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恰巧赶上国庆节，李守军连请假带休年假一共回老家20天，应该是陪她女儿去了。白清新觉得时机到了。

她来到三楼，敲门进了吴疏影的办公室，这个女人照例很热情，说起话来欢声笑语的，聊了一会儿上次喝酒的事情，说起那段革命的情谊，两人都笑了。稍有沉默，白清新就问她：“街道职工宿舍华清苑的钥匙，机管办是不是都有备用的？”

吴疏影点点头，问道：“怎么了？白秘书有何指示？”

白清新就告诉她：“李守军老师他回老家了，要半个多月，宿舍里的灯和电源开关啥的都忘关了，昨天打电话给董李扬他们，结果都不在，就打给了我，想让我帮他关上，他怕打雷下雨，出事儿。”

吴疏影很干脆地说：“行，没问题，等下我让服务员送过去。”但她的眼睛还是闪过一丝疑虑，她怀疑白清新不是去关灯，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白清新找吴疏影办事很放心，因为她足够聪明，不会多问，更不会再打电话给李守军核对。

当天下午三点多，白清新利用英杰去区里开会的机会，溜出了街道，坐公交车三站地就到了华清苑小区，这里是城中村，房子又矮又旧，车辆乱停放，垃圾乱堆乱扔，电线乱扯乱绕，感觉跟周边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

很快，白清新就进入了李守军的宿舍内，里面东西不多，却显得比较凌乱，有很多报纸和书籍，没有像样的家具，毕竟是老头一个人住，客厅的灯果然是没有关，电源也没有关，电视柜下面的插板插满插头，看上去很复杂，而且电线都比较旧，有些还爆了皮，李守军也不更换，看来过日子是个很随意的人。

白清新尽量不碰到任何东西，蹑手蹑脚地进入了卧室，床上有点凌乱，被子都没叠，有几件衣服胡乱地放在床头，卧室味道也不好，白清新翻找了衣柜和电脑桌的柜子，没有找到账本，便打开了床头柜里的抽屉，里面有一些文件，文件上面躺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她立即打开看，果然是那个账本，上面详细地记录了十年来李守军做的每一笔假账，比如上写：2012年5月，做假账给黄东旭3000元，段适夷3200元，唐宏明2800元，三人实际上没有参与调研、编审和发表信息；朱琪3500元，实际应得1500元……白清新把笔记本装好，走到了门口，刚要回去把灯和电源关了，又放弃了，还是保持原状吧，至少有人问起此事，我可以说自己并没有进来过。

白清新没有把这事告诉蒋来，她觉得不能什么事都先让他知道，现在有些人都在说他是掌权的“二秘书”，自己被架空了。

下午五点多，英杰又从区里赶回来，加班开了个关于信访维wen的紧急会议，重点强调了几个信访事件，其中特别指出了余南百货市场的问题，富达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麦兆龙蠢蠢欲动，屡次跟商户产生纠纷，甚至发生冲突，商户们已经到街道办和区信访局多次上fang，双方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

英杰担心这家公司会强拆，导致突发群体性事件，所以她现场指示，成立了领导小组，由英杰任组长，黄东旭任常务副组长，张启明、赵岩秋是主要成员，牵头加快协调处理，确保和平解决争端。

后面，英杰见了几个街道领导，又从六点二十批文件批到七点，白清新本不想打扰她，但英杰却把她叫进去，问道：“最近街道是不是有什么传言？”

白清新吓了一跳，快速地转动着脑子，猜想领导在暗示什么，难道是她和赵岩秋？不觉得背后就冒出了冷汗。也只好硬着头皮假装懵懂，问道：“书记，我们街道有什么传言吗？”

英杰瞅了她一样，那意思是，你明明听到了，还跟我打哑语，便道：“说是综合办的李守军跟蒋来吵了一架，他要投诉到市纪委，说掌握着好几个领导几百万的黑幕？”

白清新瞪大眼睛，急忙说道：“老板，那都是谣言，这个事情我正准备向您汇报呢。”

英杰倒感兴趣了，躺到了椅子上，示意她说下去，白清新便把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重点强调了李守军手里掌握的那个账本。

英杰点点头，咂了一下嘴，问道：“那个账本到底是真是假？”

