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扫墓深情

时光荏苒,不觉到了蛇年清明节。

在我国二十四个节气中,唯有清明节成为重大的传统节日。“清明”一词,据传最早出自大禹治水后,人们为庆贺水患得到根治,天下趋于太平而用之。而作为传统的节日,则始于周代。

古时清明节的习俗很多,最主要的两项是踏青和扫墓。踏青之风盛于唐宋。时至今日,踏青虽不及唐宋时那么时尚考究,倒也遗风犹存;同时,也不再主要是文人墨客的风雅之举,而成为寻常百姓休闲怡情的活动。

以扫墓祭奠先人,表达了华夏民族对祖先特有的孝道和敬意。在流行土葬的年代,扫墓常称为上坟,祭拜者总要在先人的坟上培土除草,摆上酒菜食物,焚烧纸钱,叩拜许愿。而到了火化取代土葬后,绝大多数人只能在墓碑前对先人进行祭奠活动了。

当然,在扫墓祭奠者中,也有些人不仅仅是对先人,而是对过早夭折的平辈、晚辈、友人寄托缅怀和哀思之情的。郭素贞的墓前就是如此。

郭素贞由于死得突然,加之家境贫困,她的墓碑只能位于市清幽山公墓的最低处。人说阳宅分为三六九等,其实阴宅又何尝不是如此?墓群呈梯形结构向上延伸,等级越高就越靠近山顶,最高等级者当然居山顶第一排的正中位,那里不仅有翠柏环绕,而且有山体和树林为它遮风挡雨,显得高贵而舒适。而郭素贞的墓碑在最低层,远离山体树林,只有路旁的一丛丛野草相伴,透着贫寒和凄凉。好在她墓碑上镶嵌的生前照片青春靓丽,吸引了不少素昧平生的扫墓者。

第一个来到郭素贞墓前的是她的父母和弟弟。

刚听到郭素贞服毒自杀的消息时,她的父母五脏俱裂,悲痛欲绝。过了数天,郭素贞怀有龚春阳骨肉的情况传到他们耳中,他们感到羞愧难当,天地不容,在任何外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知道了女儿被龚春阳骗奸的来龙去脉和为保家人、恋人的良苦用心,对女儿又多了一分理解、歉意和敬意。柳晓曼为了笼络郭素贞的父母、减轻龚春阳的责任,把一笔数目不小的抚恤金亲自送到郭素贞的母亲谷惠兰手中。谷惠兰强忍泪水对柳晓曼说:“柳市长,谢谢您的关心,谢谢政府的慷慨,我家中虽然贫寒,可这笔钱我绝对不能要,因为这不是钱,而是我女儿的血肉债,是我女儿的冤魂仇,我们怎敢忍心接受?我们要的是政府给一个公道,清算害死我女儿的元凶!”柳晓曼见自己的“善举”毫无效果,只得一方面把这笔钱叫随同而来的民政局负责人代为保管,一方面信誓旦旦地表示,定会严惩元凶,请谷惠兰顺便节哀,等候消息。

今天,谷惠兰和丈夫、儿子一道来到女儿墓前,给她带来一束白玉兰,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泪流满面地说:“素贞,你应该知道白发人祭奠黑发人是什么滋味,可我和你爸都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洗刷耻辱,重还清白。”说完,她用一根白色的毛巾在女儿墓碑上擦了又擦,大概不仅希望女儿保持清洁,而且保持清白。最后,才和丈夫、儿子一起向她鞠了一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郭素贞的弟弟待父母走后,突然在姐姐的墓前跪下,发誓道:“姐姐,如果政府不能还您清白,我一定要替天行道,为您报仇雪恨!”

