么多,下面……”他看了支正通一眼,“把他关到地下室,让他好好地回忆一下犯罪事实!”言罢,进来四个工作人员,要把俞继广押走。

俞继广见姜克己站起来准备离开,急忙用哀求的口气说:“姜书记,我因为来得匆忙,身上只剩下几支烟了,能不能让我的家人送条香烟来?”

姜克己说:“当然可以,但你要见到家人,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需不需要换洗衣服之类的东西,就一起说吧。”

俞继广的右脸颊又连着抽搐了几下,声调有些发颤地说:“那……那……那就帮我带几套换洗衣服来吧。”

姜克己已经清楚地知道,俞继广的神经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刚才说到“换洗衣服”时开始结巴的又一个微表情,已把他内心的脆弱和恐惧暴露无遗。

正如姜克己所料,经过支正通为主的审讯人员一夜强攻,到凌晨三时左右俞继广的精神开始崩溃,像竹筒倒豆子般地交待了他在地铁招标项目中的犯罪事实:他在M公司中标前收受了瞿雅岚一百万元人民币;他配合瞿雅岚利用“围标”这一非法手段,最终让M公司顺利成为主承建单位,瞿雅岚在中标后又送给他二百万元人民币。对其余六家单位他收受了五家的贿赂共计二百三十万元。在保险招标中也收受贿赂一百二十万元。至于除地铁工程以外的经济问题,以及他与市领导特别是柳晓曼有没有经济利益关系,支正通觉得要向领导汇报后才能审问,反正俞继广已是烂蛤蟆掉在井里,想逃也逃不掉了。

第二天上午,姜克己把俞继广的交待情况向薛夕坤做了汇报。薛夕坤听后说道:“克己呀,我有两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俞继广会交待得这么快,二是没想到他在一个项目上就捞了这么多。如果加上他背后的蛀虫,这个数字可能更加触目惊心啊。”

“对他背后的蛀虫是不是要马上挖,要不要先向省纪委报告一下?”姜克己问。

“我主张立即挖,不管牵涉到谁,都不能有任何退缩,先把犯罪证据敲实了,该哪一级处理的就由哪一级处理。志超同志那里也有他的难处,我们把工作做在前面,可以为他减轻压力。万一有人来追究我们的越权行为,一切后果由我负责。”薛夕坤说完,用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姜克己见状,关心地问道:“薛书记,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汗,而且看上去脸上有点浮肿,是不是身体有问题?”

薛夕坤摆摆手:“不碍事,可能是最近睡眠少了一点,身体有些疲倦,待过一段时间,我会去医院作个检查,让医生帮我调节一下。”他把纸巾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重新回到主题,“我看下午就开常委会,宣布对俞继广实行‘双规’,这样你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他身上深挖下去了。”

姜克己提醒道:“按惯例要先开书记碰头会呀。”

“不必了,这种事越快越好,多一道程序不仅浪费时间,而且容易节外生枝。我与柳晓曼和李毅会前打个招呼就行了,你去做准备工作吧。”

姜克己搞不清楚一贯重视程序、重视细节的薛夕坤不知为何在工作作风上变得大刀阔斧起来,是因为环境所逼,还是另有原因?他觉得自己不便询问,便起身告辞了。

薛夕坤自己心中很清楚,他反腐决心的坚定和工作风格的转变,既是环境所逼,又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容不得他再优柔寡断而耽误时机。去年在体检时,恰逢他正好出国,回国后工作一忙就再也没有去补上。在杜莲英被“双规”时,他就明显感到身体疲惫,经常出冷汗,脚上有时浮肿,但在这种非常时期,他进医院检查身体势必会引起人们的误解,因此他就一咬牙拖了下来。后来一件大事接着一件大事发生,他只能一次次地对自己说:“过段时间再去检查吧。”

清明节他给叶如云去扫墓,几次差点晕倒。回来后的第二天上午,他悄悄地请郑院长作了检查,郑院长郑重地告诉他:你得了慢性肾衰竭,而且到了很严重的程度,再不抓紧住院治疗,一旦发作,可能导致生命危险。薛夕坤问郑院长最佳的治疗方案是什么。郑院长说:换肾。薛夕坤立即摇了摇头,请求郑院长:我希望你对我的病情要绝对保密,现在我无法离开岗位,你给我开些药先做保守治疗吧。一旦等我能够抽出身来,我一定接受你的忠告做彻底治疗。现在,一个涉及面可能很广的大案正待揭晓,他又怎能安心住院呢?又怎能不尽量提高工作效率呢?

