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来者不善

当晚沈达自然哪里都不会去,就在家里等苏宗民。毕竟渊源很深,不痛快可以在电话里骂两句,碰上了还都得当回事。苏宗民到达时,沈达和妻子李珍都在家里。沈家楼中楼苏宗民已经到过数次,这次是再度刺探豪宅。沈达称自己不怕监察部刺探,有钱就花,谁让他们俩夫妻把好处都垄断了,一个电力一个电信都是老大,收入可观,生的还是女儿,存钱干吗呢?藏起来养蛀虫?

苏宗民不理会沈达话中带刺,非要独自上门拜访,不是没事找事,也不仅是为了修补彼此关系。当晚在沈家,他不解释自己为什么毫不顾及沈达脸面,狠下杀手收拾他的科长蔡成集,也不谈及其他相关事项,倒是郑重其事,给老同学提了条建议。他说沈达到市里好几年了,改变了一个落后单位,创造了若干先进事迹,可以见好就收,考虑往回走,调回省公司。此间豪宅虽好,不见得适宜久住,不如卖了,一家人搬回省城。沈达跟齐总关系好,只要他舍得离开,正式提出来,齐总一定会考虑。省公司目前也有几个合适位置,都不错。

“咱们老同学待一块,多好。”苏宗民说,“你老兄当年筹划过。”

沈达发笑,问苏宗民这是干吗?吹口哨骗小孩撒尿?当初把李珍母女骗下来是谁?怎么现在又来往回骗?

苏宗民说见好就收最难,沈达一向心大,这种时候听不进劝告。但是他得说,听不听是沈达自己的事情。

很难得,那晚苏宗民主动提起自己的父亲。他说老爸去世多年了,他始终忘不了。他父亲是农村出来的,骨子里重男轻女,对家中长子、唯一男孩特别宠爱,他从小被父亲带在身边。在他的感觉里父亲很了不起,大权在握,前呼后拥,说一不二。父亲的官越当越大,他感受到的风光也是日益增长。哪想会有一天,父亲突然从高楼下坠,当场摔个血肉模糊,魂飞魄散。他也一样,就在那会儿整个崩溃,碎成了一堆。

“出事前他最放不下的还是我。”苏宗民说,“妈的我当时一点意识都没有。”

沈达说:“你那时多大?高二。懂什么。”

苏宗民说:“咱们现在多大?沈局长苏主任,咱们不该不懂。”

沈达摇头:“怎么又绕过来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别总那套,杞人忧天。我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我不是你老爸。”

苏宗民还劝。他说一个人再强,不可能一直一手遮天。上层关系再好,总有变化的一天。满月之后它就要走亏。自己做的事情,到头来都要自己面对。

沈达评价道:“挺好。讲得不错。”

语气不屑,他根本不当回事。

苏宗民提起了李勇坤。苏宗民说没脾气并非脾气没了,只是忍着罢了。当年在连山水电厂工作时,他跟李勇坤打过交道,知道该同志不是无缘无故生出那么多坏脾气,人家有些来历。苏宗民也知道沈达为什么非把李勇坤的坏脾气收拾掉不可,因此感到担心。他还想劝告沈达:不要把既往恩恩怨怨也当成一种遗传,耿耿于怀。

沈达说:“谢谢,我记得,以前你教导过。”

他还是不听。

苏宗民告辞。出门前他建议沈达多关心家人,晚上早点回家,不要总是喝酒唱歌,在哪儿腐败,特别不要常去茶楼,那种地方不只有茶。

沈达立即变色:“你他妈说什么鬼话。”

苏宗民也骂:“你他妈一清二楚。”

局办公室主任陈子华把一份报纸放到沈达面前,一声不响。

沈达看报纸,最后一版有一组照片,配以说明文字,其中右下角位置的一张照片题为“垃圾成堆,无动于衷”,画面是一个四周杂草的场地上堆着各种杂物,碎玻璃烂铁皮,还有几辆倒在地上的旧自行车。画面角落有几个人坐在一条歪歪斜斜的旧木沙发上抽烟,影像比较模糊。