第二个来到郭素贞墓前的就是她的恋人张老师。

张老师在得到郭素贞的噩耗后,精神几近崩溃,几天彻夜难眠,食不知味,满脑子都是郭素贞亭亭玉立、含情脉脉、青春勃发的形象,数天时间,就使得原来风度翩翩的他变得形销骨立,白发骤增。但是,他仍强撑着以老师的身份参加了郭素贞的追悼会。在向郭素贞的遗体告别三鞠躬时,他实在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悲伤,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他没有勇气向郭素贞的父母坦陈自己就是她多年的恋人,因为他深知他们的道德观念非常传统,接受不了他这样一个准女婿。他悔恨自己优柔寡断,缺乏勇气,没有在离婚后向世人公开他们之间的恋情,及时果断地迎娶郭素贞。想当初,在刚发现郭素贞对他暗恋时,他也在情网中难以自拔,内心充满矛盾:从传统的道德观念来看,他已有妻儿,又是比郭素贞大十九岁的老师,他们之间的恋情一旦被发现,以婚姻为基础的家庭就会四分五裂,社会舆论也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从人性和爱情的本质来看,他俩是真心相爱,没有任何世俗的附加条件,在未得到法律的公正前他们仅仅只有纯洁的精神之恋,不存在任何亵渎情感和伤害他人的行为,这是圣洁的爱情,这是人性的光芒,这是一种人类文明的进步。当他与妻子离婚后,这种矛盾的感情折磨终于可以有归宿时,却由于龚春阳的横行霸道,加之郭素贞顾虑重重,他俩还未来得及开启归宿之门,竟成阴阳诀别!

在龚春阳被“双规”后,龚春阳的党羽和小兄弟为了替龚春阳解脱绑架他的罪名,先是对他进行威胁恐吓,后又用巨款诱他封口,他丝毫不为所动,横下一条心要把龚春阳送上历史的审判台。他先后多次上书省委书记黄春江和省纪委书记叶志超,陈述自己与郭素贞的感情经历和被龚春阳绑架的事实。柳晓曼得知这一情况后,一方面向省委副书记佟立群求援保护龚春阳,另一方面暗中叫人在网络上把张老师作为道德败坏的第三者进行攻击,企图混淆视听,阻止省委领导对张老师提出的控告做出批示。佟立群正斟酌着如何在黄春江面前为龚春阳说情,没想到黄春江已做出了批示:“请志超同志负责会同省检察院联合调查,如果情况属实,像龚春阳这样横行霸道、践踏法律的败类,比旧时的土豪劣绅有过之而无不及,绝不允许这样的人玷污共产党的形象,一定要绳之以法,以平民愤。”

佟立群看到这一批示,再也不敢开口说情。柳晓曼看到这一批示,吓得胆战心惊,她深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倘若再死保龚春阳,可能会连她一起拔出。可龚春阳毕竟是她多年的铁杆政治盟友和情人,知道她太多的阴谋和劣迹,一旦狗急跳墙,把她咬出,她同样难逃厄运。在政治生命和生理生命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她觉得自己只有华山一条路:狠下心来,斩断一切友谊和情丝,伺机将他灭口!薛夕坤在看到黄春江的批示后,立即与李毅和姜克己商量,要全力配合省里的调查。不到半个月时间,不仅查实了龚春阳就是绑架张老师的主谋,而且查实了他威胁、骗奸郭素贞的过程,同时,还根据举报线索查出他利用职权卖官受贿二百余万元。

张老师以前是从来不相信鬼神和转世之说的,但人的精神往往可以因为一件难以承受的事情而发生突变。今天,站在郭素贞的墓前,他多么希冀郭素贞地下有知,知道他为她报了仇雪了耻,知道他对她是多么的悔恨和思念,知道他祈盼下辈子能与她共结连理。他流着泪对她跪下,为她献上了一束“勿忘我”。他没有像常人一样为她供奉纸钱,而是把他俩最后一次见面时表示心迹的那张宣纸带了来,那上面有他引用乐府民歌《上邪》以言志的笔墨:我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凌,江水竭,冬雷震震,夏飞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上面也有郭素贞亲笔写下的泰戈尔的一句诗:“当我死时,世界呀,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着我已经爱过了。”未曾想到这句话竟成了她的离别遗言!

张老师把宣纸点燃焚烧,希望郭素贞能看到两人最后一别的场景和心声。宣纸燃烧的火光把郭素贞的相片映得通红,相片越来越大,猛然间她从火光中升腾起来,含情脉脉地扑向张老师的怀抱……

第三个来到郭素贞墓前的是温志成。

温志成在向郭素贞献了一束“天堂鸟”、鞠了三个躬后,仍久久站在她的墓前。他首先要向她谢罪。是他,为了加深与龚春阳的友谊,主动带郭素贞与时任帝陵县委书记的龚春阳喝酒助兴,埋下祸根;是他,为了在龙年换届之际求得龚春阳的帮助,又把郭素贞带到歌舞厅陪龚春阳跳舞,使龚春阳的邪恶之火越烧越旺。他当时把龚春阳视为兄弟和政治盟友,没想到正是他无意中的穿针引线把郭素贞一步步推向了万丈深渊。他感到自己对郭素贞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对龚春阳的切齿痛恨,正是他夺走并害死了自己心仪已久的女人。为此,他把与龚春阳十多年的所谓友情瞬间埋葬,第一个向市委领导控诉了龚春阳的罪责,向省委调查组揭发了龚春阳的经济问题。仅这些他觉得还远远不能解脱他对郭素贞的负罪感。

