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春风化雨

黄春江这次到县区搞调研,既没警车开道,也没自己的1号车,而是换了一个四位数的大号码牌照。基层干部和老百姓都知道,党政机关车牌的号码越小,坐车者的身份越高,车号成了一个人身份的标致。黄春江不想在基层招摇过市。他只带秘书夏晗和司机老张,八点半左右就从省城出发开往三真山市。车开到留仙镇,黄春江交代秘书和司机:“咱们暂不进城,先到村上转一转,十年前我来过留仙镇,那时是全县的穷镇之一,现在城镇建设倒是变化不小,村里的情况怎样还得眼见为实。”

车在留仙镇兜了一圈,开向附近的村庄。就在这个时候,黄春江向祝一鸣通了电话。

李家村是有一千户人家、四千人左右的大村。黄春江的车子开进李家村四五十米,就见一个工厂前黑压压地围着一大群人。出于好奇,黄春江和秘书下车后走进人堆,只见七八个身穿黑衣、剃着平头、手臂上全都刺青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对一个三十多岁的白面书生讨债。白面书生是这个厂的厂长,叫李荣荣,他对黑衣人赔着笑脸,掏出软“中华”请他们抽烟。为首的一个高壮的黑衣人把他递来的烟往脚下一踩:“别来这一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了钱就押厂子,不肯押厂子就押命!”

李厂长白脸尽管已涨得发紫,汗水“嘀嗒嘀嗒”地往下掉,但仍强忍着笑对为首的黑衣壮汉求情:“何经理,请您高抬贵手,帮兄弟一把。请您转告吴老板,给我宽限一个月,我想办法还上这笔债,如若食言,到时候任凭你们处置。”

被称为“何经理”的黑衣大汉恶声恶气:“屁话别说,你爹大小也算个老板,三百万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你叫他想办法,他准能。我也为吴广大打工,要不到这笔钱,我和我的兄弟们都得卷铺盖滚蛋!我若放你一马,谁来放我?话说到这份上,你该明白,还款期到,没有商量!我们来个青石板上掼乌龟——硬碰硬!”

“真没一点商量的余地?”李厂长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哀求着。

“没有!老子一口唾沫一个坑,还商量个屌!”

这时,人群中冲出个人,四十多岁的年龄,中等偏上的个子,身体结实得像座铁塔,光着上身,一块块肌肉泛着黑黝黝的光,人称“李蛮子”。李蛮子走到何经理面前,拍拍他的肩:“兄弟,做事不要逼得太狠,狗急跳墙,人急了拼命!你给我传个话给吴广大,二十年前他是瘪三一个,在外地打工时老子救过他一条小命。如今他人模狗样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在老子眼里,仍然瘪三一个。让他卖我面子,债款缓一缓,不卖面子,老子以命相抵!”

何经理看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冷笑道:“你算是哪块地上窜出的葱,竟敢如此放肆地称呼吴老板,如此放肆地和我说话。小子,老子在江湖上也不是一两天了,如果你真与吴老板有这段交情,今天还能混到这个地步?你骗鬼去吧!”

李蛮子把衔在嘴里的烟屁股吐出一丈远,对何经理道:“胖子,你还嫩着呢。吴广大的确邀我到他的公司任职,年薪一百万,但我认定和他不是一路人,对他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要与兄弟们一起创业。在我看来,心红的人,再穷也是兄弟;心黑的人,再富也是一堆狗屎!”

何经理脸涨得像猪肝一样,怒吼道:“你敢再说一遍!”

“狗屎,吴广大连狗屎都不如!”李蛮子声音铿锵,目光逼人。

“兄弟们,抄家伙!”何经理一声令下,他的同伙举起了带有铁头的棍棒,还有两人亮出了电警棍。

李蛮子手握一把挖揪,与黑衣人相互对峙,毫无惧色,嘴里一字一字地蹦出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看你们谁敢动老子一根汗毛!”

空气中似乎可以闻到燃烧的硝烟味,只要一方动手,一场血战就不可避免。

“且慢!”黄春江一声断喝,走到对峙者的中间,然后和颜悦色地说,“你们双方都平静下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我看看,也许我能帮你们解决。”

因为对峙时双方都把目光盯在了对方身上,没注意在一旁观察的黄春江,他的突然出现,使双方都有些惊愕,没人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何经理朝黄春江打量了一下,冷笑道:“不知你是哪路神仙,竟敢掺和这趟浑水,我劝你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和他们之间已不光是钱的事了,还涉及到爷们儿的面子和道上的规矩。这里没你的事,识相的,滚一边去!”

黄春江声音低沉有力:“废话少说!马上打电话给你们的老板吴广大,我来和他说话!”

“你凭什么命令我?”何经理神情中仍有些不屑,但心中已有几分惧意。

“如果你不听我的命令,我就叫人把你立即抓起来!”黄春江声音仍然不高,但一字一钉,颇具震慑,很快就击溃了何经理的心理防线。他只得向吴广大通了电话,黄春江从何经理手中接过电话:“你就是吴老板吗?我是省委的黄春江,今天在李家村搞调研时恰巧碰到你的部下来逼债,这件事请你缓一缓,有什么损失我来弥补。”

吴广大当然知道黄春江是谁,他自认今天是凹刀碰在节疤上,倒霉透了,立即用十分恭敬的口气说道:“黄书记,真是大水冲到龙王庙了,我向您检讨,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那几个人不是我公司的正式员工,是专门靠讨债拿提成的外包公司人员,我叫他们立即撤离。”

