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主任查案

那天上午,沈达回市政府继续开会后,李勇坤没有再闹,因为观众已经四散,自己锋头受挫,很难再整旗鼓;而且沈达已经发令下午开局长会,他可以到那里去说,不好继续在门口闹腾。

沈达没有食言,当天下午召集班子成员开局长办公会。班子人员除沈达和李勇坤,还有一位林副局长,一位赵副调研员和办公室主任陈子华。林副局长是外线技术人员出身,资历不浅,当副局长的时间比李勇坤还早,但是人比较随和,不争不抢,风头都让给李勇坤。赵副调研员早先也是副局长,因为年龄将满,转任非领导职务,除了开会到场,已经不太来单位上班。

李勇坤做了准备,要在当天下午的局长会上再次发难,猛烈追究沈达凭什么不让他管理分管部门的工作,让他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沈达根本不给他机会。沈达提都不提早上的事情,似乎花台拆了,事情就过去了,无需解释,不必再说。沈达在会上宣布一项安排,是本局几位领导的分工调整。沈达刚到任时,曾在干部会议上宣布局长们的分工暂时不变,待他了解一段工作,熟悉情况之后再做调整。这一天他说,经过这一段了解,情况已经熟悉,可以调整一下分工。

他把李勇坤目前分管的事务全部解除,一部分交给林副局长,另一部分则交给即将退休的赵副调。说是让两位多承担一点责任,两位都是老资格领导,这些事以前都管过,经验丰富,驾轻就熟,没有什么问题。李勇坤被解除具体管事权之后干什么呢?沈达给了他一个古怪虚名,叫做“协助局长分管全面工作”。

李勇坤当即跳起来,当众拍桌子,又喊出早上那句话:“沈达你欺人太甚!”

沈达指着陈子华,让他做记录:“把李副局长这句话写下来。注明情况:目无领导,当众拍桌子吼叫。”

李勇坤在气头上,本就年轻气盛,其时更难冷静,他抬手在桌子上狠狠又是一拍。

“我怕你什么!”他再吼叫。

沈达冷笑道:“够了,只需要你一下,第二下就多余了。”

他宣布散会。李副局长一天两闹,上午闹机关大门,下午闹局长会场,大家耳闻目睹,人人都可作证。他会立刻向省公司报告,提请上级严肃处理。

李勇坤当即起身离开,没有片刻耽搁,叫上车子,直奔省城。

当天晚上,将近十二点了,有人从省里给沈达打来电话。

“还没休息吗?”

沈达笑道:“等你电话呢。”

“骗人。”

沈达让对方小心,他确实很会骗人,特别会骗女孩子。从初中开始早恋,这么多年了,上当受骗的女孩不计其数,只要愿意,他总能骗到她们,简直如有天赋。这么多年了,只有一个人他不会,也不想骗,就是小秦。

“因为看不上。”对方语含哀怨。

“是太看重了。”沈达说。

“真的吗?”

“假的。”沈达说,“其实做梦都想。”

打电话的是小秦,秦小萌,齐斌总经理的女秘书。当天晚上沈达称自己在等她的电话,这不是谎话,他知道她一定会找他,因为李勇坤去了省公司。

小秦说:“齐总让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

下午李勇坤闹局长会时,沈达宣布自己将立刻向省公司汇报,请求上级严肃处理。他其实只是在恐吓对方,逼迫对方到省里去闹。待李勇坤一走,他不吭不声,毫无反应,静观其变,根本没给谁打电话。李勇坤号称精明,什么都能“补充一点”,却被沈达算得准确无误,脑子一热直奔省公司去。下午那个时分动身,到省公司得在晚饭之后,他会直扑齐总经理的办公室。全公司都知道齐总以公司为家,晚间应当可以在办公大楼里找到她。如果齐总有事,李勇坤就得在齐总办公室的等候室里待上一两个小时,然后才可以面见老总。他见老总会干什么?告沈达的状,为自己辨白。沈达很愿意他这般激动,从会场上冲出去,长驱三百余公里,一头撞进省公司老总的办公室。这个时候齐总应当什么都不知道,茫茫然不知所以,这样的话印象将尤其深刻。

果然,齐总印象异常深刻。李勇坤居然在总经理办公室里放声大哭,当着秘书小秦的面,哭得像无缘无故在幼儿园里挨了坏同学一顿暴打。

齐斌极其恼火,吩咐小秦连夜给沈达打电话,了解究竟怎么回事。沈达不抢先向省公司汇报,有意后发制人,等的就是这个电话。

他把当天的两件事情告诉了小秦,称自己原先打算在内部处理,没想惊动上级。李勇坤自己捅上去,那么就请领导酌情处理。省公司可以派人下来了解,闹事现场人证物证俱在,会议情况也有原始记录可查,是非曲直很清楚很明白,不是哭一哭抹两把眼泪就能推翻。否则明天他也跑省城,找齐总小秦痛哭一场,让两位女士评比一下哪个哭得响亮,是沈局长,还是李副。

不由小秦发笑:“骗人,你还会哭?”

