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微妙细节

四月三十日,江河市各县区主要负责人接到市委办公室的电话:于五月一日召开全市“反腐倡廉经验交流会”。与会者务必于当天下午五点前到和平宾馆报到,有特殊情况需请假者必须经祝书记批准。搁平时,各路诸侯起码有一半人找理由请假。今天,大家都知道省委考察组就要到了,江河市的人事面临重大调整,竟无一人请假。

和平宾馆大包厢,宽宽敞敞摆下两桌酒。与平时不同的是,每桌上都有就餐人员名单。主桌的名单是祝一鸣、薛夕坤、刘震南和各县区的书记。另一桌摆的名单是柳晓曼、姜克己、温志成和各县区的行政一把手。照以往的惯例,祝一鸣总是和柳晓曼一桌,薛夕坤则在另一桌主陪。今天薛夕坤和柳晓曼对调了位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柳晓曼将独当一面?

六点整,祝一鸣准时进入,他在门口,眼一扫,看到人基本到齐。少数人坐着,大多数人站着。祝一鸣哈哈向众人打着招呼,然后走向主桌的主陪位坐下。薛夕坤虽然感觉今天的位置安排有点反常,仍随着祝一鸣坐到主陪位。各位县区委书记都站着没入席,他们清楚,坐在祝一鸣左右的主宾和副主宾一般属于三种类型,要么资格最老,要么最亲近的,要么是他心存芥蒂而又不得不用的,在这样的场合,谁都不愿主动亮相归类。

祝一鸣显得有些生气地说:“怎么?!是不是都怕跟我这个老头子沾边?那我就点名了。李毅,你学历最高,坐到我右边来。龚春阳,你块头最大,坐到我左边来。谁愿意靠着薛市长的就主动一点,其他人随意。”

薛夕坤半开玩笑地接话:“靠我的人出息都不大,我就不指名啦。”话刚完,袁圆芝和于新洁立即就在他的左右坐下。刘震南犹%了一下坐到了李毅的旁边,其他人也随之入席。那一桌见这边如此坐下,他们也就推推让让地迅速入座。

祝一鸣看看大家都入座,清了清嗓子来个开场白:“逼大家今天来报到,主要是为了请大家吃顿饭。为什么要吃这顿饭?一来是明天的会议只有一天,下午五点左右散会后大家要回家过节;二来嘛,县区基层工作的同志特别辛苦,压力也最大,我借开会之机,给大家表示一下慰问和感谢。因为明天是反腐倡廉的会议,不能用公款上高档酒。我特意从家里拿来六瓶茅台,请大家能给我点面子全部喝光。现在,我提议,为了开好明天的会议,为了庆祝‘五一’劳动节,为了各位的事业兴旺、身体健康,干杯!”

席间立即响起了玻璃杯欢快的碰击声,瞬间,两桌上的人都干完了杯中酒。接着,每桌按惯例开始敬酒。酒过三巡,祝一鸣突然提议:“每个人是不是都讲一个笑话助助兴?至于内容,可以带荤,也可以不带荤。”他目光一扫全场,提高嗓门问:“哪位自告奋勇打头阵?”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奇怪?你们平时荤话连篇。今天都怎么啦!一下子都变成正人君子了?正人君子也是讲笑话的呀,我又只能点名了,龚春阳,我知道你是荤段子高手,从你开始,不下流就行噢。”

龚春阳用手搓着脸:“祝书记,我可是嘴荤心不荤呀,开心而已。那我就讲一段自己十年前的亲身经历。有一天,我在省城排队上公共汽车,大家挤得水泄不通。我前面是个长得很胖的中年妇女,她穿着后面带纽扣的一步裙,因为上车时裙子碍事,她就用手在后面解开了一个纽扣;还是觉得碍事,就又解开了一个纽扣,当她要解第三个纽扣时,我把她的手捉住了。她回头骂了声‘流氓!’我说:‘到底谁流氓?你解的是我裤裆上的纽扣。’”

祝一鸣哈哈大笑:“好,好,荤而不过,又是亲自经历,满分。下面——“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李毅说,“你平常好像不大开玩笑,该活泼的时候也要活泼嘛,再说你今天又坐在主宾位,不来一段大家是不会放过你的。”

