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嫂嫂”典故

那次苏宗民被送去会见沈母后,得到了一份奖赏,是一盒他家乡出产的“连山贡糖”。苏宗民回校后拆了糖盒,给舍友们一人抓了一把,他还特意留了一点,用一个小塑料袋装上,隔天上课时送给袁佩琦,表示对她不辞劳苦、找他找得脖子酸的感谢。

“昨晚白捡的。”他说明,“大家有份。”

袁佩琦吃了糖,很喜欢,说真甜,还有花生,挺好吃。

几天后一个晚间,袁佩琦又跑到自习教室找人,这回脖子没再发酸,因为苏宗民待在上回那间教室,没有跑远。这回她找苏宗民,不是沈达母亲又来了,或者校领导还有事情,是袁佩琦自己的私事。

“你给说说这个题目吧。”她把一本高数课本摊在苏宗民面前。

“我行吗?”苏宗民问她。

“你不行那谁还行。”

高等数学这一科目让本专业女生很怵,因为有不少女生语言能力很强,感性的东西容易接受,抽象思维能力却发育不足。他们读的电机专业属工科,数学是基础,高数成绩很重要,不拿下来不行,因此女生们很为它头痛。男生对付高数比较容易,苏宗民又比其他男生要强,数学从来都是他的强项。袁佩琦细心,她比较过班上的成绩数据,发现苏宗民高数成绩从没差过,却从不声张,让别人不太留意。现在她知道了,所以找他。

苏宗民把课本摊开,给她讲了那个题目。她坐在课桌边听了直发呆。

“没明白?”苏宗民问。

她奇怪。怎么老师讲了半天没搞明白,苏宗民一说就清楚了?

苏宗民说,老师那是教科书上的方式,他有自己的理解办法。

袁佩琦很服气,以后一遇难题就找苏宗民。两人来往渐多,学习讲题之外,免不了也会谈些各自情况。苏宗民知道她是省城人,家住省立医院宿舍,父亲是医学院的教师,母亲是儿科医生,她本来也准备考医学院,跟父母走同一条路,不料高考没考好,进不了医学院,只好退而求之,进了本校。高考中她的失败就在数学,成绩很低,把她的医生梦葬送了。当时她曾经打算复读,但是一想起数学就害怕,知道自己过不了这一关,最终还是决定不再折腾,有什么书可读就读什么,听天由命。

“要是早碰上你,说不定还有信心再拼一下数学。”她说。

苏宗民说:“那样的话咱们更碰不上。”

她问苏宗民怎么也会考到这里?以他的数学水平,怕是北大清华都上得了,难道他也偏科严重,语文很差,落下分了?苏宗民告诉她,那一年高考他不是偏科,是全面落败,包括数学,没有一门考好,勉强只上了线,让本校录取算是侥幸。要是没被录取,他也不可能去复读,再拼高考。他会去找工作,找不到就会自己去开个小店,鼓捣些电器什么的,他喜欢那个。

“没想还能混到这里。”他说。

苏宗民在大学里以“木头”著称,一向不爱说话,问他事情时,或者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有时只是笑一笑,不置可否,实在必须开腔,也总是简明扼要,不多废话,无论跟熟悉同学在一起,还是面对陌生人,一概如此,很少例外。整个大学期间,他跟袁佩琦说的话最多,可能因为袁佩琦自己是个话匣子,性格比较开朗,没心没肺样子,叽叽喳喳说起来没完没了,什么事都拿来告诉你。她从小学起就当学生干部,知道怎么跟同学打交道,怎么跟人交谈,她跟什么样的人都有办法交流,一来二去说得高兴,如沈达所笑话,哑巴都能让她套出话来,别说苏宗民这种木头。

有一回在学生食堂吃饭,袁佩琦跟苏宗民坐在一块,一边吃一边聊。沈达看见了,端着饭盆走过来,往对面一坐,跟他们凑一块。袁佩琦指着他们俩提出疑问,说他们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怎么各自口音不同?沈达一听就笑,夸奖袁佩琦不光嘴巴厉害,能叫木头出声、哑巴说话,她的耳朵还特别刁,深究细微,发现差别,女生里独一份。

“苏宗民你可惨。”沈达取笑,“看你怎么‘嫂嫂’。”

袁佩琦听不明白,问苏宗民“嫂嫂”什么典故,怎么回事?苏宗民告诉她,所谓“嫂嫂”就是早操。他老家那里,孩子们管“做早操”叫“做嫂嫂”,每天上学,男孩女孩一起“做嫂嫂”。袁佩琦一听,笑得把嘴里的饭都喷了出来。

沈达也哈哈:“袁佩琦让木头砸昏了。”

后来袁佩琦告诉苏宗民,沈达不是木头,讲话从不“嫂嫂”,很多女生喜欢沈达说话那种样子,但是她不喜欢。

“为什么?”苏宗民问。

刘佳不是为沈达挨了打吗?袁佩琦喜欢留长头发,觉得好看。她可不想让谁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倒在教室门外,让同学们围着看好玩。

苏宗民不予评述。

“男孩还是实在点好。”袁佩琦说,“像你这样的。”