……

李荣荣邀请黄春江到工厂的办公室,向他叙说事情的原委。

这个村有个能人叫李腊根,十五六年前在外搞建筑承包,村上一半左右的壮劳力都跟着他在外面打工,日子过得比一般村要富裕。李腊根在承接工程中渐渐悟到,建筑工程上所需的大量铝合金门窗,如果用一种新型的塑钢材料来代替,成本低、质量好且使用寿命长。于是他就叫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那位白面书生李荣荣回家乡办塑钢厂。两年来李荣荣花了七百多万办成了厂,订货单也不少,偏偏遇到宏观经济调控,许多单位延迟了开工用货时间,造成产品积压,资金回笼困难,在向银行贷款无门的情况下,他们只得向吴广大的小额贷款公司借高利贷,每月利息百分之六,相当于正规银行利率的九倍。这种钱一般只借三个月,三个月还清了可以再借,但一旦资金链断裂还不起款,只能将抵押物用作低价结算。以李荣荣这个厂作例,因为不能按预定的时间还款,工厂破产,两年多的辛苦和近千万元资金就付诸东流。

在场的村民们虽然已经知道黄春江的名字,但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们最熟悉的是大队书记、村长,然后依次是镇党委书记、镇长、县委书记、县长,到市委书记这一级离他们就远了,省委书记这级干部,对他们来说更是遥不可及了。他们只认为他是个来头不小的人,而且是肯为老百姓说话的人,但从车号及随行人员来推断,他们根本没想到是省委书记。

黄春江问李荣荣:“为什么你们这样的工厂在银行贷不到款,而要借高利贷?”

李荣荣说:“中央一直说要支持中小企业,但实际上银行是不愿把贷款给中小企业的,一是觉得中小企业风险大,二是中小企业在银行没多少存款;三是多数中小企业与银行没利益上的特殊关系。所以,银行宁愿将款子贷给吴广大这样的大企业,由他们把资金转到自己的小额贷款公司,然后再向外放贷,牟取暴利,至于银行的领导能从中得到多大的好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黄春江道:“按照国家的有关规定,村镇银行和小额贷款公司的贷款利率不是有限制吗?”

李荣荣说:“那都是表面文章,人到要饿死时总会饥不择食。贷款更是如此。需要贷款的公司和个人越多,借贷公司的实际利率就放得越高,你不借,别人会借。表面上的一套操作流程和账本都是应付检查的,实际上还另有一套契约式的暗箱操作,由于双方自愿,检查和执法人员都睁一眼闭一眼,如果他们得了借贷公司的好处,那就会变成青光眼、睁眼瞎。这样,借贷公司白道上有司法机关为他们保驾护航,黑道上有专门的‘讨债队’为他们摆平一切,中央一直喊要支持中小企业,支持实体经济,但那只是口号,他们不了解下面的实情,更没办法打破利益的链条,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许多实体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一定会纷纷倒闭。今天如果不是遇到您,我们含辛茹苦建起来的厂就会毁于一旦。噢,对了,说了半天,我们该称呼您是黄老板还是黄领导,您的话为什么对吴广大这么管用?”

黄春江的心情很复杂,他为村民创业的艰难感到心情沉重,为金融秩序的混乱感到震惊内疚,也为这么多老百姓居然不知道自己就是他们的省委书记而感到汗颜。他对李荣荣和李蛮子说:“你们就叫我老黄好了,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你们,如果以后遇到为难的事,可以打电话找我。吴广大给你们贷的款,还是要尽早还的,但利息不能多收,贷款问题我帮你们跟银行来协商。”说完,他叫夏晗把自己和夏晗的手机号码都写给了李荣荣。

“真是遇到贵人相助了,黄、黄领导,那我们该怎么感谢您呢?您是我们全厂、全村的救命恩人啊。”

黄春江道:“说起来很惭愧,这些事都是我早应该为你们做的,现在已经做迟了,就不必客气了,一回生,两回熟,今后一定还有机会碰面的。我还要到别的村去转转,靠你们村比较近的、最好也有工厂的村叫什么村?”

“肖家村,你坐车往东走五六分钟就到了,要不要我领路?”李蛮子热情地说。

黄春江摇摇手:“不必了,我喜欢自由自在地转转。”他回过头来拍拍李蛮子的肩,“你的身架子很好,不惧权贵的精神也可敬,但遇事不能老想着与人动武,要多动动脑子,以智胜人。”

李蛮子不好意思地傻笑着连连点头。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地向这位秘密的客人挥手告别。

农村的公路大都是质量不高的水泥路,坏了也没人及时修理,到处坑坑洼洼,坐在车上颠簸起伏。几分钟后,车子进了肖家村。说起来也真巧,远远看到一群人围着,近前一看,原来这群人围着一条牛在看热闹,其中有不少妇女和小孩,脸上都显着紧张而兴奋的神色。黄春江下了车,和秘书一起加入了围观的人群。

牵牛的是一位身体有点蜷曲、满脸褶子很深的庄稼人,他牵牛的手微微有点哆嗦,有气无力地移着碎步在土场上转圈,脸上显出些许悲伤。被他牵着的那头大水牛足有七八百斤,蹒跚着步子,低头环视着看它的人,眼中充满了哀怨和离别之情,泪水不时地从眼中流出。牛是通人性的动物,它预感人们将送它去另一个世界,但它不理解自己多年如一日地为人们辛勤耕作,人们却如此绝情地要结束它的生命。当牛被拉到一棵大榆树前时,早就准备好的七八个男人用粗实的麻绳在牛脚上扣了个活结,另有四五人走近水牛的一旁,随着有人喊了声“一二三——”拉动活结的人一齐发力扣死绳结,靠在水牛旁的人猛地撞向牛身,牛的双脚被绳索绞死,身体经撞击后失去平衡,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这时,小孩们又是惊恐又是兴奋,拉着大人的手跳动着双脚,仿佛闻到了牛肉的飘香。