“这是谁?大毛?”沈达指着照片上的人影问。

“看起来像。”陈子华说。

沈达哈哈:“小子上报纸了,可惜没好样子。”

陈子华说:“好像来者不善。”

本市日报上的照片专版属“不文明现象曝光栏”,每张照片均配有说明文字,除了对照片画面哪里哪里不文明加以解说,还披露了该不文明现象所在的区域,披露方式相对比较含蓄,基本上都只提到拍摄于市区某道路某号地带,以此给被曝光照片相关单位留点面子。但是陈子华提请沈达注意的这张照片例外,披露的信息直接而具体,除了说明某路某号,还点到了具体单位:市电业局电杆厂旧址。

这就是当年有人举报,苏宗民亲自带人前来调查的那个地点。几年过去了,该地院内院外依旧一地破烂,仍然交给大毛使用,象征性付点租金。大毛已经不做塑钢门了,因为行业竞争相当厉害,赚不了钱,他改行做整体橱柜,投了若干本钱,经营情况依旧不佳,所以厂区疏于打理,垃圾成山,很不文明,照片上了报纸。

陈子华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该地方遍地破烂,情况不假,但是并不是特别突出,电杆厂旧址处于原城乡结合部,环境比较差,附近还有许多旧厂房破仓库,情况都差不多,没有哪一家可称文明。相比而言,旧日电杆厂的围墙修得还好,不进门或者不爬上墙头,一地垃圾还曝不了光;周边一些单位则墙倒门塌,破烂满眼,从马路上走过,随处可见。为什么其他人如此张扬的垃圾弃之不管,只挑围墙里大毛的这一堆去登报纸?而且这么客气,把电业局都拉上来出风头?这里边肯定有原因。

沈达嘲讽道:“报纸上怎么提?垃圾成山,无动于衷。咱们继续给他无动于衷,看他怎么着,走着瞧。”

两天后果然事情来了:市区开展环境整治检查,分几个小组进行,其中有一个组负责城南。该小组先检查了地税稽查分局,这单位有钱,盖了一幢新楼,楼前广场居然立了两支华表,布置得有如花园,文明程度很高,让检查组成员们印象极其深刻。离开地税稽查分局,一行人上车后不往别的花园走,忽然扑到了大毛的整体橱柜工场,即报纸上表述的“市电业局电杆厂旧址”。

这里跟地税花园真有一比,可称天差地别。

检查组在垃圾堆旁给电业局办公室打了电话,请电业局派一位分管同志到现场,一起看看现场、听听意见。

陈子华急报情况,沈达一拍桌子:“我去。”

检查组只要求去一个“分管的同志”,没有责令单位领导到场,更没有直追局长的意思,多少也还照顾电业局一点脸面。按照人家的要求,派个办公室副主任,甚至一个小干事前去应付也说得过去。这种时候领导不好出场,因为并非好事,人家搞突然袭击,有备而来,来者不善,肯定有话要说,说的肯定不是好话,领导去了多尴尬。以沈达的老大脾气,万一听不入耳,火气一上,在现场跟人家吵起来,事情就大了。

沈达却不听,堂堂局长,大驾亲征。

他还说:“把他给我叫上。”

谁呢?副局长李勇坤,当时恰在办公室里。

除了两位正副局长,他还让陈子华喊人,当时在办公大楼里,手头没有急事的中层干部都叫上,紧急集合,立即出动,一共开出六部小车,浩浩荡荡,直奔城南。那情形哪里是去看什么现场听什么意见,简直像是去打群架一般。

十几分钟后,双方于电杆厂相逢。检查组成员发觉对方动作竟然如此之大,感觉很不对头,一个一个变了脸色。

沈达板着脸拱手:“感谢大家,感谢检查。”

