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职员宿舍

袁佩琦在工地住了一宿。这里条件很差,没有招待所,苏宗民安排袁佩琦住临时工房的女职员宿舍。工地的女出纳刚好请假回家,就让袁佩琦睡人家那张床。山沟里不比外头,只好让袁佩琦吃点苦头。第二天早晨,袁佩琦走出工房时满脸倦容。她告诉苏宗民,当晚彻夜未眠,因为有蚊子。她还翻来覆去,想了许多。

“我不在乎你说的那些。”她说,“所以我来找你。”

“你爸爸妈妈会在乎。”苏宗民道,“我也一样。”

她让苏宗民不必多说。此时此刻她很想一样东西,她记得本地有种特产叫做“连山贡糖”。当年在学校,有一天晚间下课,苏宗民把她叫住,给了她几颗那种糖,说是感谢她。她吃了,感觉特别好,从此一直记在心里。

“那是沈达母亲给我的。”苏宗民说明。

她不管,只记住一个苏宗民。

那天上午,苏宗民领她去了工地附近的一个村庄,进了村边的一个小学校。小学校很破,几间土房子,一个小操场,没有围墙,有鸡四散于操场觅食。孩子们正在上课,一个女老师领着孩子们朗读课文。袁佩琦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他们读的是啥。

“操时白地赛银先。”女老师领读,抑扬顿挫。

“操时白地赛银先。”孩子们齐声跟读,拖腔拉调。

苏宗民解释,连山仔就是这种口音。沈达笑话过,管“早操”叫“嫂嫂”,土得掉渣。此刻这里的老师和孩子是在读唐诗,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

袁佩琦扑哧一下,当即笑出声来:“怎么会有这种土老师!”

苏宗民让袁佩琦注意土老师,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小老师,看起来就像个村姑,个子不高,胖墩墩的,圆脸,声音很大,领读很卖力。

“她叫林秋菊,是民师,民办教师。”苏宗民说,“这小学还有一个老师,是她父亲,兼学校校长,原本也是民师。”

“这么好玩?”

这个村子很小,因为离山外远,小孩上学不方便,所以办了这小学。父女两个老师,上六个年级的课。一个班里的学生按年龄程度分三个年段,今年是一三五年段,明年升为二四六年段,老师轮着教,叫做“复式教学”。女老师的父亲,该校林校长时常跑到工地找苏宗民聊天。当年苏宗民的父亲苏世强在本县当县长时,到这个村走过,看到学生们在一个小祠堂里上学,条件很差,回去后拨了笔钱,才修了这些房子。苏宗民的父亲还给了一个名额,让林校长转为公办教师。去年苏宗民来到此地,林校长听说了,特地跑去工地看他。林校长至今认为苏宗民的父亲人很好,死了可惜。见了面还说苏宗民长得跟当年的苏县长一模一样。

“他一定是看上你了。”袁佩琦打趣。

“主要因为他女儿。”苏宗民补充。

他告诉袁佩琦,林校长已经为自己的女儿做媒,想把他收为女婿。

“这女老师?”袁佩琦指着教室里那位“操时白地赛银先”,难以置信。

“就是她。”

袁佩琦当即变色。

苏宗民说,想来这是他的命。只有在这个林老师家里,他的父亲不会成为问题。他可能注定要在这种地方过一辈子,而不是在其他哪里。

他指了指天边。

袁佩琦于当天中午离开工地。苏宗民送她到县城,两人搭一辆拉货的中型拖拉机,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话。到了县城已是黄昏,袁佩琦没多停留,立刻转搭一辆过路班车,连夜返回省城。

几天后,沈达把电话打到工地,在电话里劈头盖脸,把苏宗民臭骂一顿。

“你小子活该死在那个山沟里。”

苏宗民居然反骂,说沈达也一样,该死。

“怪我把你们家的事情告诉她?”沈达问。

苏宗民说:“不要你多管闲事。”

沈达骂苏宗民臭小子不识好歹。他恨不得立刻赶到连山,把个臭“嫂嫂”按在地上痛打,打他个灵魂出窍,让他永生永世也忘不了。

后来才知道,那一夜分手后,袁佩琦上了班车就哭,从连山县城一路哭回了省城。半个月后,她居然还从省城给苏宗民邮来一个包裹,给他寄了几件衣服,都是牛仔布缝制的,结实耐用。工地之行,苏宗民的一身破烂一定让她难以忘怀。

一年后她结婚了,丈夫是本院一个年轻医生,郎才女貌,非常般配。她给同学都发了请柬,包括苏宗民。苏宗民跟同学凑了贺礼,还特地写了信,以自己远在工地、大坝施工进入关键时刻无法离开为由,提前道歉,没有到场。

再过半年,苏宗民也结婚了,妻子就是林秋菊。他们的婚事办得非常简单,没有请客,也没给同学发请柬。苏宗民跟他岳父商量,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目前是家庭主要经济支柱,母亲的药费他负责,妹妹上大学他来供,他的工资收入基本都寄回家交母亲安排,结婚之后,依然还得照料一家老小;岳父这一边也一样,都比较困难,所以结婚还是从简,不要去跟别人比,让自己负债背包袱。苏宗民岳父通情达理,只要这门婚事能成,一切听小女婿的。苏宗民的婚事因此办得悄无声息。小两口回市里苏宗民家住了几天,然后返回山里,给两边亲友和工地同事发了些贡糖,这就圆满完成任务。