沈达也笑:“装呗。”

他请小秦转告齐总,李勇坤到省公司如此告状,表明决心跟他撕破脸皮,坚决对着干。谁对谁错请省公司调查确定,有一点请领导看着办:不管这件事怎么处置,无论如何,别让他们俩继续待在一个局里共事。

“你一定得帮我,这个意思得让齐总清楚。”

小秦说:“行的,我知道了。”

隔天李勇坤从省城回到市里,第二天板着脸到局里转了一圈,露一露面,关上办公室门又出去了。

接下来是双休日,沈达宣布征用全局机关干部职工两天时间,这个双休日一律不休息,集中到局里义务劳动,内容是清理环境,搞好卫生。沈达还让办公室叫来施工队,突击行动,清洗大楼外墙玻璃,粉刷围墙,务必让环境焕然一新。全局干部职工除若干因病因事请假,以及李勇坤缺席外都到了。大家忙了一天半,星期天上午基本完成任务。当天下午,沈达集中点将,把单位里十几位转业退伍军人全部用起来,将全局机关人员分编为数组,每组由两位前军人率领,在拆除花台后显得特别宽敞的大楼前场地上搞了半天军训,让大家学习立正稍息,同时学喊口号,力争做到整齐划一。

眼下什么时代了?怎么还搞这个?全局上下,干部职工个个心里嘀咕,没有谁知道沈局长搞的是什么名堂。当然也没人敢说什么。

两天后,小秦给沈达打来电话:“齐总让我通知你,明天她去。”

沈达说:“好。”

隔天,接近中午时分,齐斌总经理一行驾到。老总的奔驰轿车开到市电业大楼时,在门口停下不动:局大院里,黑压压站了满院的人,整整齐齐,着统一工作服,于大门里夹道而立;沈达带着局中层以上干部站在大门边迎接。总经理齐斌没有思想准备,车到大门,一发现这个阵势,觉得开车进门不妥,当即停车下来,步行前进。

她问:“沈达你这是干什么?”

沈达说:“这是热烈欢迎。”

他领头鼓掌,大院里顿时掌声雷动。总经理从夹道欢迎的员工中走过,员工们开始喊口号,口号只有两句:“向齐总经理学习!”“向齐总经理致敬!”场上有人掌握节拍,口号声相当整齐,显得训练有素。

齐总虽然贵为省公司头号领导,毕竟没当过兵,第一次碰到这种场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问沈达:“我是不是得说个啥?”

沈达说:“领导可以问候一下。”

于是老总说:“大家好。”

员工们一起大吼:“齐总经理辛苦了。”

总经理忙说:“大家辛苦了。”

员工们又大吼:“电力员工为人民服务。”

齐总一行穿过欢迎队伍,走进大楼,上了会议室,第一句话却是批评。

“沈达,你花样多啊!”

沈达不承认是花样。他说其实只让员工操练了半天,手下这些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没干过这种事,陌生得很,起初口号喊起来就像给小孩把尿,没一点劲儿。经过强化训练,情况变了,效果不错,居然喊出了一点电力员工的精神面貌。

老总这才笑了。

齐斌总经理驾到,当然不是来听喊口号,首要的还是李勇坤这件事。一个局长把他的副局长整得跑到省公司哭诉,然后该局长还声称无法再与其副手共事,请领导看着办。这件事当然得迅速处置,防止恶化,影响一个基层地方的电力工作。齐斌亲自下来收拾此事,听过欢迎口号之后,迅速召集局班子小范围会议,让双方坐在一起,要求双方各自说明情况,看看问题究竟何在,道理谁长谁短。

却不料李勇坤首先发言,当场认错检讨。他说,事情发生后,他不断反思,认识到错在自己。他不尊重沈达局长,不服从领导,闹个人意气,事到临头头脑发热,处事不冷静,造成不良影响。他向沈达道歉,向齐总检讨,请求领导严肃批评,如果需要,他愿意在局中层干部或者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上做自我批评,以挽回影响,支持局长工作,保证在今后努力改正错误。

李勇坤居然如此服软,真是没有谁估计得到。在他做出这一姿态之后,事情也就基本了结了。齐斌在会上批评李勇坤,也肯定他终能知错。她对沈达表扬多点,肯定他工作有成效,到任不久,后进面貌已经有所改变;同时也敲打他,要求他团结好一班人,多听取各方面意见,不搞一言堂。

事情到此为止。

沈达对小秦感叹,说这回没收拾清楚,今后一定麻烦。姓李的这家伙还是挺厉害,能屈能伸,宁可丢脸,死活不走。以后还得另想办法。

小秦问:“干吗非跟他过不去?”

沈达说:“你是小女孩,大人的事情你还听不懂。”

如沈达所预言,坏脾气的李勇坤在发过脾气、经历过一场风波之后,一变而没脾气了。此后沈达让他“协助局长分管全面”,他就诸事不管,一切请局长定夺。任何场合,沈局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不吭不声,再也不出来“补充一点”。

但是还有另一位李姓人物出来聊做补充。

沈达的妻子李珍忽然回到家乡,到家后才给沈达打了个电话。李珍是本市人,娘家就在本市,加上丈夫现在回乡任职,平日里常来常往,通常都是找朋友搭便车,事先跟沈达通个电话告知。那一天李珍跑回市区,没找到便车,买张车票坐长途班车赶了回来,事前也没有打个电话。她自己说,是心血来潮,突然决定回来,因为有一件要紧事情需要赶紧跟沈达商量。

“电话里不好说。你又总没回家。”她对沈达抱怨。

她指的是沈达最近都没回省城。沈达说这一段局里事情特别多,省公司也没让他们下边局长们上去开会,所以跑不开。

李珍提了一件事,让沈达非常意外。

“我不想在省里待了,干脆调回来随你吧。”她说。

“这怎么啦?”