检查组带队人是市建设局的一位副局长,这人年轻,比较牛,当个组长,领头检查,有心要发点威。电杆厂这种情况,哪怕垃圾成堆,通常只需要看一看,确认无误即可;事后汇报领导,通知相关部门,要求迅速整改,建议加强监督,这就差不多了。该组长却抓着不放,发现问题一查到底,还要结合整治,非让主管部门来人听训不可。想不到电话一打,人家局长亲自驾到,而且带来一大堆人,看起来不想善罢甘休,垃圾堆旁的情势顿显捉摸不定。

“沈局长这是要干什么?”组长发问。

沈达笑道:“我要问你呢。”

组长解释,他们在检查中发现一些问题,需要跟主管单位沟通,以便加强整改,所以才打了电话。他们没有要求领导到场,也没有要求这么多人过来。

沈达说:“没关系,来了就来了,这个叫做高度重视,对不对?没有谁比我们更重视了,是不是?”

对方承认,真是很重视。一个电话,来了六车人,正副局长和中层干部都到,开现场会一般,没说的。

“最近本市供电形势很紧张,我们很忙。”沈达说,“你一个电话,我们把手头工作全放下了,听你的。”

组长有些吃不住劲了,指着一地垃圾说:“局长,你看看。”

沈达点头,立即吆喝:“陈子华,你在哪里?”

办公室主任陈子华从人群中挤出来。沈达指着他问:“你说,这里怎么回事?”

陈子华支支吾吾:“这里是,这个,已经租出去的。”

“租出去就不用管了吗?”

陈子华承认不对。虽然是租给下岗工人创业,也还需要加强管理。毕竟这块地皮的户头在电业局,垃圾也得管。

“跟检查组报告一下,你打算怎么管?”沈达说。

陈子华说,回头他们尽快拿出意见,一定报检查组领导指导。

“不给我和李副局长也看看?”沈达问。

陈子华立即改口,说当然,先报经局领导研究同意。

沈达表示认可,他表扬检查组组长,说堂堂电业局办公室主任,给吓成这个样子,可见检查组有威。回头陈子华他们一定很认真,很快就会商量一下办法,做一个整改方案,订几条重要措施,提供一些有力手段,保证检查组此行大有成效。

“你看怎么样?可以吗?”沈达问。

组长见好就收,点了头:“好的,按沈局长意见办。”

沈达却笑:“要是按我这个意见办,坏了。到时候是嘴巴美丽,纸张漂亮,环境宜人全是假的,这里头该是垃圾还是垃圾。”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沈达什么意思。

沈达告诉检查组,电杆厂这一带环境确实需要整治,但是不客气地说,派检查组突然袭击,让局办公室应急做个方案,那都是隔靴搔痒,没抓住要害,解决不了问题,不是根本办法。他脑子里有一个计划,可以彻底解决,计划很大,不只牵扯他们一个电业局,也要动到附近周边几个单位,需要得到市政府的支持。按照他这个计划,两三年内,这个地方会完全变个样子。他今天在这里提个头,不具体说,因为还没完全考虑好,也还需要报省公司和市政府研究同意。今天为什么要把局里这么多人叫过来?当然不是前来护短,跟检查组吵架,除了刚才说的,是要表明电业局对检查非常重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借检查组东风,让本局干部职工认识到问题很严重,下决心彻底整治、改变面貌。这个任务需要全局上下共同努力才能完成,也有赖于检查组各位领导继续关心,支持帮助。

沈达究竟是在说个什么?他想干什么?现场没人搞得明白。好在场面上气氛还行,没出什么麻烦,沈局长虽然人多势众,嘴巴上也还客气,没让人感到太不讲理。因此最终相安无事,检查组表达了他们的意思,上车走人。沈局长率本局大小干部站在垃圾场边挥手送行,搞得就像感谢人家到此披红挂彩一般。

