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主任查案

苏宗民查沈达的第一个案子很小,“含金量不高。”那本来不算什么事,只因为苏宗民力主要查,才成其为一个案子。

沈达所在的电业局有一片旧库房,房前有块空地,位于城市南郊,为早年地区供电公司所辖电杆厂旧址,后来几经变迁,终于荒废,成了该市电业系统杂物废品的堆放场。沈达的一个朋友看中了这片旧库房,租去办厂。这位朋友搞塑钢家具,生产民居卫生间使用的塑钢门,工艺不复杂,却需要比较大的场地,正规厂房费用太高,沈达这个旧库房正合适。有人向省公司写了封举报信,说沈达到任不久,一手遮天,利用职权,未经研究,擅自处置,假托“租用”,将国有地产无偿转交私人朋友办厂牟利,从中谋取好处。这封信显然出自知情者之手,直送省公司领导。公司总经理齐斌批了几个字,很简单,没说怎么办,只让公司监察部苏宗民阅处。

于是就“阅处”。苏宗民让本部相关工作人员将该信件及领导批示登记造册,让大家传阅,并讨论处置意见。讨论中几个干部都说,该举报信为匿名,可以管,可以不管。举报信提到的事项很小,牵扯的只是一块空地,几个租金。电力单位家大业大,几个租金实为零头之零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使该举报情况属实,也算不上什么案子。如今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大家都会读书写字,举报信满天飞;如果信里有些啥都拿来查,哪里对付得了,只能抓住大案要案,集中力量办理。

“你们意见是不管?”苏宗民问。

当然不能不管。管的方式有很多,比如先放下来,等一段时间,如果还有进一步反映,可根据新情况再考虑。另外也可以把信件摘要一下,转请基层电业局自查并反馈领导,材料存档以备查。这都不违背领导要求,在举报信上,齐总批的是“阅处”,并没有提出具体意见。

苏宗民摇头道:“不行。”

他自有主意。几天后他拿着那封举报信找到齐总汇报,在总经理的候见室里坐了两个多钟头。总经理日理万机,事务繁多,加上女领导又是女强人,工作狂,管得很具体,事情便格外多,每天她往办公室一坐,总是电话不断,汇报、求见者川流不息。苏宗民这件事与齐总当天需处理的诸多重要工作一比,实属非常一般,因此他排不上号,在总经理室外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茶杯守了几个小时。老总的女秘书小秦里里外外,出出进进,不断往苏宗民茶杯里续水,还问他是不是另找时间再来?苏宗民锲而不舍,坚持不走。

一直等到天黑,下班时间早过了,电话稍息,上门者止步,齐总终于办完各重要事务,让小秦把苏宗民叫了进来。

“苏宗民你还让不让我吃饭?”老总嘴一张却是质问。

苏宗民说:“是齐总不让我吃饭。”

说得老总也笑:“你还赖我?有事快讲。”

苏宗民汇报“阅处”结果,他们监察部几个人商讨,有些不同意见,考虑再三,他觉得举报的事项虽然不大,还是应当查一查,有问题可以及时发现处理,没问题也能还沈达一个清白。他们准备派人下市局了解一下情况,请求领导指示。

老总很明确:“你们认为该了解就去吧。”

苏宗民点头:“行,我来安排。”

“你安排谁去?”老总问。

苏宗民准备让监察部的副主任田如山带个干部去走一趟。齐斌总经理一听即明确表态:“不要,还是你去。”

苏宗民表示,不是他推,是有些不合适。公司里大家都知道,他跟沈达是老乡、老同学,事情牵扯沈达,他自己出面可能不好。

齐总说:“这个不是问题。”

她一定要苏宗民亲自办理。她说沈达这个人看来还有办法,调到下边任职不久,工作开展得不错,搞了整顿,单位面貌有很大改观。搞整顿抓工作难免得罪人,有人告状不奇怪。有人告当然需要了解,该查要查,有问题要处理,但是查和处理都得把握好,不能搞出问题,所以要苏宗民亲自去办。老乡老同学不是什么问题,不属于需要回避范围,领导充分信任,苏宗民尽管大胆工作。

苏宗民坚持:“还是另派个人好,毕竟我跟他关系比较特殊。”

“就是要你这个特殊。”齐总说,“也让你回家住两天。”

苏宗民说,回家问题不大,上个月刚回去过,家中老小安好,不需要太操心。

“你怎么搞的?”领导忽然质问,“调你上来时说过,公司帮助你安排家属工作,房子也给你解决,为什么你自己拖拖拉拉,总是一个人在食堂晃来晃去?”

苏宗民说:“齐总也一样啊,食堂里老见面。”

“你还向我学习?”

苏宗民苦笑,说真是辜负了领导一番好意。不是他有意向领导学习,或者喜欢吃食堂当单身汉,是家里确实有些困难,情况比较特殊,不容易下决心。

“听说你爱人很会读唐诗?”老总忽然打听。

“谁跟齐总胡说?沈达?”