李毅抓抓头皮,有点腼腆:“我在这方面的确不太擅长,但祝书记既然点了我,我也讲一段自己的亲身经历吧。我读研究生时到一位县长那里搞调研,县长刚上任,为示亲民,与下属寒暄道,我是农民的儿子。然后问下属,你呢?下属是在城市长大的,但为了讨得领导的欢心,回答,我是农民的孙子。县长很满意,又抬头问我,你呢?我当时也不懂官场俗套,就如实回答,我本来就是农民。”

祝一鸣咧了咧嘴:“有创意,有深意,但笑意不够,九十分吧。”

刘震南插话了,他说:“祝书记,李毅刚才这个段子好像是杂志上的,他改了一下,应该不是他的亲身经历。侵权!侵权是要罚酒的!”

祝一鸣摆摆手:“这不算,讲笑话嘛,允许改编,维持原判。”然后,用手指弹了一下桌子,笑眯眯地盯着薛夕坤看了一会儿,说:“薛市长,你平时老给人一本正经的感觉,今天能不能破破例,让大家开怀一笑?”

薛夕坤的唇角拉了几下,露出和蔼的微笑:“祝书记,还是您先讲吧,您讲了既可以给我以启发,又可以让我有准备时间。”即使是讲笑话,薛夕坤也要看祝一鸣讲到什么度,自己才好把握分寸。

祝一鸣见薛夕坤推诿,就爽气地说:“好,那就我先来吧。朋友发给我一条信息:何谓高人?就是痛到肠断能忍得了,苦到舌根能吃得消,烦到心乱能静得下,急到燃眉能定得住,喜到意满能沉得下,话到嘴边能停得住,色到情迷能站得稳,财到眼前能看得淡。我回说:这样的高人我知道在什么地方。他回信息急急问:快告诉我,我一定去找。我说,坟墓里的死人和女人肚子里的胎儿。”

“哈……”袁圆芝第一个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全场一片笑声。

薛夕坤这下开腔了,他说:“祝书记叫我讲笑话,这真是赶鸭子上架。既然祝书记自己带头讲了,我也不敢耍赖,那就也讲一段亲历故事吧。许多年之前,我在一个海滨度假村度假,每天都见一位七旬老翁坐在固定的礁石上垂钓,不管运气好坏,钓多钓少,两小时便收钓离去。我好奇地问,老人家,当你运气好的时候,为何不多钓一点?老人说,多钓了鱼用来干什么?我说,用来卖钱呀!老人问,有了钱又用来干什么?我说,你可以用来买张网,捕更多的鱼,卖更多的钱。老人问,赚了更多的钱又用来干什么?我说,当然是为了更好地享受生活。老人笑道,我每天钓两小时鱼,其余时间用来欣赏朝阳落日,种种花草蔬菜,会会亲朋好友,这已经在享受生活了。还要再辛苦地轮回一次,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这最后一句粗话显然与前面的风格不吻合,他只是想以此来博得大家的一笑罢了。

薛夕坤的“个人经历”讲完,谁都没发出笑声,倒是祝一鸣面带笑意:“老薛啊老薛,你的故事寓意很深,教人知足常乐,不要太贪。但是不仅说得太长了,最主要的是没笑意。我们说好了讲笑话,你却把大家引入沉重话题,偏题了,不及格,大家说,要不要罚酒?”

又是袁圆芝第一个喊道:要!

众人跟着附和起来。

薛夕坤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我没达到祝书记的要求,考试不及格,看来要留级了,该罚,该罚。”说完,向祝一鸣单独敬了一杯,然后又向众人敬了一杯。

这时候,柳晓曼、姜克己领着另一桌的人前来敬酒,他们先向祝一鸣敬一杯,再向薛夕坤敬一杯,然后向全桌的其他人再敬一杯。柳晓曼走完“程序”后,来到薛夕坤身边,给自己倒上一杯白酒,笑盈盈地:“薛市长,你刚才讲的故事我们都听了,真是深受教育。来,我单独敬你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说完,一饮而尽,脸上的红晕在逐渐加深、扩散。