当天晚上,沈达给张光辉打电话了解情况。张副市长告诉沈达,这一段市里确实在搞环境集中整治,曝光不文明现象及突击检查都是整治行动的一部分。整治中通常会找出几个好典型宣传推广,也会找出几个差的整一整,有如人们开玩笑形容,杀鸡儆猴。

“这回把我当那个鸡了?”沈达问。

“怎么会,不可能。”

张光辉非常肯定。电业局掌握电能的供应,绝对是要害部门,而且是省属单位,市里根本管不着,没有谁会跟电业局过不去。哪怕整治环境真的需要杀几只鸡,一定只会在市属单位里找,不会去碰省属单位,免得影响协作。省属部门在地方上出了什么问题,市里的处理通常用比较和缓的方式,不会硬着来。本市电业局尤其不必担心,因为局长沈达是本地人,老专员老市长的儿子,左右逢源,谁都得买他的账。

“我看可不对,这一次冲我来了。”沈达不满。

“是不是误会了?搞错了?”

张光辉告诉沈达,环境整治这个项目一直是另外一个副市长管的,那位姓林,是常务副市长。前些时候该领导被抽去中央部门挂职,时间一年,这一摊工作由冯超代管,冯超是市委副书记,老资格领导,管的事多,抓工作的力度很大。

沈达啊了一声:“就是他,明白了。”

他不再多说。

两天后,齐斌总经理亲自给沈达打来一个电话。

“你差点跟人家吵起来了?”齐总问。

沈达笑称不是差点吵起来,是差一点打起来。对付检查组五六个鸟人,他开了六部车去,至少是三对一,要是真打起来,肯定大长全省电力职工的志气,大灭敢来找事者的威风。

齐总立即批评:“还敢说!都告到我这里来了。”

原来省里有位领导向齐斌问起了这件事,说是地方上的领导有反映,让齐斌过问一下。齐总感到奇怪,沈达跟地方上怎么会有问题呢?

沈达说:“齐总放心,这些事我能处理好。”

齐斌要沈达不要总以老大自居,尾巴要夹紧一点。电杆厂那地方的情况她还记得,当年让苏宗民去查过,虽然没什么大事,也还有不同看法;熟人朋友有困难,帮助一下,关照关照无可厚非,但是也不要总让人说,那样不好。地方上有意见,还是需要听一听、改一改,关系处理好一点,大家都好。

沈达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沈达笑一笑:“有人搞鬼。那天电杆厂其实没什么事,方方面面都控制得不错,言之有理,挑不出毛病,居然还会给捅到省领导那里。”

“你该想想怎么办。”

“我保证处理好,齐总放心。”

两天后小秦给沈达打来电话,齐斌交代她了解这两天有哪些举措,与地方的协调是不是有进展。

“你跟她说,”沈达道,“我准备给职工发迷彩服和棍子,在电杆厂挖几条战壕,家伙们敢再来,打他们个抱头鼠窜。”

“哎呀,开什么玩笑!”

她告诉沈达,齐总很当回事,因为省领导过问了。沈达可以不理会市里哪个人,齐总却得注意与省里的关系。所以沈达还是应当做点什么,哪怕他有些难处,心里不愿意,还是应该想办法解决好,让齐总能够接受。

沈达发问:“小秦你说,让我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呀。”

“客气啥呢,你什么不知道?”

“知道也不能跟你说,没有资格。”

沈达夸奖小秦真是不错,善解人意。他知道小秦想说的是什么,知道齐总需要他做什么。实话说,齐总让他做,他未必听从,小秦不一样,他要听。

放下电话,沈达立刻做了安排。隔天,大毛把他的橱柜工场搬出电杆厂旧址,迁到郊外市金属回收公司的一处旧库房,地点是沈达通过朋友帮助找的。电杆厂里的一地垃圾动都没动,依然丢在那里,只因为工场搬走了,此间彻底废弃,再不需要人来车往,大门一锁,鬼都不到,环境就此整治完毕。