齐斌点头。当初打算调苏宗民到省里来,她问过情况。沈达告诉她,苏宗民的妻子在乡下小学工作,结婚时还是一个民办老师,几年后才成为公办教员。齐总感到奇怪,问苏宗民怎么会找这么一个对象?是小老师很好,长得漂亮?沈达说人不错,长得不怎么样,有点矮胖。当年曾经有一个大学女同学追苏宗民,是省城人,长得真漂亮,很把苏宗民当回事,曾经跑到连山工地找他,但是最后不敌对手,输给了乡下小老师。为什么?因为乡下小老师很纯朴,特别擅长读唐诗,把苏宗民给迷住了。

齐斌听了很不以为然:“会读唐诗就赢?”

沈达笑:“我也纳闷呢。以后齐总可以问问他。”

齐斌问起苏宗民家属情况,想起了这件事,果然追问读唐诗典故,弄得苏宗民一脸尴尬,只得说清缘故,说夸她会读唐诗纯属调侃,是沈达在笑话他。

齐斌当即哈哈大笑,乐坏了。

苏宗民不想跟老板多谈家里事情。看看齐总心情不错,他还想把事情再扭过来。于是又争取了一次,说沈达这件事怎么办呢?还是让田如山去处理吧?

“不要,就是你。”齐斌却不松口。

“我跟他确实是……”

齐总不耐烦了:“天都黑了,让不让我吃饭啊?”

没有办法,苏宗民悻悻而出。

隔天早晨,还没到上班时间,苏宗民在宿舍接到了沈达的电话。

“苏主任惨啊,”沈达开玩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宗民没好气道:“沈局长耳朵真长。”

沈达在电话里吹牛,尽管他离开省公司,去了偏远地,公司里的声音还都听得到,不说其他的,苏宗民在齐总办公室里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那声音隔山隔水,他都听得一清二楚。苏宗民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一封举报信,没啥好东西,柜子里一丢行了,了解个屁,劳民伤财。苏宗民抓着不放,非拿举报信做点文章,还不想自己出面,要派田如山上场。人家齐斌总经理有水平,逼着苏宗民自己上。瞧,苏宗民这么搞,不只给沈达找麻烦,给自己也找了麻烦。

苏宗民发狠道:“行,听你这么一个电话,下决心了。这回一定给沈局长找点麻烦。”

“没问题,欢迎。”沈达问,“什么时候来搞?”

苏宗民说:“我还能告诉你吗?”

对方大笑:“你还瞒得过我?”

苏宗民不笑:“行了,时到花便开。”

那几天单位里正好还有点日常事务需要处理,苏宗民没急着动身。过了一个周末,星期一早晨到单位上班,苏宗民把大家叫到一起开会,布置一周事务,然后指着一个年轻干事,让他一起走,有点事。年轻人跟苏宗民到了大楼下的停车场,一辆轿车已经守在那里,上车时年轻人问苏宗民这是上哪去?苏宗民才告诉他是要出差,离开省城去会一会沈大局长。

年轻人挺吃惊,因为事前没有通知,连个笔记本都没带。

“不必,都有。”苏宗民不动声色。

苏宗民搞得挺神秘,那是故意的。事实上,了解落实类似举报事项属普通业务,根本不需要搞到这种程度,事前完全可以也应该给下边市电业局的办公室打个电话,通知省公司苏主任等一行前去,要求告知相关领导,安排接待,配合工作,等等。苏宗民不按常规行事,因为办的是沈达的事情,该同志与他人有别。

他们只到半路,沈达的电话到了。

“苏宗民你搞啥?突然袭击?不吭不声鬼子进村?”

苏宗民不禁摇头,感叹沈达消息真灵通,一点不假。他当即在电话里追查,问沈达消息是谁泄漏的?内鬼在哪里?拿了沈局长什么好处?除了苏主任一行的动向,还说了什么关键案情?沈达让苏宗民不要故意弄得这么严重,情况他全都知道,包括老总批示里有几个标点。在省公司滚那么多年,这点渠道还是有的。

“我不管你查什么怎么查,先安排今晚吃饭,跟你的大案子无关,就是老同学老朋友叙叙旧,没别的。”沈达说。

苏宗民道谢,免了,他的习惯沈达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吃请,因为肠胃不好,你还不请吃,因为特别抠门,但是公务饭局除外,谁都得出场,你也一样。我今晚是公务饭局。”沈达说,“反正不管你,我已经通知你了,别安排其他事。”

苏宗民说恐怕不好,他也已经安排了,是大事要事,今晚直扑沈局长办公室查账。

“哪有什么账啊,就几块塑钢门,人家举报的那种。”沈达大笑,“我让他们给你准备一块,扛回去安在厕所门框上,防水防潮,轻便结实,比木门好用。”

苏宗民嘿嘿,表扬这主意不错。只怕到时候厕所门一关,坐在马桶上拉不下尿不出,那可怎么办?

