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服毒自杀

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

正月是农历的元月,而十五又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所以古人称之为元宵节。元宵节既是过年的又一个高峰,又是春节后的第一个重要节日。过了这个举家团圆的日子,我国大多数地区就标志着过年的结束。

今年的元宵夜,天气也很反常。空中没有皎洁的圆月和璀璨的星星,而像一口倒挂的黑锅。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皮肉。淅淅沥沥的细雨,从下午开始就下个不停。绝大多数人家门前都不挂彩灯,其中有的是因为住在高楼中有所不便,更多的则是对这一传统习俗已经淡化。唯有一些街面的商家为了招徕顾客仍张灯结彩,但在寒风细雨中显出几分幽寂。在这些彩灯中,论个子的硕大和制作的精致,当首推国际饭店门前的一对大灯笼。这对灯笼下午还是好好的,不知什么原因,到了晚上有一只突然熄灭,老远望去像一具倒挂的血人。

国际饭店八楼的“黄帝厅”,今天可以说是既繁荣又萧条。说它繁荣,是因为张小虎和薛韵中午刚在这个厅举办了结婚仪式,紧接着晚上又是龚春阳和郭素贞的订婚喜宴,喜事连连,且来者不乏高官达人,岂不繁荣?说它萧条,是因为此厅平时都放五桌,可中午只有三桌,规格中等;晚上规格虽高,但只有孤零零的一桌,且不许在任何地方做订婚贺词。此种情景,岂不萧条?

按照原来的计划,郭素贞请了市委秘书长袁圆芝。龚春阳所请的九位客人中,除了他的小兄弟外,还有帝陵县县委书记刘震南和市委副秘书长兼政研室主任温志成。请这两个人,对龚春阳来说是礼仪重于交情,因为前者是他的家乡父母官,后者是郭素贞的顶头上司。

虽然来客都不知道今天参加的是订婚喜宴,但因为邀请者把这个饭局说得十分重要,所以没有一个人迟到,原定六点十八分开始,六点钟人就到齐了。

龚春阳穿一身崭新的西装革履,头上油光贼亮,显得精神焕发。紧挨他坐着的郭素贞,着一袭紫红旗袍,略施粉黛,楚楚动人。

人们从席卡的位置上感到有些异常。按理,龚春阳请客主宾位应该是袁圆芝,副主宾位当属刘震南,温志成则靠着袁圆芝或刘震南。可现在,郭素贞坐在龚春阳的左边,温志成被安排到了副主陪的位置。这种安排,只有龚春阳和郭素贞同时作为主宾才能解释。因此,袁圆芝屁股一落座就问道:“春阳,今天你和郭处长到底谁请客?”龚春阳神秘一笑:“马上你就知道了。”刘震南附和道:“不管龚书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边上坐个美女总不吃亏。”温志成结结巴巴的口气中带着几分嘲讽:“你不吃亏,我……我吃亏了,叫我来赴宴,怎……怎把我放在为春阳埋单的位置上?”

龚春阳对大家的发问笑而不答,看看时机已到,便向侍立在旁的服务小姐一挥手,服务小姐变戏法似地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段红色绸布,眨眼间在主宾位后面的墙上拉成一幅横匾,十个金色大字赫然跃出:龚春阳郭素贞订婚之喜。

人们对于这一突然袭击大感意外,有的甚至呆若木鸡,立即有人哄闹起来,其中有三个人的心情颇不一般。

第一个是温志成。他因头发稀疏,音有女腔,当秘书时间最长,被人戏称为“老太监”。“老太监”其实雄性激素正常,对美女来者不拒。当初办公室系统招聘人员时,市委开了个口子。对于特别优秀且在学校入党的大学生可以破格录用,不必经过统考。负责招聘工作的“老太监”一眼就看中了郭素贞。这倒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条件够格,更主要是她的相貌、气质实在使他怦然心动。郭素贞分配到市委政研室后,“老太监”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百般照顾,千般呵护,希望以自己的诚意和恒心来融化她的芳心,谁知郭素贞虽对他十分感恩,彬彬有礼,却始终掌握分寸,坚守底线,不为地位名誉所惑,不为金钱物欲所动,这使“老太监”在惆怅之余,对她平添了几分敬意。后来,在龙年换届之际,他为了拉拢龚春阳帮他竞争帝陵县县委书记的位置,把郭素贞带到KTV包厢中陪伴龚春阳,由此勾起了龚春阳对郭素贞的邪念,并设套将郭素贞一步步落入他的魔掌。“老太监”后来虽然听到有关这两人的绯闻,虽然悔恨自己引狼入室,但他压根儿不相信纯洁得像莲花一样的郭素贞真的会对匪气十足的龚春阳动真心。而眼前他俩竟公然订婚,这对“老太监”不啻是当头一记闷棍,打得他头昏目晕,心惊肉跳。他脸色涨得像猪肝,泪水在眼中打转,表面上却还要拱手相贺。

第二个是袁圆芝。袁圆芝任市委秘书长后也曾对郭素贞动过心思,后来看郭素贞是不易俘获之人,加之外面关于她和龚春阳、温志成的传闻颇多,他也就不愿白鸭插在鹅群里了。两天前郭素贞诚邀他参加自己的宴会,只说是她人生中的一次重要宴会,而闭口不提宴会的主题,他既出于对她的好感,也出于对她的好奇,便欣然同意了。现在方知庐山真面目,他心中产生了两个疑团。第一个疑团是:龚春阳这种十分要场面的人,订婚怎么会只办一桌,且双方的父母都没有参加?第二个疑团是:自从他袁圆芝淡出柳晓曼的情人圈后,龚春阳就成了柳晓曼的第一情人和最主要的帮手。而柳晓曼是个疑心病很重尤其是妒忌心很强的人,她会轻易同意龚春阳娶郭素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情人被别人俘获而乐不思蜀吗?如果柳晓曼事先并不知晓这件事,那么,今天这两个人的订婚又会带来什么后果呢?因此,他在恭贺中掖着几分谨慎。