白清新慌忙说：“老板，账本我拿到了。”说完跑出去，找到账本，递给了英杰。英杰也不问账本怎么会在她手上，只低头仔仔细细看了十几分钟，其间，白清新就那么站着，肚子饿的咕咕叫。

终于，英杰合上了账本，并收好放进了自己抽屉，面无表情地说：“明天上午九点，你通知纪委书记陈建国来我办公室。”白清新按照吩咐做了。

白清新其实一直担心账本怎么处理，如果李守军回来上班发现账本不见了，又打听到自己从吴疏影那里要了他家的钥匙，就会找到自己头上。现在英杰扣留了账本，白清新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大不了叫吴疏影保密，自己不承认去过他家就行了。

英杰走后，白清新给蒋来打了一个电话，就把自己如何找到了这个账本的事情告诉了他，还说本想等你明天来拿主意，但没有想到英杰书记亲自过问，就把账本给她了。蒋来说：清新，你做得对，明天会有好戏看。

第二天上午八点五十五分，陈建国就到了701室，这是聪明的干部，只有你等领导，不能让领导等你。英杰跟陈建国在里面谈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然后又叫蒋来进去了。下午两点半，在701会议室，英杰主持召开了秘密会议，参会的有黄东旭、林晓亮、陈建国、段适夷及蒋来，白清新没有参加的资格。

但她不怕，她可以通过蒋来那里得到会议精神，果然，会议结束后，不等白清新问，蒋来就告诉了她处理结果：街道内部解决，补偿李守军10万元及对其女儿病重的慰问金2万元，然后将他辞退，以后调研、编审、信息、加班费用等一律按照规定执行，不得乱发超发奖金、福利。白清新有点失望，其他的没有了？蒋来叹口气，还能怎么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事情还没完。国庆节当天，英杰、蒋来、白清新等人一起在街道值班，方舟突降暴雨，电闪雷鸣，虽然雨就下了半个小时不到，但雷电却并未间断，天空也始终乌云密布，白清新很喜欢雨天，这场雨至少为干燥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方舟带来了一丝湿润。

中午时分，白清新正在办公室吃盒饭，突然接到了值班室的电话，说清华苑发生了火灾。值班室的电话还没有打完，蒋来的手机就打了过来，白清新只好先挂了值班室电话，接通了蒋来：“小白，现在马上到楼下，跟老板一起去清华苑，那里发生火灾了。”

白清新说好，然后就带上笔记本和笔，跑着上了电梯。两分钟就到了楼下，商务公务车已经等候多时，蒋来正站在屋檐下，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白清新等了差不多十分钟，英杰才快步走过来。三个人一起赶赴现场。

到了现场一看，白清新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不是李守军的宿舍吗？三室一厅的房子被烧得干干净净，火刚刚被扑灭，有些地方还冒着烟，味道很难闻，室内的家具杂物能烧的几乎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片狼藉，幸运的是，房门和窗户都是铁质的和防火的，没有引发其他房间着火。

现场聚集了很多工作人员和围观群众，楼道里站满了人，其中有石献瑞、吴疏影等。石献瑞看到英杰过来，立即迎上去，将火灾情况进行了汇报，经消防中队和派出所初步推断，是线路短路引发火灾，且无人员伤亡和重大财产损失。

英杰表情严肃，问道：“这家人呢？”

吴疏影慌忙答道：“书记，这是街道的宿舍，李守军李老师在住，他休假回老家了。”一听说是李守军的宿舍，英杰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蒋来，蒋来又看了一眼白清新，好像这次火灾跟她有直接关系似的。

白清新抬头正好碰到吴疏影在看自己，两人相视一笑，吴疏影的眼神含义丰富。英杰进入屋内，检查了现场，然后作了一番指示，就驱车返回街道。路上，英杰对蒋来和白清新说：“老李回来做好解释安抚工作，不要让他有什么想法。”