“报警啊。”沈达哈哈大笑,“找我也行,我帮你摆平。”

然后还说正事。沈达批评苏宗民没事找事,拿一份匿名信当案子,真不够意思,他意见很大。但是意见再大,还是应当认真配合苏主任工作,所以今晚他特地安排一顿饭,协助苏宗民办案,饭一吃完案子就清楚了。今晚饭局有一个重要人物出场,是本地的张副市长,有关案情该领导很清楚。刚才他给张副市长打电话,人家一听说省公司苏主任来,高兴坏了,说大家熟人、老乡,难得光临啊。张副市长今晚原有贵客要接,他一推不管,特来陪苏宗民,面子够大的了。

苏宗民感叹:“你是逼我啊。”

沈达让苏宗民别弄得这么悲壮,最多喝两杯酒,不发情,也不用亲。

他又在影射苏宗民的连山腔。早年沈达喜欢拿连山仔的“嫂嫂”讲事,现在改了,以“发情”说笑。连山一带口音,“钱情”不分,“签亲”混同。沈达曾经讲笑话,说有一个女出纳给大家发奖金,要大家在签领单上签字,单子上边的空白处留给大家签名,最下边的空白处是留给领导签批。女出纳宣布说今天发钱了,大家到我这里来签一下。她说成今天“发情”了,大家到我这里来“亲”一下。大家说“发情”好啊,“亲”哪里呢?上面还是下面?女出纳说这么笨,不会看吗?下面是给领导“亲”的,上边才给你们。

苏宗民赶到市区时,沈达已经把当晚饭局安排好了。地点在市宾馆,是比较适合做公务接待的地点。沈达的这个安排苏宗民不能推辞,因为人家把当地领导请出来了,这位张副市长又是苏宗民的熟人,早先的张县长。苏宗民在连山水电厂工作期间,张光辉在当地当县长,彼此工作配合很多。他们仨出自同一个大院,打小相识,私交长久。张光辉很能干,升得挺快,沈达父亲去世那年他是县长,不久就当了县委书记,如今又给提到市里当副市长。此刻沈达请他出来见苏宗民,于公于私,苏宗民都得出场,没法拒绝。

苏宗民进宾馆餐厅的包间时,张光辉和沈达早都到了。苏宗民与主人握手时,张光辉即郑重通报,说有一个情妇来了,本来他应当去陪情妇吃饭,一知道苏宗民驾到,他赶紧另做安排,先顾朋友,然后再顾情妇。

沈达笑道:“张副市长牛啥?人家苏主任情妇比你多。”

苏宗民批评:“沈局长最歪。”

原来他们是拿连山腔开玩笑。这天省政府办公厅有一位陈副主任到本市来,原定张光辉接待,张光辉设法脱身,跑到苏宗民这边来,他所谓“情妇”讲的就这个事,用苏宗民的连山老家话打趣。连山那一带人管“钱”叫“情”,管“陈”也叫“情”,他们嘴里的“陈副”就成了“情妇”。张光辉在连山任职时间长,语言能力强,学了一口地道的土话,私下场合,喜欢拿连山土话调侃,说说“情妇”,“亲”一“亲”。那顿饭从一开始,他和沈达互相配合,不断拿苏宗民“嫂嫂”打趣,有如当年在旱冰场,只是不再肢体相向,只拿嘴巴冲撞,哈哈哈,一顿饭吃得格外“亲”。

如沈达所言,当晚他拿饭局“协助办案”。席间张光辉告诉苏宗民,市电业局南郊库房租给私人办厂,这事他最清楚,因为就是他请沈达帮助支持的。办厂的小老板是下岗工人,凑点小本钱,创业,做塑钢门,需要找个场所,看中了那片旧库房。小老板于市长接待日找他反映困难,请求帮助,他很同情,给沈达打了电话,请沈局长体谅下岗工人的困境,多做点好事,少收点租金,沈达爽快答应。听说沈达为此还得罪了局里一些人,因为房子虽破,场地不小,另外还有人看中。

“苏主任这一听就清楚了。”沈达开玩笑,“回头他会马上写报告,建议评我为下岗工人爱心模范。张副市长你信不信?”

张光辉表示,市政府可以帮助盖一个公章,他会“亲”个意见,写明情况属实。

苏宗民相信,即使没有张光辉,这里还会有人替沈达“亲”意见盖大印,此间沈达没有做不到的。电业部门虽不受当地政府管理,沈达在这里却是自己人,他父亲当过本地的专员、市长,虽然已经过世,留下的人脉依然十分充足,他在本地长大,生性豪爽,喜欢交朋友,有大哥风,眼下回乡任职,自然如鱼得水。

第二天苏宗民领着他的人查阅了有关资料。根据了解,那片旧库房确如举报信所反映,号称出租,局里却无一分钱进账,但是也不能说这笔租金不存在,因为双方白纸黑字签有合同,目前承租者属拖欠租金性质,应收公款并未让谁一笔勾销。算一算,对方该缴的租金总计不足万元,不是很大的数目,因为确定的租金非常低。沈达很坦然,说这件事确实是他一口答应的,没跟谁商量过。地方上领导亲自打的电话,面子得给人家,而且帮助下岗工人创业,说得过去。电业局家大业大,几间旧库房根本不算什么,暂时欠几个租金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人家下岗工人可不一样,足可进几吨料,缓一口气,养家口。

沈达兴之所致,忽然提议苏宗民到现场看看。他说人家告了半天,你们几个福尔摩斯只在办公楼里查查账问问人怎么行,应当深入现场查核,看看有没有可疑脚印血迹以便破案。苏宗民点头,说他是想去看一看。沈达即调来一辆面包车,亲自陪同去了城南,这里离市中心不算远,也就三四公里模样。苏宗民一行看了那片库房,果然是一地杂乱,到处堆着废弃物品,还有生产中的塑钢门和配件。正在创业当小老板的前下岗工人被叫来见面,苏宗民一看,明白了。