第三个是刘震南。刘震南在办公室当主任时被称为“老流氓”,这并非是他真的有什么流氓行为,而完全是口误造成的,硬生生地把“老刘忙”喊成了“老流氓”。他当时对办公室系统的所有女性都敢开玩笑,是个典型的油嘴不油身的人物,但唯独郭素贞他从不开玩笑。因为郭素贞的美和纯在他眼里就如同“观音”再世,谁敢跟圣洁的观音菩萨开玩笑呢?他之所以痛快地接受龚春阳今天的邀请,一是因为龚春阳是他的前任,龚春阳对帝陵县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强龙还得依靠地头蛇呢;二是因为龚春阳前妻由于赌博被抓,从而导致两人的离婚,刘震南为此一直对龚春阳带有愧疚感,早就打算喝几顿酒来弥补一下。可今天看到这么一出,他一方面对龚春阳离婚的真实原因有了醒悟,原来他玩的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另一方面,他对自己心目中的“观音”居然嫁给了“大叔”辈的人物,感到实在难以接受。因此,他的恭贺中夹着可惜和不可思议的成分。

龚春阳看人已到齐,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在一片恭贺声中走向距桌子两米远左右的麦克风架,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地说起了开场白:“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大家晚上好!今天值此元宵佳节,我和郭素贞小姐……喜结良缘。首先,我对各位的光临表示由衷的感谢!然后,我要回答各位嘉宾心中的一个疑团:为什么今天的喜宴只办一桌,而且事先没有声张?哈哈!这个问题,从大的方面来说,是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不搞排场,不搞铺张,听说中午薛书记的女儿结婚也只办了三桌嘛。从小的方面来说嘛,是因为我的恋人,不,我的爱人郭素贞提出了这样的特殊要求,我龚春阳在外要坚决听党的话,在家坚决要听爱人的话!也可能有朋友会说,这是不是因为我跟郭素贞年龄悬殊,不得不保持低调。我的回答是:非也!你们想听听郭素贞是怎么说的吗?她说,人家八十二岁的老头都可以娶二十八岁的姑娘,你只比我大十八岁,这点年龄差距算得了什么?我非常感谢她对我的挚爱,她对我的宽恕,我会用永远的爱来回报她。如果大家觉得我说得不过瘾,还想听到更多的爱情经历和爱情感悟,那就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的爱人郭素贞给大家致答谢词。”

郭素贞从座位上站起,与每个人一一握手后,才缓缓走到麦克风前。她虽面带微笑,但熟悉她的人都看得出她笑得与往常不一样,显得很不自然,她的眼神更不像平时那样清澈柔和,而是呆滞中隐含着忧伤。

“各位来宾,今天这个元宵之夜,本应是各位在家与亲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的日子,但是,你们却应邀来参加我和龚春阳的订婚仪式,见证……我和龚春阳的……爱情,对此我深表歉意。”她低下头,停顿了一下。

“龚春阳刚才说,他跟我相差十八岁,年龄并不太悬殊。是的,我可以坦白地告诉大家,我认为真正的爱情没有年龄的限制,没有地位的限制,没有贫富的限制!”

龚春阳带头鼓掌,来宾热烈响应,几个年轻人发出了尖叫声。

郭素贞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匆匆走向自己的位置,从皮包里拿出十个红纸包,给除了龚春阳以外的人每人发了一个,说这是她对各位的一点心意,请各位待她把话讲完再看。其实红包里并不是钱,而是她所写的龚春阳用流氓手段威胁、强暴她的过程及有关证据。

龚春阳心生疑窦:原来的商定中没有安排这个程序呀。

郭素贞发完红包,向客人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重新走向麦克风。

郭素贞右手握着麦克风,声调凄婉,语速缓慢:“我和龚春阳今天可以说是订婚,也可以说是……结婚,因为,我已经怀有他两个月大的孩子……”

来宾一阵惊愕和骚动:订婚怎么会是结婚?未婚先孕是很不光彩的事,她为什么会在这种场合向大家爆料?

郭素贞突然抬起头来,把手中的什么东西吞了下去,浑身颤抖,泪水满目,语速极快,嗓音悲怆嘶哑:“我今天请大家到这里,就是要见证一个事实,我是被龚春阳强暴的!为了我的家人,为了我的爱人,为了我的灵魂不再被糟蹋,我除了这条路,没有其他路可走!可……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渐渐发紫,鼻子里流出鲜血,身子一软,骤然倒地。

来宾们都惊呆了。

服务小姐吓得一声尖叫。

眼看苗头不对的龚春阳站起来才跨出几步,看到郭素贞倒地,他踉跄着步履走到她身旁,把她抱起后准备往外跑,但由于精神上的极度刺激,刚迈了两步,便跌倒在地。他沙哑着嗓子绝望地喊道:“救护车!送医院!”

这时,郭素贞的妈妈发了疯似地从门外哭喊着冲进来:“素贞啊,你怎么会走这条路啊!”她看到现场的状况,一下子昏厥过去。

袁圆芝和刘震南做了紧急分工:刘震南负责指挥现场人员紧急把郭素贞和她妈妈送往医院,袁圆芝负责与医院郑院长联系,做好抢救的准备工作。

温志成在去医院途中向薛夕坤作了紧急汇报:郭素贞在和龚春阳的订婚仪式上服毒身亡,服毒前告诉在座的人她是被龚春阳强暴的,已怀孕两个月。请薛书记速到医院。温志成虽然与龚春阳既是朋友,又是政治上的同盟者,但龚春阳夺走并毁灭了他心系已久的女人,这就使他们之间的情义顿时灰飞烟灭!尽管他不知道郭素贞还有没有抢救的希望,但他必须往最坏处想,往最坏处说!