苏宗民发笑,说看起来“嫂嫂”不是大毛病。

她也笑:“我喜欢。”

“你这是表白吗?”苏宗民问。

她大笑:“原来你没那么闷,不是木头。”

苏宗民说:“我是木头。”

她声称自己早就打听过了,沈达很肯定,苏宗民本来不是木头,早先又滑又活,泥鳅一样四处窜,撞起人像个小炮弹似的。沈达还说苏宗民中学时成绩特别好,本来就是北大清华的料,可惜高考失败,这以后就变成木头了。

“你别信。那家伙信口开河,没个准。”苏宗民说。

“行啊,我信你。”

袁佩琦询问苏宗民,他为什么高考失常?是不是一上场特别紧张?苏宗民摇头,说当时并不紧张。那么究竟为什么没考好?苏宗民说,因为那时他已经变成木头了。袁佩琦问他怎么会变成木头?他说是因为“嫂嫂”。有一天做早操时,不幸摔倒在地上。

“瞎说。”

“你就瞎听呗。”

半真半假,真真假假,一起聊得很高兴。苏宗民跟袁佩琦处得挺愉快。

袁佩琦的小收音机坏了,几天没听广播,她很郁闷,叽叽喳喳跟苏宗民诉说。苏宗民让她把机器拿来,用一把螺丝刀和电烙铁在宿舍里鼓捣半天,修好了。袁佩琦挺惊讶,问他怎么也会这个?他告诉她,自己原本兴趣在物理。高三那一年,人家读书备考,他却去玩这个,拜了个师傅,藏在一个电器修理铺琢磨各种家用电器。别说收音机,电视机那种大家伙他都玩过。

“录音机呢?”

“懂一点。”

周末到了,一早,袁佩琦骑着辆自行车来到男生宿舍楼下,请同学上楼把苏宗民叫出来,让他跟她到校外走一趟,有事。

“干吗呢?做嫂嫂?”苏宗民问。

她笑,不做早操,去看木头。

苏宗民跟她走了,两人骑一辆车,由苏宗民带她。苏宗民是小个子,袁佩琦挺高挑,坐在自行车上才感觉比较般配。

他们往市区走,也就二十来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到地方了,是个宿舍楼区,里边的楼房挺新。袁佩琦告诉苏宗民,这是省立医院宿舍,她家在这里。

“家里的录音机坏了,看你本事。”她说。

“怎么不早说?”苏宗民不免发愣,“得用工具呀。”

她家里什么工具都有。她弟弟是电子迷,喜欢鼓捣,但是对付不了那个机器。那是正宗日本货,她父亲到日本做学术交流,从那边带回来的。

已经走到楼下,只能硬着头皮上楼。苏宗民跟袁佩琦进了袁家门,她家里人都在,除她外还有三口,父亲母亲和弟弟,看起来袁佩琦往家里带同学是常事,没有谁大惊小怪。听说今天这个同学有点小本事,会修电器,袁父很高兴,让袁母为苏宗民沏茶、剥橘子款待。袁家房子很宽敞,家具全是新的,家境显然不错。袁父袁母,一个教授一个医生,两个都戴眼镜,看上去都很温和。

苏宗民跟人家父母打过招呼,喝口水,开始干活。袁佩琦所谓的“录音机”,其实就是盒式录放机,带收音功能,俗称“三用机”,机器已经不新了。袁家果然什么工具都有,袁的弟弟折腾过那架机器,他把情况告诉苏宗民,怎么坏的,查过哪些地方,发现什么问题,一五一十说明。苏宗民点头,拿一只万用表测电路,还要了一只小耳塞机辅助检查,一边检查一边与袁佩琦的弟弟讨论,弄了一个来小时,用非常初级的电工器械,居然查出了机器的毛病:是一个电解电容被击穿了。袁弟领着苏宗民,骑上自行车到附近一家元件店买了配件,拿电烙铁换到电路板上,这就大功告成。

袁佩琦很惊讶:“这木头厉害!”

苏宗民得到犒劳,在袁家吃了顿中饭。袁家餐厅里摆着个电视机,这家人习惯看着电视吃饭,既不妨碍咀嚼,也不妨碍彼此交谈。袁佩琦的母亲一边给苏宗民夹菜,一边询问,打听苏宗民哪里学到的一手本事。苏宗民还是那个说法:高三那一年,人家准备高考,他拜了个师傅,藏在电器维修店里鼓捣。

“怎么会呢?”袁父不解,“你父亲不管你?”

苏宗民说,他父亲一直很注意他学习情况,但是当时他父亲已经死了。坐在一旁的袁佩琦母亲立刻插嘴问了一句:“你妈妈呢?”苏宗民告诉她,他母亲身体不好,那一年大半时间都在医院里。

“哎呀,真是的。”女主人深表同情。

他们还问苏宗民的父母是做什么的?父亲患重病吗?母亲现在情况怎么样?家里还有什么人?苏宗民告诉他们,他家人都生活在老家那座城市,父亲生前是公职人员,死于意外。母亲至今身体不好。他还有一个妹妹,在读中学。

对方看出苏宗民不愿多说,他们也就不再多问。

那时电视里正播新闻,有一则报道称某地一贪官受审,被判处死刑。

午饭后,苏宗民告辞返校。袁佩琦说班上还有事,没在家多待,跟苏宗民一起,骑着那辆自行车回校。袁佩琦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东拉西扯,一路说个不停,苏宗民骑车带人,一路紧闭嘴巴,不吭不声。

袁佩琦察觉他的沉默,问了一句:“怎么又变成木头了?”