温志成还在请求郭素贞的亡灵对他宽恕。他与郭素贞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从见到郭素贞的第一眼起,他就被她的美貌和气质魂牵梦绕,他视她为心中的嫦娥,万般呵护。他曾一次又一次做着引诱她、占有她的计划,但每一次都以失败而告终,这并非主要是因为他的胆怯和弱智,而是因为他更多地被郭素贞的气质和品德所折服。他在无法占有她的情况下,有时将她视为女儿,对她有一种慈父般的真诚爱护。当这种“慈父”的情操占上风时,他为自己猥琐卑下的念头而汗颜,可他的情操并不经常是这么高尚,占据他内心最多的时候,还是希望得到郭素贞的欢心,占有她的肉体。尽管他明知这是一种梦想,可这种梦想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现在,面对郭素贞的墓碑,他既在祈求郭素贞的宽恕,同时又在缅怀他的梦想。

温志成还在郭素贞墓前净化自己的灵魂。在他看来,就思想理论层次而言,江河市乃至南吴省没有几个人能与他相比,也没有几个人能像他这样对政治和官场看得如此深如此透。但是,思维和理论层次的东西要付诸实现,除了机遇之外,主要还得把握火候,还得不顾任何廉耻和风险地大胆行动,而他之所以在仕途上难以飞黄腾达,欠缺的正是这一步。这不仅是个性问题,还与道德底线密切相关。他承认自己是思维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但这又从一个侧面说明他在道德底线上比那些飞黄腾达的人要胜出一筹。他有无数次可以顺利地把郭素贞作为政治交易的工具,可除了偶然一闪的念头,他实在不忍心如此卑鄙狠毒地付诸行动!郭素贞的死,虽没有完全泯灭他的政治野心,可他对仕途看得比以前淡漠了许多,他不想再靠玩弄权术求得卑鄙者的通行证!仕途实在无望,他就静下心来好好研究学问。他觉得这种迟来的还算明净的感悟,除了自己的经历,还得感谢郭素贞用生命给了他警醒……

第四个来到郭素贞墓前的人谁也没有想到,他就是与解正现在同为一个办公室的唐散之。

唐散之是从市政府办公室调到社科联的,他当然不可能不认识郭素贞,可他真的与郭素贞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连见面都没有点过一下头、说过一句话。他初见郭素贞时,心中暗想他活到今日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沉鱼落雁之貌,闭目羞花之美,但他自知自己是个其貌不扬、没有出息的落拓文人,从来就没有对她抱过任何非分之想。他脑海中偶尔掠过她的影子,只是作为一种偶像,一种美的图腾。他今天来这里扫墓后并没有随家人回去,而是在路边的商店里买了一束白莲花放在郭素贞的照片旁,鲜花上没有署名,他也没有向郭素贞鞠躬,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的照片,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久地面对她。

良久,唐散之突然哽咽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她生前与她没有任何联系,而在她死后蓦然感觉少了什么,他想控制住这种悲情,可越想控制就越是控制不住,终于由哽咽转为哭泣,哭声由小到大,引来了许多围观者。

有认识唐散之的对他说:“你与郭素贞非亲非故,为何如此悲伤?”

唐散之回道:“我是与她非亲非故,我只是冲着她的青春,冲着她的美丽,冲着她的善良,冲着她的无辜而哭!一个如此年轻、鲜活、品貌无双的生命骤然消失,死后还被埋葬在墓群最底层,这是谁之过?”