袁圆芝是在温志成后向薛夕坤通电话的,当他知道薛夕坤已赶往医院时,又向柳晓曼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报告了此事。他觉得自己如果不这样做,柳晓曼一定会迁怒于他,他要力求做到刀切豆腐两面光。不知柳晓曼是没看到信息还是有什么顾虑,对袁圆芝的信息没有回复。

由于是节日的晚上,加之下着细雨,车堵得很厉害,薛夕坤到达医院时,郑院长告诉他:郭素贞因为服的是剧毒氢化钾,到医院前已经死亡。郭素贞的母亲已苏醒,但根据她的血压和精神状态来看,必须仍然留在医院观察。

薛夕坤要求先看一下遗体。

这时,郭素贞被白床单覆盖着刚从急救室推到走廊,医生在征求龚春阳的意见:是把遗体送回家还是拉到太平间。

神情麻木的龚春阳犹%不决。

其他人七嘴八舌,也定不下来。

薛夕坤轻轻揭开盖在郭素贞遗体上的白床单的一角,只见她平时像红苹果一样的脸变得乌黑恐怖;原来充满神韵的大眼睛紧紧地闭着,眼角的泪迹依稀可见;鼻孔和嘴唇边残留着紫色的血迹。

在一旁的温志成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刘震南也泪水涟涟。

走廊里一片欷歔。

薛夕坤脸色阴沉,忍着悲伤对郑院长说:“送太平间吧,晚上我派人来验尸,除了尸检人员外,任何人暂时不能靠近她。另外,请你立即抽取龚春阳的血样,交给验尸小组的同志。”

然后,薛夕坤把袁圆芝拉到一旁,说:“今晚通知所有市委常委,明天一上班紧急召开常委会。还有,你以我的名义,请市法院孟院长和市公安局的万二球副局长立即组成联合尸检小组,对郭素贞腹中的胎儿要作DND鉴定。鉴定结果直接向我报告。”

最后,薛夕坤以严厉的口气对神情沮丧的龚春阳说:“我以市委书记的名义命令你,从现在开始停止你的一切职务,配合调查,其他的待调查结果出来后再说!”

龚春阳还想解释什么,薛夕坤毫不理睬,转过身请郑院长陪他去看看郭素贞的母亲,这时,他猛地想起,在司徒震组织的重阳赛诗会上,郭素贞的母亲吟诵了一首自己写的《兰》,贡晓柏说她姓谷。

郭素贞的母亲谷惠兰被安排在四个人的病房中。她左手打着吊瓶,右手不停地抹着泪水。她的丈夫和儿子坐在床沿边欷歔不已。见到薛夕坤,郭素贞的父亲和弟弟感动地向他鞠躬,而谷惠兰突然一跃而起,跪在薛夕坤面前号啕大哭,这哭声撕心裂肺,撞击着病房里的每一个人。

薛夕坤吃力地将她扶起,安慰道:“谷老师,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要相信党和政府会还你一个公道;要把自己的身体保养好,才能配合组织上把情况调查清楚。”

谷惠兰从身上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张纸,哭诉道:“薛书记,我感觉我女儿……今天有些反常。她下午五时出门,这么冷的天……居然穿一身……旗袍。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六点左右。到了六点钟我不见她人影,打她的电话也不通,心里就预感到……要出事了。我开了她的房门,看到她留在枕头旁的遗书……”她把郭素贞的遗书递给薛夕坤。

薛夕坤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

为了不给家人引来祸害,为了不给你们丢脸,为了我的身心不再受到蹂躏,我别无他路,只能躲到另一个世界,请恕女儿不孝。

我走了以后,希望你们一定要告诉弟弟,千万别为我复仇,他无法与龚春阳斗。

不孝之女素贞叩拜!

谷惠兰继续哭诉道:“年前女儿才将龚春阳要霸占她的情况向我透露,我对她说咱惹不起总躲得起,想不到她无法躲啊,她躲了家人要遭殃啊,她是为了家人才被逼走上这条不归路啊!这个世道老百姓连躲都无法躲,还怎么活下去啊……”

薛夕坤心中既悲愤又愧疚,他觉得谷惠兰的话直刺他的胸膛,自己这个市委书记当到这个份上实在不称职呀!他声音低沉有力地说:“请您和您的家人把这份遗书暂时让我保管,您女儿的冤屈、您一家的平安我要负责任。”

回到家中,薛夕坤斜躺在沙发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今天一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大清早,解正来到他家,说受叶雨菡之托把她妈妈叶如云的日记交给他,这意味着叶雨菡春节期间虽没有当面向他这个亲生父亲拜年,但已主动与他沟通,正在敞开她的内心世界。中午是薛韵与张小虎的婚礼仪式,虽然办得简单朴实,却充满了爱意亲情,唯一遗憾的是本应作为主角的妻子杜莲英不能到场,只是得到特许给女儿女婿用电话表示了一下祝贺。晚上他本准备把叶如云的日记看完,没想到又出了郭素贞自尽事件。他冥冥之中感觉到,叶如云的死,虽然在形式和情节上与郭素贞不同,但在精神层面却有着某种相通之处。

他打开叶如云的第一本日记,无意中发现有一页上面留着几点血斑,那是她被流氓强奸后主动向薛夕坤提出分手那天的日记:

我虽然深深地爱着他,但老天不让我们有这个缘分。我被人奸污过的身子已经肮脏不堪,不知要被世人嘲笑、鄙视到何年何月!而他却是个视清白为生命的人,我若再厚颜无耻地黏着他,就会毁了他的名誉,毁了他的自尊,毁了他的前程,毁了他一生的幸福。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我要让他在心中埋葬我,我要让他无牵无挂、无愧无悔地追求他应该得到的幸福。

又一处血斑,那是她被强暴半个月后从医院检查身体回来后写的日记:

在被这些禽兽强暴前,医生说我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我知道这是与他偷吃禁果的孽债,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就遇上了这场灾难。今天我本想去医院人工流产,可医生说这要单位证明,还要有男方的签字。我已丢掉了工作,还到哪里去弄单位证明?即使有单位肯帮我,我又怎能说得清谁是孩子的父亲?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望着茫茫河水,真想一跳了之。但是,想到要葬送一条无辜的小生命,想到要葬送他在我生命中的延续,我终于收住了脚步。我已下了决心,即使前面有万人唾骂,千个陷阱,我都要把孩子生下来。老天爷,让我一个人来承担炼狱之苦吧!