这人他认识,亦属校友。当年苏宗民与沈达在旱冰场打架时,此人在场,为三个奉命捉拿小“连山仔”的捕快之一,沈达的小兄弟跟屁虫,小名“大毛”。这人也是个干部子弟,大院伙伴,当年家住行署机关宿舍区,父亲是个局长。他本人书读得不怎么样,中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工厂,工厂倒了后自谋职业。说他是下岗工人没有错,沈达关照他,显然也不只出于对下岗工人的一片爱心。沈达喜欢干这种事,帮兄弟们一把,苏宗民亲自受惠过,他很清楚。沈达当然不可能是南海观音什么都帮,对自己人却不吝援手。张光辉介入这件事因此就不奇怪了,小时候大家都是一伙的,此刻能帮则帮,即使“大毛”租沈达的场地跟张副市长本无关系,此刻纯为应付调查,张光辉也会愿意友情帮忙,给苏宗民一个说法。

“看来大毛混得不怎么样。”苏宗民对沈达发表感慨。

沈达说,这家伙早几年不太长进,打架伤人给判过一年。

苏宗民提起沈达所谓的“官家遗传”。苏宗民说,看起来也不尽然,同样的大院伙伴,张光辉当了市长,沈达当了局长,大毛还是那几根毛。

“不是还有一个苏宗民当了主任?”沈达调侃,“不比大毛多几根毛?”

沈达告诉苏宗民,比大毛混得差的多着呢。当年跟着他当小随从的小山,父亲当到地委委员,官不小了。他们家五个小孩都不会读书,早早出来,都安排进好单位。当年市里的糖厂是好单位,工资高奖金多,小山家五个小子有三个进了该厂,包括小山,他们都娶了同厂女工当老婆,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没想到后来糖厂不行了,大家都下了岗。一家全是下岗工人,都找老头子要饭吃,每天上午一起把孙子孙女带到老头子家,请爷爷奶奶管饭,他们自己找个地方结伙打麻将去。老干部家庭里,类似情况并不太少。

“这是遗传没有传好。”沈达说,“老爹当官,不愁吃穿,背有靠山,靠山吃山,只知道依靠,情况一变就完了。”

苏宗民说:“这个叫做特定环境影响,跟遗传不相干。”

沈达不屑:“咬文嚼字。办案办上瘾了?”

他问苏宗民回去以后准备怎么向领导汇报?本大案要案就此了结,还是打算继续深入办理?苏宗民闭口不谈,只让沈达注意打听,到时候本案中的标点符号有几个,想必公司里会有人向沈局长密报。

沈达再次表示不满:“你苏宗民真不够意思。”

苏宗民立刻回应:“是你活该。”

“怎么说?”

苏宗民说:“你心里清楚。”

苏宗民建议沈达继续深入研究一下遗传。看起来有些毛病确实是从上辈子那里传过来的,弄不好会置人死地。据说有一种基因治疗办法,也许可以解决问题。

沈达笑:“行了。”

这个案子只能办到这里,苏宗民心里很清楚。不管沈达是否做了手脚,张副市长是不是他请来友情赞助,仅从现场情况看,租用者大毛确属创业阶段。小老板挣扎为生,手中不可能有多少资本。以苏宗民对沈达的了解,沈达可能很敢,但是绝不会从这类朋友手中揩油要钱。所以沈达在这件事上虽然有私,但是目前没有发现、他也不太可能从大毛手中为自己索贿。

苏宗民并没有立刻回省城,他安排随行的干事先走,自己回连山住了几天。苏宗民调省公司后没把家搬到省城,妻子和女儿一直住在连山水电厂的宿舍。妻子仍然在附近村小学里当老师,岳父岳母年事已高,也还在厂区附近的小山村里生活。这一次下来办案前,公司老总齐斌曾特意交代,让他回家住两天,跟家人团聚,看看女儿,听听老婆读唐诗。领导是好心,考虑到该干部服从工作需要,与妻女分居两地,有意借工作之便,批准他们鹊桥一会。领导关心当然得领情,苏宗民本次回家,也还另有要务。

当时他们这个家庭面临一个特殊事项:女儿要上中学了。苏宗民的女儿出生于深山间,从小生活于父亲工作的连山水电厂,小学就读于母亲任教的村小学,读初中需要离家去镇中学寄宿,周末才能回家。这孩子很聪明,颇得苏宗民遗传,书读得挺好,特别是数学,小学读了六年,数学从没被考倒过。但是村小学不是好学校,苏宗民的女儿在山沟里遥遥领先,出了山就不好说。镇中学也不是好学校,师资和施设都不行,教育质量很差,女儿去镇中学读完初中后,如果中考发挥得好,她有望进入县城一中读高中。连山一中在本县首屈一指,放在市里不算好学校,却是她原先最好的可能,除此别无他选。现在情况忽然变了,苏宗民调到省城工作,只要把家搬离,户籍迁入省城,他女儿就具备进省城中学读书的资格与机会。苏宗民很爱自己的女儿,作为父亲,有责任为女儿争取好的学习条件,帮助女儿创造未来。