大水牛倒地后,人们在它的头和角上缠了粗绳,并绑到榆树上,尽管它“哞……哞……”地嚎叫挣扎,却无济于事。这时,它的目光中已不再是哀怨,而是充满了愤恨,虽然仍在不停地流泪,但眼中冒着一股隐约可见的暗红的火光,所谓怒火中烧的原始意义大概就是如此。宰牛手看来是个老于此道的高手,他上身赤着膊,裤腰上扎着一根宽大结实的带子,嘴里衔着一把长而犀利的尖刀,刀刃上不时地滴下一两滴水,显然这刀刚磨过。他走近牛头,从旁边的妇女手里抓过一件旧上衣,一下子罩住了牛眼,不知道是怕牛看到人的眼神,还是怕人看到牛的眼神,总之,衣服一罩就看不见牛的表情了。宰牛手右手从嘴里取下尖刀,紧紧攥在手,眼睛寻找着牛颈末的“杀眼”,从“杀眼”处进刀,不仅可割断气管,而且可直刺心脏。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宰牛手手中寒光一闪,一刀直捅牛的“杀眼”,连刀把都没了进去,水牛声嘶力竭地惨叫一声,四脚乱蹬,浑身颤抖,牛血顺着刀把一下子喷出两米多远。再看那位原来牵牛的老人,竟背着牛在一边呜呜地哭起来,脸上充满了伤心和愧疚,不用问,他一定是牛主人。

黄春江于二十年前在农村见过杀牛的场面。耕牛三岁开始耕田,十年左右就会被宰杀,牛被杀之后,就立即剥皮,紧接着就是“庖丁解牛”,每份牛肉上都贴有号码,全村人抽号拿肉,如像过年一般。而现在农村耕牛已经罕见,再说这牛也并不太老,为何宰杀?牛的主人又为何如此伤心?黄春江带着诸多疑问把老乡请到附近的屋檐下,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支软“中华”,然后说有些问题想向乡亲们讨教。老乡们看他有好车,有秘书模样的随从,对人和气,再说又抽了他的好烟,便说,你尽管问,只要我们知道的,一定全告诉你。

黄春江说:“我首先想问一下,现在我省农村的机械化都普及了,为什么这里还有耕牛?”

一位光头老汉回答:“记者同志,各村有各村的情况,像李家村多数劳动力都在外地打工,田基本上都包给专业户种了,人家用得着机械化,而像我们这样的村,劳动力大都在本村的厂里做工,闲时拾掇农田,牛也就用得着了。因为机器耕田一是预约难,二是成本高,三是耕得不透,所以还不如用牛。这样,有几户人家就养起了牛,平时用于给自家和邻居耕地,到一定岁数就杀了卖肉,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以往耕牛一般要耕田十年左右才会宰杀,这牛看上去也就七八岁吧,怎就把它杀了?”黄春江继续问。

光头大汉说:“看来你对农村的情况也略知一二,现在的人嘴刁了,十年以上的老牛肉已经没人吃了。再说,明天是五一劳动节,厂长为了慰劳大家,特地买了这头牛宰了,用于明天全厂的大会餐。”

黄春江又给大家发了一圈烟:“请把这个厂和厂长的情况介绍一下,我好替你们宣传。”

一个四十多岁的瘦高个说:“我们这个厂才办了三年多,领头的就是我们村的肖书记,他利用村上和周围的资源,从竹编工艺品搞到草编工艺品,搞得很火哩。开始的时候没人相信啊!那时就他自己搞,现在成功了,大家信他服他了,他就让出一大半股份由村民们入股。这么一来,全村大家都有工做,大小也算个股东,谁还愿到外面东奔西跑。这样的村支书谁不欢迎啊!对老百姓来说,县委书记、省委书记都没他管用。”

“那是,那是,能直接帮你们致富嘛,他省委书记跟你们八竿子够不着,对不对?”黄春江笑着说,“那个养牛的老人卖牛得了一笔钱,应该是喜事啊,为什么他刚才伤心地哭了呢?”

瘦高个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牛通人性,主人的语言他听得懂,主人的品行它也看得懂,时间长了,牛就成了家庭成员之一,一旦自己的家人被杀,你说他能不难过吗?”

“喂,喂,你们在闲聊什么呢?放了你们半个小时的假,时间早过了,快去上班吧。”一个四十多岁的红脸汉子一边走过来一边喊道。

原来蹲在地上的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光头大汉指着黄春江和夏晗说:“这是省报的记者,到农村来了解情况的。”

红脸汉子朝黄春江和夏晗打量了一下,伸出手跟他们握了握,说:“这些人嘴上不关风,天没笠帽大,说豁了边的地方请不要写进文章。我是这个村的书记,有什么事可以向我了解。”

黄春江道:“噢,原来你就是肖书记。刚才他们介绍说,你是个大能人啊,我看他们说话都是实打实的,我听得很过瘾,能否请你再放他们十分钟假聊一聊?”

