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鱼死网破人财空(上)

男人的钱不用白不用,况且,无论是赵岩秋还是李想都是她的男人。

白清新去祥山园交首付的时候,居然碰到了董李扬。两人聊了一会儿,原来她也是想买房,听说这个楼盘不错,先过来看看。董李扬听说白清新凑够了22.6万,眼珠都要冒出来了,表情很夸张,似乎故意表示很吃惊,极度怀疑白清新是不是贪污受贿什么的,接连感叹说:“你真是好有钱哎!”

说到底,董李扬就是想知道,你工作才不到两年哪儿来那么多钱?你凭什么比我晚来方舟七八年却比我先买房?女人的心,都是用嫉妒做的。白清新只是笑笑,并不告诉她自己这钱从哪里借来的,便跟着销售小姐忙着交首付了。谁知道交完首付,董李扬仍堵在门口,在等她一起回单位,她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白清新知道甩不掉,便想,那就搭个便车吧。

董李扬车技不错,开得很稳。白清新想起自己开了两次车,毁坏了两辆好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董李扬一边开车一边问东问西,试图从她这个“一把手”秘书嘴里得到重要消息,白清新反问她你有什么消息?

董李扬果然有消息,她说:“听说黄东旭要被调走了,因为不配合英书记工作,还有经济问题;还听说,段适夷要调整,不知道去哪儿,据说,蒋来顶替他的位置,他真的是爬得好快啊;还有,你知道吗?李守军那个老头,跟蒋来闹翻了。”

白清新对最后这个问题比较关心,忙问:“李守军他俩怎么回事呀?”

董李扬吐吐舌头,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的呀,还是加班费、调研费喽。”

果然下午一上班,蒋来就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问:“小白,你了解李守军的情况不?”虽然样子很着急,但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李守军现年67岁,在街道信息材料工作岗位上干了15年,一直是个临工,街道按照特殊人才待遇给的工资,一个月也有八九千,但他不满足,一直坚持做假账,以调研费、信息费的名目超发奖金福利。

白清新毕竟跟李守军做了半年多的同事,李守军对自己也不错,至少在工作上还是很喜欢帮助自己的,刚到综合办头一个月,他多次指导自己怎么写公文、写汇报材料,甚至有些材料直接帮忙列了提纲。白清新从心底里是感激李守军的。当然,对于李守军的问题,白清新很清楚,但她不便多说,或者说不能过多地插手材料科室的事情,毕竟主任是朱琪,不是自己。

所以,她含含糊糊地回答:“李老师人挺好的,好像家里有点困难。”

蒋来呵呵笑了一下说道:“行了,别绕弯子了,我是想问你他在调研费、信息费方面有没有问题?”

白清新沉吟了几秒钟,说道:“主任,我实话实说吧,我觉得综合办调研费、信息费有问题,发多了,很明显有些人根本就没有发表那么多信息,我怕正如黄立所说,真的有一天市里下来核查,可能会出事。”

蒋来点点头,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又问:“你觉得这事怎么解决?”

白清新以前太傻,有什么事情领导总会先征求她的意见,她就毫不客气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结果发现跟领导的思路几乎是南辕北辙,领导会征求你的意见,但从来不会采纳,征求之前,他们已经构思完整,做出了明确的决定。白清新吸取教训,假装深入思考了片刻,然后摇摇头,说:“主任,我也不知道咋办。”

蒋来慢慢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蒋来叹口气,说道:“行啊,我跟你想法一样,这事必须要尽快解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到时候,你支持我就行了,我先摸底了解一下情况。”

白清新明确表态说:“我一定支持主任。”

蒋来舒展地笑了一声,说道:“好,我这就放心了,走了。”说完扬长而去,

李守军的问题由来已久。综合办信息材料这块工作,街道的干部职工都知道有油水,因为历年来都有一个惯例,就是由李守军负责编辑出版街道内部信息刊物,每个月出版三到四期,不定期会有一篇3000字左右的调研文章,负责编辑的李守军、负责核算账目的董李扬、负责审核的朱琪每个月都会有2500元左右的编审费、调研费,加班费每人每个月800元,综合办主任、分管综合办的副主任及分管财政的黄东旭都会分得一杯羹。