第二本日记本,又有一处血斑,那是叶如云的最后一则日记:

雨菡已经上初中了。她忍受不了别人说她是强奸犯的女儿,非要追问我亲生父亲到底是谁。我只能告诉她,你的亲生父亲绝不是强奸犯,而是个有情有义、有教养、有出息的男子汉,但我不能告诉她这个人的身份和名字,我怕她一时冲动惹出麻烦,毁了他美好的一切。她居然偷看了我的信件和日记,被我好好地教训了一顿。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女儿还没有回来。可怜的孩子,你在哪里?妈妈不是对你狠心,而是还没有到告诉你的时候。我要去找孩子……

在第二本日记的尾页和封底间,夹着叶雨菡以自己的身世为题材创作并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孤魂》,其中最后一段这样写道:

我妈妈死了,她是带着羞辱死的,她是带着寂寞死的,她是带着遗憾死的,她死得好惨好惨。我不承认是我害死了她。我也不认为她是被火车轧死的。我感到,是一股巨大无比的黑暗势力吞噬了她。我要冲破黑暗!我要向黑暗势力复仇!

薛夕坤合上日记本,揉了揉被泪水模糊的双眼,内心在深深地反思着:叶如云到底是被谁害死的?除了那些流氓,还包括我吗?包括杜莲英和她的父亲吗?包括那些鄙视她、唾弃她的人吗?如果包括,她的死与郭素贞难道没有相通之处吗……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拉着警笛朝他家急驶而来,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也响个不停,他敏感地抓起手机,只听到一阵急促的声音:“薛书记,张小虎出事了,我们的警车已到您家门口。”

薛夕坤大惊失色,风衣都没有来得及披就冲出门外,上车后问开车的刑警:“到底出了什么事?”

刑警姓秦,是张小虎专案组的得力助手,他带着哭腔说:“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十点半左右可能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要去一下办公室,一到办公室就遭到歹徒的毒手,现在还在医院抢救。”

原来,张小虎受龚春阳之命把霍严旺那本笔记本放在他的保险柜中保管,他二十四小时派人看护,今天是他结婚的大喜日子,他经不住战友们的起哄,晚上宴请了专案组的人,没想到有两个战友喝多了。他回到新房才猛然想起,喝多的其中一人正是今晚要看护保险柜的。他实在放心不下,准备回办公室看个究竟后另作安排。但在他跨进办公室的一刹那,见到一个蒙面人正在开保险柜,他大喝一声“不准动”,还未来得及拔枪,已被蒙面人的铁棍击倒,他在半昏迷状态中开了两枪紧急报警……

到了医院,专案组除值班的人都齐聚在那里,公安局的万副局长、邓副局长也已到场。薛韵披头散发,泣不成声,闻讯赶来的解正和叶雨菡一人一边扶着她,在安慰着她。

大约半个小时左右,郑院长从急救室出来,脸色严峻地对薛夕坤说:“薛书记,张小虎左颅遭钝器打击形成骨折,颅腔内还有一些瘀血。我们已采取紧急措施止住了瘀血,现在正在缝合伤口和减轻腔内压力。生命没有危险,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心情沉重地说,“醒后轻则可能形成短暂的失忆症,重则可能造成下身瘫痪,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降低后遗症。”

薛夕坤眼睛血红,强忍住泪水:“郑院长,我就全权拜托你了。”

郑院长说:“薛书记,请你放心,我今晚通宵在张小虎床前值班,确保万无一失。您和其他人都可以回去了。”

薛韵哭叫着嚷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要守在他的床边,直到他开口与我说话。”

郑院长为难地说:“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急救后他还可能有一两天处于昏迷状态,必须放在重症监护室,任何人不得进去,因为万一有人带进病菌,将会造成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所以,我们只能严格遵守规章制度。实在对不起了。”

薛夕坤也来劝慰女儿听郑院长的话,先回家休息,明天再来看望。

薛韵倔强地对父亲说:“不!就是坐在走廊上,我也要等到天明,爸,不管他半身瘫痪也好,终身不起也好,我都心甘情愿地服侍他一辈子!”

叶雨菡噙着泪水对薛夕坤说:“我和解正今晚会一直陪着薛韵,今后也一定会帮薛韵照顾张小虎,他是我的妹夫,更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

薛夕坤百感交集,再次用目光征询郑院长的意见。

郑院长实在于心不忍,但又必须坚守职业操守,稍作了妥协:“他们三人我就安排在旁边的主任室,里面有床可睡,其他人立即回去。”

龚春阳属省管干部,对他审查或处分要由省委决定。当薛夕坤一早向省委书记黄春江报告了龚春阳的情况后,黄春江对他说,你们先开常委会,提出一个处理方案给省委,省委会尊重你们班子的意见的。

在市委常委会上,薛夕坤叫袁圆芝和刘震南如实说出了龚春阳和郭素贞“订婚宴会”的现场目击。他亲自把从谷惠兰处了解的情况及郭素贞留下的遗书和控诉材料向大家作了介绍,并公布了验尸结果,完全证明郭素贞腹中的胎儿就是龚春阳的。然后,他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鉴于龚春阳道德败坏,对郭素贞的死具有无可争辩的责任,建议对他立即实行“双规”;在他被“双规”期间,他的副市长分管工作由于新洁同志代替,市委政法委书记一职由李毅兼任,市公安局原第一副局长万二球同志主持工作。