“不行!村有村规,厂有厂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村支书的话说得掷地有声,话音刚落,这些村民兼员工一个个朝工厂走去。

这时,一辆警车和“奥迪”车开到了黄春江等人的不远处停下来。“奥迪”车里走出了李毅和他的秘书小殷,警车里走出的是三真山市公安局局长贾德刚。李毅老远就喊:“黄书记,真不容易找到您。老肖,你也没天没地的,大热天让黄书记站在露天跟你谈话。”

黄春江握着李毅的手:“露天谈话好得很嘛,空气新鲜,谈话爽快,又都见得了阳光。”然后握着贾局长的手说,“辛苦你了,可我不喜欢你们这一套,警车一到,老百姓就没心情谈话了。我看你可以先回去,这里的每个村民都会保护我。”

贾局长有些尴尬地看了一下李毅。李毅说:“老贾,那就听黄书记的,你先回去吧。”然后又对村支书肖贵亮说,“老肖,你当书记也近十年了,平时看电视报纸也该知道黄书记是什么形象,今天你倒好像是他的领导一样。”

肖贵亮一拍脑门:“我的老天,平时只见菩萨像,菩萨真到了眼前,哪里敢认呢?他说自己是个记者,我还真准备给他上上课呢,该死,该死!”顿了一下又说,“黄书记,您今天既然来了,那就先到我们厂里聊聊,然后,中午就在我们职工食堂吃饭,不知道黄书记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黄春江哈哈大笑:“真要有记者在这里的话,明天一定会有小报说你杀这头牛完全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给职工会餐。那好,我就在你这里沾点牛气,顺便看看你们的工厂吧。”

黄春江在李毅、肖贵亮的陪同下,来到肖家村“金凤凰”工艺编织厂,首先慰问了全体职工,然后看了一些产品,最后选择了厂房东侧的一个周围有树有花的敞开式凉棚坐下。黄春江说:“在这个地方,容易打开天窗说亮话,老肖,对不对?现在你把厂里的情况说一说,有什么困难都不加盐不加醋地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得上一点忙呢。”

肖贵亮说:“开始办这个厂,是因为李书记到三真山后大力发展旅游产业,我想这些手工艺品在旅游景点可能有人买,就尝试着做了一些,半年下来,买的人还真不少,还有一些商家上门来批量订货。我的心就大了,心里也有底了,由小作坊改成了工厂,厂里的员工由开始的三四十人发展到今天的二百多人,肖家村总共才四百多人,大多数村民都成了工厂的员工。今年员工的年均收入估计接近两万。但是,如果要想有大的发展,问题就太多了。前段时间县外贸公司的领导来我这里说,你们要是能在设计上再新颖一点,工艺上再精细一点,包装上再考究一点,就可以在国际市场上卖大价钱。我思来想去,如果要走出国门,就要解决四个难题:一是要聘请高档的设计师和工艺师;二是要有懂得外贸销售的人才;三是在原材料和质量标准上要严格达标,也需要专业人才;四是要有懂得汇率变化和结算技巧的财务人员。而要把这些人才引到我们这样的小山沟里来谈何容易。”

黄春江听得很认真,不时用笔记录着说:“老肖,我听出来了,你这里倒主要不是缺资金,而是缺专业人才。李毅,你先说说,这个问题如何解决?”

李毅在听的时候已经在思考解决方案了,所以不假思索地回答:“最好的办法是与江河市对口的高校挂钩,让这个厂成为高校的实习基地。学生在这里实习,可以把书本知识与实践结合起来,可以帮助这里解决一些专业技术难关和提高员工的技能,有些需要长期固定的关键技术岗位或者可以让有本领、有意愿的学生毕业后留下来,或者可以高薪聘请专家兼职。这是一条既经济又实惠的路子,高校方面我有把握帮助联系。”

肖贵亮一拍大腿:“好主意,李书记啊,只怪我向你汇报得太少,否则,早就大显身手了。”

黄春江对李毅的思路比较满意:“你把肖家村的问题解决了,也得把李家村的问题解决呀。”他把李家村塑钢厂借款的情况陈述了一下,“你准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李毅略一思索:“我请农村商业银行解决塑钢厂的资金周转,以工厂为抵押物;塑钢厂从银行得到贷款后速将吴广大的款子还掉;请求以江河市为主、三真山市配合,来一次金融合规大检查,该完善的完善,该纠正的纠正,该处罚的处罚。”

黄春江道:“事情出在你们县,为什么不以你们县为主,而要以江河市为主呢?”

李毅解释道:“现在的民间借贷资本流动性很大,如果三真山市单独行动,资金就一定会流到别的县,我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全市统一行动,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黄春江点点头:“你考虑得比较全面,看来这类问题全省各个地区都存在,所以你启发我要搞一次全省统一行动。”

“不敢,不敢,我只是随意这么一说,黄书记在大局上一定胸有成竹。”李毅认真地说。

“小李啊,我听人说你从不在领导面前拍马逢迎,今天就有点嫌疑了。我如果事事胸有成竹,还需要到基层来搞调研吗?我们考虑问题、解决问题都要符合群众的实际。我这次走访了你们两个村,感触颇多,收获不小。等会儿吃中饭的时候,我还有一些问题要向大家请教,你把李家村那个李荣荣一起叫来吃饭,还有什么合适的人,主要是能如实反映老百姓生活问题的人,也可以叫来。”

“我能不能把留仙中学的校长徐志才叫来,他是全县有名的政治老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对农民的思想和生活有研究,且敢说真话。”

“那就叫来吧。另外,老肖,在屋檐下和我说话的那个光头和瘦高个也一起叫来,反正一桌不要少于十二个人,如果人多了,挤一挤就行了。”

中饭就在厂内的食堂举行。黄春江坐在主位,肖贵亮和李荣荣坐在黄春江的左右,李毅坐在副主陪位,他的右边是夏晗,左边是徐志才。按照黄春江的意见,今天全部喝当地的三真山大曲。

黄春江作了开场白:“各位乡亲,我本人从小也是农民,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不久就一直当官,官越当越大,但与农民的接触越来越少。今天,我有幸跟大家欢聚一堂,感到非常开心。现在,我敬各位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大家把酒喝光了,肖贵亮说:“黄书记,按照我们这里喝酒的规矩,第一个敬酒的要喝三杯,何况这酒杯又这么小,大概只有半两左右。”

黄春板着脸:“这就是你老肖的小气了,我是山东人,从小口渴的时候就喝一茶缸酒解解渴,难得到你这里喝顿酒,竟拿眼球大的酒杯,你丢不丢人?”