他闷声道:“没有。”

“说点啥。”

袁佩琦要苏宗民说话,苏宗民便找话说。他觉得有些奇怪:袁佩琦的父母、弟弟都戴眼镜,怎么袁佩琦不戴?

“下车,下车。”袁佩琦喊。

苏宗民不知道她忽然怎么了,赶紧刹车。袁佩琦从后座上跳下,绕到车头站在苏宗民面前,让他看她的眼睛,仔细瞧。苏宗民看了一眼,把眼睛转开,摇头。她让苏宗民再看,苏宗民笑,说袁佩琦两个大眼睛像两个照妖镜,真是不敢再看。

“我戴隐形眼镜呢。”她说。

“知道了,那东西看不见的。”

他们骑上车子再走,气氛放松多了。袁佩琦在路上发笑,说她注意到苏宗民本来好好的,饭吃一半突然脸色一变,怪怪的。她觉得意外,看看电视,里边正在审判贪官,判处死刑。贪官该死,苏宗民紧张什么呢?

苏宗民也笑,说跟电视没关系,他是想起了他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

袁佩琦有点好奇,打听苏宗民父亲说的是什么,一定是很特别的话,让苏宗民想起来表情怪怪的,那说的是啥呢?

苏宗民称并不特别。父亲对儿子能说什么?“认真读书,不要早恋”,等等。

“瞎扯吧?”

“瞎扯。”

他们进了校门。

回宿舍后,苏宗民往床上一躺就不起来了,从下午直到第二天早晨。

他想他的家人,想他父亲,翻来覆去。

在他的大学同学里,只有沈达知道,无论怎么笑话苏宗民木头都行,却不要去提及他的父亲。袁佩琦一家并不知晓,虽然怪不得人家,却让苏宗民心情极其沉重。如他对袁佩琦家人所说,上大学之前,整个高三期间,他没在复习迎考,沉溺于鼓捣电器。为什么呢?那时他非常绝望,因为父亲。

苏宗民的父亲在他读高中二年级下学期时去世,所谓“死于意外”是一种委婉说法,准确表述应当是“跳楼自杀”。他跳楼身亡的地点在市工商局新办公楼,从九层办公室坠下,死于楼后停车场的水泥地板上。

当时苏宗民的父亲苏世强已经是地区行署副专员,接替他当工商局长的人选还未确定,所以还兼着局长的职务。他在行署办公大楼里有一间副专员办公室,工商局这边的局长办公室也还保留着,平时上班主要在行署那边,在工商局办公的时间比较少。那一天他决定跳楼,没有选择在行署办公大楼自己的最高职位处了断,选择了工商局这座大楼,显然因为这里让他一言难尽、无法割舍。

当年,苏宗民的父亲在本地区创造了一个奇迹,就是后来他借以消灭自己的工商局办公大楼。这座楼占地宽,楼层高,外观设计洋气,造型宏伟。楼里门厅宽阔,铺大理石地板,装吊灯,特别气派;各层办公室设计内嵌式文件柜,装修精致,为当时本城少见。特别让人眼亮的还有大楼装有电梯,安的是两台日本原装进口电梯,是当年本地最先使用的。种种景象,这座楼成为当年本城的一个标志性建筑,被称为地方首府第一楼。

当时有一个关于这座楼的笑话,说苏世强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中,叫苏宗民的那个天天坐在中学教室里读书,另一个儿子天天站在城东晒太阳,就是工商局的那座新办公大楼。形容苏世强把该楼当成自己的儿子一点都不过分。这座楼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基建资金是他几次三番到省里跑下来的,大楼用地是他千方百计从农民手中征下来的。大楼的设计和建成后的内部装修也都出自他的意思。在当时,这样一座办公大楼无疑过于显眼,比较超前,太过时尚,招惹许多目光,也引来许多非议。苏世强为人精明,明知有些风险,却还坚持要上,顶住很多压力,费了许多周折,终于把大楼盖了起来,让全城人为之眼睛一亮。那以后不久,他就获得提拔,从工商局长升成了副专员。

这里有一个原因:当时地区一把手,地委书记是从省城派下来的,年纪比较轻,思想比较活,他对本地城市景观很不满意,认为应当大力改变。苏世强把工商局办公大楼搞成标志性建筑是投其所好,也得到了他的支持。这座楼让苏世强大为长脸,变得非常引人注目,成为他提升的一个重要因素。