她不说为什么。

沈达从省公司外放,回老家当局长时,夫妻俩曾经商量搬不搬家。沈达不主张搬,除了省城是大地方,比家乡小地方机会多外,主要还从家庭自身情况考虑。沈达回乡任职,目标却在未来,今后争取进入公司上层,到时候又得回省城来。沈达的妻子李珍婚前就调到省城,生活工作都很适应,没必要现在折腾下去,将来再折腾回来。沈达的女儿上中学了,划片就近入学,学校虽然不是重点,离家还近;孩子从小在省城读书,迁到市里反而不适应。因此夫妻俩决定不搬家,沈达回乡任职,妻子和女儿留在省城,暂分两地,节假日跑来跑去。

现在李珍改主意了,打算离开省城,回乡与丈夫相守。理由是一家人老分开不好,还是应当想办法在一起。他们两家都是本地人,长辈都在市区,亲戚朋友同学都多,回这边生活很习惯,不需要再适应。工作调动比较复杂,好在两边长辈当年都是领导,现在也还找得到人,要求别太高,总是可以办。李珍主张女儿跟着转学,设法进市区最好的学校读书,反而比现在在省城划片就近上的中学好。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总比分居两地好,今后如果沈达调回省公司,大不了再搬一次家。

沈达不表态,问一句话:“谁给你出的这些主意?”

妻子不说,只讲她想通了,是这个道理。她的父亲母亲也都赞成。

沈达说:“这事不急,慢慢商量吧。”

李珍却非常坚决,不想再拖。

“找工作、调动,不是一天两天能办的。”沈达说。

李珍居然已经动过这方面的脑筋。她早年曾经在市法院工作过,现在那里的领导换了,编制也满了,一时半会进不了,她不想等下去,宁愿改行,离开法院系统。她舅舅在市电信公司里当头头,她准备调到那边去,电信部门不错,工资福利都好。

沈达不禁吃惊。

隔天,他往省公司监察部打了一个电话,找到了星期天还在加班的苏宗民。

上一次苏宗民到本局查塑钢窗,声称要为自己考虑,从此盯紧沈达,不让人说他身为监察部主任,却出于私交,对沈达的事情闭眼不见。沈达骂他不够意思,两人讲得很不痛快。事实上当时都是发一点情绪而已,相交这么多年,彼此了解,事过之后该是什么还是什么。所以此刻沈达一发觉情况不对,立刻给苏宗民打电话。

“李珍去找过你了?”他追问。

苏宗民在电话里说,前些时候,有一个晚间,李珍到他家去过一趟。苏宗民已经把家搬到省城,住在公司提供的一处过渡房里,条件不错,虽是旧公寓,有三个房间,都比较宽敞。经公司人事处帮助,苏宗民的妻子调入附近一所小学,她文化程度不高,没法教省城孩子读唐诗,学校安排她当职员,这也不错。他们的女儿进省城的中学,学校很好,校园环境和教学质量比乡下中学强多了。李珍听到消息后去家里看苏宗民的妻子和女儿,觉得很羡慕。

“你还跟她说些什么?”沈达追问。

苏宗民没有跟李珍提到其他人,只讲他自己。他告诉李珍,他们下决心把家搬到省城,除了考虑孩子,就是考虑他。他有什么事需要格外考虑?主要是生活。他和林秋菊婚后一直生活在连山水电厂区,一家人在一起,家庭日常事务都由妻子照料,洗衣做饭什么的从来不需要他操心。他调到省公司后与妻子两地分居,独自待在省城,什么都自己做,生活琐事很多,很麻烦,不如设法归在一起。当然也还有一个原因:他妻子嘴上不说,心里可能有些想法。他这种男子汉正当年,大小是个主任,单位不错,收入相当高,不算成功人士,也算过得去,工作时生活中,打交道的范围很宽,经常遇到些妙龄女郎,如花似玉、风情万种,十分放得开。时下第三者很活跃,玩小蜜养情妇包二奶屡见不鲜,还有暗娼歌厅桑拿洗头妹等等人物虎视眈眈,环境很复杂。独自在外,老婆不在身边,机会格外多,会不会有第三者乘虚而入?会不会自己把持不住,有样学样,跟着人家去玩一玩,然后就陷进去了?让家里床铺空着,把丈夫放在外头闲着,时间长了,只怕有问题。

沈达骂道:“真是阴。表面说自己,其实是说我。”

苏宗民供认不讳:“对。”

沈达问:“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了?”

苏宗民没听到什么,但是看到了。那一回他去查旧库房的塑钢窗,从连山返回省城途中,应沈达之邀于市区外围加油站的福兴茶楼停留片刻,喝了几杯茶。那天沈达一味责怪他没事找事,不够意思;他则另有留心,注意到茶楼里有位漂亮女子气质风度绝好,她在茶楼门口迎候苏宗民,领他去茶室见沈达,还亲手为他们沏了一杯茶。当时沈达介绍说,女子是该茶楼的女老板,靓女子有气魄,倾其身家,得朋友相助,办起了这个茶楼,经营得相当红火。女子一边听一边笑,情不自禁,在沈达手臂上轻轻捏了一下,暗示不要多说。其动作很隐秘,但是苏宗民看在眼里。

沈达装傻:“是吗?有这事?”