下午的常委会由薛夕坤主持。

第一项程序是姜克己对俞继广的案情作了简要通报,并代表市纪委做出了对俞继广实行“双规”立案审查的建议供常委会讨论。

第二项程序是每个常委对纪委的建议表态。

按照惯例,此类事因薛夕坤主持会议,应由柳晓曼第一个发言。好几名常委想看看柳晓曼会如何对他的铁杆爱将进行庇护,没想到柳晓曼却说得正气凛然,慷慨激昂:“俞继广的所作所为,表明他是十足的败类,严重败坏了党政干部的形象,我完全同意市纪委的建议。他的腐败是个案还是另有他人,也值得认真查一下。另外,他当一把手前就分管招标多年,像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前科,所以,该翻的老黄历一定要翻,该掘地三尺的一定要掘,无论涉及谁,都要一查到底,毫不手软!”柳晓曼在薛夕坤给她的电话中得知俞继广出事后,先是感到很突然,后来细加思量,就认定薛夕坤早就盯上了俞继广;他搞俞继广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真正的矛头是指向她的。眼看着自己一步步处于劣势,她深感当务之急必须保住自己,才能说得上伺机反攻。俞继广之所以为她的心腹,除了他为她的哥哥暗中联系了一些工程外,主要是一直表示对她赤胆忠心。抛开逢年过节收受过他的一些礼品,她还真的没有直接拿过他的钱,她知道这样的岗位这样的人容易出事,因而暗中防着一手,既要防敌又要防友是她的一贯原则。她刚才发言的前半段话是表态,后半段话是心态:如果把负责地铁项目的人都进行调查,那李毅作为实际负责人一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如果把以往俞继广负责的重点工程真的掘地三尺的话,江河市不知要牵涉到多少干部,她要看薛夕坤如何收拾这个局面。

柳晓曼之后应该是李毅发言。对俞继广的怀疑和调查是他最早提出的,所以对于现在这样的结果他自然感到心中痛快。但是,他对柳晓曼的“正义感”有些意外,当然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便说道:“我赞成市纪委的建议。俞继广是地铁项目办和招标办的实际操作者,而我是地铁项目指挥部的实际负责人,他出了这样的事,我理应承担领导责任。但我不赞同对地铁、新省城的其他项目以及俞继广以往负责的所有重点项目搞扩大化排查,这样做不仅没有精力,而且会乱了大局、乱了人心。我们要相信大多数干部还是好的,更要在体制上尤其是监督机制上防止腐败的产生。”

后面的常委包括新进市委常委班子的焦尾县委书记殷骏,全都避开容易引起争议的话题,一致同意纪委的建议。

薛夕坤作了总结:“刚才每个常委都表了态,大家一致同意纪委的建议,对俞继广实行‘双规’,立案审查,这就形成了常委会的决议。我在此基础上再补充三点意见。第一,我们每个同志一定要按党的要求严格自律。腐败的思想根源在于贪,贪欲膨胀,必成灾难。我记得康熙皇帝在警示他的大臣诫贪时说过这样一段话:‘陈胜吴广之为,天下能者不可胜数;非陈吴之能,乃秦朝之疏;若防陈吴再现,非我而诸位也。’我们的党建立的不是封建王朝,而是社会主义制度的国家,在这种制度下,人民才是真正的主人,每个党政官员都是公仆。如果我们不真正确立公仆的观念,把自己作为人民的老爷,甚至成为吸人民血汗的吸血鬼,那水能覆舟的历史悲剧就会重演。第二,要坚定不移地推进政治体制改革。人多少都有私欲,而这种私欲得以膨胀并利用手中的权力顺利实现,就与我们政治体制的不完善密切相关。从宏观上改革政治体制当然要听中央的统一部署,但我们作为一个地区的领导不能一味地等待,起码我们从对干部的考核机制、监督机制和惩治机制上可以有所作为。有关这方面的规定市委早就出台,除了不断完善外,关键还在于严格执行,首要的是我们在座各位要身体力行。第三,要完善重点项目建设的管理和监督制度。多年来,重点项目出大案的现象屡见不鲜,我市要承担建设新省城的重任,对重点项目加强管理和监督就显得尤为重要。我们只有在完善制度的同时,把党的监督、人大和政协的监督、社会的监督都充分调动起来,并形成合力,才能杜绝或最大程度上减少腐败案的发生。关于这个方面,我事先请李毅同志牵头、克己同志配合,准备了一份初稿,请同志们边看边议,.所欲言,这也是今天这个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