但是这一座楼的修建和职务的提升也把苏世强自己送上了绝路。如当年一些人所感慨,苏世强突然招惹了许多目光,众目睽睽,可能会把一些事情搅出来,不见得就好。对于苏世强建楼本就有许多不同看法,楼盖起来居然还成为他的一大政绩,让他拱上去了,不服的人因此更多。有人向上级反映,以这座楼局长办公室大如跳舞厅、建有洗手间和卧室酒柜、比得上五星级宾馆为据,指责苏世强的办公大楼太豪华,尽弃艰苦奋斗优良传统。有人则对建楼经费一加再加,最后结算比预算超出近一倍资金提出质疑,认为定有问题。由于各种反映又集中又强烈,上级派人进行调查,结果从大楼开支项目里发现漏洞,涉及款项巨大,直接牵涉到苏世强。居然还发现苏世强只用一句话就从工程部门直接提走大额现金,说回头会给个手续,却始终没有交出相关票据。苏世强承认开支里确实有些非正常方面,但是这些钱他并没有装进自己腰包,去处都在上边。他这座楼项目比较大,有所超常,建楼过程中遇到不少周折,需要不断努力争取。他跑北京、上省城,找了各大部门相关领导和具体办事人员沟通,请他们大力支持帮助,其中一些关键人物不是请请客就能解决问题。初查人员要求苏世强提供具体情况,他又强调牵涉到的都是上边重要人物,不便公开。这么大的事情,哪可能用这么一句话搪塞。上级决定立案处置,对苏世强采取相应措施。却不想他听到风声,提前采取行动,从他亲手建起、视如亲生儿子、让他大长脸面又让他身败名裂的那座大楼上一跃而下,一了百了。

苏世强的自杀无疑让若干人暗暗松了口气,受到最大冲击的则是他的家人。苏世强的妻子原本身体不好,丈夫一死她就垮了,心脏病发作,差点随夫而去。苏宗民本人当时只是高二学生,平时只顾自己读书,对大人那些事情还非常懵懂,不知究竟。父亲死后他整个儿变了,彻底崩溃,书根本读不下去,成绩直线下落。当年学校为了促使学生冲击高考,一周一小考一月一大考,每考必排名。苏宗民一向都在年级十名之内,那时突然落到六七十名甚至百名之后,与一向不爱读书成绩非常一般的沈达之流为伍,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清楚,那是因为他父亲,苏副专员跳楼自杀了。

有两件事一直留在苏宗民的记忆里,都与父亲之死相关。

他父亲在自杀前夜哪里都没去,整个晚上都待在家里,在书房的写字桌边看材料,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当晚苏宗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习题。快十二点了,他父亲忽然推开门走进他的房间,告诉苏宗民不早了,该休息了。苏宗民还沉在习题里,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身,只是转过头跟父亲敷衍几句。父亲也没多待,离开时说了句话,伸出手在苏宗民后脑勺上摸了一下。这个动作让苏宗民感觉异常,因为小时候父亲常摸他,待苏宗民长成大小伙子后,父子俩就不再用这种接触方式沟通交流,那晚上不知为什么,父亲又来了这么一下。

第二天他跳楼了。他临死前夜的伸手一摸,从此烙在苏宗民的后脑勺上。原来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爱子的最后诀别,内涵无比丰富,怜惜、期待、担忧、愧疚、无奈,真是一言难尽。

还有一件事让苏宗民难以忘却,涉及到沈达。时间在他父亲跳楼之前大约三天,地点在学校操场的篮球场边。

那天下午,课外活动期间,苏宗民去图书馆,途经篮球场。时沈达与几个同级男生打半场,看到苏宗民走过,沈达忽然喊他,还把篮球往他这边扔过来,让他接住。

“下来,玩两个。”沈达说。

苏宗民把球扔还给沈达,说自己不会。

他心里很诧异。几年前,他与沈达在旱冰场打过一架,而后被父母押着上门道歉,那以后彼此都在一个学校,彼此都留意对方,但是没有打过交道,几乎从没交谈过。

沈达把球扔给身边一个同学,站在篮球场边跟苏宗民说了几句话。

“你老爸管你学习吗?”他问苏宗民。

苏宗民说:“有时会管。”

“我老爸也管。”沈达说,“我不听他的。”

他告诉苏宗民,你老爸是你老爸,你是你,两回事的。苏宗民听了发愣,不知道怎么他忽然说起这个。

“你记住了没有?”沈达还强调。

苏宗民点头,表示已经记住了。

三天后苏宗民的父亲死亡。经历过父亲死后的阵痛,苏宗民回想起篮球场边的那一次谈话,他明白了。沈达一定听到了些什么消息,可能是从家长嘴里听到的。沈达不是听过就算了,他没忘了旱冰场结下的冤家。

隔年苏宗民参加高考,本来他已经心灰意冷,再没有读书的意愿,最终是为了母亲上的考场,考得不好理所当然。秋天到省城入学,他才忽然发现跟沈达搞到一块了:同校,同专业,同班同学。如果苏宗民的父亲没出事,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苏宗民一向成绩好,高出沈达几个档次,不说上清华,起码科大交大那个去向。但是现在他跟沈达坐在一个教室里。他们学校是省属工科高校,录取分数比较低,那时微电子计算机等等专业开始热门,他们够不上,读的是电机,学输变电,拿漆包线绕变压器。也巧,那一年录取在本专业的中学同校同学就他们俩。