苏宗民说,如果沈达把公款拿去相助该女子办茶楼,同时被人举报,这就会成为一个案子,不管领导批示里有几个标点符号,他自会认真查处。这种状况目前尚未出现,但是他觉得沈妻李珍有必要及早介入,以防万一。

“你累啊!”沈达感叹。

苏宗民回敬,让沈达不要只知道吃饱了喝茶,他们局情况他多少有些耳闻,没脾气不等于没事情。有李勇坤那么一位仁兄在侧,沈局长诸事应当格外小心,包括喝茶。所以老婆待在身边可能好点。

沈达说,他不操心李勇坤阴暗,只操心苏宗民太累。苏宗民对他不了解吗?要是他决定伸出胳膊让哪位女子捏一捏,老婆管得了吗?

“我估计多少还有点用。”苏宗民说。

他提起读大学时沈达母亲给他送过的连山贡糖,如今看来,该糖相当于封口费。显然沈达父母对儿子的私生活很注意,不愿意造成不良影响,危害儿子的前途。有这样的父母遗传,沈达不会全无顾忌。

“你那个官家遗传,难道也包括既往的恩恩怨怨?”苏宗民问。

沈达问:“这是扯到谁了?”

“李勇坤嘛。”

沈达道:“你说是就是吧。”

下一个案子是从一次例行审计开始的。

省公司所属工程公司在接受审计过程中,工作人员在一张工程材料发票上发现有涂改痕迹,发票面额不小,与项目似乎很难匹配。审计人员产生疑问,报经领导同意,着手进行了解。去了发票开写单位查核,发现该发票果然有问题,作了假,采取的方式是对方开出小数额收款票据,本方收到发票后加填大数额款项,按大数额付款作账。如此一来一去,有十万元款项被套领走了。

工程公司的财务科长因此入案,要求其作出解释。财务科长是个老家伙,对付查账经验丰富,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十数年里曾经被查过若干次,每一次都有惊无险,没有查出问题。这一回他还行旧辙,起初拒不承认发票有假,而后推说情况想不起来,几经反复,弄了一个多月,毕竟铁证如山,最终没能再顶下去,低头认罪。他承认发票作假,套走的钱被几个相关人员私分了。

案子是公司监察部负责办的,办案人员由苏宗民亲自掌握。苏宗民认为工程公司的问题肯定不只在一张发票几万块钱,胆子这么大,手段这么专业,不会止于只干一次,这张发票恐怕只是偶然失手,一定还有许多猫腻藏在那些貌似清白的票据中以及现有票据之外。苏宗民安排办案人员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方面彻查账本,试图从中发现新线索,同时继续从涉案财务科长方面突破。办案人员遭遇到涉案人员的全力抵抗。那位财务科长很耐磨,凡证据已被掌握,无从抵赖的,他会承认;凡不明朗可抵挡的,他软磨硬抗;办案人员没有掌握的情况,他更是绝口不提。因为说得越多,事情越大。

案子处于胶着状态之际,有一个人给苏宗民打了个电话,要求上门。

“沈局长交代我找苏主任。”那人说。

打电话者叫蔡成集,是沈达的基建科长。这个人原先在省公司基建处工作,年纪不大,调到下边时间不长。因为是从省公司下去的,与苏宗民相识。

“沈局长有什么事?”苏宗民问。

对方说也没什么大事,见了面再汇报。

苏宗民让他到办公室来。

那天是星期天,苏宗民在单位里。由于工程公司那起案子,监察部很忙。哪怕没有这个案子,双休日上班于苏宗民是常事,倒不是他以公司为家,如齐总经理那般爱岗敬业;他跑到单位度假,很大程度上是在逃避。逃避对象就是类似蔡成集这样的人,因为某些事情要找,还要到家里去。让这些客人进家门,除了事情啰嗦,还会干扰女儿学习,影响老婆做家务,所以不如跑到单位,有事别往家里去,到办公室说吧。

半小时蔡成集到了,手里提着鼓鼓囊囊一袋东西,推开了公司监察部的大门。进门后他把袋子放在茶几边,人坐在沙发上。苏宗民注意到那袋东西用一个黑色塑料袋兜起来,包得严严实实,塑料袋口打着结。如此包装效果很特别,无论里边装着什么,哪怕是真金白银,看上去都是黑乎乎一袋,让人无从推测想象,摸不着头脑。虽然看不出里头物品,显然分量一般,蔡成集拎在手上,不像拎什么沉甸甸之物。

苏宗民问:“沈局长叫你来的吗?”

他点头,说沈达最近很忙,下边搞农电改造,事情很多,成天在基层跑,没时间到省公司来。蔡成集家在省公司宿舍,有事从市里回到省城,行前沈达交代,让他到省公司找一下苏宗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给苏宗民送一份材料。

这是份汇报材料,叫《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先进事迹》,是沈达他们局整的。九二二即九月二十二日,当时一场台风袭击本省东南区域,沈达那里受灾严重,大段输电线路因大风大雨损毁。灾后,沈达在省公司全力支持下,集中力量突击修复水毁线路。这个人有办法,电力系统和地方上的力量都被他动员起来,修复工程进展迅速。省公司总经理齐斌夸奖他们两个“最”,即受灾最严重,修复速度最快,还让他们整理修复施工中的好人好事和先进事迹,准备在全省系统中表彰。沈达请了几个妙笔高手,搞了这么一份材料。