柳晓曼昨晚因家庭团聚,加之手机充电,较迟才看到袁圆芝发来的信息,还没来得及回复,多路人马已向她纷纷汇报事情的经过。她对郭素贞的死骨子里有一些幸灾乐祸。她感到极为气愤的是,龚春阳对“订婚”一事在她面前从未提过,这分明是对她的不忠;更为要命的是,她在复杂的形势面前正需要他冲锋陷阵时,他却为了一个女人沉沙折戟!话说回来,她对龚春阳恨归恨,但他毕竟是她最贴心的情人,最有力的政治盟友,她无论如何要拼死一救。于是,她对薛夕坤的意见第一个表态道:“既然省委听取我们班子的意见,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对龚春阳同志实行‘双规’,因为龚春阳和郭素贞都是单身,他俩恋爱、结婚都是正当合法的,至于感情上出了这样那样的麻烦,那不应该是上级党委管的,更不应该成为对他实行‘双规’的理由,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嘛。当然,死人总得把事情查清楚。我建议对龚春阳同志实行停职调查。”

“停职调查”和“双规”看上去很接近,实际上差别很大,前者除了有人身自由外,还有相当大的活动余地,而后者则没有。

早就对柳晓曼一肚子意见的姜克己不等李毅表态,一拍桌子喊道:“柳市长,你讲这种话不要说没有党性,连一点人性都没有了!你家里如果有一个人被害,还会不会说得如此轻松?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娘为什么要自杀?她的遗书和临死前向众人揭露的真相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要是龚春阳这样的人还能被你保住,老子这个纪委书记就不当了!”

柳晓曼的脸涨得通红,但此时此刻她不愿与姜克己这样的粗人形成“对骂”。

李毅虽然觉得姜克己在常委会上讨论问题情绪太激动,用词太粗,但话意却一针见血,痛快淋漓!于是说了自己的看法:“我不同意柳市长把这次事件说成是单纯的私人感情问题,就凭薛书记介绍的情况来看,至少可以说龚春阳是依仗权势,恣意妄为,逼死人命。我完全同意薛书记的方案。”

组织部长印东华看排名前四的领导都发了言,他这个“老五”不表态说不过去了。因此事人命关天,社会影响又大,表态不能含糊,他言简意赅地说:同意薛书记的方案。

其他常委一见这个阵势,都一致支持薛夕坤的意见。在一、二把手意见相左时,如此整齐的一边倒以往是很少的。

薛夕坤问柳晓曼:“你还有什么补充吗?”

柳晓曼说:“对龚春阳的处理,我保留自己的意见。另外,对于万二球主持市公安局工作我坚决不同意。因为赵德龙刚被‘双规’,万二球是第一副局长,又是抓刑侦的老手,眼下最需要这样的人。而万二球正是赵德龙的死党,他主持公安局工作,对彻查赵德龙案十分不利。”

薛夕坤说:“你说万二球是赵德龙的死党,有什么根据呢?”

柳晓曼想了想说:“你还记得初一我们一起到‘宰相巷’拜年吗?我们进赵德龙父亲家之前,他正好从里面出来,还故意回避我们,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我们不是也向赵德龙的父亲拜年了吗?”薛夕坤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柳晓曼对万二球怀疑的更多根据,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说出来,于是赌气地说:“反正我在会上提醒过了,以后出了纰漏,该谁负责谁可不要推卸责任。”

薛夕坤不想和她斗嘴,立即根据自己的方案形成了常委会决定,上报黄春江和省委。

在议完龚春阳的事情后,薛夕坤又公布了一个重要情况:省纪委在加大反腐力度、审查有关要案的过程中,涉及一名新机场专家组成员,经他交待,省纪委调查核实,左大力用二十万元买通了这位专家,才得到了新机场拆迁用场的详细情况。因此,左大力不仅有行贿行为,更为严重的是利用拆迁谋取巨额私利。省纪委认为必须按党纪国法严加处理,因为这一情况开会前叶志超同志才告诉我,所以也来不及开书记碰头会,我看今后有些事也用不着开会了,直接在常委会上讨论就行了,多一道程序,往往就少一道民主。对左大力如何处理,我看姜克己同志先提出一个意见吧。

姜克己说:“左大力这条泥鳅给他滑过了无数次,这次他是滑不过去了,我的意见很干脆,立即对他实行‘双规’!”

薛夕坤说:“我赞同你的意见。贺元同志可以暂时代理县委书记的工作。”

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对柳晓曼来说是个重大利好。贺元取代左大力,这不仅是贺元的心愿,也是她柳晓曼的心愿。这一“历史转折”,使她感到今后要更多地倚重贺元,在他身上花更大的工夫。她一扫如前的对抗情绪,说:“我完全、坚决支持薛书记和克己同志的意见。”

其他常委的意见也完全一致。按照干部管理权限,县委书记与一般部委办局及区委的一把手不一样,虽由常委拿主要意见,但必须报省委组织部并上省委常委会讨论,正式任命前,还要由省委组织部履行考察。

薛夕坤作了会议总结:“今天所讨论的问题,总的来说意见是基本一致的。市委形成决定后,各有关领导要各司其职,迅速行动,紧密配合。同时,我在这里提醒一下,人代会还有一个月左右就要开了,希望大家围绕政府工作报告,重点在经济转型和加强党的建设方面多加考虑。”

吃过午饭,薛夕坤先到医院看了一下张小虎,见他已经完全脱离危险,才略感宽慰。他回到办公室没有休息,下午一点半约万二球谈话,在谈话前他要思考一下如何掌控当前复杂的局面。