沈达不满:“小偷办事也比你们动静大。”

袁佩琦掩面泣归那一次,沈达听说情况后曾经发话,要把苏宗民按在地上痛打,打得他灵魂出窍。待到沈达真的再次光临,已经时过境迁。

当时连山水电厂的土建工程已经基本完成,正在安装机器,即将进入试运行,省局局长带着几员大将到厂视察,沈达是随员之一。老同学再见之际,苏宗民不再是工地上晒着太阳跑来跑去的非洲黑人,已经成了厂业务部门的主要技术骨干。这个人数理基础好,技术全面,动手能力和处理问题能力都强;特别是从土建开始就在工地一线,情况非常熟悉。虽然年纪轻轻,水电厂技术事务,包括处理各种难题,他最能抓住要害。他的话最有分量。

沈达陪老局长到了工地,视察机房时与苏宗民见了一面。当时局长在看设备,沈达跑前跑后安排各种事务。苏宗民则跟着他们的领导陈头,协助回答相关技术事项。大家都忙,顾不上别的,两同学只是握握手,没多说话,更不可能谁把谁按在地上开揍。局长一行当晚住在厂区新建的招待所里。晚十点,厂长陈头悄悄把沈达从房间拉到厂食堂的小包间里,请他喝酒、吃夜宵。那时候沈达已经名声在外,全省电力系统大人小孩,个个知道该小子是局长身边一大红人,在局长面前最说得上话,将来更不得了,因此陈头有心巴结。

陈头也让苏宗民出场陪老同学,苏宗民以机房有事为由推辞不去。沈达对厂长说:“别管他,这家伙不吃请不请吃,我知道。”

他还讲笑话,说苏宗民欠他一顿揍,所以当然要躲。

第二天上午局长一行在厂里现场开会,研究水电厂试运行相关事项,中午厂里宴请,下午领导走人。沈达在宴会中途离席,做出门解手状,跑得不知去向。

他去了苏宗民的家,苏宗民正等着他呢。原来这人号称不吃请不请吃,也有例外。这例外只对沈达,老同学光临,不能不稍尽地主之谊。其他时间碰不上,只能借中午逃宴相聚。苏宗民在自己家里,让老婆炒菜,请老同学吃饭喝酒。那时苏宗民的女儿已经出生,一家人住在厂里分的旧库房,条件很差,非常拥挤。沈达看了不满,认为陈头欺负苏宗民,怎么能让王牌工程师住得这么差!苏宗民说没事,以后厂里有房子,总得给他。沈达让苏宗民自己找点原因,说苏宗民看起来有些脱离群众,至少脱离领导。苏宗民与众不同,不拉关系不合群;七七八八的事情,人家搞他不搞,人家来他不来,时不时引人猜忌,这对他很不利。

苏宗民承认,情况属实。例如他一向不吃请,也不请吃。

“不是这个。你好像不太懂行情?”

苏宗民也承认,到工地以后,他从没让人“插”过,哪怕一两百块钱额外横财,以所谓“加班费”名义。从领导到伙夫,大家都拿,他不要。

“你弄得有些过头,太特别了。”沈达批评。

苏宗民笑,骂了一句妈的,称自己喜欢这样。

“为什么?”沈达问。

苏宗民说:“不用问,别人不明白,你最清楚。”

“还是你家那笔老账?”沈达问,“你老爸生前郑重交代?”

“说得对。”苏宗民点头。

“真他妈见鬼。”沈达说。

当天下午局长一行离开连山水电厂,厂里干部职工于厂区道路两侧列队欢送。局长在陈头和沈达等人陪同下跟大家一一握手,轮到苏宗民时,局长扭头问了沈达一句:“你说的同学就是他?”

沈达说:“对,苏宗民,技术尖子,业务骨干。”

局长指着苏宗民对厂长下令:“这个人,给我好好培养。”

一星期后,厂长陈头找苏宗民谈话,通知他给换了个大宿舍,还准备提他当技术科负责人,在厂里算中层领导了。苏宗民当场表态,感谢厂长,房子他要,因为得找人管小孩,现在的宿舍已经不够住了。但是不必考虑提拔他,他这人不适合当领导。

“别人争着要呢。”陈头挺意外。

“给他们吧。”苏宗民说,“我适合搞技术。”

“这事还能由得你?”陈头眼睛一瞪。

几天后厂里下了文件,苏宗民成了技术科负责人。苏宗民再次找厂长请求,不想接手。陈头很硬,说省里领导已经发过话了,厂里已经做了决定,苏宗民不干也得干。水电厂技术部门不是好玩的,责任重大,搞不好出重大事故,要逮捕要枪毙要砍头,第一个,先把苏宗民推出去。

苏宗民软磨硬顶,最终胳膊扭不过大腿,极不情愿,硬着头皮接了手。

几年之后,陈头逼苏宗民上阵的硬话居然就兑现了,只是倒了个方向,兑现在厂长陈兴自己的身上。

那一年连山水电厂意外内乱,发端于厂财务科长。该科长年轻,是厂长陈兴的心腹爱将,仗着跟老板关系特殊,胆大包天,挪用厂里巨额公款炒股,不料失手,事发被拘。这人急于立功减罪,将他所知道的厂内不良事项尽行坦白,引发一番彻查。建厂以来,从基建阶段一直到发电运行时期,所有账本全给翻遍。被称为“连山水电厂腐败窝案”因此浮出水面,成为当年本省电力系统最大一案。厂里中层以上领导集体落马,统统入狱,只一人硕果仅存,就是技术科长苏宗民。