苏宗民看了一眼材料,随手放在桌上,说自己已经有了。前些时候,沈达给省公司各部门都寄了一份。

“我知道。”蔡成集说,“这份是最新的,里边改了几个数据。”

苏宗民注意到蔡成集有点紧张,眼神非常专注,紧盯着他的脸,似乎等着他表什么态。这个人理平头、穿T恤,模样精干,浑身上下透着股聪明劲,隐隐约约,还有一种让苏宗民捉摸不透的气味。

“行,有时间我再看吧。”苏宗民说。

事实上他不会再去看这份材料。沈达喜欢张扬,一个水毁工程不是什么天大的项目,他也弄出老大动静,老总表扬几句,他就满天下撒材料,恨不得拿他们的先进事迹淹没省公司大楼,让全世界都知道。工程先进事迹对公司监察部并没有太大意义,沈达同样不吝惜纸张,一遍一遍往苏宗民手里送材料。上一次材料寄来时苏宗民已经浏览过,没觉得太新鲜。这一回无论沈达改了多少个数据,对苏宗民来说已经够了。

蔡成集在苏宗民办公室坐了十来分钟,说了几句话,没其他事情了,告辞离开。他站起身,打开门要出去时,苏宗民指着沙发边的那个黑塑料袋提醒:“你的东西。”

蔡成集忙说:“不好意思,这是沈局长给苏主任带的。”

苏宗民说:“不需要,你拿回去吧。”

蔡成集说明,不是什么礼品,就是几包茶叶;土茶,苏宗民连山老家出的茶,不值几个钱的。苏宗民点点头,称自己清楚。他老家的茶叶质量不错,价格不高,物美价廉。不管茶叶好不好,价钱贵不贵,不要往这里放,拿走。

“这是我这里的规矩。”苏宗民说,“你们沈局长知道。”

蔡成集还要坚持,说苏主任不收,他跟沈局长没法交代,沈局长会骂他这么件小事都不会办。苏宗民听得不耐烦,从沙发边拎起那袋东西,硬塞进蔡成集手中。

“走吧走吧。”

他发觉这一袋东西还是有点分量,以手感推测,恐怕不止是茶叶。

蔡成集无奈,说或者改天送到苏主任家里吧。苏宗民当即把脸板起来。

“说不要就不要。”他说,“不拿走,我打电话让你们沈局长替你来领。”

这才把蔡成集打发走。

后来苏宗民心里有个感觉,似乎哪里不太对头,眼前总是晃着蔡成集的模样,特别是蔡成集盯着他看的眼神,好像等着他说什么,无意中流露着紧张。

苏宗民给沈达挂了电话。

“沈局长在哪里搞先进事迹?”他问。

人家在家里,双休日不办公,陪老婆和女儿。沈妻李珍已在半年前调回去,进了市电信公司。女儿转学,进了市第一中学,成了老爸沈达的校友,也是苏宗民的校友。他们在市区中心地带一个新建高档住宅小区买了套住宅,是楼中楼,已经搬进去住了。此刻沈达在他楼中楼的一楼大厅看电视,无所事事。

“不像你苏主任没消停。”沈达嘲讽,“案子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苏宗民辩解,不是他不消停。是腐败分子不消停。就像沈局长,先进事迹材料一份接一份,难怪全世界的树都快砍光了,都拿去造纸,给沈局长印先进事迹。

不禁沈达大笑,提起先进事迹,他很愉快。

那一段时间两个老同学联系并不多,开会时见个面、握个手,有事时打个电话,没有更多来往。苏主任手中案子没消停,却也没再往沈达那里办,尽管他曾吓唬老同学绝不轻放。毕竟这些日子沈达那里先进事迹很醒目,案情举报不突出,哪怕苏宗民很想去插手关心,也没有太多用武之地。苏宗民对沈达的唯一实际贡献,就是把沈妻李珍吓到,促成其下决心调回家乡,跟沈达一起搬进市中心小区的楼中楼,守住家庭阵地,防范他女侵略。苏宗民一向不爱多管闲事,至今旧习不改,只对一个人例外,就是沈达。

“你那个基建科长叫什么?蔡成集?”苏宗民问沈达。

沈达说:“这家伙年轻,能办点事。鬼头鬼脑。”

他问蔡成集怎么了?苏宗民问沈达是不是让这个人送一份先进事迹过来?沈达在电话里一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前天晚上,蔡成集曾给沈达打过一个电话,称家里有事要回去,还说会带几份材料送到省公司去。当时沈达在下边县里,带着人跟县里商量农电改造的事情,没怎么当回事,电话里嗯嗯几声就算了。

“他去找你了?”沈达问。

苏宗民说,蔡成集不只送先进事迹,还拿黑塑料袋包了一袋东西,自称是连山县出产的土茶,拎到公司监察部他的办公室,说是沈局长吩咐送的。

沈达哈哈笑:“原来他还有这手。你怎么对付?轰出去?”