不久,李勇坤家出了事情。

李勇坤家住城中心区域一个新建居民小区,离沈达所居小区相距不远。李勇坤的妻子在市科委工作,新买了一辆白色别克车,上班开到单位,下班开回家,晚间停在小区停车场自家车位。有天晚上,李家这辆轿车被恶意损毁,车轮遭放气,车身被刮出数道擦痕,用尖锐物体划出“王八”字样,车身两侧都有。隔天李妻去开车时,一见爱车遭难,当场大哭。

李勇坤报了警。

几天后沈达接到了苏宗民的电话,讲的竟是李勇坤老婆这辆车的事情。原来李勇坤不仅在市里报了案,还到省公司反映情况,说自己被欺负得快死了,无法忍受,要求省公司为他主持公道。

“这不是胡搅蛮缠吗?”沈达说,“他老婆的车成了王八,算咱们公司的事?”

“真的不算吗?”苏宗民追问。

沈达问:“你在办案?套我话吗?”

苏宗民说,李勇坤老婆的车只是让人划了,即使被偷得不见影子,那也是地方的事情、警察的事情,跟省公司监察部没有关系,绝对不需要他们立案查处。他打电话给沈达只是例行通气,由于李勇坤强烈反映,省公司领导要求他们跟地方公安部门联系,了解一下情况,表示对本系统中层领导干部的关心和支持。他已经按领导要求打过电话了,他觉得有必要告知沈达。

“不就是一辆女车给搞了,干吗呢?”沈达不解。

原来李勇坤的反映相当严重,认为破坏车辆者是故意的、恶意损毁,属于打击报复性质。是什么原因让他遭受打击报复呢?李勇坤提出,他在工作中一贯坚持原则,不赞成一言堂,反对个人说了算,独断专行,因此受到忌恨。电杆厂旧址被外边人员占用,搞得乱七八糟,他提出过不同意见。这一次该地脏乱差被报纸曝光,受到环境整治检查组突击检查,最终工场被迫迁走,场地收回电业局。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但是因此他受到了报复,他妻子的车只是开始,如果不加制止,还会恶性发展,可能危及他和家人的人身安全。

因此事情很严重。

李勇坤怎么会咬定其妻轿车损毁与电杆厂的事件有关?他提供了一个信息:其妻车辆遭损当晚,有人看见一个绰号“大毛”的家伙在他们小区一带活动。这大毛就是电杆厂旧址的承租者,因为被迫将工场迁走,对他李副局长耿耿于怀。

“这就怀疑人家了?”沈达质问,“李勇坤怀疑谁就是谁吗?”

苏宗民说:“怀疑归怀疑,有证据才算数。”

“对嘛,让他找证据给我。”沈达说。

“为什么给你?”苏宗民问,“沈局长也有一份?”

沈达说:“连我也怀疑吗?”

苏宗民认为人家有理由怀疑,但是他很清楚,沈大局长不会如此行事。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行事风格,损毁女车那种事比较适合小人物去做,沈达敢来硬的,不怕明的,不会喜欢偷偷摸摸,暗中行事。

沈达感叹道:“他妈的,这个世界上谁最知道我?苏宗民。”

“别那么说。”

“谦虚啥呢?咱们哪里出来的?都是一个遗传。”

苏宗民立刻更正:“我不敢攀。我老爸什么下场?不是你老爸。”

沈达立即斥责:“干吗只记着这个?没劲。我说是就是。”

隔天,李勇坤找到了沈达这里。

他声称已经忍无可忍。他老婆的事情不只关系一辆车,事关他的面子。这也不是他一个人或者他老婆的事情,是他们一家人的事情。

沈达说:“我知道你说谁。”

李勇坤说,大毛在他们家小区活动,他有证人。

“看到他在你老婆车上划王八?”沈达问。

李勇坤承认只看到人在小区里,没看到具体作案过程。但是这就够了。

“我看不太够。”沈达说,“只怕这个证据不管用,你还得使劲找。”

李勇坤说他会的,绝不放过。他不是只盯住一个大毛,他看住的是大毛后头的人。大毛敢这么干,后头肯定有人指使教唆。

“那是谁啊?”