对很多家庭来说,这件事不言而喻。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从深山到省城,无异于一步登天,没有机会还要想办法,有机会何乐不为。但是苏宗民有些不同,他本人出自机关大院宿舍,母亲和妹妹一直生活在城市里,他因为某种命运机缘落到山间,在那里工作成家,落地生根,一过近二十年。苏宗民早有在山沟里终老的打算,一家人在山间生活惯了,并无离开的想法。省公司一张调令把苏宗民调离深山,他走得不太情愿,当时考虑不去不行,去了也不想待久,一年半载后还是要设法回来;因此尽管公司老总答应帮助家属调动,还可以安排宿舍,苏宗民不为所动,坚持吃食堂,与家人两地分居。苏宗民的妻子林秋菊没有不同意见,她听丈夫的。她本人出世时两眼一睁,就在山沟里,十几岁跟着父亲当民办老师,领着山沟里的十几个山村小孩读唐诗,像只小母鸡守着一窝小鸡。过惯那种日子,忽然间把她扔到省城来,不说出了门就晕,看到人都像妖怪,至少是分不清东南西北,听不懂张三李四。她在山沟里可以当个小学老师,到了省城真不知道可以干什么,这边的唐诗完全是另一种读法。

苏宗民回到家中,跟妻子商量是否搬家,让女儿到省城中学。他妻子一时无言。

苏宗民说:“咱们家在山沟里,省城不是咱们的地方,这不错。但是女儿跟咱们不一样,有好的学校没让她去上,以后咱们会后悔的。”

林秋菊想了半天,试探道:“或者让她跟你去,我就别走了?”

苏宗民说:“不行。你得克服困难。”

她发呆,表情紧张。对她来说这个困难很大。

苏宗民调到省公司的那年国庆节,林秋菊带着女儿到省城探亲,一家人在省公司招待所住了几天。有一天苏宗民带着女儿去新华书店买书,林秋菊在招待所洗衣服,她嫌招待所客房里的香皂不好用,擦擦手,到外头买肥皂。他们这招待所附近街上有一家杂货店,苏宗民曾经领她去买过东西,她记得那里有肥皂。可是只过了条马路,走一个路口,居然就把她走晕了,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找不到回招待所的路。她向路上行人打听,却没有谁听得懂她的话。如没头苍蝇般,她在那一带转了两个多小时;直到苏宗民父女回来,看到洗了一半的衣服丢在洗衣盆里,林秋菊不知去向,知道不对头,赶紧出门找人。最后苏宗民在路边一个垃圾桶附近找到她,她坐在地上,已经走不动了。该地方与他们住的招待所只隔一个路口,直线距离不超过五十米。

那以后林秋菊一想起省城就感觉头晕。

当晚苏宗民夫妻俩去岳父母家。苏宗民把自己与妻子商量的事情告诉老人,岳父态度明朗,支持女婿,主张女儿林秋菊克服困难,为了孩子,也为了苏宗民的前途。

“我没什么。”苏宗民说,“主要考虑孩子。”

当着父母和丈夫的面,林秋菊竟然失声哭泣。

在她的印象里,省城太可怕了,困难太大了。苏宗民安慰她说,咱们也不是要一直住在那里。等女儿读完中学,考上好的大学,如果觉得不适应,还可以再搬回来。

经苏宗民和家人反复劝说,林秋菊终于点头,答应听从。

回到家中,夫妻俩都没睡好,半夜里把电灯打开,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

林秋菊跟苏宗民提起一件事:半个月前,苏宗民的妹妹给她打来一个电话,说苏宗民的母亲近日身体不太好,念叨要看看孩子。那个周末她特地带着女儿去市区探望老人,在大院五号楼家中住了一夜。

“妈跟我说了你爸。”林秋菊说。

苏宗民有些意外。“我妈怎么说?”他问妻子。

那一天婆婆对儿媳妇说,苏宗民的父亲要是能想开一点,不争那个名声、不想那个位子,可能就不会出那些事,人就不会死,一家人也不会那般落魄。

“她让我要跟你说。”林秋菊告诉丈夫。

苏宗民明白了。

他告诉妻子,母亲的意思他清楚,妻子也可以放心。不管他在山沟里当厂长,还是去省城当主任,往事一直都在他心里,那个痛永远不忘,他不会是苏世强第二。

回乡省亲毕,苏宗民返回省城。

他的车刚走出连山,在前往市区的长山隧道里,沈达的电话到了。

“你拐进城一下。”沈达吩咐,“有事跟你说。”

苏宗民问他:“你知道我在哪里?”

沈达推测,根据启程时间,按照通常速度,没有特别的情况,此刻苏宗民大概在长山隧道一带。

不由苏宗民骂了一句:“你简直是大仙。”

沈达知道苏宗民今天必须赶回省城。他没打算跟苏宗民磨蹭,只是前两天见面时,苏宗民忙着办案,他又有些事情,时间比较紧,话还没说完,有几句话非说不可,所以让苏宗民进城一下,不必花太多时间。

“你再走半小时,市区迎宾路路口那个加油站,右手边有一个福兴茶楼,装修很漂亮,我在那里等你。”沈达说。

半小时后苏宗民进了那个茶楼。

有位年轻女子笑盈盈站在茶楼门边迎接苏宗民。女子个头不高,身材娇小,模样俏丽,穿着素雅,见了苏宗民点点头,轻声问了一句:“是苏主任?”