薛夕坤站起来注视着柳晓曼,他不仅觉得意外,感觉上有点受宠若惊。柳晓曼平时很少主动向他敬酒,即使偶尔敬酒也只是酒杯在唇上碰一下,并不真喝。今天,她却干完了满杯白酒!这是她不露声色地在向自己示好,为什么示好?“尽在不言中”的“不言”是何含义?他似乎悟出了什么,又似乎悟得不太清晰。迎着柳晓曼,薛夕坤干完杯中酒,又回敬了一杯,笑容可掬地对柳晓曼说:“柳书记,你今天太客气了。我这人内心还算比较厚道、达观,但不苟言笑,显得刻板,缺乏深厚的群众基础,这一点以后还得多向你学习呀。”

在一旁的袁圆芝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嗅出了特殊的味道,站起来:“薛市长,柳书记,我就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敬两位领导一杯,你们就不用喝了。”

面带微醉的龚春阳眼明嘴快,立即嚷了起来:“袁大头,到柳书记那桌敬酒要由祝书记领着我们去的,你这么猴急地表演,是不是包藏着什么用心?袁大头,你啊你!拍马屁真是见缝插针,隔山打牛……”

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袁圆芝在县区领导中最怕龚春阳讽刺挖苦,当面出他的洋相。一时怔在那里,无以言对。柳晓曼立即转身替他解围:“春阳,就你话多,我请圆芝一起敬一下薛市长不行吗?你倒像只螃蟹,到处横行,要知道,这里可不是帝陵县。”

龚春阳做了个鬼脸道:“柳书记,我掌嘴,我罚酒。”说完,“咕嘟”一口干了一杯。

祝一鸣这时走到薛夕坤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薛市长,我们到那一桌去敬杯酒吧。”

“程序”酒喝过以后,大家就可以自由交杯了。在这觥筹交错之中,有高声的吆喝,有低沉的私语;有真情的流露,有虚伪的客套;有装疯卖傻的嬉闹,有借酒消愁的惆怅……

祝一鸣看了看表,敲敲桌子:“今天大家的战斗力很强,不到两个小时,六瓶茅台、六瓶红酒全干完了。下面,自由活动,愿意休息的休息,愿意娱乐的娱乐,只是别搞得太晚了,要保证明天有充沛的精力开会。我嘛,要回家陪老太婆了,俗话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老伴老伴,老是绊着才是伴嘛。我晚饭前就跟老伴请了假,八点半之前一定回家。我宣布,晚宴到此结束。”

牌局刚散,龚春阳就接到了温志成的电话:“老弟,你不是想见郭素贞吗?今晚我叫政研室的四个女大学生一起陪你唱歌,你速到凤求凰歌舞厅八号包厢,我俩先聊聊。”

龚春阳今天喝了不少酒,对袁圆芝在酒桌和牌桌上的表演反感,想早点睡觉,没兴趣与温志成聊天,但温志成抛出了郭素贞,他立刻像喝了兴奋剂,打的赶往凤求凰歌舞厅。

温志成见龚春阳进来,就把服务小姐赶走,推水果盘到龚春阳面前:“老弟,晚上的酒喝得尽兴吗?今天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微妙变化?”

龚春阳吃了一片西瓜:“这方面的观察分析能力我远不如你,请老兄赐教。”

温志成道:“从领导座位的调整、薛市长与柳书记的相互敬酒、桌上的所谓笑话,到饭、饭后你们的打牌,无一不在说明薛、柳的相互示好,而他们的相互示好,又印证了祝书记将离开江河市的传闻,一场政坛大变局拉开了序幕。”

龚春阳其实早就通过自己的特殊渠道了解了一些内幕消息,但他佯装不知:“祝书记要离开,这不太可能吧?会不会是他放的烟幕弹?”

温志成:“根据我的观察,他不像是放烟幕弹。至于他为何要离开,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他被上面抓住了把柄,二是他有更好的去处。从最近的一系列动作看来,后者的可能性较大。而他一旦离开,薛市长当书记的希望很大,柳书记和姜克己是市长的竞争对手。”

龚春阳:“姜克己怎能跟柳书记竞争?论排名、论资格、论人缘,他都比柳书记相差一大截。我倒认为,如果祝书记离开,柳书记不仅可以竞争市长,而且可以竞争市委书记。”龚春阳的看法不仅在于他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还跟柳晓曼最近与他的密切谈话有关,而这种绝密级的内容,柳晓曼是不会向温志成这样的非核心成员透露的。

温志成掀开“红牛”饮料的盖子,一连喝了几口:“不管上面怎么摆布,柳书记总、总会得到实惠的,咱兄弟俩要考、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我估计,你往上调一调基本已成定局,可我的事心中没底,老弟能否给我指点一下?”