肖贵亮憨厚地笑着:“黄书记,我还真不怕丢人,厂子里只有这几个酒杯,平常喝酒就拿吃饭的汤碗。”

“一汤碗可倒几两酒?”黄春江问。

“倒满了三两。”肖贵亮回答。

“好,那就拿汤碗喝酒!”

服务人员很快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只汤碗,并倒满了酒。黄春江平端汤碗:“刚才那杯小眯眼不算,现在我敬大家一碗。”说完,真像喝水一样几口就喝了个底朝天。

大家也跟着干了,只有坐在黄春江左边的李荣荣喝了一口,但不敢把碗放下,结结巴巴地说:“黄、黄书记,我不能喝酒,这、这碗酒要是喝下去,您下面讲什么我就听不到了。”

黄春江笑道:“早知你酒量这么小,就叫你们那个李蛮子来了,看来论喝酒打架你十个都不是他的对手。当然,你现在既来之,则安之,能喝多少是多少。”

这时候,随着一股扑鼻的香味,厨师用小脸盆端上了一盆红烧牛肉,一盆红焖蹄筋。

黄春江毫不客气地第一个动手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大块牛肉,两段蹄筋。在吃了一口牛肉后感慨道:“好香,好香,真是不虚此行!我们山东人最喜欢吃牛肉,说吃了牛肉有牛劲;更喜欢吃牛蹄筋,说吃它脚力好,走路稳。你们说,这里面有没有道理?”

肖贵亮又往黄春江碗里夹了一大块牛肉,一段蹄筋:“有道理,有道理!我们这地方的人相信吃什么补什么。”停顿了一下,冲着瘦高个说,“瘦猴,我知道你什么地方没劲,等会牛鞭上来了你一人全包了。”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大家依次向黄春江敬了酒,黄春江就正式开始发问了:“我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在‘三农’中,农民是核心,而在农民问题中,农民收入的提高是核心,简单地说,农民致富的关键是什么?”

光头大汉肖大炮听说自己是黄书记指名入席的,心中异常兴奋,早想有所表现,立即抢着说:“一靠政策,二靠能人。说到能人,这倒是最现实的,不过,这是指能带领全村老百姓致富的能人,而不是光顾自己的能人。李家村没有李腊根,全村人不可能富起来。我们村没有肖书记,也过不上今天这样的日子。政策再好,没有能人就不可能使农民致富。所以,政府要保护和鼓励能人,不要怕他们富起来,他们能大富,全村人能小富,这就是共同致富。”

黄春江说:“我也不问你的名字了,就称你光头兄吧,你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但很多村上不一定有能人,那怎么办?”

“现在国家不是派了大批学生当村官吗?我看这是条路子,既锻炼了青年学生,又利用他们的知识为农民致富服务,一举两得。”徐志才说。

李毅见没人插话,便说道:“这是条路子,但我认为不是最好的路子。大学生毕竟年轻,缺少实践经验和社会经历,要带领农民致富所需的时间太长,更好的路子是:机关里那些有丰富实践经验、又有一定社会关系的退居二线人员,如果能在政策上鼓励他们来帮助农民致富,这倒是大都能快速见效的,而且有些人可以搞出大名堂。关键是我们对这些同志在政治待遇和经济激励上要有一些措施,要允许他们在帮助农民致富起来的同时也使自己得到实惠。否则,他们躺在机关多少也可以轻轻松松地捞些油水,没有到农村吃苦的动力。”

黄春江点点头:“你这个想法有道理、有创见,但不能停留在原则上,我授权你先在三真山搞试点,有关鼓励政策和实施细则出台后立即报我,你敢不敢挑这个头?”

李毅站起身来,喝干了半碗酒:“有黄书记支持,我明天就跟班子的成员商量方案。”

满桌人一阵喝彩。

黄春江又开了口:“我要问的第二个问题是,农村的许多能人已经当了老板住进城里了,并且带走了一大批人,这并不是件坏事,但这对推进农村和农业的现代化都有负面影响。特别是农业现代化,我国比发达国家的水平要相差一百年左右,而要实现农业现代化,农业企业化就是必由之路。发展农业企业这个课题,我的一位老领导在二十年前就提出了,现在在这个概念上还争论不休,我跟大家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农业要像工业那样进行企业化经营,只有这样,农业的现代化水平才能有大幅度提高,也才能有更多的人愿意从事农业,留在农村,那么,就你们的切身体会来看,农业企业化的主要难题在哪里?”

这个问题大家既感到每天都碰到,但又觉得名词有点生疏,相互沉思了好一会儿,还是李毅先开了腔:“依我看,农业企业要像工业企业一样经营,就首先要解决土地所有权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那就无法消除小农经济和短期行为。孟子早就主张‘民有恒产’,孙中山提出让‘耕者有其田’。我们党在土改时期也是把土地所有权给农民个人的。但现在农民却没了土地的所有权,只有经营权,农民就没有股权与收益的法律保证。皮肉脱离,农民的生存与命运就悬浮于空!这种状况,从何而谈农业的集约经营与企业化?”

徐志才道:“搞农业企业收入低,风险大。这就需要政府与国家的政策性补贴,还要能够吸引大量的人才来支持才行啊!”

肖贵亮接着说:“各种现代化的配套设施和社会服务体系,都需要有政府的大力推动。”

黄春江道:“你们把难题基本上都提出来了,但不能因为它难就不去解决,永远甘愿落后,你们再深一步说说看,如何解决这些难题?”