围观者被唐散之如此纯粹的悲情所打动,对郭素贞如此不幸的遭遇所怜悯,有的向她墓前献上鲜花,有的向她默哀,有的向她鞠躬,顷刻间,围观的队伍越来越庞大……

近段时间,薛夕坤常感到身体很累,脚上有些浮肿,时有呕吐之感。他几次想去医院检查一下,都因事情太多未能如愿,再说他心想真要是查出什么毛病来,也没时间住院呀。除了经济工作和民生工作之外,最使他烦心的还是那几桩腐败案。

自黄春江对龚春阳案做出批示后,龚春阳的流氓犯罪、非法绑架和经济犯罪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他觉得在这件事上终于可以向郭素贞家人及全市人民有个交待了。另外,左大力案也有了不小的收获。他利用职权在拆迁中谋取巨额非法利益的事实已完全查清,同时,根据举报和调查,他利用卖官和土地审批受贿三百多万元。他的女儿左玥因牵涉到与父亲共同受贿案,再次被市检察院批捕。薛夕坤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貌似颇有气质和修养的姑娘居然会如此贪婪,他庆幸自己对左大力父女的“联姻”陷阱早就设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让他感到有些费解的是吴广大,有几条线索说明他曾在房地产开发中对左大力进行过巨额行贿,本来只要他主动检举揭发,是可以免去刑事处分的,但他拒不承认,并说如果查出来他愿意承担法律责任。薛夕坤认为他并非完全出于所谓的义气,而是另有隐情,至于什么隐情,他暂时还不清楚。其实吴广大是从商人的角度来坚持自己的为人处事原则的。八年前他在省城搞房地产开发时,省检察院有几个案子涉及他,先后对他进行了不少于十次的审问,且那时的审问是要用一些常人难以忍受的“手段”的,可他就是死不承认,没有咬过任何人。后来,别人在想要打通省检察院关系而没有办法时,只要请他帮忙,基本上都能办成。因为检察院的贪官们认定吴广大经过严峻考验,收他的钱放心。吴广大从自己这套独特的打通官场关节、挖掘人脉资源原则中尝到了甜头,又岂肯轻易政变?

薛夕坤对赵德龙案的进展有些担忧。在万二球的强攻下,“北极熊”交待了霍严旺与赵德龙的一些经济联系,包括部分汇到澳大利亚“蓝海”公司的款子。本来这已成为人证物证齐全的铁案,但赵德龙说“蓝海”公司是他任市安全局局长时根据上级领导的指示,由原来的“掩体”公司演变而成,他不是为私而是为了国家利益。而下达指示的这位上级领导去年已去世,一时难以查清真相。霍严旺被遣送回国的日期又不知因何被澳方拖延,因此赵德龙的案子暂时陷入僵局。这一切难道都是孤立的偶然事件?联想到瞿雅岚也在听到风声后去了美国,薛夕坤就觉得这些事件绝非偶然,而是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操纵。他把自己的怀疑向黄春江书记做了汇报。黄春江对他说,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但不管多复杂,反腐的决心不能有丝毫动摇,我们必须紧紧地依靠党中央和广大人民群众,与这些腐败势力不仅要斗勇,更要斗智。

薛夕坤对叶雨菡对他的逐渐理解和信任十分欣慰。叶雨菡听从了解正的劝说,实际上也就是听从了他的主张,把地铁招标业务中公司分给她的二百多万元业务费全部上交。此举让薛夕坤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是个刚正、明理、大度的人,他拿出家中的全部存款三十万,又向一个亲戚借了二十万元,通过解正告知他的银行信用卡打给了叶雨菡。

叶雨菡刚收到这笔款时不知怎么回事,解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许多重要的细节都告诉了她。叶雨菡听了沉默良久,然后对解正说:“解大哥,你真的相信他当了二十多年高官家中只有三十万元存款吗?为了供我上学居然还要向人借钱?”

“凭我在机关近五年的亲身感受和大家对他的一致评价,我完全相信。”

“那这笔钱我不能收。”

“为什么?”

“他还有儿女,将来自己还要养老,凭他的工资,到六十岁退休时,如果还了这二十万元债务,就基本上没什么积蓄了。我接受不起。”

解正劝慰道:“这些他可能早就想过,可这不仅仅是一笔钱,而是作为父亲对女儿的一份无私的爱,而且其中恐怕还包含着对你赎罪的成分,你要是不接受的话,他心里一定会很难受。”

“你怎么知道?”