以前,其他部门的同志对这个没什么意见,因为各个部门都有自己的小金库,有时候开会直接发现金,不会彼此嫉妒。现在不同了,规定严了,审计严了,财政支付也严了,尤其是八项规定出台,基本上各个部门都没有了油水,油票、车票也没得报销,很多同志都觉得很委屈,很寒酸,工作很难做,他们抱怨说,凭什么你写信息材料的到现在还有那么多补贴可以发?而且,信息费本来就已经很高了,市里登一篇街道奖励1000元,还有稿费500元,街道的信息费每篇也达到了200元,每个月发表上三五篇的,稿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综合办材料信息科室的同事几乎都成了众矢之的。

董李扬每次去找财政办的工作人员报账,都要被他们问来问去,苛刻对待,财政办也害怕审计,每年那么多钱对不上号,只要稍微懂点审计常识的人就能看得出来有经济问题。

这个传统已经延续了十几年,甚至愈演愈烈。今年年初,唐宏明专门找到段适夷商量如何处理这个事情,段适夷说先放放吧,结果不了了之。如今,蒋来当上综合办主任,也要面临这个涉及多人利益的难题。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总要推陈出新,把综合办烙上蒋来的印记,的确,他上任后,大家明显感觉工作节奏更快,要求更严,事情更杂,加班更多,蒋来分明就是一个工作狂,董李扬多次抱怨唐宏明那个宽松自由的康熙帝国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进入了雍正的苦逼时代。

蒋来上班第一个月,有一天看到朱琪递过来的一个经费请示文件里,清楚地列明了上个月每个人需要发多少调研费、编审费和信息费的具体数目,他看到自己居然也有2800元时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未参与调研,也没有写过一篇信息,然而,上面却显示自己在市信息刊物发表了一篇、区信息刊物发表了一篇、余南街道信息刊物发表了五篇,这完全是无中生有。

还有,段适夷3000元、朱琪3500元、李守军5200元、董李扬2200元,段适夷一年到头懒得要死,文件放到他桌子上,总要拖个三五天才批,他有空宁可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也不处理手头的公务,熬到五点多钟,就下班回家了,值班日甚至都不在街道,遇到信访问题,直接推给唐宏明,从来不出面,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勤奋地每个月写上三五篇信息?这是明目张胆地违规滥发奖金福利,完全是盲目造价、顶风作案。

蒋来把文件压了半个多月没有签字,结果把李守军急坏了,老头听说压在蒋来那里,就在办公室里大声跟别人抱怨这个事情,说:“一个小毛孩,上来就想在我这个老江湖头上动土,没那么容易!”发完牢骚还不怕羞,又火急火燎地就找到了朱琪,质问道:“这是怎么个回事嘛?那里面还有你几千块钱喽。”

他一直以为每个人都像他那样,很想得到那笔钱,其实并不是这样,朱琪是想要,但越来越不敢要了。

朱琪敷衍一番,好说歹说把李守军的火气压了下来。朱琪办事总是欠考虑,这种情况下,一定是要找蒋来沟通,谁想她直接越过蒋来,找到了段适夷,段适夷马上给蒋来打电话施压,蒋来琢磨了半天,只好把自己的名字划掉,声明不要这笔钱,这才签了字。这事蒋来跟李守军闹得很不愉快,朱琪和段适夷都劝蒋来,这是历年来的传统,不能破坏了老规矩。

蒋来笑着说好,白清新看得出来,他是越来越不喜欢朱琪了。

尤其是自从那天跟黄立喝完酒,蒋来就一直坐立不安,市里要是下来核查,弄不好余南被抓作典型,英杰都会受到牵连。所以,蒋来一不做二不休,就把李守军叫到他办公室,面对面商讨调整调研费、加班费和稿费,老头一听就火了,指着蒋来的鼻子骂道:“老子在这里干了十几年,没有哪个人敢动我一根寒毛,你一个小娃娃还想上天?”