苏宗民说,人家打着沈局长的旗号,得留点面子。没有轰,只是唤了出去。

沈达说:“行,回头我替你骂他。堂堂公司监察部主任,拿一袋茶叶就能打发?这家伙哪里是鬼头鬼脑?完全没脑。”

苏宗民挂了电话,他心里有点数了。

星期一上午,苏宗民召集监察部相关人员开会,研究工程公司案件进展。苏宗民交代办案人员查一个情况,让他们列一份清单,把近几年该公司承接的主要工程都列进来。当天下午,这份清单摆在苏宗民的桌子上。苏宗民立刻核对,发觉沈达那里的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赫然在列,该工程的一个主要项目由在查的工程公司承建,沈达方面的具体承办人就是基建科长蔡成集。

苏宗民觉得这个人很可能有问题。该蔡科长可不是沈达骂的那样“完全没脑”,人家所谓鬼头鬼脑是货真价实,不是胡乱抬举。这个人在处理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时一定做了手脚,勾结施工单位相关人员,拿了工程回扣,其具体数额和办法,工程公司的财务科长一定知情,这个人一定也参与其中。该科长在例行审计中失手被查,蔡成集知道后一定非常着急,担心事情败露。他一定也知道那位科长是老手,涉案后能不说就不说,能少说不会多说,以减少涉案数额减轻罪责。如果他没有说到九二二这个工程,蔡成集就可能侥幸脱身。为了探听虚实,蔡成集于心里忐忑、坐立不安之际想出一招,谎称受局长委托,到省公司送先进事迹材料,打上监察部大门求见苏宗民。他把材料交给苏宗民时神情紧张,密切关注苏的表情,等着苏宗民发话。可能是认为,如果涉案的财务科长已经讲出了九二二这件事,苏宗民看了九二二这份材料,不会没有任何表情,可能还会说点什么。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蔡成集鬼头鬼脑至此,却没想到恰是他这番表现,引起了苏宗民的警觉。

苏宗民交代办案人员,将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作为追查内容之一,从财务科长那里突破,里头估计有东西。

财务科长抵挡了三天,最后承认了。该工程确实有问题,蔡成集拿了回扣,有六万数额,财务科长分肥,拿了两万。蔡成集不是只拿这一笔钱,他到沈达那里当基建科长后,几乎每个工程都要拿,仅财务科长知道的几个项目,合起来有十多万。

那一天袁佩琦给苏宗民打了一个电话,要请他喝咖啡。袁佩琦问苏宗民知道他们公司附近有什么咖啡店吗?苏宗民承认自己一无所知。他平时不喝咖啡,从没人请他去那种地方,真有人请他也不能去。

“我请也不行吗?”袁佩琦问。

她当然例外。

袁佩琦笑笑,说明自己是有事找苏宗民,到家里和办公室都不合适,去酒店吃饭只怕吓着苏宗民,所以就喝咖啡吧。其实许多咖啡店不只有咖啡,还提供各种套餐,保证苏宗民可以吃饱。苏宗民也真是的,到省城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像住在深山沟里?一如既往,“操时白地赛银先”,总也变不了。

苏宗民说:“我就是这个命,认了。”

两人约了时间地点。当晚下班后,苏宗民去了袁佩琦找的咖啡馆,与他们电业大楼隔着两条马路,距离不算远。袁佩琦比他早到,坐在里边一个情侣座,眼睛朝着大门。一见苏宗民进来,她抬起手臂招一招。苏宗民走了过去。

两人坐下来,袁佩琦盯着苏宗民,看了好一会儿。

“你们家那个怎么搞的?”她说,“喂得你这么瘦?”

她总这样。她知道苏宗民的妻子叫林秋菊,林秋菊还没成为苏宗民妻子时,她就见过她,听过林秋菊读唐诗。苏宗民家搬到省城之后,她到过他们家,苏宗民也曾率妻女出访袁佩琦家,大家都不是陌生人。但是只有他俩的场合,她跟苏宗民从来不提林秋菊的名字,只讲“你们家那个”,语音暗含敌意,起码是醋意。袁佩琦会使小性子,苏宗民并不在意。

“你们家那个怎么样?你把他喂得很壮?”苏宗民反问。

她承认自己也不行,他们家医生比苏宗民还瘦。

“看到你还是比较心疼。”她直言不讳。

苏宗民说:“再过几年,时候到了,大家一起发福,然后一辈子就过去了。”

“女儿怎么样?”她问。

苏宗民说:“挺好的,谢谢你了。”

她斥责:“什么话!”

前些时候苏宗民找过袁佩琦,为的是女儿。苏宗民的女儿小学是在深山乡间就读的,基础不好,到省城上中学后差距很大,书读得很吃力。这孩子很聪明,学习很认真,到省城后拼了两年,渐渐跟上了,进到初三阶段,成绩开始在班里冒尖。初三年级要拼中考,能不能考上好的高中,对今后能不能考上好大学至关重要。孩子们都很努力,苏宗民的女儿更是自觉,没日没夜坐在课桌边。前些时候她的身体忽然出了问题,厌食,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大把掉头发,书也读不下去。苏宗民夫妻异常着急,苏宗民找到省立医院,向袁佩琦求助。袁佩琦帮着找了医生,做了检查,最后确定是精神紧张引起的;医生开了药,袁佩琦还找人配了中药汤剂辅助治疗。孩子看过医生,症状缓解,吃了一个月药,全好了。

所以苏宗民要感谢她。袁佩琦打电话请他喝咖啡时,他说其他人请了不去,袁佩琦例外,话不是虚的,里边有故事,除了两人的以往,也有眼下。

袁佩琦很喜欢苏宗民的女儿,一见面就搂着,非常亲切。苏宗民领女儿找她求医那天,孩子接受检查时,她和苏宗民站在外边走廊上,当时她笑着问苏宗民:“你们家那位怎么生得出这样的女儿?”