柳晓曼逐步看到了自己所面临的危机,但她绝不会束手就擒,更不甘心败在她看来平庸无能的薛夕坤手中,为此,她决心痛下血本,对薛夕坤进行三箭齐发。

她的第一支箭就是省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部长佟立群。

佟立群名义上是三把手,但因为他手握人事大权,加之省长又是从外地调来的,在南吴省缺少深厚的人脉关系,在实际权力上他还比省长略胜一筹。他曾请办公厅张副主任向薛夕坤提儿子的婚事,遭到薛夕坤的婉拒而心中不快。特别是在赵德龙工作调动的问题上,薛夕坤竟敢违背他的意志,擅自请黄春江处理,等于打了他一记闷棍,为此对薛夕坤耿耿于怀。

而柳晓曼本来和佟立群都属于组织部条线的,在私人感情上较为密切。特别是在柳晓曼当了市长以后,与他过往甚密,私交更深。这就强化了佟立群打击薛夕坤、提携柳晓曼的决心。另外,佟立群的心中还有一个小秘密:他对柳晓曼的迷人风韵和善解人意在三四年前就为之倾倒,只是为了自己的仕途和名声才把这种暧昧的感情压在心底,未敢突破。精明的柳晓曼对此了然于胸,她虽然在单独向他汇报工作时也偶尔会抛个媚眼,撒几句娇,但也不想突破,因为她深知保持这种暧昧关系对男人最有诱惑力,而一旦突破,这种诱惑力就会迅速消退。

为了扳倒薛夕坤,让自己取而代之,她前段时间曾几次试探着直接用经济手段俘获佟立群,都被他婉言相拒。最后,她终于找到了进攻的最佳途径:佟立群酷爱收藏邮票,而小邮票可以做大文章。她让自己当老板的大哥弄到了二十张珍贵邮票,这里面有1962年发行的梅兰芳舞台艺术小型张四方联,面值2元,现在每枚市场价4.2万元,增值2.1万倍,四枚连在一起的四方联因其稀少,每枚的市场价格又要高出百分之四十左右。还有1980年发行的庚申年猴票四方联,面值8分,现在市场价为每枚5千元,增值达6.2万倍。她把这些邮票送给佟立群时,找到了充足的理由:自己的哥哥早年集邮,现在因为生意太忙,无心玩这些东西,准备全部送给朋友,她想起佟书记的爱好,就从中挑了一本,仅给佟书记把玩把玩。佟立群所集的邮票虽然大多数都是别人送的,但近二十年的收藏经验使他对这些邮票的价格大致了解,他推辞道:这些邮票太珍贵了,我收受不起。柳晓曼哈哈一笑:我哥收藏的资历可比您老哟,他说这些邮票二十年前总共才花了一千多元。您如害怕我行贿就给我两千元吧。我赚了,您也捡漏了。佟立群听她这么一说,觉得论感情不好再拒绝了,更何况这些邮票也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于是他收下这些邮票,会心一笑:再推就却之不恭了,那就暂时放在这里,让我欣赏一下吧。钱嘛,我就不给了,为你办点小事情吧。

办什么小事?柳晓曼没有说,佟立群也没有说,他俩彼此心照不宣,根本就不必说,说出来就俗了。

柳晓曼的第二支箭就是北京的“首长秘书”。

自“首长秘书”在北京的一家高档会所与她见了面、留给她一个电话后,她一直没有给他打过。她清楚凭自己目前的地位及与他的关系,动用这样的人次数绝不能多,且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用。今天,她选在吃过晚饭八点整给他打电话,估计这个时段他在家的概率比较大。

柳晓曼的估计没有错,“首长秘书”确实在家。柳晓曼接通电话没有称他为“何秘书”,而是称他为“首长”,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号。

看来何秘书并未忘记柳晓曼,他很客气地对柳晓曼说:“柳市长,你真会挑时间,再晚十分钟我就出门参加一个重要活动了,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

柳晓曼听得出对方上来就对她设定了时间限制,知道废话不能多说,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江河市市委书记薛夕坤一直在查瞿雅岚在重大项目上的违法行为,现在负责具体操作地铁项目的俞继广已经被抓,她怕这样闹腾下去可能殃及何秘书,所以请何秘书设法把薛夕坤调出江河市。她对薛夕坤只用了“调”字,但这个“调”字的真实含义她相信何秘书一定会懂的,何况她把这样做的动机说成完全是为何秘书的安危考虑呢。

没料到何秘书竟轻描淡写地说:“我与瞿雅岚只是一般朋友关系,她在江河市参与了哪些项目我一无所知,不久前她去了国外,我就与她没有任何联系了。”