蒋来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一下子就火冒三丈,心说你一个糟老头他妈的凭什么如此嚣张?但还是硬忍住了,耐心跟他讲了一堆要遵守八项规定、顾大局、不能出事等大道理,李老头根本听不进去,甩门而去。李守军眼里只有钱,其他的事情似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蒋来花了一周多的时间调查,先后找了朱琪、白清新、董李扬等人谈话,才弄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朱琪内心也是希望不要再发这些钱,稿费可以有,调研费和加班费最好砍掉,她也很担惊受怕,但是她一直被李守军牵着鼻子走,根本没有任何威信可言。

原因就在于李守军将这些年来,每一笔违规发出去的钱都记在账本上,段适夷做了五年分管综合办的副主任,从信息材料这块领了20万元的福利,朱琪干了四年多,也有差不多20万,黄东旭也有15万多,董李扬在这里干得更久,8个年头,共计15万多,不过她确实在市里、区里信息刊物发表了很多信息,问题不是很大。

李守军抓住了这些人的把柄,谁也不敢惹他。以前,朱琪试探着跟李守军商量要砍掉调研费和加班费时,老头子每次都立马暴跳如雷,有一次手里还拿着一个笔记本晃来晃去,大声说:“你要是敢砍,我就把这个账本拿给纪委!”整个楼道都能听得到。朱琪吓得再也不敢提及此事。

李守军靠手里的这个把柄,可谓是呼风唤雨,想给别人派多少钱就派多少,当然每次他都是最多。白清新觉得这个老头简直就是个守财奴,但有时候想想也能理解,他老了,妻子早就离世,无依无靠,女儿也离婚了,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可能他是为了给外孙存钱吧。问题是,不能连累那么多人。

下午,白清新送一份文件给蒋来签字,他正靠在椅子上喷云吐雾,看上去心事重重,看到白清新进来,忙坐正了身体,笑着问:“拿来吧,现在就给你签字。”

蒋来无论对谁都是很有礼貌,一副特事特办的样子。白清新试探着问道:“主任,老李的事情……”

蒋来摇摇头,叹口气,骂道:“他妈的,我就是不理解,为了那点钱值得吗?”不知道他骂的是段适夷还是李守军。蒋来手里翻着文件,迟迟不签字,白清新看得出他的心思不在文件上,还是想多留自己一会儿呢?

这时,蒋来合上了文件,抬头问道:“二号首长,指条明路吧。”

白清新羞涩地笑了笑,双手乖巧地背在后面,敷衍道:“不敢,不敢。反正,我觉得这事必须解决,不然等到上面来查,或者谁举报给纪委,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蒋来点点头,站起身,抽着烟,踱着步子,思考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突然,白清新的手机响了,原来是组织部的李洋,她急忙走出去到门口接通了电话,李洋问她:“白秘书,向您咨询一个事儿。那个,李守军这个人身体怎么样?硬朗不?”

白清新警觉地回道:“还可以,怎么了?”

“他是不是已经67岁多了?”

“是吧,你们组织部应该更清楚吧。”

“好的呀,谢谢啦。”李洋挂了电话。白清新对这个人印象很好,是个兢兢业业、认真负责的好干部,也是组织部从其他部门抢过去的,白清新经常看到他忙来忙去、日夜加班,眼看着从刚来时的小胖子变成了现在的瘦骨嶙峋,就这么能干肯干却还经常被林晓亮无理由地咆哮批评,她为他抱不平。

李洋却觉得没什么,从来没有怨言。

白清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然后关上门,低声对蒋来说:“主任,借刀杀人。”

蒋来没有明白,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白清新说:“李守军不是已经67岁了吗?按照我们区里的规定,无论何种情况,65岁就必须得辞退了,所以李洋刚才问这个,估计也是在琢磨这个事情。”

蒋来恍然大悟,冲她点点头,说道:“二号首长就是二号首长,的确聪明。好了,我知道怎么做了。”说完,蒋来把文件递给白清新,说道:“签好了,拿走吧。”

白清新一看果然签好了,她心里着实惊叹,自己一直看着蒋来,但竟然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就把文件给签了。

然而,蒋来和白清新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

当时,李洋拿着红头文件跑到李守军的办公室,当面跟他说明了情况后,李守军又是大发雷霆,吼道:“我在街道干了十几年,没有功劳总也有苦劳吧,你们就拿个破文件想把我打发了?欺负我老是不是?真是娘么么!”

声音大得整个二楼都听得到,其他科室的几个同事走出来围观,看笑话。李洋便硬着头皮再问:“那李老师,你说怎么办?”