那时没人相信,如此环境中会有一人那般清白。调查人员尤其不信,他们下力气狠查,开玩笑形容,查苏宗民个底朝天。结果很服气,真是什么事也没有。

事过之后,连山水电厂领导班子被重组。为加强领导,省公司确定一位副总经理亲自兼任厂长,下大力气收拾陈兴一窝人留下的烂摊子,让该厂恢复正常运行。苏宗民被提为副厂长,成为该厂老二。由于厂长是省公司领导兼任,坐镇基层时间有限,厂里的日常工作主要由苏宗民负责。他一上去,实际上已经成了本厂主角。

苏宗民一如既往,拒绝承担重任。这一回尤其郑重:得知消息后,他打了一张正式报告,强调他是一个工程技术人员,缺乏领导能力,请求考虑他的具体情况,让他继续从事技术工作,不要让他去搞管理。他把该报告复制,公司领导人手一份。老总们看了个个恼火,都说这个苏宗民怎么搞的!烂泥巴糊不上墙,真是不能看重。不干算了,想干的人有的是。

那时沈达已经去了调度中心,在老总那里依然很有影响力。他找到老总,说苏宗民没治,就是这个德性。当年陈兴安排他负责连山水电厂技术科,他也是推三托四,直到被硬逼上去。这个人不是装样子,他确实是不想干,因为一些个人原因。但是逼他一下,终究他还会干的,而且一定可以干好。连山水电厂的情况,再没有谁比这个苏宗民更熟悉的了;这人的秉性、素质、能力和工作精神,他很了解,肯定是最合适的。

老总问沈达:“那就不管他这个报告?”

沈达说:“对,不理他。”

老总有些担心,万一一纸任命下去,苏宗民还是铁心不干、死活不接受,拒绝承担工作任务,公司岂不非常被动?沈达认为绝无问题,任命书尽管下发,绝了苏宗民的退路。公司领导下去宣布任命时,他愿意一起去找苏宗民谈话,他可以打包票。

老总按沈达的建议行事。果然如沈达所算计,苏宗民终被逼上梁山。

俩同学再次见面,苏宗民骂沈达害人。沈达冷笑,称自己会继续害下去,不把苏宗民害下地狱誓不罢休。

“你小子认命吧。”沈达说,“这是官家遗传,你我没法逃脱。”

苏宗民无言以对,黯然就职。

他一如既往地敬业,任劳任怨守在深山劳作。两年后,连山水电厂走上正轨。公司决定不再由副总兼厂长,苏宗民顺理成章,成了苏厂长。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本质不同,该厂日常工作实际上早就由他全面掌管。

不久,省公司老领导退了,新任女老总齐斌就位,单位权力格局发生变化,在省公司呼风唤雨十余年的沈达开始磕磕碰碰,终于走了麦城,因承担大停电事故责任被免职挂起。苏宗民深居远方山间,与公司上层事务相隔遥远;加上他本人不好事,权力利益欲望不多,基本不受上层变动波及,反而受到新任女老总的注意与欣赏。同学俩的境遇正好相反。

沈达的父亲沈青川去世,沈达回乡奔丧,苏宗民前去吊唁。为什么沈达会意气用事,揪着苏宗民送的毛毯不放,让苏厂长下不了台?这里有个原因:其时省公司正在盛传,沈达被免职后,省公司调度中心主任的空缺,齐总打算用苏宗民顶替。沈达失意之中得知了,一见苏宗民,难免心里不快,忍不住要借机敲打。他也明白哪怕实有其事,也不能怪到人家苏宗民头上。事后免不了有些歉意,所以到了连山县就主动相约,请苏厂长一块喝酒;直到自己酩酊大醉,人事不省,被苏宗民送回了省城。

隔天下午,沈达从省城家中给苏宗民来了个电话。

“你厉害啊。”沈达感叹,“我一醒来就蒙了,以为是在做梦。”

苏宗民问:“李珍怎么样,还好吧?”

李珍坦白了,说苏宗民有交代,让她对丈夫好点,帮他过这个坎儿。沈达听了很感动,知道老同学还是老同学。

苏宗民告诉沈达,他知道沈达为什么拿拉舍尔毛毯跟他过不去。省公司领导确实找过他,提出让他去接调度中心,他谢绝了。理由有几条,其中之一是他与沈达为老乡、老同学,他要是去调度中心,肯定要听沈达的,相当于沈达还在当家,不利于开展整顿、改变面貌。这条理由领导像是听进去了。

沈达不禁发笑,说苏宗民真是聪明,哪有这么落井下石的。

“不是因为那个位子原来是你的,是因为我不想干,这个你清楚。”苏宗民说。

“我知道,你老爸生前交代过。”沈达嘲讽。

“你沈达是老大,你厉害,但是眼下旁观者清。”苏宗民说,“劝你一句,该面对的还得面对,躲避不是办法。”

沈达在奔丧之后滞留不归,在家乡四处游荡,吃吃喝喝,拒不回省公司上班,不回自己家,一味逃避,苏宗民对他了如指掌。苏宗民把沈达于醉中弄回省城,问题并不因此自然解决,该面对的沈达依然需要面对。包括单位,还有家庭。

沈达问:“你说我该怎么面对?”