这时都已经过十八岁了,算成年人,早不是当年打架、道歉的光景。经历过家庭变故的苏宗民变得很沉默,看上去很木讷,不爱搭理人,成了“木头”。沈达在大学里还跟在中学时一样当老大,麾下男男女女,自称“魅力四射”,却从没试过要把苏宗民收为小兄弟,一直都平等相待,决不小看。苏宗民则跟他始终保持一点距离,不远不近。班上同学对此并不感觉奇怪,因为苏宗民跟谁都保持距离,相比起来,他与沈达还有说有笑,比别人好多了。例如他跟沈达开玩笑,说人家不是“魅力四射”,是“精力四射”,让沈达大笑,认为这根木头原来又阴又损。苏宗民离乡日久,口音有变,普通话略有长进,已经不太“嫂嫂”。省城一带人不知道什么连山仔,在他们听来,苏宗民沈达讲的话口音差不多,因此他们俩老乡俩同学哥俩关系比别人近点,很正常,不需要其他理由。

上大学后,由于环境改变,时日迁移,苏宗民的丧父之痛慢慢消退,状态慢慢调整,他在大学里学习很努力,成绩很突出,只是从不谈及自己家人情况,很不愿别人打听家事。沈达对苏宗民家的事情一清二楚,大学四年里,班上学校里没有谁传说过苏宗民的光荣家史,都知道他父亲已经过世,没人议及其死因和曾经有过的显赫,可见沈达为苏宗民嘴封得极紧。这不容易。沈达这种人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当回事,高兴了什么都敢拿来说,而且是老大,他怕你什么?但是人家不说,着意顾及你的面子,保护你的隐私和情感。因此苏宗民不能不在心里感激他。

四年大学生活一晃而过。

毕业前夕,沈达于一个周末下午被押解回乡。

所谓“押解回乡”是沈达自嘲,事实上是人家把他从学校提走,用的是一辆高级轿车,一路小心打点、客客气气。

有一位地区行署的副秘书长到省委党校学习,行署办公室派车把该领导送到省城,秘书长到校报到后,亲自带车到了沈达他们学校,找到了沈达。那一天是星期六,学校不上课,事实上即使不是星期六,沈达他们也已经无课可上,因为毕业班的课早在一个多月前已经全部完成,考试也都结束,学生们做各种毕业准备,包括联系工作。沈达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急着考虑这里考虑那里,他一天到晚待在学校里,优哉游哉,依然屁股后边跟着若干男孩女孩,该干吗干吗,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那天沈达留在宿舍里,等候来人。他已经提前得到通知,知道父亲沈青川让副秘书长到学校来找他,有事。沈达跟来的人很熟,这人原是沈青川的秘书,跟随沈青川多年,当了副秘书长后依然是沈专员身边的主要工作人员。

副秘书长给沈达看了其父沈青川的一个批示,批示写在一份便笺上,便笺是该副秘书长手写的一纸请示,主要内容是报告自己明天一早到省城学习,问沈专员有什么交代?沈青川批了两行字,让这位副秘书长到省城后去学校找一下沈达,安排沈达回家一趟。送副秘书长到省里的车当天就要返回地区,正好可以让沈达搭便车回去。

沈达吃了一惊:“家里打电话只说你来,没说让我回去呀。”

对方笑笑:“你父亲你知道。”

沈达推托,说自己当晚与同学还有一个聚会,他是牵头人,这个时候哪里可以跑?

副秘书长说:“这回恐怕你得听你父亲的,其他事先放一放吧。”

沈达笑了:“我父亲这不是太霸道了?”

那人也笑:“你让我完不成任务,我怎么跟你父亲交代?”

沈达问:“怎么这种事还写上字据了?”

原来这位副秘书长到省委党校学习是沈青川安排的,这人细心,走之前考虑应当跟领导说一声,问问有什么交代比较好。那几天领导事情多,沈青川一直在地委会议室那边开会,副秘书长打算口头报告一下,总见不着人,就临时抓了张便笺,写了几个字,交给会议室给领导倒茶水的工作人员递送沈青川。沈青川看了条子后,顺手批了儿子这件事。有领导手谕,他当然不能马虎,务必亲自落实。

当时车就在楼下等着,来人手里拿着父亲手谕,如此突然袭击,真让沈达猝不及防。这种情况下实无法拧着不走,沈达无可奈何,被塞进轿车,押解上路。

沈达父亲如此行事也属无奈,接连几个星期天,他和沈达的母亲都给沈达捎口信,让他回家一趟,有事情商量。沈达一推再推,总说这个事那里忙,就是不往家里走。因此他父亲批示部下采取行动,也不能说有多霸道。

沈达心里有点数,知道是什么事情让父母非把他弄回去不可。这件事涉及男女,是为沈达找对象。时沈达不过二十多点,远非大龄青年,找老婆成家这种事尚属不急,但是沈达的母亲很着急,总是操心不尽。沈达的母亲并不是担心儿子再拖下去要当老光棍,是担心不弄个箍子把儿子箍住,他会再闹出些事来。