“就是她生的嘛。”

“本来该是我生的。”

她笑着,眼里似有泪光。

她和她丈夫没有生育,原因不详。

当晚在咖啡馆,他们没喝咖啡,吃牛排套餐。苏宗民要一杯茶,袁佩琦要的是矿泉水。两人边吃边聊,说说彼此情况,同学信息,话题很分散。

因为袁佩琦打电话时提起过,苏宗民问她:“你是件什么事呢?”

“没事就不能约你?”

苏宗民说:“那不是。”

他不问了。

直到饭吃完了,准备走人,袁佩琦才谈了她的事情,竟然与蔡成集有关。

袁佩琦并不认识蔡成集,以往不知道这个人。前几天人家找上门来,说了半天,她才搞清楚来龙去脉,知道是自己大姨夫那边一个隔得很远的亲戚。蔡成集通过袁佩琦的大姨找到她,请求帮忙。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袁佩琦与苏宗民的关系,知道他们是大学同学,当年关系不一般,如今还有联系。他告诉袁佩琦自己并没有特别要求,只让她帮助美言,请苏宗民多关照。

“这个蔡成集不会出什么事吧?”袁佩琦问。

“他告诉你什么吗?”苏宗民问。

没说什么,是袁佩琦自己有些感觉。蔡成集这么突然找来,挺奇怪的。

苏宗民让袁佩琦给蔡成集回话,就说已经找过他,也把他的事情拜托了。蔡成集有什么具体反映,可以直接到公司监察部找他。

“不会给你找麻烦吧?”袁佩琦问。

苏宗民表示不要紧,他干这种活就得让人找,什么话都应该听。

蔡成集反应非常快,隔天再次到了苏宗民的办公室,是在晚间,办公大楼里比较安静,苏宗民办公室只有他一个人在,周围也没有其他人来来去去。蔡成集上门时,手上还是拎着一袋东西,依然是黑塑料袋包起扎紧,从外边看不出是个什么。如同上次,进门后他把塑料袋放在茶几边上,自己坐在一旁沙发上。

上一次蔡成集求见,拿了一份先进事迹材料试探时,苏宗民还不知底细,对他的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毫无反应,那情形一定让蔡科长且喜且忧。喜的是苏宗民茫然不知,估计事情尚未败露,忧的也一样,虽然事情尚未败露,不知接下来是否就要败露?真是此钱很好拿,拿了不好受:一边庆幸尚未败露,一边还要担心败露。所以先进事迹送完了,一颗心这边落下去,那边又提上来,不得不还要撒张大网,兜到一个袁佩琦,然后再自己送上门来,把个黑塑料袋再次提进苏宗民的办公室里。

此刻蔡成集已被财务科长咬出来,很快将要入案,情况只有很少几个人了解,蔡成集自己不可能知情。这个时候他匆匆忙忙跑来,想干什么呢?一个可能是继续打探虚实;第二个就是拉关系,争取一旦有事,苏宗民这里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一马。苏宗民决定见一见,看他怎么说怎么做。蔡成集号称鬼头鬼脑,果然名不虚传。上一回送材料紧张窥视,这一回却绝口不提什么先进事迹,只是大唱颂歌,在苏宗民面前拼命表扬他们领导沈达。这当然有原因,公司上下,谁都知道沈苏有旧。蔡成集对苏宗民猛吹沈达有办法、沈达能办事,眼下沈局长一呼百应,极具威信,“各项工作全面开展,先进事迹不断涌现”。

苏宗民问:“你本来在省公司基建处,为什么要下去?沈达要你去的吗?”

是他自己找人求沈达,自请投奔。为什么?他在省公司基建处资历最浅,主要事情都是老的管,轮不到他。干长了很没意思,就想换个地方。知道沈达那里的基建科长退休,正需要人,蔡成集毛遂自荐,又请公司一位老处长帮助推荐。沈达觉得他业务熟,公司上头的情况也熟,比他那边现有的人强,因此把他调了过去。

这看来是真话。

“沈局长对你的工作支持吗?”苏宗民旁敲侧击。

他继续卖力表扬,说局长作风硬、脾气大,沈局长的下属不好当,事情办不好,没少挨沈局长骂。但是他很服气,因为沈局长有大气魄,大的过问,小的放开。他做工程,沈局长就是管一管大的,拍板之后就由他全权负责;有问题要请示,没问题只管去做,只要保质保量,按期按时完成就行。在沈局长手下干活特别愉快,特别有主动发挥的空间。

苏宗民有数了。沈老大确实是这种风格,威风凛凛,大大咧咧,大处必须听他,小处不当回事。沈局长有气魄,手下养了一只小老鼠,鬼头鬼脑,很愉快很有发挥空间,一边抓工程,一边悄悄从基建公款里给自己扒拉回扣。还好,这只小老鼠与沈老大没有太多渊源,不是大院伙伴、不是学校同学,年龄地位都有级差,碰在一起的时间还不长。假设时间够长、机会够多,也许小老鼠已经施展才华,把大局长套住了,目前看来还不到时候。

苏宗民交代道:“帮我给沈局长带个好。”

蔡成集很机灵,知道这是送客,起身就走。

“你那东西。”苏宗民指着茶几边的塑料袋,“带回去吧。”

蔡成集再次说明,没什么,就是几包土茶。其中连山茶厂出的那包特别好,苏主任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上回就跟你说了,拿回去。”