苏宗民说:“你给李珍下跪吧,试一试。”

沈达哈哈:“馊主意,亏你想得出来。那是我干的事吗?”

苏宗民知道沈老大自有主意,那么就面对吧,不需要他来多嘴。

沈达赋闲近半年,终于重新任职,成了省电力干部学校的校长。

电力干校是全省电力系统的一个培训机构,位于省城西郊。校园不大,有一幢办公楼,一幢兼有教学、宿舍功能的培训楼,一个小操场和食堂等附属建筑。在本系统里,干校属冷门单位,没有产量指标需要完成,不产生经济效益,也没有重大责任;以往多安置年龄较大,从一线退下来的公司中层去那里任职。沈达是一个例外,年纪轻轻去了那个地方,在守了近半年空板凳后,坐上了一条冷板凳。

沈达到电力干校任职后没怎么管事。干校里有一个书记,还有一个副校长,两人都已经接近退休年龄,在干校里都待了两三个年头;上一任干校校长退休后,一直没有另派,缺位已经好几年,日常工作由那两位负责。沈达到位后即宣布,学校里的分工维持不变,两位老领导原先管什么,现在还管什么;各相关事务以前怎么办理,现在依然那么办,找他们两个就行,不必找他。

那么要他这个校长干什么?

沈达声称要考虑本单位的发展战略问题,为迎接未来重大挑战打造基础。因此要深入调研,认真思考,集思广益,多方听取意见,作出长远规划。说得振振有词,大话一堆,却没有一句是真的,沈达实际什么都不干。他自嘲,说自己年纪轻轻,把人家养老的地方占了,这还有什么可急的?私下里沈达自称是“六指”,即手掌上的第六个指头,既是畸形,又属多余。

那年秋天,省公司安排信息技术培训,由干校负责。沈达指定副校长牵头做个方案,报省公司审定。方案送上去没几天,总办打来电话,让沈校长明天一早到公司大楼,随齐总到基层看现场。沈达挺吃惊,不知道是什么现场需要他陪同观看,电话里赶紧问,明白了,原来是培训现场。齐斌总经理对沈达他们做的方案不满意,提出以往干校培训都是老套套,只知道在自己的综合楼里上大课。为什么不换个思路,把培训班办到下边基层去?让参加培训的下属单位干部有新鲜感,也能加强了解,促进基层工作。齐总是急性子,主意一出就着手推行。当时她恰准备下基层调研,培训选点这件事即被列入调研内容之一,沈达因此成为随行人员。

沈达建议总办赶紧调整人员,这项工作由本校副校长直接抓,所以由该同志亲自随同齐总下去选点,有利于工作落实。几分钟后总办即回复:齐总不同意,点名沈校长务必随同前往。

没有推掉,人家盯着呢。隔天沈达只好乖乖跟随,陪齐斌下基层调研。他们去了本省中部山区的一个市,齐总让当地电业局推荐几个可以办信息培训班的点,逐一看过,确定在一座水库边新建的招待所办班,那里山清水秀,环境很好。

齐总问沈达:“这里怎么样?”

沈达说:“不错,水里有鱼,山上有野味。”

“就这些?”

“还有竹笋,这里很多。”沈达说,“吃很重要。伙食好才能学习好。”

齐总即批:“鬼话。”

沈达不吭气了。

办班地点确定下来,没沈达的事了,是不是可以打道回府?不行。齐总说,加洋水电站在这附近吧?去看看。

沈达明白了,人家领导这回是有备而来,指定让他跟随到此,不仅是为了找什么办班培训地点,更不是忽然心血来潮,要来聆听沈校长介绍野味和竹笋。他们到达的这个水库位于本省中部两市交界山地,翻过几座山岭就是沈达家乡那个市的地界,加洋水电站在山那边,距离这里也就是三十来公里。沈达与齐总间曾经谈论过该水电站。这个电站规模很小,原归县属,因经营困难面临倒闭,卖给了一个私企老板,而后该电站的电卖上了省电网,企业起死回生。有人告发电站老板以钱铺路,贿赂省公司关键人员,才得以一路绿灯。齐总找沈达追查,沈达承认囿于家乡地方领导情面,确实帮过忙,但是并没有收受贿赂,不信可以查。当时齐总即警告,说她是要查的。

看起来齐总这回是要亲自办案,把当事人押解到案发现场,看一看查一查。人家女老总记性好着呢,她什么都没忘记。此时此刻,沈达不晓利害,领导问东他答西,什么“吃很重要”,明摆的是在发泄不满,消极对抗。惹领导恼火,走着瞧吧。

沈达立即提出建议,认为齐总视察加洋水电站,宜另行安排时间。他的理由是交通。小水电站多建于深山,道路通常不好,加洋水电站不例外,特别是从现在这个水库到那边,道路尤其差,因为两个单位分属两个市,行政区划有别,它们与外界的交通,基本上都服从行政隶属关系,主要对接它们所在的县、市,不相统属而相邻的地方交通则不被重视,断头路为多,能接上也都是土路小道,路况不好,交通困难。所以从这里到加洋水电站,说起来只有二三十公里,实际上要跑半天,很可能还会被阻于路中哪个塌方处,根本就过不去。前几天这一带下过大雨,山区道路损毁情况严重,所以眼下不去为好。

