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枪击事件

久雨后的这天上午,江河市又一次召开了市委常委会,最后一个议程就是上次搁下来的人事调整方案:蒋伯当暂时代理常务副市长;李毅调任江河市市委秘书长,暂不进常委班子;提议左大力为三真山市市委书记,贺元为三真山市市长。

尽管祝一鸣一再要求大家。所欲言,但会议上除了“同意”声之外,再也没人发表任何反对意见。

正在祝一鸣准备总结讲话的时候,解正急匆匆地跑到他身边耳语了几句。祝一鸣神色骤变,把茶杯朝桌子上重重地一放:“三真山市委书记李毅与女友在竹海遭枪击!蒋伯当同志的调整就这样定了,三真山市的人事调整方案暂停,组织部门也不要找他们谈话。”

匆匆离开会场的祝一鸣赶往三真山,他从电话里了解了事件的进程。

这天早上,李毅准备利用这个星期天去见肖雪。接到肖雪的电话,说是准备去一位学生家进行家访。李毅听说这位学生家在竹海乡。那里是山区,李毅赶过去陪肖雪穿越竹海去那个学生的家家访。在路过山区一个峭壁时,肖雪突然发现树林深处有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再细看,那枪口正对着李毅,说时迟,那时快,她嘴里大叫:“危险!”用尽全身力气朝李毅撞去,枪声响起,李毅扑倒在地,她却身中数弹。

医院通过紧急会诊,查出肖雪身中三颗霰弹,其中一颗离心脏只有一公分左右。必须立即动手术。李毅在手术单上作为亲属签了名,并对医生说,我知道她的血型是AB型,我是O型,抽我的血,要多少抽多少。医生告诉他,血库里有现成的血。李毅却坚持要抽自己的,医生只好从他身上抽了八百毫升血。

抢救经过三个多小时。在这三个多小时中,每秒钟对李毅来说都是折磨,都是煎熬,都是愧疚。他红红的眼眶里泪水打着转,随时都可能冲出来,但他还是忍住了。他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来回地踱步,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当一包只剩下空壳,在他手里揉成纸团朝垃圾箱里扔去时,手术室门开了,医生过来告诉他,肖雪体内的霰弹全部取出,生命危险暂时摆脱,需转入重症室观察。李毅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上午肖雪穿过竹海时的情景——

肖雪问:你最喜欢的花是什么花?

“我不喜欢花。”李毅的神情有些狡黠。

“为什么呢?”肖雪不解地问。

“喜欢花的男人十有八九会拈花惹草,你希望我这样吗?”李毅眨巴着眼睛。

“喜欢花与拈花惹草不能划等号,不喜欢花的男人倒十有八九可能不会是真正的护花使者。”肖雪抿着嘴唇审视着他。

李毅怕她误解,便说道:“我最喜欢梅花。毛主席有句诗‘梅花欢喜漫天雪’,其实它不是欢喜而是不怕,它迎风斗寒傲雪开,人们称它有傲骨;且它的花都开在枝的阳面,一律朝上,从无阴面朝下的,这是它阳光和不惧任何邪恶的象征。你呢?”

肖雪回答:“梅花虽有节,但它太冷傲。我最喜欢迎春花,它在严寒中最先向人们报告春天的气息,给人以希冀和憧憬,它的生命虽短暂却有价值。另外,嫩黄的迎春花颜色很像油菜花,常使我联想到童年和少年时钻进菜花地里割草的情景。那时,我和村上一帮小伙伴们只要一到菜花地里,就像进入了童话世界。菜垅上长着长长的、碧青碧青的草,手一摸到它就觉得软软的、酥酥的;头上盖着金黄的菜花,喷香喷香的,惹得人直掉口水;蜜蜂围着菜花嗡嗡地叫着,似在唱着悦耳的摇篮曲;偶尔,我们会巧妙地捉住蜜蜂,从它们的屁股里挤出一滴甜甜的蜜汁……”

李毅看肖雪的心境真似进入了童话世界,便停住脚步,深情地看着她,在她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这一吻把肖雪的思绪从美好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放慢了脚步,深情地说:“毅哥,你给了我很多,特别是让我懂得了人生的意义,我心中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可是,今天我要向你正式提出一个请求。”

李毅恳切地说:“有什么你就直说吧,我俩之间以后不能说‘请求’。”

肖雪很认真地说:“也许,不久你就会离开三真山市;也许,什么时候我会成为你的妻子。但是,我希望自己一直当老师,一直留在留仙镇。我喜欢这种青山绿水、充满乡情的环境,我喜欢与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泡在一起。在这种环境中,我觉得生活得清静愉快,还能有兴致写点诗和散文。这可能对我们今后的生活带来不便,但能保持我的本色。”