沈达母亲为沈达看中了一个女孩,该女姓李,出自本地区一位中层官员家庭,两家人属门当户对。女孩比沈达小一岁,因为读的是大专,已经毕业安排了工作,在地区法院当书记员,人长得很清秀,性子温和,很得沈达母亲欢心;沈父对女孩的家庭也表示认可,对方更是愿意与沈专员家结亲,对这门亲事非常热心。沈达大四这年暑假回家,双方家长对他实施突然袭击,女孩的母亲带着女孩到家里串门,那其实就是相亲。那天上午沈达在家里睡懒觉,母亲把他弄起来,给他套件T恤让他出门见客,一看外头笑盈盈一张粉脸加一张嫩脸,他明白了,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让母亲不要瞎操心,眼下还早,还没到找老婆的时候。

“可以先当女朋友。”母亲强调。

沈达说他不缺女朋友。

“你那些都是什么啊!”母亲斥责。

沈达笑:“管他人模狗样,我喜欢。”

他对母亲拉扯的这个女孩没感觉。女孩看起来不错,如果是沈达自己碰上,没准会有感觉,一扯上父母就不对了,沈达避之唯恐不及。暑假里他天天跑得没个影子,这里走那里玩,没再跟女孩见面,只说自己要考虑考虑。回校后母亲隔三岔五跟他通电话,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得给人家女方一个回话。沈达让母亲不要再问,干脆回绝算了。母亲很生气,骂儿子不懂事。事情僵着,没有进展,直到现在被父亲一纸批示押解回家。

他对母亲发牢骚:“为什么非把那女的安排给我?”

他父亲脸一板说:“我们跟你谈正经事。”

原来不止是给沈达安排女朋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沈达的毕业安排。沈达的父母要沈达毕业后回家工作,有几个方向可以考虑:进机关综合部门可以,选专业对口的也行。关键是他自己怎么打算,今后想干什么。

沈达明白,这事情好像跟女朋友无关,其实是一回事,至少彼此相关。

沈达告诉父亲,如果要找专业对口部门,他应当到哪个变电站,从技术员干起,但是他没兴趣。四年大学里,学校食堂的饭吃了不少,专业学得不怎么样,成绩不好,不是太忙了,也不是太懒,是他不想学那个,因为不想干那个,没意思。他觉得干什么有意思呢?家里现成一个榜样,就是爸爸。他认为爸爸这种行当不错,他愿意。他这种人比较适合当头、当领导,不是去当技术员让别人使唤。爸爸当大官,儿子接着干,子承父业,多好。

父亲批评:“咱们家还成当官专业户了?”

沈达发表歪论,说他发觉性格可以遗传,职业也可以。如果父亲是捡破烂的,儿子对废报纸烂鞋底一定比别人有感觉,因为家里尽是那个东西,子承父业最有基础。当官也一样,父亲是个大官,儿子耳濡目染,知道的比别人多,上手比别人快,位子上一坐,不用别人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早就会了,最适合接着干。子承父业,起步时父亲可以罩着,扶上马送一程,以后还有父亲的人脉、关系可以相助,这都是别人比不了的。所以有那么多当官专业户不奇怪,遗传嘛,代代相传,传子传孙。

“这东西民间没有,只归官家。”沈达笑称。

父亲批评沈达是歪论,官员的孩子从政是有一些,也不是个个都行。

“这就看遗传强不强。”沈达笑,“爸妈要是没把我遗传好,我就去捡破烂。”

沈达母亲在一旁听了,挺烦,让父子俩不要讲空的,赶紧商量:毕业回来后去哪里,干什么?得定下来。沈青川虽然是个专员,给儿子安排个工作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也得提前打个招呼,人家部门也得过一过程序。

“你爸爸也不是一下子就当领导。”母亲说,“总要从一般干部干起来。”

沈达承认,他当然也得一步步走,但是起点要高,起点低了有问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步步向上,走到别人的起点那里,人家早在前边了。这些话他听老爸说过。

“你到底怎么想。”父亲追问。

沈达这才把底牌亮出来。原来他绕了半天圈子,什么私家相承官方遗传,起点要高步步向上,其目的只在一个:他不想回家乡与父母团聚,要设法留在省直单位。

“这不行!”母亲当即反对,“怎么老是放不下!”

她一定又想起了卖胸罩的女孩。

沈达坚持。回家当然顺当,背靠大树好乘凉,但是人家会说他没本事,只靠家中老爹,所以要在省里自己打天下。上边的大机关职级高,同样的努力,比下边上得快。这些话也不是他发明的,从小就听父亲跟别人聊过。

父亲有点意外:“你记住的还不少嘛。”

沈达笑:“遗传嘛,民间没有,官家才有。”

母亲反对:“你留在省里,李家那边怎么办?”