龚春阳心中暗笑:这个“老太监”今天主动以郭素贞为诱饵,原来是想有所收获的,但想到多年的交情,也就作了点透露。“老兄,据我所知,如果我到市里来工作,帝陵县书记的人选是刘震南,而不是你。这不是柳书记不帮忙,而是你老兄无意中得罪了祝书记。”

温志成听到这话,喝到嘴里的“红牛”一下子喷了出来:“我、我、我怎么得罪祝书记了?”

龚春阳笑而不语,看温志成丧魂落魄的样子,感到既滑稽,又有点可怜。

“你、你、你、快说呀,别卖关子了。”

龚春阳道:“市委办公室有个大学生叫王玲吧?你难道不知道她跟祝书记的关系?怎能对她非礼呢?老虎裤裆里拔毛,你真敢呀!”

温志成惊出一身冷汗,这事连龚春阳都知道,可见外面流传之广了,而他自己却浑然不知,真是旁观者清,当事者迷呀。他稍作镇定道:“我、我只是开了个玩笑,谁、谁知道他会当真?即使传闻属实,他祝一鸣自己也不、不光彩呀。现在如果要补、补救的话,有一个人也许最有用。”

“你是说柳书记吗?”

“不,郭素贞。”

“啊?”龚春阳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卑鄙?”

“政治本身就充满着卑鄙,在特殊的时期只能采取特殊的手段。我知道祝一鸣对郭素贞垂涎已久,我会设法满、满足他的愿、愿望,亡羊补牢,并非上策,但关、关键时刻,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另外,柳书记那里还得请你老、老弟美言,我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远、远不如你,只要老弟鼎力相助,我定会没齿难忘,知恩图报的。”说完,开了一瓶洋酒,给自己倒了大半茶杯,给龚春阳只倒了一大口,“老弟,我敬你,情在心中,义在杯中!”

龚春阳一饮而尽,他虽然觉得温志成的话不无道理,但对其为达目的而置情义于不顾的行为颇不赞同,认为对这样的人,只能作为同盟与一般朋友,而绝不能成为挚友。因此,他虽然信誓旦旦,表示愿意两肋插刀,心里早就暗自告诫:我这是出于安抚和敷衍。

就在两人酒酣耳热之际,包厢的门被推开,郭素贞和政研室另外三位女大学生走了进来。这三个女大学生长得要身材有身材,要脸盘有脸盘。但在龚春阳的眼中,她们根本无法与郭素贞相比。

温志成把郭素贞安排到龚春阳身旁,拍拍郭素贞的肩膀:“今天陪好龚书记是一项政治任务,要是龚书记觉得没尽兴,我就拿你是问。”

龚春阳觉得,如果说郭素贞白天是一种明亮的美的话,那么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朦胧的、紫色的美更加迷人,更加性感,他分明感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青春活力和燥热的万种风情,禁不住想起常云写给他的两句情诗:放开束缚,让跳动的心破茧而出;扫除羁绊,让沸腾的情欲冲涌喷礴。

郭素贞被龚春阳火辣辣的眼睛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喝了口饮料,嫣然一笑:“龚书记,点首歌吧?”

龚春阳:“好啊,我们合唱一首《我爱你胜过你爱我》,怎么样?”

郭素贞欣然答应。不一会儿,电视屏幕上显出这首歌的名字,应该女声先唱,郭素贞抓过话筒,用清婉而略带忧伤的声音唱了起来:

你别说爱上我是一个错,

哪怕注定没有结果。

……

两人唱完这首歌后,龚春阳站起来:“郭处长,我请你跳舞。”郭素贞微笑着随他进入了舞池。这时,政研室的一位女大学生唱起了邓丽君的《请别离开我》。歌声婉约,节奏舒缓。龚春阳一只手与郭素贞紧紧相握,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腰,跳着跳着,他好像因醉酒而步履不稳向前跌了一下,触到了郭素贞丰满而弹性十足的胸脯上。郭素贞立即用那只握着的手使劲推开,身体往后倾斜,胸间始终保持一拳左右的距离。龚春阳几次装醉想贴上去,都被郭素贞巧妙地推开了。龚春阳观察她的脸色是否生气,却无法作出判断,那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好像若无其事,舞曲结束,两人相互鞠了一躬回到了座位上。