人家不听,门一开跑了,硬是把东西丢在苏宗民办公室的茶几下。

苏宗民不再理会。客人走后,他当即验货,袋里果然是家乡产的土茶,包括蔡成集特别推荐,建议苏主任留着自用的连山茶厂产品。该产品的外包装是一个长筒铝茶罐,打开罐盖,里边装的却不是茶叶,是人民币,塞满一罐,清点一下,共计两万元。

第二天一早,苏宗民把这个钱罐送到齐斌总经理办公室,请领导审阅,同时提请同意对蔡成集采取措施。

当天下午苏宗民给蔡成集打了电话,该科长人还在省城,尚未返回工作岗位。苏宗民让他马上到公司监察部来一下。

“哎呀苏主任,那就是一点小意思。”蔡成集叫道。

他以为苏宗民是要让他取回他的黑塑料袋。

苏宗民不予否认,只要求他赶紧过来。苏宗民说,他要是不回来取,东西就拿去上交了。他可以打听一下,苏主任历来是这种风格。

“那行那行,不好意思,给苏主任添麻烦了,我马上过去。”蔡成集说。

蔡成集显然心里有数,知道苏宗民不会要他的东西,已经做了原物取回的准备。既然心里有数,为什么还非要送这一个黑袋子?以当事者的心态,总归得试一试,努力一下,特别是请出了袁佩琦,也许苏宗民会例外行事?即使苏主任依旧不拿礼品礼金,蔡科长也不妨用这种方式再次表达自己的一点心意。

结果免了,黑塑料袋不需要再拎一次,蔡成集这次进来就不必再回去了。

苏宗民给沈达打了电话,公事公办。蔡成集是沈局长辖下科长,此人涉案受审,相关情况必须及时告知主管领导,以便局里相应做出工作调整。沈达在电话里一听蔡成集给“办”进去了,非常不高兴。

“这是怎么搞的!”他说。

苏宗民说办案人员正在查。根据已经掌握的情况,是有问题。

“怎么不先跟我说一下?”

“这不是跟你说了?”

“人都进去了,还说个屁。”

沈达把电话挂了。

苏宗民没管他。蔡成集这种情况,这样处理并无不当。

苏宗民也给袁佩琦挂了电话。他告诉她,蔡成集给他送了两万块钱,装在茶叶罐里。他把钱上交了,蔡成集被立案查处。

袁佩琦大惊:“怎么会这样!”

他说,待案子清楚,他会找她细说。他现在的工作比较特殊,格外得按规则行事。他为人做事一向认真,承担什么都会想把它做好,现在这项工作并不是他喜欢的,但是既然接了,就得尽责。他还有一个情况别人不一定知道,袁佩琦很清楚:他父亲当年死于跳楼,涉嫌一起案件。那件事始终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淡忘。现在他来从事这件工作,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认真尽责。

袁佩琦说:“你不必说了。”

几天后省公司召开干部会议,苏宗民在会场外见到沈达,主动打了招呼。沈达脸色很不好,还问苏宗民是怎么搞的?他那个人到底怎么样?

苏宗民明确道:“蔡成集完了。”

“是谁要搞他?为什么?”

苏宗民强调不是谁要搞谁,是蔡成集自己败露了。

“接下来想搞谁?我吗?”沈达冷笑,“我该向谁投案自首,你吗?”

苏宗民也冷笑:“你官大,我够不着,去找够得着的。”

事情并没有查到沈达头上,因为未发现案犯与沈达经济往来的线索和证据。沈达是公司旗下一大局长,查不查他苏宗民定不了,是上级的事情。沈达在公司工作多年,上层关系极好,不出大事不会有麻烦,对此他和苏宗民都心中有数。沈达并不担心被苏宗民查,但是自己手下的科长出了事,沈达自当承担用人失误之责。特别是恰逢沈达大张旗鼓,他的“九二二水毁线路修复工程先进事迹”到处有声之际,苏宗民居然从该工程中挖出一个拿回扣的基建科长,影响之大,让沈达的那些先进事迹相形见绌。

因此难怪其恼火。

苏宗民办理的这个案子半年后了结,整个案件涉案人员有二十多人,有十二人受到法律追究,省电力工程公司财务科长获刑十五年,蔡成集则判了十年。

有一天,苏宗民带着他们监察部的人去连山水电厂办事,行程中计划在市区停留,住一夜,那里是沈达的地盘。苏宗民在路上打了一个电话。

“大局长今晚在家,不去哪里腐败吧?”他问沈达。

沈达说:“在家就不能腐败吗?”

苏宗民说当然可以。他准备亲自上门查一下,请沈局长做好准备。

沈达表示不欢迎,因为他家里积存的食物太多,所用冰箱号称三百升,太小,力气不够,搞得满屋里都是腐败气味。苏主任要是感冒了就没问题,不感冒的话鼻子通畅,进屋一嗅,肯定得怒火万丈,当场“汪汪”。

沈达含沙射影,居然拿狗骂人,苏宗民却无动于衷,称不要紧,他刚好有点鼻塞。

沈达说:“算了,咱们再去福兴茶楼喝茶吧,再给你个偷窥机会。”

苏宗民哪都不去,就要上沈家拜访。他说,如果沈达想让哪位女士再捏捏胳膊,悉听尊便。他自己上门,去跟沈夫人沈小姐“汪汪”行了,不多打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