苏宗民问:“沈局长到了吗?”

女子点头,把苏宗民引上二楼。

沈达独自坐在茶室里。这是间豪华茶室,装修古香古色,有一套红木家具:一张茶桌、四只高背椅。茶桌上,电水壶里的开水刚在沸腾,带苏宗民上楼的女子不吭一声,即动手洗壶置茶,手脚麻利,给两个客人各沏了一杯。

“局长还需要什么吗?”她问沈达。

沈达摆摆手。她嫣然一笑,起身离开,悄悄把门掩上。

沈达没有片刻耽搁,即言归正传:“给你讲件事。”

他告诉苏宗民,之所以忽然想跟苏宗民见一面,是因为他那里有些情况。几天前苏宗民带着人前来办案,一行人当天视察城南电杆厂破厂房,隔天局里就议论纷纷,说是沈局长有事了,省公司派人下来调查了,沸沸扬扬、人心浮动。

“瞧,你办的好事。”他说。

“这有什么?你没那么虚弱。”

沈达从来没怕过这个。但是他不痛快,因为苏宗民。苏宗民查什么案呢?一封举报信,没啥含金量,公司领导不当回事,苏宗民居然如此认真、大张旗鼓。这是要干什么?故意给他难看?

苏宗民说:“知道就好。”

他告诉沈达,这一次事情到此为止,本案暂无新发现,回去后准备向领导作一书面汇报,就此完事。但是他要说,这才是第一次,接下来还有。凡沈达的事情反映到他们监察部,无论用什么方式,是举报信还是举报电话,领导批示有几个标点,都一样,一律不放,方式可能不同,查是肯定要的。

“你什么道理?”沈达问。

“全公司上下大小都知道,咱俩关系特别。为自己考虑,不能给他人留下口实,说我身为监察部主任,对你的事闭眼不见,放你一马。”

“真够意思!”

苏宗民说:“对,我不够意思。”

“当初我还跟齐总说好话,推荐你到监察部。哈哈,他妈的这个样子。”

苏宗民冷笑,说这个叫一报还一报。沈达大嘴巴,几句话让他离乡背井,今天知道不好了吧?以后小心点,看他继续办案。

沈达问:“我怕你吗?”

苏宗民说:“反正我不怕你。”

沈达嘿嘿道:“行,继续办案去吧。”

两人没再多谈,喝过茶,握手走人。

沈达在市政府会议室接到告急电话,电话是电业局办公室主任陈子华打来的,告急事项比较特别:“李副发脾气了,大火。”

“什么破事?”沈达问。

“大门里的两个花台。”陈子华报告说,“李副大发雷霆,说怎么他不知道?”

“就是不让他知道。怎么啦?”沈达生气,“闹个屁。”

陈子华挺紧张。他在电话里说,李副局长站在大门边不走,叫这个喊那个,也给陈子华打了电话,下令陈子华立刻赶到现场,把事情给他说清楚。陈子华害怕,谎称自己在外头有事,不敢去见他。其实陈子华早到单位上班了,就待在大楼五层自己的办公室里,从办公室的后窗往下看,门边花台工地已经乱成一团,修花台的民工和上班进门的职工挤在一起,围着李副局长。

“他下令我十分钟内赶到。”陈子华说。

“你给他拖着,别急。”沈达说。

他站起身,悄悄走出会场。这里开的是全市经济分析会,市委市政府领导全数出场,坐于正面前排;下方数排是各部门负责官员的位置,每个出席者的座位上都摆有单位名牌,电业局的位置比较靠前,在第三排中部。沈达出会场,得经过旁边四个位子才能走到过道,动静不小。第三排座位上全是经济部门官员,多半都跟沈达熟悉,他们侧身让沈达过去,有人往沈达身上拍了拍,还有人轻声询问:“急了?”

沈达点头,做尿急状。

他出了会议室,奔电梯下楼,立刻上车赶回电业局。到达时,局大门处乱哄哄的,副局长李勇坤叉着腰站在花台边,还在大发雷霆。

李勇坤比沈达小几岁,中等个儿,白净脸,戴眼镜,一副精明模样。他生起气来一张脸孔涨红,脖颈处青筋暴涨,眼镜后边全是眼白,喊叫声尖利,十足刺耳。

其实没什么大事。局办公大楼前边有个小院子,院子靠大门处建有两个花台,处于道路的两侧。花台是前两年才修的,当时市里搞精神文明建设检查,本局修了这两个花台以美化环境,夹道而建,高出地面一米左右,做成菱形状,表面砌有瓷砖。沈达到任后,两个花台让他看了很不顺眼,觉得傻大黑粗,土里土气,一左一右夹在通道两边,对车辆通行有所限制;而且管理不到位,花台上的花盆有的破损,有的尘土遍布,花长得不好,枯萎的花朵未能及时清除,这里耷拉那个干枯,不像个样子。

沈达评价:“品位真臭。这谁搞的?”

局里大小干部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茬。

原来花台是副局长李勇坤主持修的,其造型由李副局长亲自设计,视为得意之笔。

沈达公然嘲笑:“李副就这个水平啊?”