龚春阳对郭素贞多了一层神秘的感觉,他觉得这个女孩看上去很开放,而内心却有自己的坚持,他在遗憾中又不得不增添了几分尊重。待到她主动邀请温志成跳舞时,龚春阳通过暗中观察发现,她在每个细节的分寸把握上都恰到好处。一方面为她所折服,另一方面又为温志成打算把她作为谋私的工具而愤怒。龚春阳暗下决心,一旦调到市里,非把她俘获不可……

祝一鸣吃完晚饭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约姜克己到办公室谈话。

一见面,祝一鸣就问:“黄忠明的案子这几天有什么新的进展没有?”

姜克己脑子里立刻呈现蒋进的话:这个案子由江河市纪委配合也是上级对你个人的信任,希望你不负信任。因为这个原因,姜克己对案情了解得很深也很透。现在祝一鸣关心,只能以实情相告:“黄忠明的案子比想象得严重,许多线索直向李小秋。李小秋一死,风筝断了线。即使如此,还是有新发现。昨天在银行查到几笔汇款,是黄忠明的妻子同一天在本市三个银行分别汇出的,对方的账号是黄忠明弟弟所开的建材公司,汇款日期正是‘新宇宙投资集团’在京南区土地中标的第二天。按照专案组的分析,这笔现金很可能是‘新宇宙集团’送给黄忠明的,黄忠明怕这么多钱放在家里不安全,就通过他的弟弟来洗钱。”

祝一鸣心情沉重起来:“看来,黄忠明真是个巨贪,像这样的重犯,我们能否想办法把他从国外缉拿归案?”

姜克己说:“如果把他定为刑事犯罪,按照国际公约,美国政府是不能庇护的,再说像黄忠明这样的人在美国不可能有‘绿卡’,停留时间有限。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国际刑警组织追捕他。但如果美国有关权力机构把他视为‘政治避难’,或者他在另一个与我国没有引渡司法关系的国家持有该国的‘绿卡’,那就比较麻烦。凭我的判断,黄忠明敢于潜逃,那是有计划的。与他同行的潘吉和江天一在美国都有‘绿卡’,也有靠山。缉拿黄忠明并非易事。祝书记,您别怪我说后话,要是我们当初及早进行调查,不会走到今天这个被动地步。”

祝一鸣连着吸了几口烟,一只手紧紧地压在茶杯口上,冷冷地说道:“克己呀,我们谁也不是神仙,能够算准他黄忠明的每一步!人家做这种事,早就有预谋的。即使在你向我汇报的时候调查,风声走漏,他还不是一样潜逃。所以,我们既不能做事后诸葛亮,也不能让他逍遥法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相信,最终还是能将他绳之以法的。当然,痛定思痛,在他的问题上,我被他患癌症的障眼法骗了。司徒主任说得好,我们机制上存在着问题。明天的会议上,我要谈谈如何从黄忠明案件中吸取教训。”

姜克己是个感恩之心极重的人,背地里从不讲祝一鸣的坏话,尽力维护他的权威。虽然对祝一鸣的放任腐败有看法,也明白他的反腐倡廉举措意在表演,但他还是把责任揽过来检讨:“祝书记,要说责任,我这个纪委书记是直接的责任人,但我光检查也不能解决问题,当务之急还是配合省纪委查清他的问题。”

祝一鸣移开压在茶杯口上的手,喝了一口水,换了个话题:“克己,今晚我找你来,还有一件事要征求你的意见。如果我主动要求离开江河市,那么江河市的书记、市长由谁来接最为合适呢?”