在场没有一个吱声,因为他们平时没有深入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同时,也怕万一答得不对,引起黄春江的反感。

黄春江见没人回答,说:“那我就只得指名了,李毅,你是个县委书记,对这个问题应该有所考虑。”

李毅面露难色:“黄书记,实话向您汇报,平时嘴上说把农业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实际上对它考虑得不多。我有一个大体的思路,农业企业化难以大规模地单独进行,大量的只能是与工业企业、商贸企业进行混合经营,让各种资源得到有机的配置,当混合经营达到一定程度,现代化企业的要素也就自然地渗透在农业企业之中,农业企业在这种渗透中有了自己的血液、骨骼、经络之后,就能得到迅速的发展,并且具有自身的特色。”

黄春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没完全搞清楚,你的思路虽然粗糙含糊,但另辟蹊径,对我还是有启发的。我给你半年时间,半年之后,我要听你清晰的思路和具体的措施。说得我满意了,我请你们喝茅台,还是在肖家村,还是用汤碗喝!”

为了尽快结束这似懂非懂的话题,肖贵亮站起来:“我们全体农民敬黄书记一杯。”他的话刚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肖贵亮指着徐志才:“你是城市长大的,不要鼻子里插葱——装像(象)。”

徐志才酒意已浓,语声高了起来:“我是生长在城市,但大学毕业后在农村教了二十年书,连妻子儿子都说我一生土气,我怎么还不是农民?”

肖贵亮又指指李毅:“李书记,您官虽大,但不要冒充农民。”

李毅反唇相讥:“老肖,你官不大,僚倒不小,我祖上都是农民,自己生下来一直到十二岁都在农村,现在又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女婿,我这个农民当之无愧。”

黄春江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今天争农民这个身份就好像争皇亲国戚一样,我算你们都是农民,来,干完,翻碗。”他把喝完了酒的碗倒扣在桌上,神秘兮兮地问,“怎么,李毅真有个农民老丈人?”

肖贵亮得意地说:“他是我们村肖疙瘩的女婿,已经订婚了,论辈份,我比他老丈人还大一辈,李书记要称呼我叔公呢。”

李毅忙站起来:“敬叔公一碗!”说完仅喝了一口。

肖贵亮“嗗嘟嗗嘟”几口喝光了一碗:“李书记,对不起,喝醉了嘴上占点便宜,可别当真,否则我这个大队书记也就不敢当了。”

黄春江笑道:“你们的辈份之争以后再说。我要问第三个问题。现在,村长一级都是直选,如果让你们每个人都有资格直选县长,你们会选什么样的人?”

大家面面相觑。

李荣荣小心翼翼地问:“黄书记,这不可能吧,直选不是西方的做法嘛!”

黄春江道:“我只是讲如果搞一两个试点,并不是全面铺开。再说,谁规定只有西方国家才能享有直选的特权,社会主义中国就不可能呢?村长直选的时候不也有人顾虑重重吗?现在事实证明很成功嘛。乡镇也搞过直选的试点,基本也是成功的。为什么县一级就不能搞试点呢?你们别转移话题,我现在问你们的是,假如你们有这样的权力,你们会选什么人?”

肖大炮:“谁能让老百姓更快地富起来就选谁呗。”

徐志才:“谁能使广大人民群众的物质文明和精神迅速得到提高,同时又反腐倡廉,公正高效,就选谁。”

瘦高个:“谁不把自己当成人民的老爷,而真正当成人民的公仆,就选谁。”

黄春江问:“全县这么多干部,你们能了解几个干部的真实德才?能相信谁的施政纲领是靠得住的?别人对他们的宣传你们知道是真是假?如果要让你们选的话,肖家村多数人一定选肖书记,李家村多数人一定是选李腊根,我说得对不对?”

肖贵亮多喝了酒,把黄春江视同村民一般:“黄书记,您说得不一定对。像我这样的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明知选不上绝不会去丢人现眼,再说也没这份闲工夫去搞竞选。随着社会交往的增多和信息的发达,像我这样的人对参选者的德才能力还是有所了解的。农村的选民不会听县乡领导的,而大都只会听大队书记和村长的;在工厂的选民大都只会听厂长的;在商贸公司的职工大都只会听老总的;只有学生和知识分子最难办,他们思想新潮,各有己见,不过占比不大,选民的主体还是农民、工人、商业职工,所以,直选县长并不困难。尽管选出来的不一定是最优秀的,但一定不是很差的。”

黄春江赞道:“老肖啊,真是民间有高人呀,你这话听起来不咸不淡,不轻不重,可就是能说到点子上。这说明直选县长的试点还是有一定的可行性的。李书记,你是否再作些补充?”

李毅摇摇头:“我没什么补充了,有些话我个别向您汇报。”

黄春江一看手表:“这顿饭整整吃了两个小时,快两点钟了,各位还要上班,我还要和李毅去看看别的地方,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谢谢乡亲们的招待,更谢谢乡亲们的宝贵意见。你们这两个村,我今后一定还会来的。”

乡亲们把黄春江和李毅等人送到汽车旁,依依不舍地向他们告别。

李毅坐在车前面开道,黄春江的车跟在后面,扬起一片尘土。

在三真山政府宾馆的豪华套房里,黄春江一边吃着冰镇西瓜一边对李毅开玩笑:“今天很遗憾,没有见到你的未婚妻和准丈人,要是在一桌吃饭就热闹了。”

李毅傻笑:“我的准丈人真是个老实疙瘩,今天他要是在场,除了帮助倒酒端菜,你三拳也打不出他一个闷屁,要是逼急了,他会溜掉的。”

“这是典型的憨厚农民。就是今天桌上的有几位,我要是不跟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他们讲得也不一定会这么。快。小李,你平时与这些普通工人农民交往得多不多?”