前些时候,市里开展新一轮精神文明检查,各单位做卫生,搞环境,不亦乐乎。局办公室主任陈子华向沈达汇报相关准备时,沈达忽然想起那两个花台。

“拆了。”沈达说,“两个笨东西只会减分,不会给咱们加分。”

陈子华有些犹豫:“这时候能拆吗?”

沈达说没关系,这时候不是正该整顿环境吗?本地有句老话,叫做“月子来月子去”,坐月子得的毛病,下回坐月子治。如今都是独生子女,只能坐一次月子,来了就没法去。好在精神文明检查经常搞,以前没做好的,现在可以整改,有来有去没问题。

“局长要不要跟李副说一声?”陈子华请示,“免得他不高兴。”

沈达眼睛一瞪,问陈子华只怕李副不高兴,不怕沈局不高兴,是吗?

主任尴尬,称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于是坚决执行。陈子华叫来施工队,安排拆除花台。施工队昨天下午开始动手,派了几个工人,开来一辆小货车,把花台上的花盆一一搬上车运走,清理出施工面。沈达下班时经过大门口,特意在花台边站了片刻,给陈子华和施工队工头下了几条指令,要求拆了花台后整修路面,一进大门,宽敞亮堂。

当时李勇坤也在办公大楼里,眼见得大门口动静很大,他没有露面,一声不吭。为什么昨天缩着不出头,今天却跳出来了?因为昨天沈达坐镇本局,今天沈达不在,到市里开会了。李勇坤会挑时间,知道上午市政府会议桌上有沈达一个牌子,沈局长动弹不得,必须坐在那个牌子后边参与分析全市经济,李副局长因此拥有足够时间,可以充分发难,发一发心头之火。

沈达赶到时,李勇坤正在当众训斥陈子华。李副局长发难之初就传唤陈子华了,限他十分钟到场。陈子华不敢直接去顶枪子,躲在办公室先给沈达报信,沈达吩咐他拖延时间,却不料有好事者报称陈子华早就到了,只是躲避不出。李勇坤一听,调门当即高出八度,当众在手机里厉声呵斥,要陈子华立刻过来,否则跟他没完。陈子华一看实在躲不过,无奈前去听训。李勇坤指着他吼叫,那模样像是恨不得当场把他咬碎,吞下肚去。

李勇坤自有其理由,道理不在这两个花台当年是谁设计谁修造,也不在眼下究竟该拆不该拆,他只咬住一条:在局领导分工里,他负责了主要几大块,其中办公室一块是归他分管的。局办公室大动干戈,拆花台整环境,搞得满世界都是声音,事前竟然不跟分管领导报告一句,李副局长一点都不知道,这么干也他妈太不像话了。

陈子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不能当众把责任推给沈达,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没给李勇坤事先报告,此时此刻,只能耷拉着脑袋,乖乖挨骂,任李勇坤尽情发泄怒火。

没想到沈达竟然逃会,从市政府经济分析会场直接杀回局里。他的轿车开进局办公楼大门时,在场者全都吃了一惊。

他下了车,当即发问:“这是干什么?”

这时不能示弱,李勇坤立刻回应:“这花台怎么回事?”

沈达就像没听到似的,眼睛不看李勇坤,只看围在花台边看热闹的人们。

“上班时间到了没有?”他问,“都在这里干什么?”

李勇坤喊:“拆花台是谁定的?为什么不研究?”

沈达就是不理他,只管其他人。

“都给我走,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下令,“听到没有?”

花台边看热闹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

然后沈达才转过眼睛看李勇坤,对方站在一旁,浑身冒火。

“原来李副局长不只有坏脾气,还会发脾气。”沈达嘲笑。

“霸道!太霸道!太霸道!”

沈达毫不客气,立刻给李勇坤扣两顶大帽子:“李副身为局领导,亲自聚众闹事?干扰机关工作秩序?”

李勇坤大怒:“沈局长不要欺人太甚!”

沈达毫不含糊:“现在你给我走。到办公室上班,不上班你就出去。”

李勇坤跳起来了。陈子华适时把他扯住。

“李副,李副别急。”陈子华充当和事佬,“有话慢慢说。”

“说个屁。”沈达当即呵斥,“都去上班。”

他让陈子华通知下午开局长会,有事下午会上说,现在不说,各自去工作。陈子华抓紧点,督促施工队排除一切干扰,今天上午务必把两个花台全部拆除。李副局长没事干的话,可以搬张凳子,坐在这里监工,确保工程质量。

“李副你听好,不许再闹,敢的话你试试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沈达警告,“你有坏脾气,你会发脾气,我没有吗?试试吧,保证让你没脾气。”

沈达把手一招,他的轿车滑过来停在路旁,他头也不回上车,关了车门就走。

几分钟后回到市政府会议室,走进会场时,市长正在布置工作,与会者埋头在笔记本上记录。沈达穿过一个个座位,走向自己的位子,他的笔记本还摊在桌上,旁边放着他的水笔和公文包,只是桌前的“电业局”单位名牌不知被谁碰歪了。

有一个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轻声询问:“拉肚子?”