两人都点点头，这是英杰第一次对着他俩说话，之前往往都是只跟将来交代，白清新想，她可能越来越信任自己了。

李守军休假回来后，气得要发疯，蒋来和朱琪跟他反复做思想工作都没有用，他死死认定是人为纵火，要杀人灭口，销毁证据，还多次跑到派出所要求立案调查。

派出所把他打发走后，他又多次打电话给白清新要来找书记，白清新不想让他见书记，就说她不在，但是李守军又跑上来想硬闯书记办公室，幸好书记不在，李守军才罢手。

随后，他拉了一张椅子坐在白清新旁边，刚说一句“我为余南做了15年的贡献”就老泪纵横，于是，他便从他15年前第一天到这里上班说起，足足说了一个小时，白清新就耐心地听他讲，其实心里很着急，她手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李守军吐完苦水，拍拍屁股就走了。

白清新以为这老头也就说说，诉诉苦，到最后也还是要接受那个补偿方案，其实英书记已经很照顾他了，一下子给12万呢。但是有时候人就是想不开，不肯吃一点亏，非要弄个鱼死网破。

第二天一早来上班，英杰表情沉重，对白清新讲：“等下，区纪委副书记过来。”一句话就够了，领导的意思是赶紧泡好茶，不要安排其他人过来。

九点二十分，区纪委副书记过来了，表情很严肃，还带了两个工作人员，其中一个还是跟她同一批考过来的，叫叶诚，不过他是直接考的区纪委的职位，两人简单寒暄了一番。

现在纪委地位高，权力大，一般应该是趾高气昂，他还好，至少对白清新，依旧显得很谦卑的样子。

领导进去后，叶诚凑近白清新悄声说：“有个事情想请你这个大秘帮忙。”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恳请地说：“里面是我朋友小孩的一些资料，想在你们辖区的第二小学读书，积分不够，学校不收，烦请沟通一下。”

白清新看了一下资料，说：“我尽量吧，不过，应该是可以的。”事后，白清新确实帮他联系了教办主任，那个小孩也如愿进入第二小学读书，叶诚电话里表示了感谢，还要请吃饭，白清新想，以后跟他打交道机会少，便没有赴约。

她没有想到，后来还要跟他面对面较量。

纪委副书记进去后不久，叶诚谈完事情也进去了，但并没有把门关好，白清新凑近一些，听里面讲什么内容。

两人寒暄了一番后才进入正题，只听英杰说：“老李这个事，真不好意思，又给区委添麻烦了。”

区纪委副书记说：“英书记，其实，你们内部解决了也就可以了，历史遗留问题嘛，以前大家都是这么发钱，主要是现在这气候，真的是不能发了。关键是，李守军还有个复印本，还把它送到了纪委，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查喽。”

英杰打开了抽屉，说道：“看看，这个就是原本。”

区纪委副书记说：“嗯，这个老李，我看他有点疯癫了。”

英杰问：“那区里的意思是？”

区纪委副书记说：“按规定办，总要有一个担责的嘛，也好向上级交代，每年查案都有任务目标的呀，上面还要考核……”白清新正听得入巷，门被关严了。

原来李守军还有个复印本，居然偷偷曝给了区纪委。这老头真是疯了。

白清新正在琢磨，吴疏影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盒花生，喜气洋洋地送给了白清新，无限喜爱的表情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国庆回老家带回来的，一点小特产，很好吃，很好吃的。”

白清新立即打开，吃了几个，连连点头说好吃，其实她觉得一点都不好吃，却又添油加醋地说：“简直太好吃了耶，我慢慢吃，不能一下子吃完了。”

两人惺惺相惜了一会儿，吴疏影随意地说了一句：“那个老李没事吧？”

白清新一愣，忙说：“应该没啥事吧，领导的指示是妥善解决。”

吴疏影接着说：“这个老李也不容易，年龄那么大，女儿还得了癌症。”白清新点头说是，她突然明白了她来聊天的意图，她是在担心她把钥匙给自己的事情，她以为自己拿了钥匙去纵火。

白清新心想，要是纵火还用钥匙吗？于是便对吴疏影说：“对了，姐姐，老李的那个宿舍钥匙服务员交给你了吧？”

吴疏影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忙点点头，白清新又说：“那天我没有去帮他关电源，嫌麻烦，心想应该不会出事，谁知道果然失火了，都怪我。”

吴疏影赶紧附和道：“怎么会？主要是天干物燥，最近街道发生了不少家庭火灾，我们都要注意啊。”然后找个借口离开了。白清新知道吴疏影根本不相信自己，她太聪明了，但她的聪明不害人。