“他本想亲自交给你,怕被你拒绝而难堪,所以才让我做中间人。我刚才所讲的这些意思,都是他跟我交谈时对我说的。”

叶雨菡又是一阵沉默,最后对解正说:“这件事我要直接与他见面处理。”

当薛夕坤通过解正了解了上述情况,他要解正转告叶雨菡:清明节上午他将去叶家村,要叶雨菡陪他给叶如云扫墓。

清明节吃过早饭,薛夕坤就带着儿子薛贵明和女儿薛韵向自己的祖先和杜莲英的父母扫了墓。他是个重视孝道之人,从他懂事开始,每年清明节向逝去的亲人祭拜已成为多年的习惯。可近三年来,由于工作实在太忙,他不得已丢掉了这个优良传统,让儿女们代他尽一份孝心。今天,他站在父母的墓前,虔诚地请他们原谅他近年来的不孝之举。给亲人们扫墓完毕,他让儿女们回家,自己则上车直奔叶家村。

薛夕坤已经知道,叶如云去世后的骨灰盒开始两年都是放在家里。后来姥姥对叶雨菡说,她见到骨灰盒经常会勾起伤心的回忆,再说,人死后要在自然中吸足精气,才能重新投胎转世。叶雨菡觉得姥姥说得不无道理,便答应把妈妈的骨灰盒安葬在外面,可她不同意埋到离家很远的城市公墓里,这不单单是经济上的困难,更主要的是她想经常看到妈妈,有空时陪伴妈妈。因此,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她就把妈妈的骨灰盒埋葬在自留地上,堆了一个小小的坟头,坟前立了一块墓碑,种了一株柏树,柏树在中国文化中寓有永生和复活的含义。

车子一个小时就到了叶家村。薛夕坤让司机在车上等候,自己独自下车走向姥姥家。今天他没有给姥姥带任何礼物,因为这里的习俗是清明节不兴送礼,他只能入乡随俗。走近姥姥家时,他看到原来破旧的房屋已焕然一新,屋面山墙旁有个瓜架,瓜架下的一小片菜地上已长出青翠的嫩苗,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非常可爱。他估计这大概是叶雨菡和解正的杰作。

姥姥抬起头来,有些昏花的老眼已看出门前站着的人就是薛夕坤,她激动得想上前迎接,一时又迈不开步。叶雨菡把姥姥按在藤椅上,叫她不要动,然后快步走到门前,对一米之外的薛夕坤说了声:“爸,您请进!”

薛夕坤听到女儿终于第一次开口叫他爸,激动得浑身一颤,脚步竟僵在那里,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叶雨菡上前抓住父亲的手,把他拉到姥姥身旁坐下。

姥姥知道薛夕坤今天的来意,哆哆嗦嗦地攥着他的手说:“薛书……夕坤,夕坤唉,你这伢真是重情重义,看来如云这丫头没看错你,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这一天呀,你今天能来为如云上个坟,菡丫头能认你这个亲老子,我这把老骨头烧成灰也心满意足了。”

薛夕坤抚摸着姥姥那瘦骨嶙峋的手,带着愧意说:“姥姥,这一天本应早该来到的,姗姗来迟的全部责任都在我,您骂我打我,我心里反而会舒服些。您身体这么硬朗,精神这么好,雨菡又对您这么孝顺,今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在姥姥与薛夕坤叨唠了一阵后,叶雨菡附着薛夕坤的耳朵说:“爸,您到我房间里来,我有话对您说。”

薛夕坤进了女儿的房间。房间只有十平方米左右,显得整洁清新,有条不紊,散发着闺房特有的幽香和温馨。由于里面只有书桌前一张椅子,叶雨菡让父亲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床沿上。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交给父亲。

薛夕坤疑惑地打开信封,只见里面是一张落款为叶雨菡的借条——他给她出国留学的五十万元学费的借条。薛夕坤不解地说:“雨菡,你这是干什么?哪有父亲给女儿上学的学费还要女儿写借条的?你这不是耻笑我吗?”

叶雨菡说:“您别骗我了,您全家的积蓄只有三十万元,这并不都是您的,还有您妻子和儿女的份,而您所借的二十万元债务却要您独自承担。正因为您的清廉和真诚,我才会接受您这笔款子,否则,我宁愿不去留学也绝不会接受。但是,毕竟我们的亲情不同于一般父女,毕竟您有特殊的家庭原因,我既不能拒绝您的一片真心,也不能接受您无偿的馈赠,所以只能以借的方式来接受,内心才会有所慰藉,如果您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会把这笔钱悉数退还。”

薛夕坤深知女儿倔强的脾气,怕把气氛搞僵,便暂时收起了借条,然后又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的信封递给女儿。

叶雨菡见到父亲给她的信封,心中也同样充满疑惑,她小心翼翼地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薛夕坤已经过公证处公证的遗嘱:“我去世后,一定要与我的未婚妻叶如云同葬一墓。此嘱一式两份,一份由我的委托律师保管,一份由我的女儿叶雨菡保管并执行。”