齐斌冷笑,说她要亲自验证沈达是真是假,上车。

齐总在省公司里坐的是一辆新型奔驰,下基层视察她不坐高级轿车,动用了一辆别克商务车,这种车比轿车宽敞,有三排座位,可坐六人,车况也比较适合山区跑路。这一回下基层,齐总带的人不多,除了总办主任,就是一个女孩,齐斌的秘书——年纪轻轻,学历不低,是中科大出来的硕士,姓秦,叫秦小萌,公司里都称她小秦。最后一个人就是沈达,“六指”,在本车以至本系统里都有多余之嫌。

他们上了山路,前往加洋。从水库出来,道路情况并不像沈达渲染的那样恐怖,路不宽,也弯曲,但是路面铺有柏油,而且车辆少,车并不难开。直到翻过山,开出水库所属行政区域,到了沈达老家地界,路况并不见坏。两地交界处通常都是道路薄弱地带,过了这个地方就好了。

齐斌免不了追问:“沈达,哪里塌方了?”

沈达依然嘴硬:“前边。”

沈达在商务车里坐最后排,齐斌则在最前排,中间隔着那两位。齐总虽是女流,堪称巾帼豪杰,控制欲很强,坐车永远要在第一排,占领司机旁边的那个座位。通常那被称为助手位,是秘书或向导的地盘,齐总却喜欢,认为视线好,能够一路洞察秋毫,因此就把秘书和随员赶到后边通常供领导使用的座位上。

没想到他们居然受阻了,有如沈达所预言,但是并不阻于水毁塌方,是修路。离加洋水电站还有十余公里路程,有一段公路改线,新线路基刚起,旧线已经破损不堪,只能单行,有十数辆车被交管人员拦在路旁,要等对面一批车辆过来后再放行。

他们滞留了十余分钟,而后通过。交管人员说,过了这段路,前边再没有什么大的障碍,一路都好走。

齐斌及时交代:“沈达,你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快到了。”

沈达说:“我没有电站老板的电话。”

“你不是跟他熟吗?”

沈达再次说明,他跟老板不熟,当初是当地官员带老板找他的。

“你还真是六指啊。”齐斌说。

她让总办主任打,人家行,起码顶个无名指,管用,齐总要什么就有什么。

沈达脸上表情不改,心里却在忐忑,知道自己这回真有麻烦。齐斌果然厉害,耳听八方,连什么“六指”都知道,肯定有人把沈达的怪话都搬到她那里讨功了。齐斌一定特别恼火,她认为自己对沈达也算网开一面,给了一个干校校长,虽然是冷板凳,毕竟没给处分,也没降级。如此关怀,沈达还不满意,占着茅坑不拉屎,工作敷衍了事,牢骚怪话成堆,这种家伙不痛加收拾怎么行?加洋水电站是个现成题材,电站设施到底怎样?是不是比别家更具备条件?为什么别家上不了电网,这位老板却能大赚一把?一旦发现沈达收受钱物,只要数额足够,就涉嫌经济犯罪,可以立刻动手术,一刀下去,干脆利落,割除这个没用还碍事的“六指”。

电话打过了,齐斌率一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扑加洋。

这时出了事情。公路急弯,恰又是下坡路段,司机路况不熟,偏又开得太快,在前无埋伏,后无追兵的情况下,居然自行失控。商务车在急弯处偏向公路外沿,右车身与拦在路旁的防护石桩剐擦;司机一时慌张,方向盘往回一打,车又撞向道左;那边是一面石壁,由于弯急,加上路窄,一车人还没回过神,车头就径直撞上石壁,而后被惯性甩弹出来,斜穿公路,从另一侧翻下路沟。车翻处是坡地,上下高差接近四米。

司机与坐在其身后座位的总办主任当场毙命。坐助手位的女老总被弹出的气囊挡了一下,没有伤及性命,却在撞击中负重伤,人事不省。沈达坐后排,当时情急,两手撑住前排座位,不知怎的居然拽住了前排老总秘书小秦的后衣领,结果他俩虽没能躲过猛烈撞击,却多少有些缓冲,成为意外车祸中的幸运者。

沈达第一个清醒过来。当时商务车翻在路坡下,四轮朝天,已经没有车形。沈达从破碎的车窗爬出来,听到了前排小秦的哭声。

“救我。”她喊。

沈达把她拖了出来,女孩满头满脸全是血。

“你没事。”沈达说,“头上是外伤。”

女孩动动手脚,都还灵便,只是浑身疼痛。

他们跑到车头,车头部位严重变形,齐斌和司机都被卡在车里,司机已经没有呼吸,总经理昏迷,但是还有脉搏。沈达要小秦到另一边去,看总办主任伤情如何,他自己则跑到车后头工具箱找应急工具。这时前头哇一声,小秦又放声大哭。

总办主任脖子断了,已经没气。

沈达喊:“别哭,快报警。”