李毅道:“黄书记,说实话,我交往得不多,因为成天被文山会海围着,排队要求接待谈事的络绎不绝,所以,下基层就少了,就是下来大都也是蜻蜓点水,走马观花。”

“你说得还算实在。有人认为,在信息时代,传统的到基层调查研究的做法已经过时,我看不然。现在假话、套话、逢迎话成风,坐在办公室里收集信息是靠不住的。中央的许多精神和改革措施,经过层层打折,已有很大的失真,而基层的情况传到中央,同样增加了不少水分,这种虚假不实之风,既影响着中央的决策,也影响着中央政策的落实,我们必须花大力气进行整顿。”

李毅:“全国的事我不敢说,就我们省只要您黄书记下决心整顿,我们是有信心的。”

黄春江:“我黄春江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这事要靠全省干部群众的努力,尤其是你这样的年轻干部要有积极的建议。说到这里,我顺便告诉你一下,我这次到三真山来搞调研,内容之一就是要找你谈一次话。”

李毅听了这话有点紧张起来,脸色红红地:“是不是我犯了什么错误,如果确是我的错,我一定会承认、检讨、接受处分、加以改正,但如果不是我的错,我也一定会申辩。”

黄春江点燃了一支烟,微笑道:“你是有错,但错不该罚。我注意到你已不是一两年了。在应对金融风暴、政府放手刺激经济时,你就写过文章,也向我写过信,提醒要防止经济泡沫和通货膨胀。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有真才实学,有超前的眼光。后来,你又发表过几篇关于如何正确认识马克思主义的文章,也有人向我写了你的人民来信,说你在政治思想上有严重问题。我反复看了你写的文章,还听了举报者提供的你讲党课时的录音,感觉到你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认识是基本正确的,立场是坚定不移的,这样有坚定信仰的年轻干部在我们党内已经很少,我也很欣赏。但你在认识上还带有一些片面性,甚至幼稚性。比如,你说现在的领导干部没时间去看马克思的原著,已经失去信仰。我认为,信仰的确立和坚持既要靠理论的指导,又要靠实践的磨炼。不看马克思的原著不等于不相信马克思主义,像我们这些五十岁以上的中高级干部以前多少看过一些马克思的经典著作,现在就很少看了。那些五十岁以下的年轻干部大多数没读过马克思主义的原著。但你千万要正视一个现实:马克思主义已经逐步向中国化、现代化、大众化的方向发展,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科学发展观都是马克思主义的体现和发展,我们的绝大多数党员干部真正理解和遵循这些理论,依我看就是坚持马克思主义了。所以,在承认党内存在着信仰危机的同时,也要看到希望!另一个问题,就是信仰共产主义。我个人认为真正在理论上信仰的只是少数,而在感性上、在实践中逐步确立这一信仰的为数不少。如果我们不把共产主义当作遥不可及的口号,而是把它阶段化、具体化,多数人还是会相信的。改革开放三十年,我们国家发生的变化无法想象,以后我们每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有一个扎扎实实的目标,广大共产党员和人民群众能够看得到,享受得到,那么共产主义就不是一句口号,而是实践及其结果!这样来理解和宣传共产主义,接受的人是不是可以多一些呢?”

这番话,对李毅触动非常大。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有着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的自豪感。黄春江这些朴实、浅显的话,正是实践经验的总结和升华。相比之下,李毅照出了自己的“共产主义的幼稚病”。琢磨吸收了黄春江的观点后,他非常诚恳地说:“黄书记,我接受您的观点。过去我注重保持自己信仰的纯洁性和坚定性,而您考虑的是如何让更多的人确立这种信仰;我侧重保持传统理论上的共产主义信仰,而您考虑的是如何根据中国的国情去实践这种信仰。”

黄春江:“小李,你也不必过分谦虚。在大学里,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我也基本读过,但并没完全读懂,现在也很少有时间再读了。如果说我有长于你的地方,那就是我的经历以及在这些经历中的思考。而你身上有更多长于我的地方。知识渊博,理论功底深厚,容易接受新事物,富有创新精神,这些都是我要向你学习的。当然,你也不要飘飘然,要多看到自己的不足,特别是政治经验和领导经验的不足。我这样要求你,是希望你今后能够为党和人民承担更重的任务,作出更大的贡献。吃午饭时,我问到你县长直选的问题,你避而不答,说要向我个别汇报,我现在想听听你的见解。”

李毅:“在政治体制改革方面,我的确有过较长时间的思考,依我看,政治体制不改革,腐败就会日趋严重,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都会受到严重危害。您说到是否可以考虑搞一两个县直选,我对此深表赞同。因为这不仅仅是一个县长的选举形式问题,还涉及到选择条件和程序,县长选举出来后如何与其他权力机构进行衔接,如何监督和制约行政权力,还要保证它真正高质、高效地服务于人民。这一改革的归宿点,让我们的人民更加享受到富裕、公正、民主、自由。黄书记,如果中央一旦准备搞这样的点,我请求到县里参选。我不想做大官,但想做大事;即使试验需要牺牲,我也心甘情愿。”

黄春江:“这样的设想还只是在酝酿之中,能不能实施,要由中央决定。如果可以试点,你的要求组织上会考虑。”

李毅:“我期待着这一天。”

黄春江喝了口茶,一连吸了好几口烟,在烟雾弥漫中,眼睛眯成细线观察着李毅良久。李毅被关注得很紧张,不停地双手相互搓着。黄春江将烟吸完了,在烟灰缸里拧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笑着说:“小李啊!有个问题,我本不该问你。你把我灌多了,我就非问不可啦。你觉得为难,就不回答。怎么样?”