李毅沉吟片刻:“你这种想法,我父亲和所有亲戚都难以理解。但我理解。保持你的本色,这是我最大的心愿,与这一点相比,任何困难都是渺小的。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空间距离会变得越来越小。也许,我会天南海北地闯一闯,但最后总会叶落归根;也许,我会被官场上的某些规则所淘汰……到那时,我来与你共享乡情。我祖上都是农民,‘返璞归真’未必是件坏事。”

肖雪接着说:“毅哥,这个问题我想了好久,一直不敢正式向你提出来,没想到你能如此大度地为我考虑。看来,农民的淳朴在你身上还有一点烙印。有时候你像个官,像个学者,有时候又像个农民,像个孩子。”

“那你是喜欢我像什么?”李毅问。

“你的一切我都喜欢。”肖雪毫不掩饰地回答。

“恋爱中的女人看不到对方的缺点,尤其是你这样的初恋。说实话,我身上的缺点很多,比如说,固执,倔强,缺少幽默和浪漫的情调,由于职责所在,经常会忙得没时间陪你,加之我从不贪不义之财,经济上并不富裕。我如实地告诉你这些缺点,就是要让你有思想准备,免得将来共同生活的时候,会有抱怨或遗憾。”

“毅哥,过去你对我的恩情,现在你对我的真诚,加之我自己感受到你身上的特质,我对你已无所要求。说到缺点,我身上的缺点要比你多得多。我认为,既然真心相爱,就要相互信任,相互欣赏,相互包容。我没有鸿鹄之志,只有一点小小的爱好,小小的追求;也只想过平淡踏实的生活,从来不奢望荣华富贵。如果你能接受我这样一个平常的乡村女孩。我这一辈子将无怨无悔,心满意足。”

李毅听了肖雪的话,感动地说:“雪儿,在认识你之前,我到底需要什么类型的女孩,自己并不清楚。在我看来,性、爱情、婚姻这三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性遵循的是快乐原则,爱情遵循的是理想原则,婚姻遵循的是现实原则。古今中外,能把这三者完美统一起来的可谓寥若晨星。而我却是完美主义的追求者。你的出现,让我找到了一辈子唯一值得去爱的女孩……”他把她搂得更紧了。

不知不觉地,他们来到了那个寂静而潜伏着杀机的峭壁前……

祝一鸣赶到了。

他在三真山市第一人民医院,看望了李毅和肖雪,在得知李毅仅受轻伤,肖雪已脱离生命危险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多事之秋啊。人的生命没危险,这是不幸中的万幸。现在我不打扰你。晚饭后,你陪我到政府宾馆,我用很短的时间与你谈一点事。”

……

李毅陪祝一鸣在三真山市政府宾馆吃过晚饭,在一个行政套间里坐了下来。

两人坐在沙发上抽着烟,足足有五分钟,谁都没说话。

祝一鸣想,现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与李毅谈工作问题,是否妥当?

李毅对祝一鸣的来意并不完全明白,但他相信不会是单单看望肖雪。

祝一鸣打破了沉默:“小李呀,本来在这个时候我不应该再找你谈工作上的事,实在是没有时间再等了,请你能够理解。今天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你调到江河市委任秘书长,三真山市的党政一把手分别由左大力和贺元担任。”

李毅把未抽完的烟使劲在烟缸里掐掉:“祝书记,我懂得服从组织安排,遵守组织纪律。但是,这一次我做不到,即使你处分我,我也一定不会离开三真山市。”

祝一鸣摆了摆手,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完全理解。但是,也要请你相信组织。这次枪击事件,不仅三真山市主要领导要负责彻查,我也会亲自过问。你个人调走了,组织还在嘛,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不信任左大力同志吗?”

李毅道:“我怀疑这件事与前一阵子的打黑有关系,我要亲自参与调查。”

祝一鸣问:“你怀疑什么人?有根据吗?”

李毅道:“有。”他把前一阶段打击黑社会集团时,左大力向他求情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

祝一鸣笑了:“这算什么根据呢,只是工作上的不同意见嘛。再说,你不在,调查可能会更好进行!你不服从调动,就要影响一批人,影响三真山市委市政府的换届工作。你现在已不是个县级领导,而是个市级领导了,将来的前程也无可限量,一定要以大局为重。”

李毅对祝一鸣的循循劝诱似乎毫不领情,他甚至怀疑祝一鸣在这种时候作出如此决定,包藏着不太好的动机,便压抑着火气说:“说句不该说的话,我早走晚走不就是主要影响到两个人的安排吗?按正常情况,六月份江河市委政府换届时,才会考虑我的去留,不知为什么您现在要急于调整?”

祝一鸣不得不承认,从正常的组织程序来说,李毅的话不无道理。但是,开了两次常委会,决定下来的事,一而再、再而三落实不了,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往后去,权威何在?想到这里,他绷着脸说:“李毅同志,我提醒你,考虑问题不要着眼于个人的角度,而要从大局出发。上级组织决定的事,你一个人拒不执行,以个人意见来否定组织意见,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组织上能答应吗?”