年初五下午,他在省城面见了省纪委书记叶志超,把复印后的霍严旺的笔记本交给了他,并向他汇报了初步的分析判断。

叶志超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从你提供的情况来分析,赵德龙的巨额受贿和与黑势力的勾结是基本可以确定的,我之所以说是基本,是因为还缺少证人。我想等春江书记年初七从老家回来后立即向他汇报,对赵德龙实行“双规”。对于霍严旺的归案,省委省政府已向外交部和公安部请求支持,看来走国际刑警合作这条路希望很大。另外,你们对所抓的黑社会团伙骨干也要进一步审讯,以取得证据。赵德龙不是一般人,没有铁的证据他死也不会承认。再加上有人对他很关心呀。叶志超没有点出这个人的名字,但薛夕坤一听就知道是祝一鸣。联想到春节前自己想去给“老首长”拜年,遭到了老首长儿子的断然拒绝,多少年的惯例了,他儿子没有父亲的旨意是不敢这样做的,这中间十有八九是祝一鸣在“老首长”面前上了自己的烂药。薛夕坤对自己的政治仕途已经很淡漠,他现在想做的就像战场一样抱着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因此,什么样的高层人物误解或抨击他都无所谓了。面对正直并对他理解同情的叶志超,他决定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从皮包里拿出“正义战士”发给他的信和光碟交给叶志超,简述了它的来历和分析判断,重点交待了碟片中的内容。

叶志超沉思了一下说:“这份材料很重要,可它的真实性尚需调查,我觉得先压一压为好,除了证据不足,省委也有领导对柳晓曼同志的印象颇好。因此,我建议江河市可先在瞿雅岚身上做文章。她如牵涉到什么案子,你们应该抓住不放,从而打开缺口,取得突破,这叫以点攻面,也叫拔出萝卜带出泥。另外,我也顺便向你介绍一下瞿雅岚的背景情况:她高中时就在美国念书,拿到硕士学位两年后回到国内,在美国有绿卡。她回国后先做一般生意,四年前被一位身份神秘的人看中,从此就有了各种显赫的头衔。动这样的人不是不可以,而是一定要讲究方法,要动就动如脱兔,掌握铁证,否则不仅打草惊蛇,还会引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夕坤同志,我相信你理解我的意思。”

薛夕坤非常感谢叶志超的忠言相告,也钦佩他的领导艺术。在吃晚饭前告别叶志超回到了江河市。

这么多的案子,本来就使他心力交瘁了,刚才在会上柳晓曼指出万二球是赵德龙的死党,她的理由虽然比较勉强,但也引起了他的警惕,他不得不花一点心思来考察一下万二球。

万二球今年五十二岁,长得黑黑瘦瘦,浓眉鹰眼,沉默寡言,武功扎实。他从警校毕业后就在公安局工作,是地地道道的老公安了。当他得知自己被任命为主持工作的副局长时,心中惊喜交加。喜的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主持工作”时间一长,转成“正式”是顺理成章的,而一旦当了正局长,就可享受副市职待遇;即使转不了正,按惯例也会享受正局级待遇。惊的是这个位置怎么会轮到自己?自己既不是薛夕坤的人也不是柳晓曼的人,而坐在这把交椅上后面没有主要领导支持,恐怕屁股坐不热就遭人暗算了。何况,他在年初一向赵德龙拜年后就引起了龚春阳的怀疑,龚春阳的怀疑一定来源于柳晓曼。他在龚春阳处得知赵德龙的绝密材料由张小虎保管后,曾数次想从张小虎的保险柜中盗取,但感觉暗中有人监视才未敢轻举妄动。昨夜张小虎结婚,龚春阳又出了大事,他感到这是自己动手的好机会。在潜入公安局后,他切断了监控电路,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张小虎放置保险柜的办公室,确认无人值班和监视后,才开启保险柜,就在他即将得手之际,张小虎闯进门来,他慌乱中用早已准备的铁棍将张小虎击昏,随后仓皇逃跑了。

万二球之所以想盗取这份绝密材料,还得从他与赵德龙的关系说起。赵德龙刚当市公安局长时,他还在一个派出所当所长。有次有人向赵德龙举报万二球抓了一批歌舞厅陪酒女郎,发现其中有一个长得实在动人,竟在关押期间与她发生了性关系,然后放出去把他包养起来。赵德龙知道这一情况后,先叫人把那个陪酒女郎送到他办公室,由他单独亲自审讯,录下口供后便放了她。然后,赵德龙又单独询问了万二球。万二球开始时百般抵赖,赵德龙将自己亲自审问的口供笔录让他看,录音磁带放给他听,万二球这才傻了眼。但万二球没有像一般人一样跪地求饶,而是把警衣一脱说,我认了,任凭处罚。赵德龙觉得这人是条汉子,他正要这样的汉子为他效忠。便帮他穿上警衣,将口供笔录和磁带当着他的面销毁,嘿嘿一笑道:按规矩,你不仅要“双开”,还要刑事拘留,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万二球当时根本就想不到赵德龙向他当面销毁的仅是“副本”,对赵德龙既感恩戴德,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从此便成为他的一名忠实的潜伏者,专门为他处理难见阳光的私人事务,就像古时的东厂杀手一般。这样的阴暗生活过长了自然会生厌,恰在此时,赵德龙被调到了省厅,与此同时,薛夕坤派人对他秘密调查。他深知赵德龙的狡诈和能量,相信他还有翻身之日,想为他仗义相救,且立功领赏。

现在,市委决定由他主持全面工作,他蛰伏多年的野心一下子膨胀起来:既然老天给我万某人机会,我要干就干他个惊天动地。他觉得赵德龙已是个行将就木之人,不值得他再冒风险毁掉自己的前程。他决定先除掉龚春阳,他知道龚春阳指使社会上的小兄弟绑架张老师的事,准备借刀杀人,通过变音电话把有关情况告诉张老师,让张老师到省纪委告龚春阳。干掉龚春阳,他才有位置;而只有把赵德龙也干掉,他的位置才能坐得稳。所以,他想好了干掉赵德龙的途径:“四大金刚”之一的“北极熊”为霍严旺负责财务,在审问中已知他了解霍严旺与赵德龙的经济往来,只是由于龚春阳的封杀令而没有追问下去,现在,该到自己立功的时候了。