区纪委的领导走后，英杰马上召集街道其他三个书记，及张晓亮、陈建国、蒋来开了紧急会议。白清新知道，这次肯定要有人被处分了，黄东旭势单力薄，且违规在先，已经失去了手下干将杜天鹏，这次必须又要损兵折将才算完事。但是会是谁呢？

几天后，调查处理结果出来了。李守军被辞退，因其女儿得癌症，故仅从道义上补偿3万元，以往违纪所得不予追究。段适夷被党内严重警告处分，降为副主任科员，退还所得资金共计19.80万元，其所分管的综合办、机关管理办暂由蒋来主持工作。唐宏明退还所得资金4.9万元，党内警告处分。朱琪被撤职，党内严重警告处分，退还所得资金21.08万元。

黄东旭并未受到处分。这样，蒋来成了最大的赢家，他对段适夷这个位置垂涎很久了，他也曾很隐晦地表现出对段适夷工作能力和成效的不认同。

结果出来后，整个街道都沸腾了，成了大家饭堂、办公室甚至是厕所的重要谈资。

有人说，纪委从朱琪办公室里搜出了一百多万现金，还有人说，段适夷和朱琪是情人关系，朱琪离婚不是因为她老公养小三，而是她做了段适夷的小三……但凡政府内部出了点事，结果就是这样，流言蜚语满天飞，各种版本乱编造。白清新亲历了整个事件的经过，但她始终三缄其口，唯一令她感到惋惜的是，朱琪成了最大的牺牲品，她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有责任心，也有能力，但没有跟对人。

这就是官场，风云变化，谁也不知道谁哪天会不会成为替罪羊。李守军的下场也很凄惨，他后来也来街道闹过几次，甚至拿了一瓶敌敌畏过来，说要喝农药死在街道，被保安阻止了，白清新知道，李守军不会寻死，他还要为他的女儿好好活着。

有些人巴不得街道发生这样的闹剧，他们便躲在后面看笑话，说三道四。所以李守军再怎么闹，也没有人会真的在乎他，他也早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最终也就作罢了。毕竟老了，折腾不起。

李守军回老家的那天，已经是十一月底了，方舟市已经进入冬天，天空阴沉着脸，空气潮湿而阴冷。白清新帮他打了一辆出租车送他去火车站。李守军走得很凄凉，提着一个编织袋，行动迟缓，满头白发，形容枯燥，这件事让他一下子老了很多。

白清新心里有点难受，从钱包里拿出一千块钱，硬塞给了李守军，钱不是很多，也算表示一点心意。

送完李守军，回到街道大堂，正好碰上蒋来，白清新忙打招呼：“主任好。”

蒋来笑着点点头，他走得很急，但也停下来问她：“干啥去了？”

“哦，出去买了个小东西。”白清新怕蒋来多想，毕竟，李守军是被他逼走的，蒋来是这场斗争中最大的受益者。

蒋来便继续往外走，突然又停住，说：“对了，差点忘了，老板交代，元旦期间，12月28号到1月4号，我们去上海、常熟、南京等地考察文创产业发展、城市建设，你帮老板填个请休假表，抓紧时间让人送到区里批，其他的你不用管了，我会安排。”

白清新自然很高兴，方舟离上海这么近，她来到这个城市一年多了，还没有去过上海。崔静静几次邀请她去，她都没有去。白清新是个宅女，不喜欢出门，也不舍花钱。其实，最重要的是，这一次赵岩秋也去。

英杰书记趁机在全街道开展了一次乱发奖金、福利等违规行为的大扫除，完善了制度，又通报批评了几个典型，成为贯彻落实中央八项规定的一次重大举措，是廉洁城区建设的重要成果。虽然很多人都有怨言，意见很大，但根据现在的形势，这样做是其实保护干部，保护自己。

黄东旭经过这几次和英杰的较量，几乎每次都没有占到便宜，反而是损兵折将。他似乎有些气馁，气焰也没有那么嚣张了，甚至做出了低头的迹象，有时候来701开会，看到白清新，脸上都会挂着微笑，看上去很和蔼。

但白清新有一种预感，风平浪静的背后往往是狂风暴雨，孙猴子跳出水帘洞——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