李毅有些冲动:“我很清楚这个后果!但我铁了心,哪怕是我被撤职,也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才会离开,既是为了救我性命的女朋友,更是为了对三真山市的父老乡亲有个交代。如果您实在为难的话,我自愿降级,请求您把我留在三真山市,作为三真山市委或政府分管政法工作的副职来安排。”

祝一鸣对李毅的执拗十分气恼。但他清楚地看出,李毅的决心是难以改变了。同时,他更担心,枪击事件果真与“政治”有关,自己将承担的还是一般风险吗?还有余洪福的事,虽然与自己没多少直接关系,但也经不住细究啊!稍稍一搅,白玫就要浮出!她一浮出,表面清澈的缸里,还能是清水吗?省、市、县换届的关键时期,能经得住这样搅吗?想到这里,他摁了一下鼻子,口气稍为缓和地说:“小李啊,你的脾气也太犟了。你应该知道我有这个权力处理你,但我不会把一个人的政治生命视作儿戏。这样吧,我们大家都考虑一下再谈。你也要注意休息,注意安全。”说完,就起身和李毅告别。

三真山市的枪击案,不仅轰动了全县,轰动了江河市,也很快传到了省委省政府。三天后,省委书记黄春江在一份公安信息上批示:“江河市委并祝一鸣同志,三真山市的枪击案必须尽快查清。为使此项工作顺利进行,三真山市委主要负责人暂时不动为宜。”

祝一鸣看到黄春江的批示,估计黄春江不仅仅是看到了公安信息,而且很可能有人向他作了当面汇报。祝一鸣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他在黄春江的批示后写道:“请各位常委和司徒震、任伯年同志阅,务必执行黄书记的指示精神。”他的话传达两层意思:一是说明他对黄书记批示的重视;二是为有人再次否定自己的人事安排找到了台阶下。

县级市的书记遭枪击,不是小事。但左大力感到震惊的是,自己会被怀疑是主谋。祝一鸣亲自喊他到办公室问情况。在说到三真山市前一阵子“打黑”与这次枪击有无关系时,左大力额上冒汗了。事实上,他左大力与被打击的黑社会性质的组织两个成员有经济往来,特别是与“福爷”余洪福有往来。这件事会不会是他们干的?左大力实在无法知道。在跌爬滚打中成长起来的人,总有与众不同的处事方法。在没有抓住枪击案的元凶前,自己最好闭嘴少说话,与案子尽可能远离,别给人造成自己想“探案”的印象。多在“感情”上下工夫!因此,他亲自到医院看望肖雪,慰问肖雪的父母,嘱咐医院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为了不增加肖雪家的经济负担,同时又不让李毅感到为难,左大力出面与一家保险公司谈妥:所有医疗费用先由这家公司垫付,最后由政府与公司结算。当时,左大力这么做,李毅也没多考虑,回了一句:暂时就这么办吧。

肖雪在三天后神志清醒,凭着记忆,她向公安部门提供了初步线索:当时看到的两个枪手,一个三十岁左右,胖胖的身材;另一个四十岁左右,长得很瘦长。

公安部门顺着两条主线来展开调查:一是被抓捕的黑社会组织的漏网之鱼;二是被判死缓的周向明的亲属和党羽。

……

在肖雪昏迷期间,李毅每天晚上都在床前陪着,白天照常工作。看到肖雪完全清醒,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每天晚上仍要陪到很晚才回去。肖雪看到李毅的脸明显地瘦了下来,眼晴里充满血丝,显得十分憔悴,心疼极了:“毅哥,你工作忙,医生也照顾得很好,今后不用每天来陪我了。”

李毅愧疚地说:“雪儿,我欠你一条命,这是一辈子无法偿还的。你的最大愿望只想平平安安当教师,可惜我连这点都保护不了你,真对不起你。”

肖雪道:“毅哥,假如这次我死在你的怀里,这一辈子也真值了。现在,死神不让我与你分开,我的血管里还流着你的血,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李毅抚摸着肖雪的头发,眼中禁不住涌出了热泪。他附着肖雪的耳朵悄悄道:“雪儿,待你伤愈出院以后,我俩就结婚吧。”

肖雪微笑了一下,然后又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次伤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如果会拖累你的话,我暂时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我没有忘记你对我说过,你是个完美主义者啊。”

李毅说:“你的完美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已将我们之间的事和我刚才的想法详细地告诉了我父亲,他说明天上午要来医院看你。”

肖雪紧张地说:“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他?”

李毅脸上现出了调皮的神色:“你要是勇敢一点呢,就随我的称呼;你要是矜持一点呢,就称他为肖教授吧。他与你一样,都是教师。”

肖雪娇嗔道:“你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既不勇敢也不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