万二球一路上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来到薛夕坤办公室。

薛夕坤见万二球进来,未动身体,叫他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组织部的张副部长在一旁作记录。这种坐法既显示出纯粹的公事公办的做派,又无形中增加了谈话者的威严感。薛夕坤与人谈话较少采用这种方法,一般要么是他坐主沙发,被谈话者坐两边的沙发,虽主次有别,但没有距离感和压力感;要么叫被谈话者与他并排而坐,这就显得亲密无间了。

薛夕坤在张副部长宣读了市委的决定后,首先充分肯定了万二球的优点和工作业绩,然后问他挑这副担子有什么困难和想法。

万二球抓了几下头皮,憨笑一下说:“感谢领导的信任和培养。我有几斤几两自己拎得清,没多大本事,更不会拍马溜须,有的只是一副抗击打的身子骨和颜色尚正的心,既然受命于危难之时,我就只有拼命工作,用实际成绩来向薛书记、向市委报答。”

薛夕坤露出微笑:“工作上要干出成绩是对的,但不能拼命,命拼掉了还怎么长期工作,怎么对得起家人?”

万二球说:“丑媳妇不怕见公婆,局里的情况薛书记您不一定很清楚,现在我们局里最棘手的案子就是赵德龙和龚春阳案,可从班子成员到中层干部,有的是赵德龙的人,有的是龚春阳的人,我叫他们同心协力抓好这两大案子谈何容易?我的指令下去很可能是有人阳奉阴违,有人甚至暗暗与我叫板,我不拼命又有什么办法?”万二球寥寥数语,就把自己与赵德龙、龚春阳撇清了关系。

薛夕坤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市委既然让你掌舵,就会全力支持你,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些情况发生,我支持你撤掉一批,起用新人,这个派那个派都让他见鬼去,关键是你对这两个大案要有突破性进展。”

万二球拍着胸脯:“有薛书记的鼎力支持,我就有底气、有信心了。关于案子——”他看了一眼张副部长,“我还是等一会单独向您汇报吧。”

张副部长明白万二球说这话的用意,自我解嘲道:“反正我的差事完成了,本也该退场了。”他见薛夕坤点点头,便退出了办公室。

万二球跑过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向薛夕坤先说了有关赵德龙的绝密:“‘北极熊’了解霍严旺与赵德龙的经济往来。”

薛夕坤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们不追究下去?”

万二球说:“现在我可以对您实话实说了,龚春阳不让我们追查,他好像既恨赵德龙,又与赵德成之间有什么交易。”

“你估计是什么交易?”

“他自己或者与他非一般关系的人有把柄在赵德龙手中。”

薛夕坤这时似有醒悟:为什么在他提出调查赵德龙时,柳晓曼和龚春阳的积极性比谁都高,而真正到了需要实质性的突破时却毫无进展,这用相互之间的掣肘和交易是说得通的。他对万二球已比较放心,说:“张小虎处保存着一份绝密资料,你可以参照上面的内容审问‘北极熊’,同时,一定要保护好证人的生命安全。”

万二球微微一笑:“您讲的绝密资料恐怕就是霍严旺的笔记本吧?”

薛夕坤大惊:“你难道早已知道?”

“是的,是龚春阳告诉我的。至于他这样做的目的,我不清楚;他还跟别的什么人说了,我也不清楚。”万二球不经意间又奏了龚春阳一本,且此事自己没有任何责任。

薛夕坤长叹一声:“这样看来,我们一直在依靠贼去捉贼啊,真是可悲;龚春阳如此德行的人,竟能掌握政法系统的生杀大权,值得我们深思啊!”

万二球见时机已到,便接过薛夕坤话茬:“薛书记,您是为国为民而思,可谓大思;我是为自己的后路而思,实为小思。我愿拼着性命完成好您交给我的任务。可这样做的后果一定会有人对我设计陷害,公安系统的人搞这套有特殊的本领,希望您能给我吃一颗定心丸。”

薛夕坤有些不解和不快:“什么‘定心丸’,难道你还想要古时的‘免死金牌’吗?共产党人不信这个!”

万二球要的就是这个,不过说法不一样罢了。他说:“我哪敢有这样的奢求,再说这也是愚昧的。我只是祈盼薛书记在别人陷害我时说句公道话,有无用处,另当别论。”他实际上想为消除自己的历史旧账作铺垫。

薛夕坤说:“这一点你放心。以前的薛夕坤,胆小怕事,谨小慎微,可我现在也被逼成拼命三郎了,我能理解你。不过——”薛夕坤停顿了一下,目光犀利地打量着他,“到现在为止,我刻意没提张小虎被袭击的事件,而你也只字不提,不知为何?”

万二球深沉地说:“我很清楚,这事无论是对您个人还是您整个家庭,伤害都最大,我本想听了您的意见再说。小虎是个优秀的警官,为民除了不少害,还掌握着许多重要线索,想到杀害他的人,可能是为了那份绝密资料,也可能是为了别的私仇。我要精心排查,绝密部署,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抓不到凶手我提头来见。”

薛夕坤语气沉重:“我不要听豪言壮语,要见实际成果。”

两天来,龚春阳似在梦魇中。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冰冷的地下室中。黑夜里,除了一张床,一点昏黄的灯光,陪伴他的就是四面密不透风的高墙。墙上写着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天啊,这不是以前自己关犯人的地方吗?怎么现在自己到了这里?哦,他想起来了,他已被“双规”了,省纪委的人把他关在这里反省呢!反省什么呢?哦,郭素贞,是要他交待如何迫害郭素贞!郭素贞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翻转:一会儿是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她;一会儿是含情脉脉、楚楚动人的她;一会儿是莺歌燕舞、青春飞溅的她……突然之间,她全身紫黑,口吐鲜血,面目狰狞,在静静的夜空中发出幽怨的哭声:龚春阳,我被逼和你订婚了,你一起来呀!这里多安宁啊!