叶雨菡看了这份遗嘱,浑身轻微地抖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声音发颤地说:“您这又何苦呢?不能伤了一个家庭,再去伤害另一个家庭。”

薛夕坤款款深情地说:“雨菡,你有所不知,我和杜莲英之间其实早就没有了爱情,我几次提出离婚,她在‘双规’前夜也主动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我之所以没有签字,主要是考虑到我对她的犯罪负有责任,她后半辈子要在监狱中度过,我不想让她在伤心绝望中离开世界,也不想让贵明和小韵因为我的离婚而在她们心中埋下阴影,所以只能维持婚姻的现状。但我内心真正爱的是你妈,最愧对的也是你妈。特别是我看了她的日记后,我才知道她爱我爱得有多深,爱我爱得是多么无私,此生我无缘与她结为连理,但愿在地下能够如愿以偿。我相信贵明和小韵是能够理解我的,如果杜莲英有幸死在我前面,想必她也会原谅我的。你把我的这种想法视为中庸也好,妥协也好,忏悔也好,反正我要了却自己的心愿。”

叶雨菡听着父亲的倾诉,渐渐地垂下了头,不敢再看父亲的表情,她的心中一阵酸楚,但倔强的性格使她强忍着泪水。此刻,她对自己曾经十分憎恨、一心想复仇的父亲才有了更深的理解:他既然对没有爱情、将在监狱中度过余生的妻子能有如此负责、仁慈之心,他对深爱着的、自己的妈妈叶如云又怎会虚情假意?他既然不顾自己的政治名声来认她这个为传统观念所不容的私生女,那么他对自己的所有关爱难道还不足以弥补昔日的过错?他既然能成为当今社会少见的清官和反贪勇士,那么自己作为他的女儿还有什么理由不为他助上绵薄之力呢?

薛夕坤尽管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但他从女儿的表情和气息中已看出她的心正在向自己靠近,他的心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他看了看表,时针已指向十一点,便对女儿说:“雨菡,陪我到你妈妈的墓前去看看吧,好像这一带的风俗扫墓都是上午十二点前,是吧?”

叶雨菡点点头。

薛夕坤手撑着椅子准备站起来,可身体才起来一半,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一个踉跄,他急忙扶着墙壁,勉强把身子撑住,但呼吸急促,脸色苍白,冷汗直冒。

叶雨菡上前扶住父亲的身子,惊愕地问:“爸,您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的话,今天就不用去了,您的心意妈妈已领会了。”

薛夕坤感到女儿身体中的一股暖流通过她的手传导到他的身躯和心间,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慈祥而幸福地对她凝视着,觉得眼前站着的分明就是二十多年前的叶如云,连呼吸的气味都如此相像。他对女儿轻轻地摇了摇头:“今天我无论如何要了却自己的心愿,到你妈的身边向她说出自己的忏悔和思念。最近身体可能有点问题,等我办完几件大事、急事,一定去彻底检查一下。”

女儿柔声地说:“不管什么大事急事都没有身体重要吧?您回去后要立即检查,否则我今天就不答应您的要求。”

父亲在女儿面前像孩童般乖巧:“好好,我听你的,但这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市领导班子里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想法,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因我的身体原因而乱了大局。今天你就让爸享受一下,扶着爸慢慢走吧。”

女儿紧紧地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出房间,与姥姥打了一个招呼,拎了一包上坟用的纸钱和食品,缓缓地走向妈妈的墓地……

清明节上午,李毅带着肖雪一起来到清幽山公墓扫墓。为防止污染,他们先在指定的地点为双方的祖先烧了纸钱,然后又在肖雪的爷爷奶奶和李毅的母亲墓前献了鲜花,默哀鞠躬,最后才来到李毅的奶奶墓前。

李毅对奶奶的祭拜不仅献了黄色的菊花,还摆放了六个煮熟的鸡蛋,双膝跪下,叩了三个头,凝视着奶奶的遗像久久不忍离去。

肖雪也陪着李毅一起跪下,她知道李毅对奶奶的感情非同寻常。同为亲情,但一个人最亲最爱的有时不一定是父母,李毅大概就是如此。

李毅生下来三个月就由奶奶抚养,因为当时经济困难,奶奶只能在面糊里掺入很少一点奶粉把李毅喂到两周岁。晚上为了照顾李毅,奶奶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在李毅“断奶”后,奶奶把家中仅有的一只母鸡生下的蛋全部给他垄断了,她自己一个也舍不得吃。李毅五岁时跟着婶婶到无锡的姑姑家玩,不幸得了急性白喉。那时医疗水平低,急性白喉的死亡率很高,李毅在无锡的一家医院作了气管切断手术,需要住院一段时间。奶奶得到这个消息后焦急得像丢了魂。因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加之她又是当家人,无法到医院看护李毅。每天晚上她都不睡觉,跪着向老天祈祷,求祖宗保佑。一个月后,李毅病愈回到家中,听叔叔说起这事,他晚上睡觉时见奶奶的双膝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感动得扑在奶奶怀里哭了很久。