柳晓曼万万想不到这个人一有风吹草动把自己解脱得如此干净利索,难怪社会上有人说,在京官面前县官只是小商小贩。她略微思考后便话中有话地说:“首长,我知道您时间十分宝贵,可有些事不像您想象得这么简单,在电话里可能也说不清楚。我想近日来拜访您一趟,顺便把清代画家任佰年的一本人物册页给您欣赏,这样您就可以与上次那本金农书法册页相配套了。”

何秘书回道:“柳市长,你别误会,我最近真的很忙,见面的事以后再说吧。你说的任佰年的册页名气很大,我可能欣赏不了。上次那本金农的册页我不知丢在哪儿了,待我找到后奉还给你。不过,看在你够朋友并第一次向我开口的份上,我对你说的事一定会相助的,你不必问过程,就看结果吧。”

柳晓曼凭自己多年的政治经验,不相信对方真的会对瞿雅岚的事无所顾忌,至于把金农册页奉还之类的话纯是虚词。她等的就是“结果”,既然对方已经承诺,那就只能拭目以待了。她用非常感激的语气说:“谢谢首长。那我就把任佰年的册页保存好,待首长有空并心情好的时候再亲自送去。”

对方不置可否地说了声“那就再见”,便挂掉了电话。

柳晓曼尽管对何秘书的做派不太满意,但她知道假如他真的能请真正的首长说句话,那就会地动山摇;即使他以首长的名义打个招呼,效果也会不同寻常。为了确保能够扳倒薛夕坤,柳晓曼还得借用第三支箭。

第三支箭就是祝一鸣。

柳晓曼自知祝一鸣并没有把她当作心腹,但他需要利用她。赵德龙从“双规”到被批捕,尽管有她内斗的因素,但外界全都认为主要是薛夕坤所为。薛夕坤不仅要法办赵德龙,而且在暗查祝一鸣,祝一鸣对此心知肚明,当然希望江河市有人为他遮风挡雨,柳晓曼就是最佳人选。正是这种相互利用的关系,使柳晓曼和祝一鸣能够在特定时期结成政治同盟。

柳晓曼主动找祝一鸣,不仅仅是想利用他的职权影响力,更重要的是想利用他与老首长的关系。柳晓曼知道老首长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退下来后不轻易问事,但对视为他故乡的江河市,他一直是十分关心的。薛夕坤已经不知在什么事情上惹得老首长不高兴,以至于去年春节前拒绝他去拜年。如果在老首长面前再烧上一把火,让老首长起了想动薛夕坤的念头,那么薛夕坤就厄运难逃了。柳晓曼自知没有这个分量、没有这个交情、没有这个能力,在她所认识的人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非祝一鸣莫属。

柳晓曼觉得拜见祝一鸣仅凭共同的政治需要和倾诉衷肠是不够的,还得带上有分量且他乐意接受的礼物。送什么礼物呢?金银珠宝太俗气,祝一鸣对这类东西也不会收。档次再高的营养品,在祝一鸣那里也许是多余的、不屑一顾的。蓦然间,柳晓曼记起祝一鸣曾对她说过,老首长嗜好古玉。如果自己给祝一鸣送上几件顶级的古玉,不说任何用意,祝一鸣也一定会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想到这里,她拨通了大哥的手机,要他立即找夏中华,买三件高档的古玉,既要保真,又要精致稀有,每件的价格在百万元左右。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哥哥告诉她:古玉已请夏中华买好,一件是西汉早期的“羽人驾龙”,一件是春秋时期的“双龙首璜”,还有一件是红山文化时期的“玉猪龙”,这三件东西都是国家一级文物,市场上很难买到;因为自己是夏中华的熟客,他只收了三百万元,真正的市场价远不止这个数。

柳晓曼在这期间已与祝一鸣取得了联系,祝一鸣对他的来访表示热情欢迎。她嘱咐哥哥明天早上亲自把玉送来,不能对任何人说,另外帮她买一张明天下午一点钟飞往青北省青川市的机票,由他的司机把她送到机场。

第二天一上班,柳晓曼就在电话中向薛夕坤请假,说她在武汉工作的一位大学同班同学突然病危,今天下午我要飞往武汉看望她一下,明天晚饭前回来。

市领导出省都要请假,这是一项规定。对于柳晓曼来说,她向薛夕坤请这个假,不是事假的“假”,而是假话的“假”。

她叫办公室后勤处订了一张中午十二点四十去武汉的机票,并嘱咐自己的司机无须接送,因有朋友与她同行。

到了机场后,她照样取了去武汉的票,为的是作报销之用。

进了候机室,她像那些预防疾病者一样戴上了口罩,以免遇到熟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当飞往青川市的飞机在蓝天翱翔时,她才舒了一口气,望着千姿百态的云海想象着祝一鸣见她时会是怎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