沈达强调,姓李的女孩是母亲要的,不是他。

“不要她要谁?卖什么的?”母亲生气。

父亲拍了板,做了两项批示。工作问题,儿子的意愿可以考虑。留在省里不妨碍在家乡找对象,儿子必须按母亲要求跟李姑娘再接触。

就这么定了。

沈达父亲给省电力局局长打了个电话,该局长是沈青川的老朋友,他毫无二话,一口应承,把沈达接收下来,承诺安排在局本部,留在他身边工作。沈青川曾打算让儿子往省政府的大综合部门去,考虑到人家要收优秀毕业生,儿子在校学习成绩很一般,校内校外名声不小,却不是以优秀著称,一下子塞进那些大部门,恐怕并不好。电力局属专业对口,安排到那里比较顺当。

沈达没意见,留在省城就行,去哪里他不计较。

他对苏宗民说:“别让我回去送死就行。”

他跟苏宗民开玩笑似的,谈起他被押解回家,跟父亲舌战的故事。沈达称自己所谓官家遗传起点要高那一套全是瞎扯,他只是为了有个充足理由,能够不回家去。家里塞给他的李姓女孩并不是老虎,真老虎是自家那两位,老爹和老娘,留在他们身边还了得,非让他们管死不可。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让父母掐着脖颈像鸭子一样拎着,一天到晚聆听教导,什么都不能出格,不小心打场小架就得往鼻子眼里塞棉球,指着低头道歉。这有趣吗?所以他死活不回去。

“你有没有兴趣?”沈达突然问苏宗民,“我是说。咱们待一块。”

苏宗民不觉一愣:“去哪?省电力局?”

沈达说不错,他可以帮助苏宗民活动。上层机关机会多,好好干上几年也轮咱们了,到时候沈处长苏局长什么的,咱们也试试。

苏宗民不禁发呆,好一会儿,他摇头,嘿嘿笑:“沈达你干什么?害我啊?”

那时候他们在校外一家小店喝啤酒,是个晚间,沈达约的苏宗民。苏宗民焦头烂额,正当走投无路。

苏宗民在大学里学习很努力,成绩很突出,毕业后考研读研应当比较顺畅,但是他没走那条路,决意回乡工作。其时大学生找工作相对还容易,特别是学业优等生,苏宗民却遭遇困境。他们专业往电力系统分的多,他想在家乡电业部门找个职位,却不行,这一行挺热门,没有很硬的关系进不了。苏宗民的父亲当县长、局长、副专员时,手中握有权力,家里人来人往高朋满座,他要是还活着,不出事,儿子想去哪里都可以,不会有太大困难。待到把楼一跳,成为一盒骨灰,还是本地一桩著名未了腐败案的首要嫌犯,这就是另一个情况,家中早就门可罗雀,苏宗民能够求谁帮忙?进热门单位一般人想帮还帮不了,非得很有分量的人出来说话才行,苏宗民哪里找去?他再三碰壁,差不多已经心灰意冷。

这时候沈达约他喝啤酒,表示关切。沈老大酒杯一端,张口批评,说苏宗民怎么搞的,上了四年大学,还要回家乡那个小地方干吗?

苏宗民笑,问沈达他不回去上哪儿好?到北京啊?进国务院?

沈达大笑,表扬苏宗民个子不大,野心不小。

苏宗民拿自己打趣,其实心情特别不好。可能也因为啤酒的作用,那天他的话比平常多。他说,原本确实是想留下来考研。拿一个硕士博士再说。可是看看不行。母亲身体不好,长年病在家里。工资都给扣了,只能拿个百分之几十。他是长子,下边还有个上高中的妹妹,眼下家境困窘。他还是出来工作,挣钱养家尽点孝道比较合适。

“我父亲的事你全知道。”他发牢骚,“说他几万几十万什么的。哪要那么多?有十分之一就足够我们活了。可上哪找去?”

沈达劝告苏宗民,苏宗民父亲如何,他不知道,只知道苏宗民不该回去。苏父那件事对苏宗民不利,至少会是他人的一个话柄,让人在后边指指戳戳,成为苏宗民今后的一个阴影,为什么要去自投罗网?苏宗民称他没有办法,母亲需要照料,妹妹需要帮助,他当长子大哥的能跑多远?沈达让他别装得这么可怜。苏宗民当年穿双旱冰鞋,能溜多远是多远,那时候谁捉得住他。

“现在是现在啊。”苏宗民感叹。

沈达提议,让苏宗民设法进省电力局,跟他一块,他来帮助想办法。走投无路之际,沈达的提议就像天上掉下一块大馅饼,太诱人了。但是苏宗民愣了半天,却嘿嘿一笑,问沈达是不是要害他?为什么呢?苏宗民说,对一个饿坏了的人,别一下子给他一碗肥肉,受不了的,准得撑死。现在他苏宗民不敢心存奢望,不要拿肥肉引诱他,有点米汤就行,最多一碗稀饭。

沈达说:“不对,这不是你。”

苏宗民也不知道怎么才是他自己。以前他不太懂事,父亲死后才算长大,现在这种情况,沈达能想到他,这么慷慨相助,他心里特别温暖。但是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跟沈达不一样。省电力局那种地方他不敢想,人家也不会要。即使沈达动用天大的关系帮他,人家勉强答应,他还是不能去。

“怪了。”沈达说,“怎么怕成这样?”

苏宗民说沈达了解他,不是因为害怕。除了家里困难需要他回乡,还有一个原因,让他绝对不能去大机关:他父亲是那种情况,而且生前早有交代,所以不能去。

沈达难以置信:“你父亲交代什么了?‘别到省电力局’?”

苏宗民解释,他父亲当然不是这么说,但是有这意思。

沈达说:“你他妈放屁。”

苏宗民说:“真是这样。”

他不肯细说,沈达不再追问,但是很生气。沈达说,苏宗民脑子里肯定有一根筋给扭背了,他父亲出事把他毁了。其实又怎么了?别说老爹生前交代那种唐朝故事,即使他老人家如今还能天天给苏宗民托梦,苏宗民为什么非得听他,不能听自己的?