他把工具箱里能用的东西扔到车前,小秦跑过来,跟他一起紧急施救。他们撬开车门,把齐斌拖下车,抬到一旁地上。总经理在昏迷中开始抽搐,看样子快不行了。

“把电话给我。”沈达说。

小秦已经报了120。沈达说,等他们赶到,恐怕又多了一具尸体。

他打电话求救,找的是一家部队野战医院,该医院离这里不远,医院政委恰是沈达中学的同学。他直接挂了政委的手机。

“赶紧把你的战地急救车派来,还有医生。”他说,“可能得在车上手术。”

沈达的这个电话把齐斌救了。十几分钟后部队急救车赶到,她已经濒临死亡。幸好医生和设备都已准备齐整,人一抬上车就紧急处置。医生说,只要再晚五分钟,这条命就没有了。

那时沈达已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沈达在车祸时奇迹般逃脱,除了脸上手上几处破皮擦伤,没有更多痕迹,不像另一位生还者小秦满头是血,触目惊心。却不料那一场车祸十足阴险,没给他留明伤,却有重大暗创。沈达从车上爬下来后这边跑那边跳,指挥唯一帮手和他一起收拾残局,那时精神紧张,还顾不上其他;待到救援人员赶到,人松懈下来,忽然感觉非常不对,腰部火辣辣疼痛,哪里还支持得住,他往地上一躺就起不来了。

他也被送进部队医院。医生没让他再坐起来,问过情况,立刻开张单子,把他推进了CT检查机房。等到医院政委赶来看老同学,结果已经出来:沈达的腰给撞坏了,用医生的术语,叫做“腰椎压缩性骨折”。

“好好的怎么会断呢?”沈达质疑。

他意思是说,车祸之后他还能跑来跑去,拖这个拽那个。腰断了哪里还能动?

“这种骨折跟其他断骨头不太一样。”政委解释。

老同学把自己的两个手掌握起拳头,拳顶拳给沈达示意,说这好比腰椎上下两节。如果有力量于瞬间从两边猛烈挤压,超过骨头所能承受的程度,椎骨就会变形、损伤,这就是压缩性骨折。说起来沈达也算运气,车祸当时,要是撞击力再大一点,或者撞击方向再偏一点,压迫、伤及腰椎里的神经束,沈达已经半身不遂,从此拜托轮椅了。

“这是说我没事,能好起来?”沈达问。

政委说那不一定,要看伤情发展以及治疗情况。弄得好的话可以基本恢复,弄不好就很麻烦,最极端的还是瘫痪。

沈达笑:“当医生的都他妈一个样子,不管是军医还是兽医,嘴巴一张往死里说,不说死就显不出能。”

政委警告道:“别不当回事,到时候只怕笑不出来,只能哭。”

“我该怎么当回事?”

人家只讲两条:服从医生,绝对卧床。

沈达打听另一个重伤员,他们公司女总经理的伤情,问得很直接。

“她怎么样?会死吗?”他问。

政委告诉他,齐斌肋骨断了四处,两边肺部重创,还好断骨头没有刺进心脏,否则根本无救。由于抢救还算及时,伤情控制住了。这个人求生意志似乎很强,抢救过程中曾经几次濒死,最后又都缓过气来。以这个情况看,估计可以存活。

沈达感叹,说该领导拼命要缓过气来,除了热爱生活热爱事业,可能还不放心这里有个“六指”——害群之马,不收拾清楚死活不走。

那时沈达才听说,他们出车祸的地点在当地小有名气,附近有个村庄叫“西添”,那面山坡叫“西添坡”,由于坡陡路窄道弯,是一个事故多发地段,当地人称之为送人上西天的地方。省公司女老板虽然强悍,毕竟难与阎罗王匹敌,一车人冒冒失失撞进西添坡,没有一起上西天,还算人家手下留情。

沈达在部队医院住了四个月,而后回到省城家中养伤,治病加上养伤,前后大半年没有上班。有赖老同学的关照,部队医院的医生护士都对他很好。在军医们悉心照料下,沈达的伤情稳定下来,没有朝着老同学吓唬他的方向恶性发展。出院时他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事实上,如果他愿意,放掉拐杖也能行动;但是他还是坚持拄着双拐,从医院一直拄到家中。在家养伤期间,凡有同事朋友探望,他也都要拿那两个拐子说事。称医生有交代,腰椎受伤与手臂骨折不同,其他地方骨折了可以长合,而且硬度不减,如民间土话形容“打折手骨更结实”。但是腰椎不一样,伤了后无法完全长合,不能恢复到原先的硬度,不能承受以往的压力。所以得格外小心,养伤要靠拐杖避免压力帮助恢复,将来恐怕也还得仰仗两拐,终生不敢放弃,否则只好去买轮椅。

沈达在家养伤期间,有一个晚间,家中门铃被人按响,沈妻李珍跑去开门,外头站着个访客,是小秦——公司总经理的秘书,手中抓着大包小包。

“沈校长在家吗?”姑娘问。

李珍点头,打开门让姑娘进来。不想姑娘让开身子退到一边:原来她身后还有一个人,竟是老板,齐斌总经理,领导亲自上门来了。

齐总回单位上班已经两个月了。这位领导堪称工作狂,车祸当时几乎死亡,情况比沈达严重得多;但是在医院里醒过来,还在病榻之中,她就开始过问单位事务,一边治病一边办公。与沈达不同,她在部队医院只呆了半个月,情况稍微稳定之后就转院回到省城。因为省城离单位近,有助过问工作。身体稍稍恢复之后,她就出院回单位视事,声称一边养病一边工作,实际上于她而言,此时在医院在家都养不了病,只有上班管事才有助健康。这一方面,沈达跟她真是无法相比。