问题提得有点突然,姜克己感觉不好回答,抬起头看着祝一鸣,见他神态严肃,联想到吃饭时薛夕坤和柳晓曼态度的微妙变化,明白不是开玩笑。于是说道:“祝书记,您这个问题提得突然,我不喜欢阿谀逢迎,说真话您的成绩还是主要的。就江河市目前的人员中,没人可以取代您的位置。”

“薛夕坤当书记,柳晓曼或你当市长怎么样?”祝一鸣深知姜克己的为人,也曾考虑过姜克己作为市长人选,但权衡利弊,最终还是推荐了柳晓曼,这话又不好直接说出,怕姜克己会受到刺激,毕竟两个人都是副市级。

姜克己沉思稍顷,说道:“假如您万一要离开,我只是说假如,我觉得论资历和人品,薛市长比较适合当书记。至于柳晓曼,倒不是我跟她争什么,我认为她哪方面都不合适,既没抓过经济工作,又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传闻。我自己当然也没资格当市长,本地不能产生的话,就从外地调进嘛。”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祝一鸣呵呵地笑着缓解气氛:“民间分家都说娘舅难当,向上级推荐干部,我这个一把手很为难噢。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和柳晓曼都算是我培养起来的,都得有所考虑。说心里话,你俩可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柳晓曼比你强的就是资历老一点,人际关系好一点,她如果当了市长,你当市委副书记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不过,这些都只是考虑之中的事,还未定局,还要看省委考察组的情况,如果你的考察结果比她好,那我在省委常委会上一定会为你力争的。总之,我的离开可以让你们很多人得益,这叫牵一发而动全身。”

听了这话,姜克己心中好受了些,转而又对祝一鸣的政治前途真诚牵挂起来,由衷地问:“祝书记,你要是离开江河市,还有什么好的位置吗?”

祝一鸣道:“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我早就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只能顺应新陈代谢的规律。不过,要说到有没有好位置,这主要取决于上级领导的安排。同时,也取决于你们对我的评价,你们把我说得一塌糊涂,我就只能去养老。我在江河市当了五年市长,五年书记,把十年最富有创造力的生命奉献给了江河市人民。我要为自己这十年立一个碑的话,也只能像武则天一样立一个‘无字碑’,功过是非,留待历史评说。”

祝一鸣说得慷慨而又伤感。

姜克己动情地说:“祝书记,您放心,省委考察组来了,我一定会全面地、实事求是地反映您的功绩,反映您的雄才大略,当然,我也恳切地希望您能改掉那些我曾向你提到的缺点。”

“克己啊,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真不枉为战友一场,兄弟一场!”祝一鸣最想听的话姜克己终于说了出来,他的感慨是真诚的。

祝一鸣送走了姜克己,立即又把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唐静敏叫到了办公室。

唐静敏今年四十八岁,中等身材,一脸络腮胡子,浓眉大眼,脸色发红,显得十分壮实,给人一副直率急躁的印象,与名字形成反差,但相处的人都说这唐静敏外粗内细。赵德龙与他都是副厅级,但赵德龙是市委常委,又兼着政法委书记。唐静敏在工作上不得不服从他的领导,但内心十分瞧不起这位草包加屁精。政法条线领导由于工作特殊,使用的手段特殊,谁都可以抓到谁的把柄,不到万不得已,一般都不愿搞得两败俱伤。祝一鸣深谙此道,常常在他们面前搞“一碗水端平”的小把戏,倒也有些收获。

待唐静敏坐下后,祝一鸣为他泡了茶,又递支“钓鱼台”香烟,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静敏,这么晚了,还打扰你休息,真有点对不住你呀。”

唐静敏忙说,“祝书记,您这话就说得我无地自容了,您日理万机,我只是打杂跑腿的,您这么大的年龄还经常工作到深夜,我怎敢有丝毫懈怠,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唐静敏说祝一鸣年龄这么大还加班加点,这本是溢美之词,放在平时祝一鸣乐于接受,但最近一段时间谁说他年龄大他都反感。但他不露声色:“静敏啊,指示谈不上,只有随便聊聊,顺便想问你几件事。首先,你说说你们局刘小平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唐静敏说:“根据他自己的交代和我们的核实,两年多来,他私下为十二个党政干部办了私人护照,其中多数人职务比他高,他没收钱,只有三个人与他职务相当,总计收了一万五千元好处费。这种行为已经构成了职务侵占罪和受贿罪,应该移交检察院处理。但是……”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祝一鸣感到有些奇怪:“‘但是’后面大概有什么文章吧,否则为什么戛然而止呢?这不是你的风格呀。”

唐静敏说:“我怕说出来惹出麻烦,也引起您的误会。因为刘小平与赵德龙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当时提拔他的时候就是赵德龙跟我打招呼的。现在把他移交到市检察院,这不是让赵德龙难堪吗?所以,他指示我尽量在公安局内部处理。内部怎么处理?我想最重的就是开除党籍和公职吧,当然从轻一点,也未尝不可。”外表粗鲁内在精明的唐静敏一方面不显山不露水地奏了赵德龙一本,另一方面又把这个皮球巧妙地踢给了祝一鸣。