他说:“是谁谁自己知道。”

沈达点头:“看起来还是有点坏脾气。”

他劝告李勇坤冷静一点。以他看,这件事没多少搞头。也许李勇坤已经把后边的事情也都考虑了?是不是他已经准备另谋高就?因此有意折腾,权当告别演出?其实李勇坤早就可以考虑离开,别人没有条件,他有条件,利用关系调到地方上,找个热门单位,权力部门,先平调当个副职领导,过两年起来当头,掌管一大部门,多好。何必待在这里受欺负、生闷气,自己脾气很坏,老婆的小车也跟着王八?

“我要走早走了。”李勇坤咬着牙说,“但是我坚决不走。”

沈达笑,问他是不是对本系统很有感情?因为工资还行,福利不错,比较风光?或者他还心里不服,要跟个谁奉陪到底?

李勇坤说:“对。”

两天后,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告诉沈达,李勇坤这件事闹到他们那里去了。本来就是一个小情况,轮不上出动警察,但是上边领导发话了,他们得介入,哪怕走走过场,表示一下态度。他给沈达先通个气,很快会有警察上门办案了。

“没关系,来吧。”沈达说。

然后警察来了,找这个问那个,了解背景,追究根源,寻找线索,认真办案。他们没找沈达,找了李勇坤,还有陈子华等人。电业局里议论纷纷,都说李副局长小题大做,真舍得折腾,不像是小车给人搞了,倒像是太太让人搞了。

沈达说:“随他去。”

当时恰值夏季用电高峰时期,本地又遇大旱,水电处于低谷,抗旱抽水用电量却急剧上升,供电缺口比较大,各县频频报警,沈达决定下乡检查一周时间,协调解决基层困难。此时此刻拍拍屁股走人,给李勇坤留下充分的折腾时间和空间,沈局长很放得开。下乡前,他依例宣布由李勇坤坐镇局里,负责日常工作。这只是一种例行行为,并无特别意义。局里各部门一向各负其责,有事都直接报告局长,早就形成习惯。局长发话才能解决问题,李勇坤只具空名,手无实权,根本指挥不了。

沈达跑了市境南部几个旱情严重、供电缺口较大的县,设法现场调度,从全市用电份额里切出一些额度加以支持,同时请求省公司提供保障,增加本市的用电额度。连跑数日,星期六下午,沈达到了山边变电站。该变电站位于深山,是一座中型变电站,本市南部几县的主要输电枢纽。沈达在该站检查工作,当晚就住在站里。

那顿晚餐在变电站食堂里吃。变电站站长郑家国派人就近采购,弄到些野味,土鸡土鱼,以及各种新鲜蔬菜招待沈局长一行。他还准备了茅台、五粮液,以及若干洋酒,请局长审定。因为下乡日程将满,隔日准备动身返回,当晚沈达同意让随行人员放松一下,什么酒都上,想喝什么喝什么。他自己当晚只喝啤酒,他特地说明,不是他不与民同乐,是昨天在县里,给他们多批了几个用电指标,书记县长高兴坏了,请他吃饭,拼命拿白酒灌他,弄得今天一天缓不过劲,只能喝啤酒。

郑家国说:“局长这样不行,人家县里可以灌你,就不许咱们站里自己人灌吗?”

沈达说:“你倒是找个人来,看敢不敢灌。”

没想到人家真的找出个人来,是郑家国手下的一个职工,女孩,二十出头,姓庄,是郑家国的一个远亲,管郑家国叫六姨丈,招工到了这里,在六姨丈手下当操作工。女孩长得小巧,眉目玲珑,模样俏丽,穿着土气,野性十足。这人少不更事,没大没小,不知天高地厚,搞不清楚状况,不明白局长有多大,只知道沈达管着她六姨丈。这一点于她没什么特别感觉,因为管得住她们家六姨丈的人很多。郑家国惧内,老婆在家说一不二,小女孩是郑家国老婆那边的人,中学毕业跑到变电站上班,就是郑妻一句话办的。小女孩跟六姨丈胡搅蛮缠,郑家国还让她三分,所以虽然局长管着站长,那也就是跟她六姨以及她本人差不多,没啥了不起。