李毅在十三岁念初中时回到在县城工作的父母身边。每到星期天,不管刮风下雨,李毅都要到乡下看望奶奶。从县城到奶奶家有十里路,那时候别说没有车,就是路也只有一半是河边的堤坝,一半是田间的羊肠小道。一到雨天,李毅在路上总要跌几个跟头,有一次滑到塘里喝了半肚子水,幸亏他会几下狗刨,才没有淹死。奶奶见他像落汤鸡一样站在面前,心疼得泪水涟涟。李毅这时忽然记起,前天妈妈给他买学习用品的钱,他省下一毛,买了五粒糖,今天准备孝敬奶奶的,可他从袋中掏出糖时,糖早就化了,只有一小团糖纸糊成一个小疙瘩。奶奶把小疙瘩一口吞下,对孙儿说:这糖好甜啊!两年多后的一个星期天,李毅照例又要去看奶奶。父亲对他说,你别到乡下去了,奶奶生病住在县医院,我带你到医院吧。

李毅随父亲来到病房,见奶奶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脸上戴着氧气罩,顿时感觉天塌了下来,因为在他的心中,奶奶绝不会生病,她会像传说中的观音菩萨那样永远带着健康而慈祥的微笑。父亲在一旁告诉他,奶奶得了脑溢血,医生想尽办法也回天无力了。为了不影响你的学习,在她昏迷了三天三夜后的星期天才让你来看奶奶。李毅听后呼天抢地地叫了声“奶奶”。那时一个病房都要住七八个病人,同房的病人都被孩子痛不欲生的哭喊声所感动。也许是李毅撕心裂肺的哭声唤醒了奶奶,也许是奶奶守住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看到让她永远牵肠挂肚的孙子,奶奶竟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稍稍地动了一下头,看了李毅一眼,嘴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流下了两行泪水,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自奶奶去世后,李毅每次来祭拜奶奶,都要亲自煮上六个鸡蛋。奶奶曾对他说过,鸡蛋是最好的营养品。可奶奶为了他,十三年中自己没舍得品尝过一次。他无以回报,只能在奶奶的墓前以此表达自己的心意,但愿奶奶真的能地下有知,享受到那久违的鸡蛋的滋味,感受到那个被她用面糊喂大的孙儿对她刻骨铭心的爱……

肖雪随李毅站起来时,感到膝盖疼痛,双腿发麻。如果说她平时认为丈夫的一大缺点是严肃有余、温柔不足的话,那今天在墓前又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她问李毅是不是该回家了。李毅说,辛苦你再陪我走一走,前面一里路左右是革命烈士公墓,我们去向先烈们祭奠一下吧。

肖雪听话地点了点头。她边走边告诉李毅,在她读书的年代,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清明节前学校都要组织学生向烈士扫墓的,可现在这样的活动越来越少了。我们学校徐志才校长去年和今年都曾想组织活动,遭到了大多数师生和家长的反对。

李毅问:这是为什么?

肖雪说,为了提高升学率,师生的压力都很大,组织一次活动要耗费半天时间,还要防止出现安全事故。另外,现在的学生大部分感受不到革命先烈与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经济条件差的,不知道新社会和旧社会有什么不同;经济条件好的,认为是自己的父母有本事。

李毅紧锁眉宇,显得心事重重。他觉得肖雪所反映的情况,既有教育和认识问题,也有现实问题。别说是学生,就是我们的党员队伍,包括党的中高级干部,不也有许多人早已忘记了革命先烈的概念吗?有位市文联的干部在一次会议上说过,在封建社会,曾有过文景之治、大唐贞观、康乾盛世,国泰民安,世风清朗。而如今国家是强了,可贫富差别反而比建国前增大了,欺诈虚假之风和天、地、水、食的污染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名干部虽被处分,但他的话引起了包括李毅在内的许多人的深思。

李毅和肖雪在烈士墓前献上鲜花,向烈士们三鞠躬后又绕着陵墓缓缓走了一圈。就在他俩准备返回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出现在眼前——他就是司徒震!司徒震向烈士们默哀数分钟后侧过身也看到了李毅和肖雪。

李毅上前握住司徒震的手说:“老书记,没想到您这么大年龄还是来了。”

司徒震说:“能在这种场合见到你俩我很欣慰。正因我年龄大了,今后恐怕来一年是一年了,所以才要倍加珍惜。”

李毅点点头,然后问道:“是司机送您来的,还是家人送您来的?”