祝一鸣明白唐静敏的话中有影射赵德龙之意,要在平常他也许会给赵德龙卖一个面子,再给唐静敏一些安抚,但现在此事的处理结果省纪委专案组一定会知道,关键时刻,绝不能因小失大。他口气格外坚定:“静敏,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定要头脑清醒,立场坚定,不要说刘小平是赵德龙的亲戚,就是我祝一鸣的亲戚也严惩不贷,绝不姑息。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赵德龙那里我来说。你尽可放心,我知道怎么保护你。”

唐静敏深知祝一鸣与赵德龙不是一般关系,他要严肃处理赵德龙的亲信刘小平,无非丢卒保车,显示他祝一鸣秉公办事、大义凛然的姿态。想到这里,赶紧表态说:“谢谢您。另外,祝书记您不是说有几件事吗?请吩咐。”

祝一鸣道:“我在最近的公安简报上看到,说我市发生了一起离奇的三人失踪案,社会上议论很多,其中有没有深一点的东西,如有的话,跟我说一说。”

唐静敏把失踪案的大致情况汇报了一下,然后重点说了祝一鸣想知道的“深一点”的内容:“根据我们了解的情况,这两个男的是一般的私人侦探,可能是被贾秋瑾雇用的。而这个贾秋瑾来头不小,据说先与黄忠明相好,后来与潘省长的儿子潘吉有绯闻。这三个人的失踪与黄忠明的潜逃时间上只相差一两天,二者有没有内在的联系暂时还不清楚。蹊跷的是,省公安厅接到我们的上报材料后,居然出现两种声音。凭我多年的办案经验,感觉这个案子很不简单,关键一点就是省厅内部的不协调……”

祝一鸣一边听一边皱眉头思考。唐静敏讲完后,他问:“你准备怎么应对公安厅?”

唐静敏回答:“如果有情况,我就同时向他们汇报,谁都不得罪。”

祝一鸣点点头:“好!人家都说你外粗内精,果然不错。你这样处理好。我们不管那个姓贾的女人有什么背景,都按正常案件查,实在查不到名堂,也别多浪费精力。公安厅感兴趣?那就由他们查去吧。静敏啊静敏,接近换届之际,你有许多重要工作要做,你要抓大事,放琐事。”

话说到这里,祝一鸣停顿了一下,关切地说:“工作归工作,身体还是要注意的,革命的本钱嘛。何况你今后还可能要挑更重的担子,没一副好身体怎能顶得住呢?”

唐静敏从祝一鸣的话里慢慢品出了味,进行了逻辑上的排列组合,找到了一条清晰的思路,顺着这个思路下去,心里明白祝一鸣的控人之术和玩人之术,也感觉到祝一鸣绝不是可信赖的领导,同时也是不能招惹的领导!于是,他简单表示:“祝书记,您的话我听明白了,我一切听从您的指示。”

走进会场,龚春阳感到气氛有些异常。首先,会议主题的横幅已不是“江河市反腐倡廉经验交流会”,而变成了“江河市反腐倡廉经验教训交流会”,看似只多了“教训”二字,但会议的主题性质已不大一样。其次,在主席台就坐的不仅有祝一鸣、薛夕坤、柳晓曼,还有市人大主任司徒震,市政协主席任佰年。按照常规,市委召开的会议,人大和政协的领导至多只是列席,不可能坐在主席台上,而祝一鸣今天却打破常规,其深意龚春阳一时无法理解。