当晚喝酒,这女孩被郑家国派上用场,专攻沈达。沈达喝啤酒,她也喝啤酒,她喝一杯,沈达也必须喝一杯。别人敬沈达酒,别人必须喝完,沈达可以随意,轮到她不行,她敬的酒沈达必须喝,不喝怎么办呢?局长已经表过态了,不喝就灌。

“怎么可以灌我?”沈达不赞成,“我是局长。”

她说局长也一样,不能欠她酒。

“欠你酒,发情好不好?”

“不好。要你喝酒,不要你发情。”

众人哈哈哈哈,笑翻了。

原来小姑娘是连山那边人,口音特重,发情发钱混淆不清。

她还真敢给局长灌酒。她倒了一满杯啤酒敬沈达,沈达哄她把酒喝掉,自己只喝一口作罢,她在一旁发作,跳着脚嚷嚷,说局长骗人,小狗,不行。沈达发笑,看女孩一张脸涨红,生老大气。没想她不是嚷嚷就够,居然跑过来,端起沈达的酒杯,捏住沈达的鼻子硬灌。这动作也太出格了,席间大家都叫,让她别乱来,郑家国更是脸都白了,只怕沈达恼火。没想到人家沈局长很受用,扬着脸,闭着眼睛让小姑娘灌酒,咕噜咕噜,大半杯啤酒全都喝进肚子里。

大家热烈鼓掌,哈哈哈哈,气氛大好。

“再来。”小姑娘越战越勇,“局长‘情’多我不要,就要局长喝啤酒。”

众人在一旁起哄,说小庄傻了,光知道替六姨丈灌酒。局长口袋里都是“情”,找支笔给他“亲”一下,小庄就回家盖大楼吧,一辈子吃不完。

沈达故作严肃:“这是‘亲’上面,还是‘亲’下面?”

众人又笑翻了。

那时沈达已经有几分酒意,他感叹道,他有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连山仔,很他妈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最铁不过也最恨不过,说不清楚。那家伙说起话跟这个小庄一模一样,上课“嫂嫂”,立正“少戏”,妈的,多少年了。

就在这时,有告急电话从市区传来。

是陈子华打的电话,那边出事了。

市区人民会场当晚有一个“快乐家庭”表彰活动,由市妇联等几家单位联合主办。该活动已经开展数月,全市上下许多家庭载歌载舞,积极参加。经过紧张角逐,表演评选,众多快乐家庭已经产生,分别获特等奖和一二三等及优秀奖,今晚于会场举办颁奖晚会。晚会原定七点半开始,因为等一位重要领导,拖了点时间,到七点五十分才正式开始。不料只进行了十分钟,第一个节目刚刚上演,八点整,会场突然停电,全场一片漆黑。

“是碰上了分区限电拉闸。”陈子华报告。

近日里供电形势严峻,时值盛夏高温,单位家庭各种制冷设施全面开启,人民生产生活用电大增,恰又本地大旱,水力发电大减,抗旱用电却相应剧增,全市供电缺口很大。电业部门按照上级要求,启动各种应急措施,根据生产生活及抗旱需要调配用电,市区实施分区拉闸限电,以保证重点,渡过难关,拉闸限电的具体区域时段均经过报纸公告。按照原公告,市区东部一片区域于今晚八时停电,至明晨六时恢复供电,人民会场恰在这一区域。

“他们不知道要停电吗?”沈达问。

原来有个情况:于人民会场举办的这个快乐家庭表彰会本定于明天举办,与限电安排并无冲突。副书记冯超原定参加会议,给快乐家庭发奖,不料省里来了通知,冯超必须于明天到省城开会。为了保证领导出场,主办单位只得把活动改在今天晚上,由于类似活动牵涉面相当广,临时改动非常麻烦,主办单位慌里慌张,顾此失彼。据他们说,虽然手忙脚乱,也还记得供电这码事,妇联有一个领导给供电局领导打过电话。

“找谁了?”