司徒震说:“我没让任何人送,是自己骑自行车来的,骑自行车本身也是一种很好的锻炼,不就是三四公里路程嘛。”

李毅心中一热,挽住司徒震的手臂边走边说:“老书记,我在跟您当秘书时就知道您每年清明节必来烈士陵园,而且都是一个人来。我一直不敢问您,这里面有没有特殊的原因?”

司徒震说:“既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说有,是因为我的一位伯父曾是新四军的连长,抗日战争中在这里牺牲,他是我的长辈和亲人,我理应祭奠。说没有,是因为这里的多数烈士都没有留下名字,他们为了自己崇高的信仰,为了劳苦大众能够当上国家的主人,过上幸福的生活,默默无闻地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不管他们有没有留下自己的后代,他们都是我们的先烈、长辈、楷模,我们在祭奠自己的先辈时岂能把他们忘记?”

肖雪听了司徒震的话后很受感动,轻声说:“老书记,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您的伯父是怎么牺牲的?我是一名初中教师,我要尽自己所能将烈士们的事迹向学生做传统教育。”

司徒震稍稍愣了一下,说:“你的想法很好,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待走出陵园再讲给你听。”

“为什么非要等走出陵园?”肖雪反问道。

司徒震冷峻的脸上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在这里我不忍心讲。”

李毅用目光示意肖雪停止追问。

出了陵园,司徒震选择了树下一块干净的草地,与李毅和肖雪一起席地而坐,娓娓道出了他伯父牺牲的经过:1939年11月,新四军在现今的江河市三真山建立了江南指挥部。翌年秋季的一天,新四军一部四百余人正在清幽山休整,遭到了四千多日伪军的包围。面对这一险境,时任新四军连长的司徒为民主动向团长请缨,由他率领四十名敢死队在山隘处阻击敌人,掩护主力撤退。敌人轮番连续进攻了五个小时,都被敢死队击退。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司徒为民和仅剩的两个战士为了不当敌人的俘虏,最后一起跳下悬崖,壮烈牺牲。这一壮举在史料上有记载,只是以前司徒震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司徒为民就是自己的伯父。另外,史料上说司徒为民和两个战士跳崖前高喊了一声“胜利属于人民”,司徒震认为是不真实的。因为倘若敌人离他们太近,他们根本就没有跳崖的机会;倘若敌人离他们较远,根本听不到跳崖前有没有喊声或喊了什么。既然除了敌人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谁能证明他们喊了一声“胜利属于人民”?其实,不管他们有没有喊这句话,他们已经把自己的心、自己的生命献给了人民,献给了子孙后代!

司徒震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他之所以在陵园内不愿将这段史料说出,是因为他觉得愧对自己的伯父。伯父留下一个儿子,也就是司徒震的堂兄,他一直在农村种田,直至终老。堂兄生有一儿一女,儿子早年夭折,女儿先在农村,八十年代司徒震设法让她进了城,在一家工厂当普通工人。十一年前,也就是司徒震调任江河市任市委书记的那年,他的这位侄女不幸得了肾癌,换一个肾需要几十万,这对她这样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是个天文数字。为了不拖累家庭,为了省下医疗费用供儿子上学,她竟放弃医疗,跳崖自杀身亡。她和她爷爷同样都是跳崖,但两者的内涵有着天壤之别,且又如此发人深省,令人震撼!每每想到此事,司徒震不由得扼腕长叹,羞愧交加。

李毅和肖雪听完司徒震这段叙述,心潮如涌,感慨万千,他们都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安慰这位貌似冷峻,而实际上对亲人、对人民情深意切的老人。

温柔的阳光从树叶间斑斑驳驳地洒到他们身上,一阵略带凉意的春风挟着野外特有的馨香扑向他们滚烫的胸膛,四周显得格外宁静、空旷、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