会议于九点整准时开始。薛夕坤主持会议,宣布第一项议程,由祝一鸣作主报告。

祝一鸣首先脱稿说了一段开场白——

“同志们,今天这个会议,我们原定为‘反腐倡廉经验交流会’,但江河市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我深感不仅要总结经验,更要吸取教训。就拿大家已经知道的黄忠明案件来说吧,虽然目前还没有彻底查清他的犯罪事实,仅就已查实的部分来看,足以证明他是改革开放以来江河市最大的贪官、蛀虫!他的人生轨迹,一方面说明,如果我们党政干部不注重思想上的修养,不加强品德上的自律,就会因私欲膨胀而走向贪婪,就会被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击中而走向腐败,就会成为人民的罪人;另一方面,这也充分暴露了我们在用人机制、考核机制、监督机制等方面所存在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存在,我这个江河市一把手、反腐倡廉第一责任人要负主要领导责任。在这里,我诚恳地向大家作检讨,希望大家对我多批评、多监督、多帮助。同时,我要告诫大家,不能因此而对反腐倡廉失去信心。党中央、省委、江河市委反腐倡廉的决心是坚定不移的,反腐倡廉的力度是不断增强的,反腐倡廉的措施是日趋完善的。我相信,我们的党一定会随着反腐倡廉的深入而更加坚强纯洁,江河市委这个战斗堡垒,也一定会随着反腐倡廉的深入而发挥出更加积极强大的作用……”

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久经不息的掌声。

掌声对祝一鸣来说,有着比在场所有人更深一层的欣喜。他之所以把“经验交流会”改成“经验教训交流会”,正是对上级和本市方方面面就负面情绪所选择的“结合点”,但他又不想把会议主题的改变提前告诉下属,因为他希望“典型发言”的基调不要改变,他要让上级以及本市方方面面感受到,江河市在祝一鸣的领导下,反腐倡廉的正面经验还是主要的,功绩是不可抹杀的。他要让每一次重要会议、每一个重要活动都引向他所设定的主题。

祝一鸣用手势压了压,制住了掌声,接着说:“现在,我讲第一个问题,关于反腐倡廉的重要性、复杂性和长期性。”

就在这时,解正从主席台侧面走上来,递给祝一鸣一张纸条,祝一鸣看了纸条,对大家说:“请同志们稍等片刻,不要走动,我接一下省委黄书记的电话。”说完,走向主席台侧面的领导休息室。

下面议论哗然。是不是黄春江书记要来参加会议?是不是省委考察组突然到来?是不是市里又出了什么大案?不久前邻近一个市委书记就是在大会上作报告时被中纪委带走的。反正,人们猜测和议论的都是当前非常敏感的话题。等了五六分钟不见祝一鸣回来,有些人开始上厕所,有些人溜到外面抽烟,有些人打起了电话。

祝一鸣拨通了黄春江的手机,说自己正在作关于反腐倡廉的会议报告,手机暂时关闭,问黄春江有什么重要指示。

黄春江:“没什么指示,我这段时间在跑基层,今天上午准备到三真山去一下,现在已在路上,你让李毅来陪同我就行了,市里的领导都不要来,不要影响我与基层同志的谈话。请一鸣同志理解。”

祝一鸣:“按理您到我市来视察工作,我必须陪同,黄书记既然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

黄春江:“一鸣同志,官场上许多迎来送往的虚礼可以破除,许多花里胡哨的活动可以取消。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指你们这个会议,这样的会议还是很重要的。另外,你不要担心李毅在我面前会捅出什么娄子,相信下属,也是一个领导者自信的重要表现嘛。”

祝一鸣呵呵笑道:“黄书记呀,您考虑问题的高度就是与众不同,我只能慢慢向您学习,争取不落伍吧。好的,再见,再见!”

挂了电话,祝一鸣立即让解正把李毅叫到休息室,语气郑重:“今天上午黄春江书记要视察你市,指定由你陪同,这既是对你的重视,又是对你的考验。你的一言一行,不仅代表你自己,也代表江河市委,要慎之又慎!我相信你能完成好这次重要的政治任务。”

李毅感到有些突然,有些兴奋,有些紧张,他神态严肃地回答:“祝书记,我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好您交给我的任务,但是,接待这么大的首长,我还是第一次,您在参观点和接待等方面还有什么具体的指示?”

祝一鸣说:“黄书记这人风格独特,你安排好的点,他一般不会去看,你准备好的仪式,他一般不予理会。所以,我无法对你下什么指示,只能靠你自己随机应变。我要强调的是,一定要多反映积极的方面,少反映消极的方面;多看多说正面的东西,少看少说负面的东西。”

然后转向解正说:“小解,你把黄书记的秘书夏晗的电话给李毅,方便他们路上联系。”

李毅记下了号码,与祝一鸣打了招呼,便急匆匆地离开了会场。

祝一鸣回到座位上,继续作他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