找的是李勇坤。李勇坤不管事,不太用心,可能不知道当晚那一带恰逢停电,认为正常供电不会有什么事,接电话后未作任何安排。今天晚上李勇坤不在局里,也不在家里,手机没开,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发现停电后人家追了过来,陈子华找不到李勇坤,所以直接把电话打到沈达这里。

沈达问:“你刚才说谁了?冯超?他在会场上?”

“是他。”

沈达摇头:“李勇坤该死,大水冲了龙王庙。”

陈子华询问怎么办。情况相当麻烦,人民会场范围大,聚集的人多,空调机加上照明和舞台灯光,用电量不小。临时启动会场用电,相应地就得停掉其他一些地方用电。根据供电线路的具体情况,可供选择的方案不多。机关不能停,医院不能停,工厂不能停,只能停居民小区。小区这个时候能停吗?事前没有公告,群众全无准备,各家各户空调高速运转,电梯上上下下,突然闸门一拉,电灯灭了,电梯停了,电视哑了,空调没了,热死人了,有的需要二次抽水的楼房可能连自来水都断,老百姓还不把供电部门骂死?

沈达说:“骂是小事。”

此时此刻,会场那边更麻烦,让诸位领导坐在黑洞洞的座位上,这个问题倒在其次,会场里聚着千把号人,那才危险。此刻没有照明,没有制冷,会场上黑暗闷热,扩音设备全都失灵,那么多人大呼小叫,躁动不安,那么多快乐家庭,有老有小,一会场人摸黑行动,万一引起骚动,摔坏了老人踩死了小孩,那还了得。

“先顾这个,停其他的。”沈达下令。

几分钟后,告急电话再次到来。

人民会场恢复供电,但是没待观众们松一口气,电闸再次跳开,全场停电;然后再启动,再跳,这时不敢再启动了,电业局紧急处置人员赶往该地,技术人员估计是线路发生重大故障。市区人民会场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建筑,因为时日已久,设备严重老化,内部供电线路和设施早就需要更新,由于经费困难一直未能实施。今年年初该单位弄到一笔钱,安装了新的空调机,解决了制冷问题,使用的却还是原有的线路与设备。由于耗电量大增,关键时刻撑不住,于某个薄弱环节崩溃。

有一个紧急电话追了过来,竟是冯超,冯副书记。

“沈局长在哪里?”他问。

沈达说:“我在县里安排抗旱供电。”

“人民会场为什么突然停电?”他口气严峻。

沈达称自己刚接到报告,正在下边用电话遥控指挥技术人员和工人们做应急处理。他下乡时已经安排领导主持工作,处理应急事务,现在却找不到人。

“那是谁!”

“李勇坤。您外甥。”

冯超一时语塞。

沈达在电话里建议立即疏散会场人员。沈达说他的技术人员分析,会场线路可能出现了较大故障,能否迅速排除很难说,隐患如果不处理彻底,超负荷运行,跳闸停电还是小事,引发火灾就严重了。由于天气太热,电力中断,老老小小那么多人摸黑挤在会场相当危险,从安全计,应当赶紧组织在场工作人员稳定群众,安排有序疏散,哪怕撤到会场外的空地上也好。晚会恐怕很难开下去,改期为好。

“这些不用你说!”冯超厉声道,“快把你们的事办好。”

沈达收起手机。

这时他的眼前又是一满杯啤酒,郑家国的野丫头笑盈盈又站在沈达身边。

“这是干什么?”沈达问。

她还要。

沈达把头一扬,闭上眼睛,让对方捏着鼻子,把那杯啤酒灌进嘴里。

“哎呀,痛快。”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