这一天她让秘书领着,亲自上门慰问沈达。那根本不是慰问,是亲自前来审查。此前她曾交代小秦打过电话,询问沈达身体恢复如何,时间已经不短了,总经理本人伤得那么厉害,已经回来上班两个月,怎么他还出不了门?沈达请小秦转告齐总,他的腰伤好得很慢,表面看已经与常人无异,实际上隐患还很严重。目前遵照医嘱,一边坚持吃药,一边小心养伤,在家里行动都靠拐杖。拄着拐杖到公司大楼或者干校去走走,投入日常工作,不能说完全不行,但是有损单位和个人形象,也怕万一骨头再出问题成了残疾,这一辈子就不能再为齐总服务,得靠公司养了。

沈达没想到齐斌会打上门来,亲自察看究竟。

“有一句话叫‘无病呻吟,小病大养’,这说的是什么?”她问沈达。

沈达不承认自己有问题。无病呻吟肯定没有,也不是小病大养。腰椎压缩性骨折,情况很严重的。

“公司里的情况知道吗?”领导再问。

沈达点头。虽然躲在家里,消息还是有的。毕竟在公司工作多年,认识的人多,且眼下通讯发达,电话来来去去,人在家中养,大事能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找我?”

沈达说:“我觉得自己可能不在范围之内。”

“真是这么想的?”齐斌追问。

沈达说:“我不是已经调整到干校了吗?”

那时公司里有一件大事,就是人事调整。齐斌决定大力推行干部交流,对公司中层和各基层单位头头实施轮岗。防止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工作产生惰性,因循守旧,甚至建立起自己的个人利益关系网络,据之以权谋私。中层干部交流轮岗牵动面很大,颇受大家关注,因为部门有冷热之分:有的掌握资源,有权有钱;有的无权无钱,如沈达形容,只掌握个屁。在热门部门当头头的,很怕给交流到冷门部门去;反之也一样,冷板凳坐久了,有机会坐一坐热板凳,难免摩拳擦掌,分外雀跃。这种时候大家都要表现要争取,要找领导反映个人情况,唯恐错失机会。

沈达谁都不找,号称养病,像条懒虫似的待在家里。实际上沈达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老实安静,他对公司里的动态一直保持着密切关注。沈达所在的干校在公司属冷门,往任何地方交流都会更强一些,决不会比现在差,所以他不着急。他被免掉调度中心主任后赋闲过一段时间,重新启用到干校,时间并不长,不属于“一个地方待久了”那一类型。理论上说他已经给交流过了,如果领导没打算动他,让他继续坐冷板凳不缺理由。但是他自己愿意吗?他早就发牢骚,自嘲为“六指”。他这根六指并不是天生的,是从大拇指的位置给挪靠边的,心里根本就不服气,哪里不想重现往日之辉煌。他不吭不声躲在家里,只是在耐心等待机会。

现在机会似乎来了。

那天晚上,齐斌慰问沈达,除了批评追问,怀疑其小病大养外,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只待十来分钟即起身走人。对沈达而言,这十来分钟已经完全足够。

他在第二天给齐斌打了个电话,提出面见领导,汇报个人想法,请求安排时间。齐总很爽快:“来吧。”

“现在吗?”

“难道还缺拐杖?”老总说,“去找支扫把。”

沈达叫了辆车,立刻前往公司。没拄拐杖,当然也不好携带一支扫把拄着前去登门,如总经理所挖苦。

沈达找齐总汇报个人想法,开门见山,当面做深刻检查。沈达在该领导面前,确实有很多东西需要深刻反省检查。例如检查自己心怀不满、牢骚满腹,或者检查自己曾经是前任领导红人,对新领导心怀抵触、不服从不尊重。再诚恳一些,可以翻一翻加洋水电站老账,承认有所失误,恳请领导批评。但是沈达没有提及这些,一讲讲到牛年马月去了。

他告诉齐斌,自己当年在省城上大学时,年幼无知,自控能力很差,作风不检点,犯了一个生活错误,涉及男女关系,至今想来脸红。事情发生在学校外头,一个小商品市场里,他陪班里一个女生去那里挑东西,在一个小服装店碰到一个售货员,是个女孩。女生试衣服时,他跟售货员说了几句话,女孩即在发票上写了个电话号码给了他。那以后两人开始交往,关系时断时续、时好时坏,彼此间屡起风波,持续十多年,一直闹到前些时候。

“是不是抱个女孩闹到公司来的那位?”领导问。

沈达承认,就是那个人。当年她在家里的服装店卖胸罩内衣,眼下以经营一家小店为生。结了婚,有个家,却不时找他纠缠。女的很泼,激动起来很疯狂,但是骨子里怕他,他在场的话不敢闹,要闹总是挑他不在的时候。这个女人到公司闹过两次,造成一定影响,大家都知道,连齐总都听说了,他是脸面尽失,感到非常痛心。自己青年时代不检点,所犯错误至今还影响公司形象,想来很惭愧。

齐斌问:“你说这个什么意思啊?”