他一边伸手去把名牌摆正,一边笑着低声回答,说海鲜不敢多吃。

谁也不知道他刚去紧急灭了场火,把自己副手的脾气修理了一番。

沈达跟李勇坤的不和,从他到任之初就开始了,他来当局长的第二天,开全局中层干部会议时,两人就非常及时地较量过一场。

那天的会议不只是欢迎沈局长到任,还有实质性内容。其时本省电力系统出了几场事故,省公司要求各地加强生产安全。沈达雷厉风行,到任第二天就安排部署。由于事情比较多,任务很具体,加上沈达刚刚走马上任,局里有些情况尚不熟悉,会上一边询问了解,一边调度安排,格外多用了时间。会议一直开到中午,下班时间过了,事情才大体安排清楚。

沈达说:“还得拖大家一点时间。”

他自称要发表重要讲话,如今大领导无论说什么,人们都称重要。他一个市级电业局长,说的话让外头的人听一点都不重要,在本局里应当还算重要;因为此间他最大,第一把手,对一局工作负有全面及首要责任。今天是他就任之后第一次发表重要讲话,所以不妨多用点时间,讲一讲想法、提一提要求,下班时间已过,让大家饿着肚子听一听,可能有助于加深印象。

于是就重要了半个小时。沈达刚刚到任,所谓“下车伊始,哇啦哇啦”,这种时候能讲得多重要?他自己和大家都心里有数。但是他决定要讲,大家就得耐心坐着听,这种讲话可能没有更多实际意义,却有象征意味,表明了此后的权力所在,包括话语权在哪里。沈达讲了半个小时,大家饿了,却也还没饿坏,恰到好处,那就到此为止。

想不到李勇坤还有话,沈达刚说完话,还没宣布散会,李勇坤副局长张嘴,称自己有一点补充。

“你补充什么?”沈达问。

他说关于那件工作,安全生产的。

沈达说,安全生产刚才研究了,李勇坤已经发表过意见,然后他沈局长在讲话里已经做了全面布置,这就够了,按照他说的去做就行,不需要李副局长再做补充。

李勇坤坚持:“有几点还是应该强调一下。”

沈达说:“不必。”

他脸上带笑,却寸步不让。当着大家的面,他说今天不是不给李副局长面子,是要让大家包括李副局长了解他。他到本局任职之前,已经听说过这里的一些情况,知道李副局长是有名的“补充一点”。据说前任孙局长讲完话后,李副都要“补充一点”,有时候补充得比孙局长还全面。他觉得这是坏脾气,不好,李副局长的坏脾气应当改一改。从现在起,他讲话之后,李副就不必补充了。

李勇坤顿时脸色异常难看,毫无疑问,沈达这是故意给他难堪。正副职之间尽管权力有别,毕竟也属搭档,需要配合工作。第一把手再霸道,通常也得多少顾及一下副手,不能伤得太深。如果沈达不喜欢李勇坤“补充一点”,他尽可在私下里交代,不必当着全体中层干部的面如此公然表示,这样子让李勇坤还有什么威信,在干部职工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

他不服,当众抗辩:“沈局长得让人说话。”

“以后再说,现在吃饭。”

沈达理都不理他,当即宣布散会。

沈达一向有老大之风,一朝权力在手,说话算话,都得听他的,行事霸道,这不奇怪。但是一上任就如此修理李勇坤,也显得太过分、挺异常,有些不讲理了。

李勇坤不是一粒软柿子,并非全无来历。他是省城人,出自名牌院校,有硕士学位,到本市电业局工作后,得益于一些特殊机缘,上升迅速,几年前提为副局长,是当时本省电力系统最年轻的处级干部。这人年轻气盛,自恃水平高,口才好,好表现,喜欢发表意见,经常要“补充一点”。他也确实能说,无论谈什么,都是一二三四,头头是道,让他人相形见绌。沈达之前,本市电业局长姓孙,是从省公司派下来的,年纪大,身体不好,人也比较老实,到本市任职就是过渡一下,没打算干长;因此对李勇坤比较放纵,李勇坤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局里主要工作都交李分管,自己乐得清闲。几年下来,孙局长成了摆设,李副局长倒成了事实上的局长。到了省公司和齐总对本系统中层干部大洗牌时,孙局长以身体不好,下基层多年,家庭有困难为由,要求调回省城。李勇坤也全力活动,谋求孙走己接,得以扶正,接掌大权。但是由于这些年本局工作实绩不佳,在全省各地名列于后,人们对李有不同看法,认为他长于空谈,并不实干;加上沈达冒出来,主动请缨回乡任职,局长位子最终归了沈达。李勇坤只好屈守副位,继续“补充一点”。

却不料沈达毫不客气,一上任就主动修理,连“补充”权都要剥夺,李勇坤当然异常郁闷。沈达讥讽李勇坤坏脾气,他自己那脾气确实也称不上好。李勇坤碰上沈达也算倒楣,从第一天开始,他在局里缄默不语,再也不事“补充”,对他这种好表现且早就惯于表现者来说,真是比死还难受。

所以这一天他选择了一个小小的拆花台事项,趁着沈达不在之际发难,以大发脾气一扫压抑,让局里大小见识一下他的话语权。可惜他的判断有所失误,沈达居然从重要会议现场溜号,跑回局里镇压。他满肚子火还没泄出来,就给当众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