李守军两眼一瞪,说道:“要我现在走,可以,以前工资按照3000元的标准给我核算的,现在是8000,差我8年,48万元,给我补齐了我就走!”李洋吓了一跳,这分明是讹诈。看来李守军早就打好了算盘,都67岁了还不自动离职,就是要老死在岗位,然后要抚恤金。蒋来已经猜到李洋出面不一定能搞定李守军,事先,他已经找组织部副组长郭清源喝了两次酒,跟郭清源说好了,无论如何也要把李守军轰走,组织部也不想有这么一个高龄员工在这里白吃白喝,说不定哪天生病去世了,还会惹来一大堆麻烦事。

如果他老死在这里,街道还要补贴一笔钱,其他临工也都会仿效,岂不是乱套了?

李洋按照领导的意图,再一次表达了观点,无论如何,按照规定,必须离职了,至于补不补钱、补多少,由领导定。事后,郭清源按照蒋来的意思,又跟李守军谈了一次话,表明了立场,坚决不再聘用,最多补偿5万元。李守军一看是动真格的了,他也急了,扬言要跑到区纪委,把那个账本交上去。这话把段适夷吓坏了,马上找了林晓亮,林晓亮把郭清源痛骂一顿,亲自安抚了李守军,让他继续在单位专心养老,除了编辑几篇信息,其他什么工作都不用做。蒋来的这一计谋失败了。

白清新有点泄气,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李守军口口声声说自己有账本,到底有没有,什么样子谁也没有见过。

她决定要拿到账本或者至少拍到照片,然后报告给英杰,这事涉及两个处级领导的利益,可能真得“一把手”出具处理意见才好办。

晚上下班后十点半左右,白清新一手拿着206室的钥匙,一手拿着撬柜子用的工具,绕道从宿舍来到701,然后从701来到206室,打开门,赶紧关上。里面漆黑一片,不过外面的灯光还是能照射进来,等了一会儿,白清新就适应了光线,本以为要用手电筒,没想到根本不用,就基本能看清里面的状况。

她蹑手蹑脚来到李守军的办公桌旁,上面乱七八糟都是报纸、信息刊物,账本应该在下面柜子里,她蹲下来,打开了那些没有上锁的柜子,找了半天,里面没有账本。最下面的还有一个小柜子,是上锁的,内置的小锁,她发现手里的钳子之类工具用不上,就抓耳挠腮想怎么办?忽然就想到了办法,自己因为掌管着701共计五个门的钥匙,有时候那些钥匙都能互通,一把钥匙能打开不同的门,也许这个也可以,于是,她就从其他人的抽屉里找了七八个小钥匙,一个一个试着能不能打开,果然,试到第五个时,竟然把柜子打开了。

柜子里面有四层,其中三层都空空荡荡,而最下面一层放有十来个厚厚的日记本。白清新喜出望外,急忙拿出来,用手电筒照着翻看,令她失望的是,这些都不是记账本,是李守军的日记,从十几年前一直写到现在。她索性坐在了椅子上,借着手电筒的光芒,一本一本地翻看起来,里面并没有涉及账务问题,她对记录的以前那些事情不感兴趣,便找到了最新的那本,一页地一页地读起来。

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李守军这样写道:

×年×月×日 小雨

办公室里来了新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叫白清新,人如其名,很干净很清新,就像一股清泉注入到街道这潭死水中,我好喜爱她,我女儿这么大时也这样。可是别人家的女儿活蹦乱跳,我家的那么年轻就得了乳腺癌,唉,不公平。

×年×月×日 小雨

晚上下班的时候,我看见白清新坐上赵岩秋的车走了,这好像是第二次了吧,多么好的姑娘,前途无量,但是作风上千万不能犯错误,这个是官场大忌讳。能不能找个机会提醒她一下,算了,要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会惹她不高兴的。还有,我喜爱她,她好像不怎么喜欢我哩,老头子了,对谁都没有用了,没有人会在乎你。

×年×月×日 阴天

蒋来找我谈话,我很生气,他们都想把我赶走,以前我年轻的时候,是个香饽饽,现在老了就嫌弃我了,世态炎凉。

×年×月×日 小雨

组织部想赶我走,我猜是蒋来的阴谋,肯定是他怂恿他们这么对我,我老了,但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大不了鱼死网破,我被辞退,你们坐牢,看谁的损失大。

×年×月×日 多云

今天,欢欢打电话跟我说:爸爸,我真的撑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