龚春阳知道自己处于幻觉之中了,他用拳头猛击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开始了吞云吐雾。他对郭素贞的死是内疚的,悔恨的,毕竟一条鲜活的生命瞬间就消失了。可他更多的是困惑和不甘!自己是个万人仰慕的堂堂男子汉,是个希望征服所有人的英雄,难道配不上你郭素贞?就是配不上你也用不着自杀呀!你自杀就表明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你念念不忘的是那个张老师!你让我这个连天王老子都要让三分的人上了你的圈套,被众人耻笑!噢,我如今已是龙卧浅滩被虾戏,那几个身上毛还没长全的省纪委工作人员竟把我当作囚犯一样审问,龚春阳呀龚春阳,你落到这个地步,还是什么狗屁英雄,已是地地道道的狗熊!哦,对了,柳晓曼不是无所不能吗?她怎么没帮老子挡住“双规”呢?老子为你出生入死,关键时刻你这个婊子躲在哪里?

在抽了半包烟以后,他的思绪慢慢恢复平静,开始理智地面对现实,考虑着如何过关。他认为郭素贞是死于自杀,而不是他龚春阳杀害的,那颗属于公安管制的毒品氢化钾她从何而来,他确实一无所知;她肚子里是有他的孩子,但那是男女恋爱的正常现象呀,这跟谋杀能挂得上钩吗?如今全天下还能找到一个真正的贞女、烈女吗?她在国际饭店是出入过自己的房间,这由饭店视频为证,再说,自己提供的她在做爱时万种风情的摄像资料,不都足以证明自己不是强奸,而是两情相悦吗?如果省纪委按照通奸或道德败坏来认定,大不了受个纪律处分。现在他担心的倒是怕前妻一怒之下,后院起火,抖出他的经济问题,如果这样,他知道自己的麻烦就大了。

省纪委专案组的人的确向他的前妻了解过情况。他的前妻对龚春阳挖空心思骗自己离婚、与外面的“二奶”苟合而恨之入骨,她很想一股脑地把他收受巨额贿赂的内情说出,可话到嘴边,想起多年的夫妻情分,她终究未肯吐露。她甚至指望着自己这次在危难中出手相救,龚春阳说不定会回心转意,重浴爱河呢。

又过了两天,前来审问龚春阳的已不是原来的几个年轻人,而是省纪委二处处长高峰。高峰脸上并不像年轻人那样绷着冷峻的敌意,显得比较随和,还破例地抛向龚春阳一支烟,然后说:“龚春阳,我知道你有丰富的反侦查、反审问经验,因此,也不想与你多费口舌,你今天只要如实向我回答三个问题,行不行?”

龚春阳连忙说:“行!”

高峰说:“第一个问题,郭素贞是不是被你用迷幻药骗奸的?”

龚春阳想也不想就坚决地说:“不是,是她自愿的,有视频资料为证。”

高峰把郭素贞的日记本打开,翻开有折叠的一页,放在龚春阳的面前,这是郭素贞在日记中记录的她被龚春阳用迷幻药迷奸的过程和追悔莫及的心情。

龚春阳看完冷笑道:“她这是在进行文学创作,我从来就没见过迷幻药。”

高峰把录音机打开,里面响起了龚春阳的朋友叙述他为龚春阳在国外购买迷幻药及送到龚春阳手中的全过程交待。

龚春阳恨得咬牙切齿:这些乌龟王八蛋,平时张口兄弟,闭口义气,一有风吹草动,就都变成了狗熊!

高峰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你为了阻挠郭素贞与她相恋多年的张老师相爱,多次威迫郭素贞,如果她要是不答应与你结婚,你就弄死张老师,弄死郭素贞的弟弟,有没有这回事?”

龚春阳头一昂:“这不是天方夜谭吗?我堂堂的公安局长,还会用这种流氓手段?”

“流氓不流氓,你自己听吧!”高峰打开一个手机的录音键,龚春阳对郭素贞那十足的流氓威胁语言清晰地响了起来。原来,郭素贞迫于无奈,留下心眼录下了龚春阳的威胁。龚春阳知道,语音的鉴定和破译在现代技术中已是小儿科,他无法抵赖。

高峰又问龚春阳:“第三个问题,你为了进一步得到郭素贞,还派了你在社会上的小兄弟绑架了郭素贞的恋人张老师,有没有这回事?”

龚春阳气焰已没有前面那样嚣张,只是矢口否认。他已知道高峰是只“笑面虎”,笑里藏刀,有备而来,不好对付。

高峰拿出三张照片给龚春阳看,这三个人正是绑架张老师的人,他们已被省公安厅刑拘审查。

龚春阳当然认得这三个人,但他知道非法拘禁是一定要坐牢的,与前面的语言威胁性质上可不一样,因此,他决定横下心来,死活不承认。他说:“这三个人我认识,我只是把他们作为公安局的眼线,使用眼线是上面允许的,也是公安机关的惯用手段。至于这些人背着我干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我不一定立即会知道。这三个人出于什么动机绑架张老师,我的确一无所知,你就是问一万遍,我也是这样回答。”

高峰仍然语气平和地说:“龚春阳,法律上你可能比我懂得多。在人证物证确凿的情况下,犯罪嫌疑人的零口供是逃避不了法律制裁的。你不开口不要紧,你这三个小兄弟会与你对质。有关你逼害郭素贞的问题,我今天只问了上面三件事,还有什么事你自己慢慢地回忆,慢慢地交待吧,我们有的是时间。等这件事了结后,你还有其他问题,咱们一件件清。我警告你,在这个地方你只有老老实实的份,不要再摆出公安局长的派头。你自己也应该清楚,等着你的已不是衙门,而是狱门。只有坦白从宽,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龚春阳心中越来越寒,但他有着“英雄”情结,他的意志不会轻易被摧垮,他相信自己只要挺得住,外面的局势如果对他有利,他还是有转机的。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趴下;万不得已时,他还可以争取立功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