苏宗民还那样,嘿嘿笑,对不起,再三感谢。

“妈的,你小子就这股劲让我喜欢。”沈达感叹。

这时候沈达才告诉苏宗民,他约苏宗民喝啤酒,提议帮他,除了彼此老乡老同学,小时候打过一架,互相道过歉,老爹老娘间有些瓜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有一个漂亮女孩求他帮苏宗民一把,眼泪都掉下来了。

“人家袁佩琦真心实意。”他说,“你小子不像话。”

苏宗民苦笑,说他已经不再跟袁佩琦来往,不怪袁佩琦,是他自己的问题。袁佩琦人挺好,家境不错,好人家的女孩,他发觉自己够不上。与其今后大家欲罢不能,不如在还没开始时就及时了断,免得今后彼此痛苦。

“你以为你是什么?她是好人家的孩子,你是坏人家的?”

苏宗民笑:“你说不是吗?”

沈达摇头,认为苏宗民真有问题。再怎么说,他老爸是他老爸,他是他。

“不是有‘官家遗传’吗?你自己的理论。”苏宗民说。

沈达让苏宗民不要钻牛角尖,遗传是遗传,自己是自己。

苏宗民表示感谢,他一直记着当年,他父亲出事之前,他跟沈达在学校篮球场边聊过几句,当时沈达就是这么说的:你老爸是你老爸,你是你。事后想来,虽然早是冤家,沈达对他还是真够意思。

沈达告诉苏宗民,当时他在饭桌上听父母谈起上边正在查一个案子,提到苏世强恐怕过不了这一关。他知道说的是苏宗民的父亲,忍不住偷听,可惜父亲只提个头,没跟母亲说具体的,没能满足他的好奇心。第二天鬼使神差,在学校里看到苏宗民,忽然间他感觉有些同情,毕竟打过一架,彼此拉过手,不是陌生人,所以忍不住跟苏宗民说上两句,充个老大。没想到苏宗民记住了。

“但是你没说对。”苏宗民道,“我不只是我,还是我老爸的儿子,永远都是。”

“你就是这根脑筋坏了。”

沈达再三劝告,让苏宗民听他的。留在省城,可以摆脱往昔的阴影,也可以跟袁佩琦好。袁佩琦这女孩不错,还在读大一时,沈达一眼就看上了,曾经约她出去玩,打算染指,人家嘻嘻哈哈,一转身就不见了。所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显然她不喜欢帅哥老大,偏喜欢苏家木头。

“你们有缘,不要轻易放弃。”沈达劝告。

苏宗民对沈达说,袁佩琦确实不错,是他自己不好。母亲和妹妹在老家那边,他不能放下,袁佩琦是省城人,不可能跟他到下边去吃苦受罪,所以毕业后注定要分开,两人走不到一起。他还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袁佩琦的父母,他们问起他父亲的情况,他实在说不出口。既然这样,只好算了。

“没治!”沈达骂他,“你口口声声要回去,回得了吗?咱们老家哪个单位要你了?”

苏宗民苦笑:“没人要也得回去,总得给分配个事做吧?不行就去捡破烂。”

沈达清楚,苏宗民心里那个结子解不开,任谁都没有办法。沈达放弃了,不再拿大馅饼引诱苏宗民,但是他也没就此了事。他要了苏宗民一份简历,只说不管成不成他来试试。他找了他父亲,通过各种关系,帮助苏宗民往当地电力系统去。半个月后他告诉苏宗民可能有戏,但是去向不太理想。他曾努力想让苏宗民留在市区,人家说不好办,当地一个规矩,新来的大学生一定得下基层,目前需要人的只一个地方,在苏宗民老家一带,连山水电厂,那是一个在建中的中型梯级电站,厂址在大山沟里,环境比较艰苦。

“你还可以再做选择。”沈达说,“咱们一起留在省城,还是回你那山沟。”

苏宗民连声道谢。他当然是回家乡去,早些时候他谋求回乡时,已经表示愿意直下工地,没有问题,但是人家并不表态接收。要没有沈达帮助,哪有这个机会。沈达这般热心,雪中送炭,他会永记不忘。

“那就‘嫂嫂’去吧,”沈达说,“真是个连山仔。”

他的失望溢于言表。

他告诉苏宗民,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地人都还记得苏世强那起案子。一提起苏宗民,还有人问起那个事。沈达特地找了熟人,询问苏宗民父亲这起案子的结论,以便别人问起时有一个说法。熟人告诉他,苏世强的案子没有结论,人跳楼了,案子查不下去,挂了起来,不了了之。沈达还听到一个很特别的名词:苏世强跳楼身亡,丧事很不好处理,有关方面想来想去,想出四个字来说明他的死因,叫做“因故坠楼”。

“你老爸因故坠楼。”沈达说,“你是什么?因故随坠?”

苏宗民苦笑:“我是他儿子。”

毕业后他们各奔东西。沈达去了省局,苏宗民回家乡,下了工地。