沈达称没什么意思,公司正在做中层干部交流轮岗,他担心自己受这件事影响,所以要深刻检讨,让领导知道他的态度。

齐斌当即驳斥:“这是假话。”

女老总果然眼睛雪亮,不明底细却能辨真假。事实上沈达早已摆平了自己的那位旧情人,采用的是比较超常的办法:沈达的朋友多,有一位熟人当派出所长,卖胸罩的女子及其丈夫的户口恰在该所辖区之内。沈达让所长出面,把女子的丈夫请出来,找了家高档酒店,一起喝了次酒。女子的丈夫早先是街头混混,如今做小买卖,曾因诈骗被抓过。派出所所长请酒,还有沈达陪喝,他很自豪,表示从此一定管好自家老婆,不让她惹是生非,免得给沈达添麻烦,也给自己丢脸。事情就此了结。

沈达没跟齐斌总经理说实话,齐斌也没有一追到底,她不让沈达进一步深刻检讨,直截了当,痛加批评。她说沈达的毛病很多,不在于年轻时候作风不检点,或者现在还有一个卖服装的女人纠缠不休,主要的不是那个,是他的个性、秉性。公司上下,都说沈达这种官家子弟是大爷;要她看,不止是大爷,还是大公子大少爷。这就是沈达的毛病,沈达所有毛病里边的毛病。

沈达连连点头,说领导眼光真是敏锐,一针见血。

“别给我装。”齐斌根本不买账,“言不由衷。”

沈达不禁发笑:“领导水平这么高,对话太困难,所以不能怪我不敢找。”

“你的胆子那么小吗?”

沈达承认,他这人胆大包天,没什么不敢的。他确实是大爷脾气,还有大少爷的骄横,简直都是天生的,从遗传里来;领导把他看透了,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改也困难,真让他改掉,那就变一个人了。但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深刻检查。

齐斌也让他说笑了。

这以后对话就容易多了。齐斌不待沈达打探,干脆把话挑明。她说,考虑到沈达的实际情况,虽然已经作过调整,她还打算再把他动一动,能够用其所长,让他能够发挥点作用,免得老是躲在家里讲怪话、发牢骚,小病大养。沈达在调度中心主任任上出了点事,从那里出来,再回去不好。她准备把沈达安排到基建处去当处长,那是个要紧岗位,她觉得沈达可以胜任。

沈达心里暗暗吃惊,他没估计到齐总会如此打算。在公司里,基建处是个大头,绝对的热门,丝毫不比调室中心热度低,不是让老板放心的可靠人选,不可能往那里安排。沈达再会做白日梦,以往也没敢往那里去想。

“去好好干,打好基础,今后就有其他可能。”齐总说。

老板是在暗示前景。听从安排,认真努力,有朝一日机会到了,他还可能再上,从公司中层进入上层。

沈达却拒绝了。如领导所批评,他是个大爷。如他自己所诚恳检讨,天生的毛病,真是改也困难。

他请求领导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离开省公司,也离开省城,到基层去任职。其他地方不必考虑,他要求让他回家乡去。他被免掉调度中心主任职务时,他父亲还活着,当时老人家提出让他回家乡,在市经委想办法给他安排个副主任,他没听,说自己在哪里摔倒,还要在哪里爬起来。现在他提出要回去,并不是后悔没听父亲的话,回心转意要图个地方官做,他父亲已经死了,想要那个已经不太现实。此刻他想下基层、回家乡,并不是要离开本系统,依然还是在哪里摔倒,在哪里爬起来。他恳求老总关心,把家乡电业局那一摊交给他,他会将它视为自己的新生之地,努力工作,全心全意经营好,做出成绩,给父老乡亲和全系统干部职工看一看。

齐斌非常意外:“那个局情况可不好,排在全公司后头。”

沈达很清楚,改变落后单位可以出成绩,更有表现空间。

“你怎么会打这种主意?”

他是希望自己有一个大的改变。他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省局,以后是省公司,一直都在机关部门转;到基层去干一段,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有好处。包括他向领导检讨过的那件事,年轻时作风不检点,留下苦果;他一走,那个女人就不好再到公司闹腾,使公司形象受损。

“还是假话。”齐斌照样批驳。

沈达笑,说齐总真会打假,毫不留情。

他又陈述一个理由:因为家庭、个人方面的缘故,他个性有缺陷,一向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当回事。好出头,不愿在人之下,高兴了就服从,不高兴就不听话。这种脾气让他吃了很多苦头,总改不了,让领导一再批评。在省公司当中层处长,他怕自己还会犯毛病,磕磕碰碰,让领导不高兴。到下边去,给他一块天地,说不定倒好,可以增强责任感,也会调动所有本事把单位搞好,绝对不居人后。

齐斌摇头,认为沈达依然没说实话,如此坚决要回去,一定另有隐情。

沈达求情:“齐总饶了我吧,再这么检讨下去,我祖宗三代都变坏人了。”

不由总经理发笑,不再追问。沈达请求她帮助支持,她表了态,愿意再考虑一下。

两天后,一个不速之客忽然光临,于晚间按响沈达家的门铃。

却是苏宗民。

沈达车祸负伤后在部队医院住院,苏宗民曾经去看过他两次。沈达回省城养伤后,苏宗民到省城开会,也都会抽空到家里看一看,时间都不长,没什么事,坐一坐就走。老同学老交情,从当年旱冰场打斗开始,到连山县城野味馆灌醉了塞进车送回省城,彼此之间不必多说,见一见面握一握手,心照不宣,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