李毅想,什么问题使这位豪爽而不失严谨的领导会这样说话?是我的私生活吧。于是回答道:“黄书记是问我的婚姻问题吧,我不向组织隐瞒任何问题。”

黄春江大笑:“你有娇妻,可不能老拿这个向我们老人炫耀啊!你的婚姻我不干涉。到时候,我会给你祝贺嘛!”说到这里,他收住笑容,用严肃的语气说,“江河市换届在即,你觉得祝一鸣同志留在这里过渡几年合不合适?”

李毅没有想到黄春江会问这个问题,按组织原则,省级干部的任用怎么也不会让他知道的,更不用说是来“征求”他的“意见”了,这真让他有点诚惶诚恐。既然黄春江开了这口,说明组织上是对他信任的,在这个问题上,他就该有什么说什么。但转而一想。黄春江说的“过渡”,这显然已经定局。如果自己的意见与黄春江的调子左右,妥不妥当?犹%再三,他还是鼓起勇气,很干脆地回答:“不合适。”

“为什么?能说得具体些吗?”

“理由很简单!”李毅爽快地说,“既然组织规定年龄不够干满一届的都要退二线,就不能有一个人例外,开了这个例外的口子,对别人就意味着不公平!”

“很好。”黄春江点点头,说下去。

“其次,从祝书记的实际情况看,他在江河市干了五年市长、五年书记,又是省委常委,加之他善于用权,在江河市具有最高的绝对权力。在这里,几乎没有人敢与他提不同意见,出现监察与制约弱势,这将隐匿巨大的危机,对他本人也不利啊!”李毅说着,看着黄春江在抽烟沉思,想停下不再说,但他很快还是继续一吐为快,“正因为祝书记可以一手遮天,我手边有两个案子就涉及到他,没敢深入调查,也没有确凿证据,不敢妄加猜测。有人说,市里这几年出现的大腐败案子,件件都能牵到祝书记,正是祝书记手段好,件件都被揿下去,平息了。如此情况下,他还在这里干几年,真让我不敢想象各级班子会出现什么情况……”

说完,李毅没有抬头,而是埋着脸喝茶。

黄春江:“你好大的胆啊,竟然如此评说省级领导。”

李毅:“我作为共产党员,应该对组织说真话!错了吗?”

黄春江抛支烟给李毅,缓缓情绪:“你对祝一鸣的评价,我暂时不能表态,但可以看出,在你的身上还是有正气的。令我欣慰啊!敢于对组织对领导说真话,这样的同志已经不多了。再说,你说的这些我也感觉到了,请你放心,我会考虑的。”

李毅慢慢抬起头,希冀的目光碰触到黄春江投过来不可捉摸的微笑。他顺手拾起那支烟,点烟的动作掩饰掉了自己内心的不安。

黄春江:“我告诉你一个本不应该让你知道的事实。那就是祝一鸣同志刚刚给我的后备干部名单,你被推荐在内,排在第一位。这说明祝一鸣同志还是从人才大局上量才而荐的,你大概不会想到吧!”

李毅:“对他的意见,我不会因为他举荐我就不说。”

黄春江脸上的笑容忽然绽开:“好啊!我没有看错你。好啦!刚才这些话,到此为止,全当我们两个朋友之间的闲聊吧!”

李毅疑惑道:“黄书记,我在祝书记眼里,一直是个不听话的人,他怎么还推荐我啊?”

黄春江嘴角的笑意渐渐变得意味深长:“你知道什么叫道行?换成今天的话,那就是高人、高明!祝一鸣同志这样做,从正面可以讲,任人唯贤,不搞山头,高风亮节嘛!事实上,把你放上去,整个方案就显示了公平与平衡,上级能通过,下面呢?也把他的人都带了进去。一旦实施,你若不听他的话,他可以随时处理掉你。听他的话,情况就不同了。官场的运筹帷幄、排兵布阵,绝不比一场大战弱啊!你与他比,差得远啊!当然,我并不希望你历练成第二个祝一鸣。我希望你圆熟而不是圆滑。圆熟是指处事有原则,为人为事谦和、诚实而可信,不卑不亢,大事决断有雅量,小事面对有风度……”

说着,黄春江看了看手表:“唉呀!你看我,一说就这么久。今天真的是喝多了。酒话,酒话。酒话不足准!我们俩说的全是酒话啊!一会儿你可要忘掉啊!”

李毅诚恳地说:“我会忘掉你说的祝书记的那些高人、高明手段,但我会永远记住您说的做人要坦诚,真诚对待百姓,真正做一个公仆。”

“好!”黄春江站起来,“这就是我想看到的李毅。我得马上动身。还有些话,留着以后再说吧!”

李毅忙道:“黄书记,到了吃饭时间了,吃了饭再走不迟嘛!”

黄春江摇摇头:“我马上要赶到靖州市泰县去看我的老师,今天是他八十二岁生日。这位老师对我一生的影响很大。我上初中时,‘读书无用论’正是泛滥之时,我这位老师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经常给我们灌输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和技术是国家强大的基础等道理,还给我们几个经常到他家去的同学讲中国古代思想家和科学家的故事。我们几个同学就是在他的影响下,在那荒蛮的年代发奋学习,‘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取了大学,他也被调到靖州大学任教。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每年我们都要抽时间看望他一次。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不能不去。你让你的司机把我们引到高速公路口就行了。”

听他这么一说,李毅也就不再勉强了。

载着黄春江的车,很快就从李毅的视线中消失。这时,夕阳已经挂在西山,那火一般的晚霞给三真山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暖风阵阵吹过,这金衣在慢慢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